杜鹃睡到了八点五十,还是杨婉来来回回的动静,把她给吵醒的。
让她安睡的最充分必要条件:今天自家的破车不用挪——昨天从医院离开,她本想回家后,把车子送到修理厂,却在单元楼门口撞上了拎着水果匆匆赶来的张哥。
张哥一脸含羞,仿佛还在为自己前一夜的唐突懊悔。他要杜鹃节哀,把水果塞在杜鹃手里,没再多说话,难得严肃。
两个人在楼外只是站着聊了几句,已引起了菜场归来的唐娭毑的注目。杜鹃心中清楚,要不了一天功夫,“鹃妹儿有男朋友”这条爆炸新闻就将传遍整条财源巷,成为无所事事的退休人士们口中远胜于昨晚《金牌调解室》中那些奇案的绝妙谈资。她不在乎,反正张丰达不可能成为她的男朋友。
过去不会,至少现在也不可能。
这一男一女义正辞严地面对面,反倒没得话说。沉默片刻,杜鹃开口,张哥,我回去了。
按照张丰达以前的脾性,少不得要追一句,小杜,我送你上楼吧?此刻他却反应了一秒,迟钝的仅说了个“哦”字,转头就要走。
这一转,他顺势便看到了杜家的破车。
破车出现在视线里,仿佛给了张哥莫大灵感,他这才又话多起来,说他已经听工人议论,杜姐的车挨砸了,他本已经计划好了给杜鹃修车,可当晚听杜鹃电话里说了杜老师的死讯,震惊之余,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说着,也不等杜鹃争辩,张哥就重操强硬的口吻,要杜鹃把车钥匙给他。说换挡风玻璃的事,包在他身上。
杜鹃没反驳,这种时候还要虚情假意的客气,让她觉得着实有些做作。
张哥把车开走前,只吞吞吐吐地和她说了句,“小杜,最近注意身体,别太累,那个……有事给哥打电话。”
这一次,杜鹃倒是难得没有矫正张哥的用词,说不要叫她小杜,而是对着驾驶座上的张丰达,念叨了一句,“张哥,记得打针撒。”
张丰达点头,猛地一给油门,破车嗖地一个顶背,窜了出去。
没了杜建国,也没了为尊贵的帕萨特挪车的忧患,多年如一日的生物钟摁下了暂停键,在这个清晨没能成功唤醒她。杜鹃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条肌肉,每一颗细胞都如同已经死亡,不会再苏醒。
连杜鹃自己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契机,得到了一整夜的安眠。
直到杨婉晃着她的肩头,着急地喊道。
“哎!醒醒,醒醒哎!”
杜鹃睁眼,直直地看着杨婉。
“喏,快起来,洗脸穿衣服。”杨婉嘴里叨咕着,人已一屁股坐在床边,翻出自己挎包中的小化妆镜,摁开,熟练地扑着粉。
杜鹃一手撑着床,支起身子,一手揉着太阳穴。
“不至于吧?你是要跟我去医院谈事,不是去凯帝拉克上班……”杜鹃的话音里,带着被杨婉叫醒的恶气。
——“凯帝拉克”是杨婉工作的那间夜总会的名字。
“你不懂,”杨婉的声线有些变形,含混不清,因为她此时正对着镜子描画着上唇唇峰。
直到勾出两条满意的波浪线,杨婉上下唇一抿,朱红色便铺满了她丰厚的嘴唇。
“你不懂,”杨婉红唇开启,“我们两个弱女子,面对他们一所大医院,阵势就不能输。我给你说,前几天我在空间看到篇文章,好有道理!讲的就是出门在外,服装就是你的性格,特别是我们女人……”
杨婉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却又小心地不触碰到。
“看到没,这嘴巴颜色,什么性格?我嬲你妈妈别的火爆性格!长东医院莫以为我们是刚进社会的小姑娘,我们哦……”
她一扬眉毛,挑起的黑色眼线已经刺入天际,“——欺负不起!诶诶诶杜鹃,你莫要穿你那个T恤咯,跟高中生没两样!”
杜鹃不搭理杨婉好为人师的指点,径自脱下睡衣,穿上胸罩,套上那件被杨婉指摘的高中女生款T恤,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绑上马尾。
“你就不听劝!你看看你这个女学生样子,今天少不了姐姐我替你出头!”杨婉已经收拾停当,翘着脚坐在沙发边缘,冷眼看着一言不发的杜鹃,而后无聊地拿起手机,浏览起那些深夜老板们发来的思念语音。
“杨婉,你今天忍着点脾气,莫要和他们起冲突。”杜鹃没来由地说了这样一句。
杨婉一抬头,脑子又是一个死机,这杜鹃脑壳坏毬咯?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就算真是医疗事故,我们现在手里证据莫得一个。他们给的证据,也都齐全……我们光凭吵,是吵不赢的”。
“知道知道知道”,杨婉没好气,“谁要你教。”
说着,杨婉已经按捺不住,迅速起身,“走啦,约的上午,莫耽误事。”
接着她便自顾自地拉开房门。
旋而,愣住。
倒是刚拿起挎包的杜鹃反应过来。
“张老师?”
***
张老师站在杜家大门外,虽然杜鹃说了请他进来坐,张老师的双脚却是纹丝不动地钉在原地,和他的帕萨特一样坚牢,坚称不用进屋,在这里说就好。
然而,他却又像发动机故障的汽车,排气管冒不出尾气来,嘴里叨咕着“那个”,“那个”,偏不正经开口。
“张老师,您今天没课?”杜鹃忍不住自己率先开了话题。
“没有没有。”张老师拎着他锃亮的花花公子牌公事包。这只公文包在一中老师们之间,小有名气,毕竟其他人,包括杜建国还在教书的时候,都用无纺布袋,或者塑料布的文件夹,只有张老师一人,早早地就用上了公事包,真皮,省城专卖店买的。用张老师爱人的话来说,张老师在意形象——当然,更重要的是,张老师的补习班给张老师的形象供给了足够的本钱。
“……啊不,我这不是请假了。”张老师把皮包从左手换到右手的功夫,便改了口。
“那个,那个小杜啊,我找你来,是有事和你说。”
杜鹃点点头,该来的迟早会来,她是逝者的女儿,如今,该是她接受邻居们吊唁的时刻了。
“杜鹃,你爸爸突然就不在的事,我听说了。”
杜鹃的头颅随着张老师口中的字眼,垂下了几分。
“杜老师内退之前,我们在一个年级组……”看得出,张老师穷尽了辞藻,想要让他的形象更亲近这对父女一些,“还在一个办公室呢。”
“张老师,我知道,分班之前,我上过您的课。”
“嗯,可惜咯,可惜咯。”沉重的语气,不知是在感叹杜鹃的命运,还是在叹息杜建国的心梗。
“对了,杨婉我也教过吧?杨婉还记不记得啦?”一见气氛骤然沉坠,张老师心念不妙,恰好看到杜鹃身后,坐在沙发上,正掰弄着脚踝的杨婉。
“张老师,你当然教过我咯,”杨婉口气倒是意外的甜腻,张老师刚松了一口气,只见杨婉紧接着眼珠向上一翻,转出大半眼白露给张老师,“除了您,还有哪个老师说我是乡里别?说爸妈种地娃儿也莫得出息?罚站让我站垃圾桶里切?”
“哎呀,杨婉你莫记仇嘛,”张老师讪笑着,埋怨起自己。他不该忘记的,杨婉这张嘴巴这副脾气,比起念书时,自然是更刁了。
杜鹃见状,连忙从中做起了说客:“张老师,您莫和杨婉计较。”
只见她颧骨上的肌肉牵动嘴角,抿着嘴试着笑了笑,“总之,谢谢您来看我。”
“嗯……杜鹃,你一定要挺住,有事,跟我和你师母讲撒。”张老师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杜鹃的肩膀。
高中张老师教了杜鹃一年,即便她是同事杜老师的女儿,也没有享受过被张老师如此悉心安慰的优渥待遇——能被张老师拍肩膀的,只有寥寥几个,比如教务主任的儿子、财政局副局长的侄女。杜建国一个从镇中学转来的普通教师,和杨婉一样,要被张老师划到“乡里别”的成分里去的。
然而,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张老师的脚却还钉在原地,没有转身的意思。
杜鹃抬眼,却正好和张老师的眼神对上了。
“张老师,您……?”
“哎呦,杜鹃,我突然想起来件事。”张老师打定主意开口,“你看我的记性哦,刚才居然忘记说了。”
“您说?”
张老师没回答,迅速从公文包里抽出了几张证明文件,递了过来。
“杜鹃,你先看看这个。”张老师好声好气,但文件却是不容置喙,生生送到了杜鹃的眼前。
最醒目的是文件最末两个签名,第二个是她熟悉的:杜建国。
杜鹃愣住了。
张老师看着杜鹃长久地审视着手里的文件,禁不住有些心慌。
“怎么回事啊?你们看什么呢?”
百无聊赖的杨婉起身, 向着二人走了过来,伸着脖子打探。
“张老师,您的意思是……我爸拉您一起炒期货,您拿了七十万给他?”
看着杜鹃眉头愈发蹙紧,张老师紧张起来,他伸手,捏住了文件的另一端,想把文件抽回。
谁知却被杨婉占了先。
“我看看我看看。”杨婉抽出了她手中的文件,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
“今杜建国向张伟功借款人民币柒拾万元整,约定利息百分之八点五,于二零一五年五十一月三十日连本带息归还。”
“出借人,张伟功。”
“借款人,杜建国。”
而今天,是4月13日。
受到如此震撼,杨婉藏不住心思,调门也高了起来。
“我嬲,杜鹃你爸搞么子事!还借钱?”
“不是借钱,不是借钱,是你爸爸替我做期货投资撒……哦不不,也可以说是借!”
张老师被杨婉一激,嘴里乱套,他着实担心原本就对自己素无好感的泼辣姐妹俩,把宝贵的证据销毁。趁杨婉一个没留神,他把文件抽了回来,迅速收回包里,拉上拉链。
“杜鹃,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我是说杜老师不在了,你不会……”
“哎,张伟功,我说你要不要这么急切?杜鹃爸爸才去世一天,一天好吧!你现在跑来讲这些做么子?你很会做事撒?”
杜鹃伸手,打断了叫嚣起来恨不得要跳到张老师脸上给他一个嘴巴的杨婉。
“莫搞事。”她用手臂挡住了杨婉。
“张老师,您放心,如果真有这事,我一定认。”
张老师的脸皮瞬间松弛下来。
“绝对不会让您家受损失。”
张老师猛点头,这恐怕是他这一生最认可杜鹃同学的时刻。
“杜鹃,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撒!”张老师又拍拍杜鹃的肩膀,“嗐!是我堂客非要我来找,我就一直说莫得行莫得行,哎呀,其实利息要不要……”
“张老师,您还有事吗?我和杨婉要出门。”杜鹃给张老师开出了逐客令。
“莫得事莫得事,你们忙切。”
张老师得了杜鹃的许诺,又用余光品了品杨婉的愤怒的眼梢,决定速速走为上策。
“哦对了,张老师。”杜鹃喊停了张老师。
听到杜鹃的声音,张老师小腿肚一阵痉挛。
“我家车子送去修咯,最近都不会挡你家车撒。”
张老师身子没回,脚步不停,只是微微偏头,“好,好。”
眼见张老师消失在楼梯拐角,杨婉长叹了一口气,顾不得对逝者的不敬,“杜鹃,又是一笔巨债……你爸了不起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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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0
两个女人如约坐在长东医院三楼会议室,圆桌对面是一排白晃晃的大褂,枕戈待旦,面无神色,偶尔两两低声交谈着。
只是谁都不向着她们先开口。
会议桌下,杜鹃两只手交握着。她有许多困惑,却不知该对谁说
直到门外传来两个男人的交谈声,又有两件白大褂进了房间,屋中的白大褂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向二人欠身示意。
来了大人物,杜鹃和杨婉心里都分辨得清楚。
“杜女士,我们上次见过的。”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圆桌最远处直奔而来。
杜鹃还记得这个声音——是她见到杜建国骨灰盒之时,对她说“杜女士,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来”的那个声音。
杜鹃右手用力捏着左手,她想要问的只有一句话——
我爸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她不可以再怯懦。
她紧抿的嘴唇被勇气鼓舞开启的瞬间……
身边一把尖锐的声音如同水入油锅,抢先一步嘹亮响起:
“我不跟你们多说,五百万,一分也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