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墓园在云城西北角，是一座年代较为悠远的墓园，当年是由萧桐外公所在的单位买下地后建成的，两位老人如今都长眠于此地。
“外婆是什么时候过世的？”莫琉璃突然问。
萧桐看着前面的路，语气波澜不惊：“八年前。”
八年前，莫琉璃算了算，那会儿萧桐甚至还没成年，还在读高中。
她一阵难过，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是怎么送走唯一的亲人，然后独自生活的？莫琉璃不敢想。
莫琉璃眨了眨眼，车里一阵沉默。
“爸爸跟我说妈妈也葬在外婆身边，但是——”莫琉璃又小心翼翼地看向萧桐。
现在想来怎么可能呢？如果萧桐不知道妈妈已经过世，那么萧晚嫣又怎么可能被埋在这里。
萧桐皱了皱眉，问她：“他跟你说妈妈葬在这里，然后从来也没带你来过是吗？”
“嗯，”莫琉璃点点头，继续往下说：“其实他什么都不跟我说，他只说妈妈生了我后身体不好，很早就过世了。过世前妈妈就说过想回到家乡，所以交代要葬在外公外婆身边。我一直以为外婆他们是在妈妈过世前离世的，清明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看妈妈，他说他太难过了，无法面对。家里连妈妈的照片我都没有见过，我甚至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莫琉璃看向萧桐：“哥哥，我真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候问起小时候的事，爸爸就会发火。我从小到大，爸爸他自己不跟小区里的人有过多来往，也不允许我跟小区里的小孩子玩，我常常听到他们在背后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可是我一句都听不懂。”
萧桐越听越觉得诧异，他知道莫慎辉这个人过分偏执和多疑，但他那时候太小，还看不透，只觉得他不喜欢自己，偏爱莫琉璃，所以连自己都是跟萧晚嫣姓。可是现在听到莫琉璃的描述，他却觉得莫慎辉好像是藏了什么秘密，他害怕莫琉璃知道，所以才关着她，不让她跟外界接触。
“你们没有搬家？”萧桐试探着问。
莫琉璃一脸迷茫：“搬家？我不记得搬过家，而且家里的条件其实也不怎么好。”
萧桐看着前面的路，车往西山墓园开去，一路越走越僻静，连车都比市内少了许多。
“外婆跟我说你们都搬走了。”萧桐笑了一声。
“哥哥，我觉得他们好像是想要把我们隔开。”莫琉璃猜测。
“嗯，我也有这个感觉。不过，爸爸把你管得这么严实，怎么会让你来云城大学？”
莫琉璃身体不由一僵，她想起上大学前跟莫慎辉的对峙。
“他不许的，是我闹了好久才能来的。”莫琉璃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自己的脸颊，那是那晚被莫慎辉打过的地方，她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心有余悸。
萧桐看见她的动作，心下了然。
小时候还好，尤其萧晚嫣在的时候，他最多是漠视自己。但等到莫琉璃出生，再渐渐长大，萧晚嫣也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之后，莫慎辉对他便愈发没有好脸色了。跟莫琉璃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她哭，那自己一定会被罚。
萧桐把车停在路旁，转过身看着莫琉璃。
莫琉璃奇怪：“怎么停下了？”
“你有没有想过，”萧桐问：“妈妈的死可能有蹊跷？”
莫琉璃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爸爸说我是年纪小，不记事，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区里会有人说我有个哥哥的，我小的时候其实问过爸爸，但是他一下子就发了很大的火，说小区里的人都在造谣，让我长点脑子，不要别人说什么信什么。那是他第一次朝我发火，后来他就不让我在小区里逗留了。”
萧桐转过头看着车窗，嗤笑一声。
莫琉璃看着他，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萧桐似有所觉，转过头又看着她眼神幽幽，笑着问道：“怎么了，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哥哥，我做过一个梦，”莫琉璃说道：“我梦到小时候有个晚上，爸爸妈妈吵架，然后应该是小时候的你吧，突然就跑出去了，然后妈妈就紧跟着跑出去追你了，爸爸也跟着追出去了，我也想追出去的，可是家里到处都是碎掉的碗和盘子，我被绊了一下，然后就摔倒了，磕破了头，流了好多血，可是你们都不在，我都吓坏了。”
萧桐听着，脸色一僵，另一侧的手紧紧攥住了。
“哥哥，你说我这个梦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因为磕破头了才忘记你的？”莫琉璃看着他，眼里藏着一点期待。
萧桐看着她眼里的天真和懵懂，想起了那个晚上。那天从下午开始就下着很大的雨，莫慎辉朝他发火，让他滚出家门，萧晚嫣也在一旁气得哭，他从来没有那么心寒过，直接夺门而出，跑去了火车站，在火车站呆了一个晚上。后来，他就被外婆带来了云城。
莫慎辉和萧晚嫣怎么可能不顾家里的莫琉璃而追着自己出来呢？他想，这绝对不可能。他知道那天莫慎辉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可是即使他犯了错，他又凭什么那么对自己？他不是也是他的孩子吗？为什么那么偏心？
他笑着对莫琉璃说：“当然不是真的了，你只是太想知道小时候发生了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你可能就是年纪小吧，所以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是因为摔倒了所以才不记事的。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很疼你，怎么可能抛下你去找我呢？我当时也小，怎么敢离家出走呢？”
莫琉璃想了想也咬着嘴唇点点头，她想，萧桐说得可能没错，她就是狼心狗肺而已。
莫琉璃的情绪低落下来，萧桐勾了勾嘴角，没再说什么，又发动车子往墓园开去。两人一路无话。
到墓园后，萧桐停好车，然后从后座拿出提前买好的康乃馨。莫琉璃看着他的动作，就默默跟在他后面往里走。
不是什么节日，墓园也没什么人。大概是有人管理和打扫，墓碑前很干净，只有一束干枯的花。
莫琉璃看着墓碑上那两个陌生的老人的照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连萧晚嫣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对这两个老人有印象。
“记得他们吗？”萧桐放下花，看了一眼莫琉璃。
莫琉璃摇摇头，她心里很难过。往事扑朔迷离，她跟萧桐都被瞒在鼓里，年幼就被两地分隔。她从前觉得自己无辜可怜，可是现在看来，萧桐却好像比她还要悲惨，因为他是被父母抛弃的，而她却忘记了他。
萧桐看着她苍白的一张小脸，笑着说：“你不给外公外婆磕个头吗？”
莫琉璃一愣，才反应过来：“嗯，应该的。”
萧桐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跪在地上磕拜，心情复杂。他其实不能肯定莫琉璃说的那个梦就一定是假的，但现在看来不管是外婆还是莫慎辉，都在避免他们想见。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让他跟莫琉璃想见呢？怕自己再伤害她吗？所以为了保护她就要把自己扔的远远的？
萧桐觉得很讽刺。他看着墓碑上外婆的照片，那并不是一张慈祥的脸，反而透着一股精明和薄情。他来到云城时，外公早就不在了。跟外婆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她不像莫慎辉一样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但她总说你本来不应该被生下来的，你欠他们的。
多可笑，年幼的他竟然亏欠他们一家？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妈妈其实没有死，那么她就是抛弃了我们两个？”萧桐冷不丁地说道。
莫琉璃没有吭声，她安静地站起身，看着墓碑上外婆的照片，她在想，萧晚嫣究竟长什么样子。
其实在车上萧桐说萧晚嫣的死有蹊跷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个可能。可是，她不想深思下去。就像萧桐现在说的那样，如果她没有死，那么就是她抛弃了她和萧桐。
作为萧晚嫣的孩子，她应该希望她活着，还是死了呢？
莫琉璃转过身，看着萧桐。他脸上一片漠然，好像无论是哪种可能，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哥哥，你希望她还活着吗？”莫琉璃问。
萧桐勾了勾嘴角：“你觉得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也对，萧晚嫣抛弃他是既定事实，无论她死了还是活着。
“哥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桐低下头，按着她的肩膀靠近，低声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莫琉璃突然心中升起一阵恐惧，她应该继续追问下去吗？在知道因为自己的存在而给萧桐带来不幸之后，她还应该去探寻那个不堪的自己，不堪的过往吗？
萧桐笑了笑，神色变得和缓：“不急，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你跟外公外婆说说话吧，我去旁边抽根烟。”说罢走到一边，掏出了打火机。
莫琉璃看着他走到墓碑前小路的尽头，手里把玩着打火机。她把视线又转回到墓碑上的照片，她看着那个老人的眼睛。
“外婆，您看，哥哥多贴心多温柔，他怕我不自在，故意找借口走到不远的地方，让我能没有负担的跟您说话。
您看，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啊，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你们伤害了他，然后连带着我也伤害了他。我应该跟您说什么呢？我的记忆里没有您的存在，也没有我妈妈的存在，我跟你们没有情分，有什么可说的呢？
可是哥哥还是带我来了，即使是长眠在这里一无所知的你们，他依然带我来了，也许就像小时候那样，他有的，他全都会给我。
可是我不爱你们，我不想再见你们。”
莫琉璃的声音渐渐哽咽，她不知道该恨谁，她只能恨自己。
萧桐点了一支烟，但只是任它燃烧着，遇到莫琉璃之后，他好像不需要通过抽烟来排解心中的郁气了。他看着墓碑前莫琉璃喋喋不休的样子，觉得好笑。她有什么可愤愤不平的呢，她被隐瞒的一无所知，也被保护的一无所知。
她不记得小时候莫慎辉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也不记得莫慎辉是怎么对待萧晚嫣的。这个男人，偏执、暴戾、自私、多疑，即使到今天，他也依然记得莫慎辉是怎么惩罚自己的，又是怎么家暴萧晚嫣的。
那么，他告诉莫琉璃萧晚嫣是病逝的，又有几分可信呢？
“妈妈死了，您把哥哥带走了，十三年来爸爸什么也不告诉我，我过得很辛苦，可是我现在却发现哥哥他更幸苦。”
莫琉璃难过的抹抹眼泪，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着：“我没办法忘记那天晚上哥哥质问我的样子，我看得见他的压抑和痛苦，即使他现在对我笑着。我会想办法问清楚爸爸当初为什么抛弃他，您又为什么要带走他。外婆，十三年来您没有来看过我，我也没来见过您，您在天上不用看顾我，就保佑哥哥吧，我亏欠他的，爸爸亏欠他的，我都会替他找回去。”
莫琉璃说完转身离开。
萧桐站在远处看着墓碑前那个小小的身影，一时有点恍惚，他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他内心也曾一片荒芜，现在似乎终于有了一抹亮色，他第一次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错了，与真相相比，爱是不是更难得？
莫琉璃走下台阶，萧桐赶紧熄灭了烟头扔进了垃圾桶。
“说完了？”萧桐笑着问。
“嗯，说完了。”莫琉璃的眼睛还有点湿润。
萧桐仿佛没有看见，他摸摸她的头轻声说道：“那我们走吧。”
“哥哥，你怎么老喜欢**的头？”莫琉璃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对萧桐突如其来的亲近其实还有些不安。
萧桐看见她的躲避，露出了受伤的表情，讪讪的放下手说道：“抱歉，我那天是不是吓到你了。哥哥不是故意的，不要怕我好吗？”
“我没有，”莫琉璃看见他的样子更难受了，主动把头伸过去蹭了蹭，小声说道，“我没有怕你，我就是不太习惯。”
她是真的不习惯，摸头，从来就是一个满含爱意的动作，在长辈关爱小辈时，在大人宠爱恋人时。而莫慎辉有时摸她的头，她却会害怕。
萧桐没去想她的“不习惯”是为什么，他只是揶揄道：“那以后慢慢习惯好吗？”
莫琉璃有点脸红，轻轻的“嗯”了一声。
车在盘山路上行驶，莫琉璃看着窗外烟雨朦胧的春景心中一片宁静，山林起伏，中间传来几声鸟鸣，这是最让人安心的时刻。
萧桐看她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一脸新奇，问她：“想去家里看看吗？”
莫琉璃闻声转过头，轻轻地问：“是你跟外婆住过的那个家吗？”
“对，家里有妈妈的照片，你想去看看吗？”萧桐从后视镜看了眼莫琉璃，她的表情有点犹豫。
“妈妈，她是什么样子的？”莫琉璃低着头轻声问。
萧桐想了一会儿，回答：“其实你跟妈妈长得很像。”
莫琉璃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想起了有时莫慎辉看她的样子，他是在怀念萧晚嫣吗？
萧桐看她一时没有回应自己，又问道：“不愿意跟哥哥再呆一会儿吗？”
“愿意的，”莫琉璃赶紧转过头，看着他，“我愿意的。”
萧桐开心地笑了一下，说道：“好，那我们回家。”
“我们回家。”莫琉璃小声地跟着重复了一句，也开心地笑了。
她想，这是她来这里，最开心的一天。
这也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跟莫琉璃在墨城的家有些像，不过这里的院子里有许多高大的榕树。萧桐将车停在榕树下，带着莫琉璃走上了楼梯。
打开门，萧桐让莫琉璃先走了进去。
放眼一望，家里很干净，干净的没有一丝烟火气，像没有人在这里生活一样。
莫琉璃回头看萧桐：“哥哥，你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萧桐垂着眼睛锁上门，表情没有一丝改变：“怎么了？看着不像吗？”
莫琉璃又回过头看着室内，喃喃道：“太冷清了。”
她想，他的哥哥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吗？阳光从阳台照进来，却没有带来一丝温暖，整个客厅都弥漫着凉意，冷的人彻骨。
萧桐站在她身后淡淡地说：“我平时比较忙，回来也只是睡个觉。你先做，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莫琉璃跟着他走进厨房：“我来吧。”
萧桐笑了笑，又带着她走到客厅：“听话，好好坐着。或者你去外婆房间看看，里面有妈妈的照片。”
说罢他将其中一间房的房门打开，然后又回到了厨房。
莫琉璃听见他在厨房鼓捣的声音，很想去他说的外婆的房间看看，但又总觉得不好。踌躇了半天，萧桐都没出来，她最后还是没忍耐住走进了那个开着的门。
萧桐就站在厨房里，看着玻璃门上莫琉璃的身影走进了外婆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