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
蒋烨直勾勾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删除并退出”几个字的按钮,如同有一股魔力一般吸引着他,让他非常想点下去。
但又不敢。
退回“第一中学04级同学聚会”微信群的页面,一条条信息以极快的频率弹出着,比外科医生缝合伤口时的动作还要快。
“12点,约在金麦霸KTV,边唱边喝,不见不散。”这是高贺说的。
高贺还说,“咱们只喝酒谈感情啊!这回有女同学参加,约个素的。”
蒋烨从没加入过这么让人烦躁的聊天里。
大学的同学群里大都是科研、课题、考试,分享新资讯,偶尔有几句抱怨老板的,大家也都是好言相劝。
工作以后加进的群更不必说,从没有“聊天”这种事发生。
更不用说“约个素的”。
不管是素的还是荤的,蒋烨根本不想参加这个毫无价值、平添烦恼的同学会。
他的脑回路神经信号频传,继而提供了一个愚蠢的小建议:要不,偷偷退出群聊?
他本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也许他们会偷偷把自己忘掉呢?
不过,不可能。
蒋烨很快自我反驳。高贺说过,即使别人不去,他蒋烨也得去。
况且,他怕的不是高贺,是李靖宇。
确切地说,是李靖宇的爸爸,李良。
这一系列复杂的人际关系,让蒋烨陷入了无法决断的泥潭里。
还好,一通来自上海的电话暂时将他拉出。
“喂,蒋烨吗?”
来电的是蒋烨的部门主管,Maison Pan。
“是我,Maison,抱歉,快要放假了还要打扰你。”
“没事,你讲。”
梅森潘的口音总让蒋烨莫名觉得,很职业。
其实,梅森潘只比蒋烨大几岁,他有时会约蒋烨一起打网球。蒋烨对梅森潘的真名毫无印象,也可以说,是梅森潘刻意不想让人记得。
他知道梅森潘是松江人,而几代住在徐汇的同事,私下提到梅森潘,总有点若有若无的嫌弃。
蒋烨不那么懂,但对蒋烨来说,梅森潘就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半小时前蒋烨给梅森潘发了信息,说有事想和他通个电话。
“我在这边的事情,那个……已经快结束了。所以我想……”
“你的意思是,基本事实就是院方提供的那样?”
“嗯,差不多吧。”蒋烨回答得很含混。
“喂,蒋烨,我们不要‘差不多’,我们需要——确认。”
梅森潘有样蒋烨学不来的本领,他总能把一句话说得像是译制片的味道。
“嗯,我想是的。”蒋烨的回答配合着主管的翻译腔。
但依旧语焉不详。
“所以,你想什么时候回来?”无需蒋烨开口,梅森潘自然明白蒋烨的潜台词,“如果你觉得一切都已经准备充分,那我就可以向Dris提报你回上海的申请。”
“那个,我想,尽快吧。”
梅森潘不会明白蒋烨所谓“尽快”的含义。
不是回上海,而是逃离这里。
“OK,我确认之后回复你,当然,我想要在假期以后了。对了,蒋烨,我记得你老家就是那里?”说完了工作,梅森千里之外的翻译腔变得轻快起来。
“嗯。”
“所以正好可以在老家转一转,和以前的旧相识们聚一聚,我想一定蛮不错的。”
“……嗯。”
“先这样,等我消息。”
“好。”
“拜拜,Bonnes vacances!”
梅森潘率先挂断了电话。
梅森潘祝福蒋烨假期愉快,还是法语,显得这个祝福很高级,这个假期很有魅力。
可蒋烨现在一点也不愉快。
因为通话页面消失,蒋烨看到手机又重新回到了微信页面。
而手机屏幕范围内,最上一行,是“第一中学04级同学聚会”不停更新的消息;最下一行,是优优发来的信息,“我不想一个人去。”
还是那晚优优发给他的。
两天过去,蒋烨还没有回复。
但在两天之内,这个页面已经被他点开了无数次。
就像现在,他又点开。
-你会来吗?
-我不知道。
-你呢?
-我不知道。
-哦。
-如果你来。
-我就来。
-我不想一个人来。
蒋烨反反复复地看着最后三行字,优优发来的。
这三句话和他前面回复的“哦”字,隔了很长时间。
那时,他以为自己的“哦”字将终结整个话题。
一个读博的师兄跟他说过的,回复“哦”字,就是“不想聊”的意思。已经成家的师兄还教诲蒋烨,不能跟你女朋友说“哦”字,她要翻脸的!
可蒋烨除了“哦”字,实在无话可说。
而优优的回复,他读了一百遍。
也许还要更多。
两天之中,他只要看到优优的对话框,他就会下意识地分析每一个字,每处转折,每个句子的含义。
优优是一个人。
他不能让优优一个人。
蒋烨的手似乎在他的脑筋转动之前,就已经在键盘上迅速点选,发出信息。
“我会去。”
蒋烨不敢不去。
他是这场宴席最重要的客人。
但他告诉自己,他是为优优才去的。
***
不重要的客人,打扮起来却更卖力。
看着杨婉站在镜前,左右来回地审视自己,杜鹃难以抑制地这样想着。
她觉得杨婉此举着实没必要,她们两个注定是这场同学会上最不起眼的小人物。
双双收到同学王琳琳的邀请短信时,杜鹃和杨婉正挤在同一张沙发上看电影。
两人同时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她怎么会给我发信息?”
王琳琳和杜鹃的关系谈不上好,因为王琳琳的妈妈和杜建国是同事,都是他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一次绩效测评问卷统计出来后,王琳琳的妈妈赵老师赫然发现,不过转来学校工作才两年多的杜建国,竟然在学生中的风评远高于自己。更重要的是,每个学科组位列第一的老师,有五百元奖金。
在赵老师看来,这个初来乍到的杜建国抢走了自己的荣誉。
在赵老师的女儿王琳琳看来,杜鹃的爸爸抢走了自己的五百块钱——妈妈曾经答应,这次发了奖金,就要给她买一件衣恋牌的格子衬衫。
更可气的是,王琳琳喜欢隔壁班的成超,这件事不知怎地,被赵老师知道了。
赵老师理所当然地把女儿这次考试年级排名下降十五名的原因归咎于:她早恋了。
王琳琳不觉得自己的成绩有波动,因为她的成绩本来就不好。
王琳琳不明白自己和成超偷偷去买奶茶的事,怎么会被妈妈知道。
她本想否认,可赵老师眼一瞪:杜老师说的!你还敢狡辩!
杜老师又怎么会知道?
——王琳琳很快转过弯来:当然是杜鹃告密了!
所以,尽管王琳琳找上门来,杜鹃一脸懵然地否认。但这笔恶帐还是不由分说地算在了杜鹃头上。
王琳琳不喜欢杜鹃,杜鹃知道。
而王琳琳不喜欢杨婉,杨婉也知道。
原因更简单——在王琳琳之后,和成超一起去买奶茶的女生,变成了杨婉。
买着买着,就买出了感情。
此刻早已收拾停当的杜鹃幽幽感叹,“杨婉,我觉得咱们真没必要去。”
杨婉并不看杜鹃,自顾自摆弄着衣衫在肩膀镂空处的丝带,“哎,我说了撒,你呢,不是去参加同学聚会,是陪我。”
见杨婉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杜鹃彻底仰倒在沙发上,“你说你去,又有什么意思撒?我们和他们毕业以后,哪里联系过?”
我们,他们,杜鹃不想再说下去,如果杨婉不是傻子,那她应该能明白杜鹃的话外之意。
“哎呀我嗦杜鹃,他们混得好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诉你,前几天我看了微信公众号上写的一句话,蛮有道理撒!‘嘴上是仁义道德,肚子里全他妈别的男盗女娼!’哎,是拉个大作家讲的撒……”
“鲁迅,”杜鹃解答,“人家鲁迅莫得骂‘他妈别’吧?”
“嗐,他妈别,我加的!我看范淼他们,就是一群他妈别的小鬼!”
“那你还要去见鬼?”杜鹃无聊地又把穿好的鞋子脱下,“我告诉你,那个王琳琳上高中时来骂我,厉害得很,她现在来给咱们两个发信息,哪里是真心想见我们?”
“我还不晓得她莫得好屁?”杨婉拆了系,系了拆,终于在肩头出打出了自认完美的漂亮蝴蝶结,“她想看我们两个笑话?我呸!老娘过得不差!”
说着,杨婉举起手中的皮包,“看看,代购的!”
杜鹃认识,这是香奈儿,之前夜总会的熟客周哥送过杨婉一只假的,杨婉耿耿于怀了好久。
“我天,你这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撒?”杜鹃着实哭笑不得。“就为了吃顿饭,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杨婉伸出食指,骄傲地比了个“一”,接着又打开大拇指,比了个“八”。
“一千八?”
“我嫐,杜鹃你他妈穷惯了撒?”杨婉恨不得把皮包塞进杜鹃的眼球,“一万八!法国代购!香榭舍丽大道总店买的!”
“我嫐,杨婉你是不是疯了?”
“老娘清醒得很!他妈别的王琳琳不就是天天在朋友圈晒她的鞋晒她的包,老娘也有!她嫁的好也是卖,老娘陪酒也是卖,有什么区别?”
倒是,莫得区别,一瞬间杜鹃竟不知回答什么好。
还不算完,杨婉翻开包盖,从里面掏出一条项链,金色的,吊着一排字母“Cinderella”。
字母”i”上的那一点,镶着一颗钻石。
在这缺乏光源的屋中很耀眼,映照得杨婉的面孔也很亮。
“也是代购,韩国的!”
杨婉招手,示意杜鹃站起,“快来帮我系。”
杜鹃走到杨婉身后,捏着项链的挂钩,“金的?我掂着不像撒。”
像银镀金,也可能有铬,或者镍。
中学时她化学学得不错,后来因为职业原因,对废铜烂铁更是了解。
“不晓得,是外国货就行!”杨婉拨开颈后的碎发。
杜鹃小心地捏着挂钩,穿过细环。
“知道这个字母的意思不?”
杨婉头发披下,杜鹃帮她调试着项链在锁骨的最佳位置。
“难不成是婊子的意思?”听杜鹃这样一问,杨婉兀地紧张起来,“我听说好多洋货,写的都是骂人话哎。”
“不是,”杜鹃摇头,“是……”
本想说,是灰姑娘,就是那个水晶鞋的故事。
“是个公主。”
出口的却是这样。
杨婉放心地点头。
镜中的她穿着粉色上衣,露着肩膀,刚做过的头发卷得正好,不就是一个公主。
再看看身边的杜鹃,在粉色的自己旁边,灰得像一团雾。
杨婉皱眉,“哎呀!杜鹃你稍微重视一下,行不行?”
杜鹃还没搭话,杨婉已灵光乍现。
她冲进卧室,一阵翻找声响后,迅速冲出。
“来来,快把你这一身收废品工作服给我脱了!”
她直接动手抓住杜鹃的T恤,硬是摆弄着杜鹃,将这件接近褪色的T恤和牛仔裤扒了下来。
“你可真……”杨婉笑着戳着杜鹃胸罩上缘的皮肤,“真平,看我。”
她刻意对着杜鹃挺起上身,她的曲线如此鲜活,相比之下,杜鹃凝视镜中只穿着胸罩和内裤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已经逐渐干枯了。
“哎,你穿这个!“
杨婉已经把一团衣物举到杜鹃头顶,“伸手!”
杜鹃的手臂从中穿出。
衣摆坠下。
是那条连衣裙。
她准备去大学报到那天穿的。
可是裙子已经旧了。
毕竟距离她高考落榜也已八年。
红粉的杨婉,淡绿的杜鹃。
在娇艳的杨婉身边,杜鹃至少不是枯萎的。
“这还差不多,”杨婉满意的点头,“款式虽然土了点,但还蛮显年轻撒,像学生妹。”
是有一点像,配着短发,素颜,和少女时殊无二致的身形。
只是,穿上一条旧日的裙子,就能回到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