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人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呢?
莫琉璃也在问自己。她自然是害怕死亡的,因为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还有那么多的秘密要去解开,还有那么重要的人要去见,如果死亡的威胁尽在眼前,她会怎么办呢?
暮白笑了笑,说道:“那种状态下,应该没有人是不害怕的,没有亲近的人在身边,你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能相信谁,你只能把自己交出去,交给医生,也交给命运。你不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许是活,也许是死,你的感觉在无限放大,你的症状在不断加重,你开始怨恨为什么病的是自己,你开始埋怨为什么这么多医生都不能治愈自己,你甚至开始期待死亡来临,期待早点解脱,你能体会这种感受吗?”
莫琉璃静静地看着暮白,呼吸一滞,眼圈开始变红,她仿佛在他的话语里看到当时处在绝境里的萧桐。她不是没想过萧桐孤身走来有多辛苦,但她从来没想到过萧桐也曾濒临死亡。
“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暮白继续说着,“我看到你哥哥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我一开始以为,他可能就是天生勇敢,不惧死亡。可是后来我又发现他好像也并不怎么渴望活着,因为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没有医生给他带去家人或是朋友的问候,他也从来没有过问过自己的病情,他好像丝毫不在乎生或者死,他毫不畏惧,也毫不贪恋,他的眼神很淡漠,他看所有人的神情都像是置身事外。”
莫琉璃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无声落下来。
“你哥哥他,很让人心疼。”暮白说到这里也是忍不住哽咽,深吸一口气,努力笑了笑,想起萧桐当时那漠然平静的眼神,他内心一阵柔软,“当年那场相遇,我记了四年。”
莫琉璃有些震惊:“那我哥哥——”
暮白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淡:“他从来就不记得我,他从来没有真正看我一眼。”
“那你们重逢是?”莫琉璃开口问。
思及于此,暮白笑着说道:“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元旦之后我们竟然在学校遇到了。”
莫琉璃一顿,原来他那会儿来过学校,那他有看到自己的表演吗?之前自己提到的时候他也没说过,那应该就是没看到吧,莫琉璃有点遗憾。
“琉璃,你觉得我对你哥哥的感情恶心吗?”暮白问道。
“怎么会呢?”莫琉璃急着解释,“我只是——”莫琉璃有点茫然,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只是担心,我无法给他幸福。”暮白了然。
莫琉璃沉默,她也爱了一个人许多年。越是经年累月,这份爱越沉重。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对这份爱抱有太多期待,就会战战兢兢,就会患得患失,也许有一天,你就不再是你原本的样子,那个人会喜欢的样子。
“可是琉璃啊,你知道的啊,原本以为毫无指望的,可是缘分让我们重逢了,那我又怎么舍得放手呢?”暮白继续说着,“四年前,我就只是短暂的见过他而已,我却念到了现在,我到底爱他什么呢?”
“可是琉璃,你知道吗?爱就是没有缘由,也不问缘由。我念了你哥哥四年,这四年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血肉,你哥哥也成为这血肉中的血肉。我对你哥哥而言是无足轻重的陌生人,可他于我而言早就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了。”
“你不怕最后发现你爱的其实是你的幻想吗?那个真实的他跟你想象中的他,可能天差地别。”莫琉璃忍不住问。
在爱说出口之前,这份爱都只属于自己,最坏也只是酿成一杯相思的酒。可若是求了,却发现所求非所愿,这爱最后就要变成一盏鸩酒,误了别人,也葬送了自己。
“我愿意去了解,我愿意陪着他去经历,去感受,”暮白很谦卑,“这四年来我甚至都不敢确定你哥哥还活着,可我还是爱他。到如今,结局已经不重要了,这是我的执念,明知有可能,我却不去争取,我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相思的苦她很懂,秘而不宣的暗恋,拼命想尽办法,奢望离那个人近一点,再近一点。而暮白,却是在长达四年生死不知的时候,都还对萧桐念念不忘?难怪了,他会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温柔、深情,充满怀念,又充满绝望。
“想什么呢?”萧桐微笑的看着她,问道:“一句话不讲,你平时可没这么安静啊,难不成想你的意中人呢?”
莫琉璃瞬间脸红起来,差点炸毛:“没有!我才没有呢!”
萧桐笑了笑,没有?没有喜欢的人?还是没有在想意中人?
萧桐走的时候,莫琉璃突然觉得有点难过,萧桐没有喜欢过人吗?那有过喜欢他的人吗?有过不仅喜欢他,还真正去关心过他、呵护过他的人吗?
她跟暮白聊起过往的时候,她是很痛心的,年幼被赶出家门,又被带到陌生的城市,亲人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是让他发誓不再回墨城,不再见家人。他心里会有多少苦呢?莫琉璃想不出,她只要一想到就忍不住流眼泪。
但暮白却比她更难过,她突然觉得,如果暮白能这样心疼他,那至少,也能给他关爱吧?
莫琉璃回宿舍后,估算着时间给萧桐发了消息,“哥哥,你平安到家了吗?其实你上次说你可能喜欢男孩子,我想说你喜欢男孩子也挺好的啊,这样我就有两个哥哥了呀!”
萧桐看着手机,忍不住笑了笑。他想,岁月不曾温柔待过他,他亦不会为谁伤心难过,只是没想到,原来莫琉璃对他能这么包容。
期刊社第一期杂志出版的时候,莫琉璃兴奋地拿了一本给萧桐,后者看见封面上大大的“相遇”两个字,还有侧边一排小字,“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没忍住抽了抽嘴角。又翻过来看看,背后是一首戴察的诗。
“萧疏桐叶上,月白露初团。
滴沥青光满,荧煌素彩寒。
风摇愁玉坠,枝动惜珠干。
气冷凝秋晚,声微觉夜阑。
凝空流欲遍,润物净宜看。
莫厌窥临倦,将晞聚更难。”
“这诗什么意思?”萧桐问。
莫琉璃正坐在沙发上吃水果,闻言瞟了一眼,回答:“就是描写秋景的。”
“哦,上面有我名字。”
“嗯?哪儿呢?”莫琉璃闻声激动,凑过来看。
“真的诶,‘萧疏桐叶上’,我当时还没想到呢!”莫琉璃很惊讶,再仔细看看“月白露出团”这一句,突然就想到了暮白的名字,莫名觉得他还挺浪漫的。
“总负责人是暮白?”萧桐看着封面上的名字问。
“嗯,对啊,”琉璃点点头,又抢过来翻开,“我们这次收到的稿子合格的太少,我们都是自己顶上的,上面还有暮白写的诗呢,你快看!”
莫琉璃说着将翻到的那一页伸到萧桐眼前,想让他看。
萧桐毫无兴趣,勉强接过来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诶,你怎么不仔细看啊?写得多好多深情啊!”莫琉璃不满。
萧桐不以为然,无所谓地说道:“有什么好看的,我们理科生跟你们文科生有壁,不懂你们的浪漫。”
莫琉璃嘟着嘴:“之前网上不是流传着许多理工科生写的情书,写的都挺浪漫的呀!”
“那倒也是,”萧桐反驳不了,笑了一下说道:“反正我不懂。”
莫琉璃又八卦地问:“哥,你也是理科生,你写过情书吗?”
“没有,”萧桐否认,随即嗤之以鼻:“你看我像是会写这东西的人吗?”
“你怎么一点也不浪漫!”莫琉璃撇撇嘴,但仍旧不死心,继续追问:“那你收到过情书吗?”
“嗯。”萧桐淡淡地回答,毫不在意。
“真的?”莫琉璃瞬间激动起来,声贝也高上去几分,“谁送的?怎么写的?”
萧桐的心思显然不在此,语调平平:“不知道,没看。”
“没看?”莫琉璃不解,突然问道:“你不会直接扔垃圾桶了吧?”
萧桐想了想,回答:“那倒没有,我都用来垫桌子角了。”
莫琉璃一阵无语:“哥,你好狠心哦。”
萧桐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哥我狠心的时候多着呢,你可要小心了。”
“嘿嘿,”莫琉璃摇摇脑袋,“我才不担心呢。”
萧桐一愣,没再说什么。
但莫琉璃还在控诉:“哥哥,你这样太不应该了?人家花了多大的心思写的情书,满腹深情厚意,你居然看都不看,还用来垫桌子角,简直暴殄天物!”
萧桐白她一眼:“乱用成语,洗手过来吃饭。”
“哥,像你这样的人,怎么才能追得上你啊?”莫琉璃跟着他往厨房走,突然感到担忧,她哥哥似乎从来没有表现出对爱情有任何期待,暮白可怎么办啊。
萧桐有些愕然,当年那些情书,他是真没看过,年少的时候满心都是来自于家庭的伤痛和难过,后来,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以后便觉得与人相处实在是一件难事,所以对于感情,他是当真不在意。只得无奈一笑:“估计怎么都追不上。”
“我不信,总有人能收了你。”莫琉璃嘴硬,但其实,她还是希望萧桐能幸福的。
这天的菜是萧桐做的,说实话并不比莫琉璃差,她也是很诧异,不过想想,他独自生活八年,自然也学会了照顾自己。
吃着碗里的饭,莫琉璃突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他:“哥哥,等放假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啊?”
萧桐一顿,继而苦涩一笑,为难地说道:“我去干什么?”
“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家啊。”莫琉璃想了想,说道:“而且,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帮你的。”
“算了,不用放在心上,我现在有你就够了。”萧桐低着头给莫琉璃夹菜。
“可那就是你的家啊,我要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莫琉璃很执着,“我觉得过去一定是爸误会了什么,他把那么小的你赶出家门,还千方百计不让我们想见,我一定要揭开这个真相。”
萧桐心里一动,仍旧不动神色地说着:“我记得爸脾气不好,你这么忤逆他不怕被他教训啊?”
莫琉璃忍不住一抖,又想早就被教训过了,那一巴掌打的至今都没敢忘呢,可是比起这个,萧桐更重要啊。
“不会的,你不用担心我。”莫琉璃强忍住了向萧桐撒娇说自己害怕,她想,她总该为萧桐做点什么。
萧桐一直没说话,他其实也在考虑,是不是该就这么回去,还是再等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
莫琉璃又有点担心萧桐进门就会被再次赶出来,想想要不还是自己先试探一下莫慎辉的态度,先在他面前说说好话。
“这样吧哥哥,我先回去,你等我消息,我找一个合适的时间点通知你,你再回去好吗?这样你工作上也不至于耽误太长时间,稳妥一点。”
萧桐看着莫琉璃思前想后,内心终究是有受到一些震动的,这段时间以来,他不过是扮演着一个好哥哥的角色而已,没尽心也没真情,但莫琉璃却是从头到尾真心相待的。但他还是觉得他也没什么好指摘的,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有指使过莫琉璃为他做什么,都是她自己自愿的。
思及此,萧桐也没明确反对,只是笑着说道:“再说吧,这件事不着急。”
“嗯嗯,我知道。”莫琉璃笑了笑,安心吃起饭,但内心却做好了决定。
五一劳动节的时候,许多人都打算回家。莫琉璃想着萧桐的事情,觉得这正好是一个机会,于是打算先自己回一趟墨城,她不想再让萧桐等下去了,她要兑现她的承诺。
放假前萧桐给她打电话:“琉璃,假期有什么打算吗?我可能又要加班了。”
萧桐的工作室其实挺忙的,尤其是在这种节假日的时候,经常会临时接到一些案子。
莫琉璃正担心自己回墨城,会丢下萧桐一个人,所以心里还忍不住庆幸了一下。
“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安排好自己了。不过啊,你总是这么忙,要怎么交男朋友啊?”
萧桐问:“谁跟你说我要交男朋友了?别胡思乱想啊。”
“啊!”莫琉璃嗔道:“不是你自己说你喜欢男孩子的吗?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呢。”
萧桐被气笑了,白了她一眼:“我说了我当时是在逗你的!你还较上真了。”
“哎呀,这你就别害羞了啊,我懂的!”莫琉璃一本正经。
萧桐无语,换了个话题:“你假期什么打算啊,出去玩的话得注意安全啊。”
莫琉璃敷衍:“哎呀,你放心啦,我自己都知道的。”
萧桐也确实在忙,便没有再多问。
五一劳动节的第一天,萧桐忙到了深夜。他下班后开着车去往自己公寓的方向,他突然想起,他从来没有告诉莫琉璃其实他根本就不住在那个老房子里了,但她从来没发现。她总是自己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从不怀疑。
他又突然想起莫琉璃之前在电话里含糊其辞的样子,他其实猜测过,莫琉璃是不是就这样回了墨城。他突然就有点心慌,但又觉得大概还是自己多虑了,毕竟,她从小就很胆小,她又怎么敢为了自己去跟莫慎辉对抗呢?
深夜的马路上没什么行人,他看着空旷的街道,突然感到深深的寂寞。为什么这么多年自己也从没想过找回去呢?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忘记了一切的孩子,又为什么会相信别人的流言?为什么要那么执著地找到自己?
她口里所说的过去发生的一切在如今而言还有那么重要吗?他突然觉得放她独自回去面对的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他逃避了十三年的东西,他竟然会让一个小自己六岁的孩子去面对,他愤怒的发现自己竟然这么混蛋。
萧桐忍不住重重捶了一下方向盘,车里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他决定立刻回去,不管是什么,他需要自己面对的,都没有理由让别人替他承担。
莫琉璃下午才坐上火车,晚上侧躺在卧铺上,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偶尔车厢会经过一阵明亮的地方,但也很快就一晃而过。她想起了当初走之前跟莫慎辉闹得不愉快,而走之后一直到现在,莫慎辉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她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莫慎辉。
原本下定决心独立起来,却又还是用着莫慎辉按时打过来的钱。她想起莫慎辉那天晚上蜷缩在床上梦中呜咽的样子,突然很难过。她又想到当初萧桐对她的一声声质问,她想,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严重到要将一个年幼的孩子赶出门,还要他发誓永远不再回来?甚至要在自己的记忆中抹去这个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