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琉璃偷偷深吸一口气，尽力笑得自然，然后跟面前的十个孩子打招呼。
“你们好，我姓莫，你们可以叫我莫老师，或者叫我莫姐姐也行。”她还是不太适应突然为人师表。
下面突然异口同声：“莫老师好！”
孩童们稚嫩的声音传来，像是提前训练过一样，莫琉璃突然有些感动，这些孩子乖巧的让人忍不住怜惜。
“校长让我给你们上四年级的语文课，你们有课本吗？”莫琉璃问道。
下面一片寂静，许久才传来一声回答：“莫老师，我们都没有课本。”
莫琉璃看了看，果然每个人桌前都没有课本，顶多一本草稿本和一支铅笔而已，草稿本是自己订的，铅笔也是短短的。
她忍不住怪罪自己，没意识到这里的贫苦。
于是笑了笑，安慰大家：“没关系，我给你们抄在黑板上。”
说罢在小黑板上抄了一首《送元二使安西》，然后带着他们一句句朗诵。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读熟以后，莫琉璃先给他们简单直译，“这首诗的意思是渭城早晨一场春雨沾湿了轻尘，客舍周围青青的柳树格外清新。老朋友请你再干一杯饯别酒吧，出了阳关西路再也没有老友人。这是唐代诗人王维写给他即将去安西的朋友……”
这个村子小，来念书的小孩子不多，按年龄分也只分了四个班级，三个年级，每个班级也不过十多人。
莫琉璃跟楚淼各教着四个班的语文和英语，上午四节课上完，下午就没什么事了。毕竟这些孩子也不能全天在这里学习，下午还是要回家帮家里干活的。
他们来这个小山村支教，食材都是乡民们提供的，不过他们得自己做。众人一开始围着那个土灶一脸茫然，最后还是负责人凭着过往的零星经验燃起了火，交给另外一个男生后，艰难做好了午饭，到最后大家也累得没有力气挑剔了。
第一天上完课，莫琉璃还没能真正适应和习惯这里的一切，午饭吃完后，莫琉璃就忍不住跟楚淼交流。
“楚淼，你教的怎么样？”
楚淼摇摇头，表情有点失落：“那些孩子都没有课本，有些甚至连笔都没有，哎，没想到这里会这么匮乏。”
莫琉璃叹了口气，接道：“我也是，我今天差点不知道教他们什么了，还好校长有给我们俩书。”
“早知道我们就带点物资过来了，你说学校有给这里提供过物质帮助吗？”楚淼问。
莫琉璃想了想，回答：“既然都来这里支教了，应该是有的吧。但是我估计衣服食物什么的学校里比较容易得到捐赠，适合他们的课本估计很少。”
“聊什么呢？”负责人看她们俩在这儿，过来问。
“对了学长，我们正想问你呢，”楚淼赶紧问道，“我们这个实践活动就只提供支教吗？没有捐过课本什么的吗？”
负责人面露苦涩，笑着说道：“我们这个原本也是学生自己组织起来的，这也才是第三次，这次才得到学校支持给加分，不然连人都很难招到，毕竟环境太苦了，现在的孩子们哪里愿意来，今年的人算是多的了。”
“你要说物资什么的，大学里让大家捐捐旧衣服什么的还比较容易，其他的都只能靠买，我们也拉不到什么赞助，光靠自己捐钱买，怎么运过来也是一大难题。”
“这里一直都是这么艰苦吗？没有什么民间组织援助吗？”莫琉璃忍不住问。
负责人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听说这里最开始是某一年我们学校的摄影社团发现的，后来才会有支教活动。这里还是太偏僻了。”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都有点沮丧。
“行了行了，别这么丧气，这才第一天呢！”负责人调侃，“可别这么吃不起苦啊，来的路上我可是挺看好你们俩的。”
莫琉璃跟楚淼都忍不住笑了。
“倒不是吃不起苦，就是觉得自己做的太少了。”莫琉璃感叹，“我今天看见那些孩子望着我的眼神，我都有点心虚。”
楚淼也跟着点头，“我也是，从来没感觉自己这么重要过，真怕自己辜负他们。”
负责人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这怎么一下子就升华到这个高度了？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啊。”
莫琉璃一阵脸红，刚要反驳，又听负责人平静地说道：“能做多少是多少吧。再说，这里也没你们想的那么惨，多少代不是都这么过来了？等你们熟悉这里的人了就知道，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这里的人活得都挺自在的，更不用说这里的风景是真的美，我记得北面好像有个湖，这个天气不知道结冰了没，站在高处望过去还挺美的，你们俩要是感兴趣可以趁着下午备完课去村里四处看看，不过别落单。”
莫琉璃闻言不由得眼中一亮，昨天路上她就觉得这里风景不错，还没被开发成旅游地，反而有种远离喧嚣闹市的静谧之感。
小孩子天性爱玩，四处疯跑，莫琉璃觉得村子里的孩子一定很清楚哪里风景最好最有趣，便打定主意等明天孩子们来了以后课下问问。
第二天，四年级班上有个叫小渔的女孩子给莫琉璃带来了好些黄黄的小果子，莫琉璃一时感动，没想到大冬天的还会有果子。她有点不好意思收，毕竟这里的人家都不富裕。
正想着怎么委婉拒绝，小渔开口说道：“莫老师，这是我在山上摘的，您吃吧，很甜的。”
莫琉璃看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不好意思推辞，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尝了尝，果真很甜。她笑着道谢：“很好吃，小渔，谢谢你。”
小渔听了自豪起来，高兴地说道：“那当然啦，我小时候最爱吃这种果子了，我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甜哪些不甜。”说罢还加了一句：“我摘的都是最甜的！”
莫琉璃忍不住笑了，夸了一句：“小渔真厉害！”
小渔听到自己被夸奖，忍不住害羞起来：“莫老师，你笑起来真好看！”
“啊？”莫琉璃被她这么一说，也莫名有些脸红，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小渔，我看你们这里山清水秀的，空气也特别好，你们平常都去哪儿玩啊？”
“莫老师你想去玩儿吗？我可以带你去！”
“莫老师我也可以！”
其他孩子也跟着叽叽喳喳起来，说到玩的地方好像没有人不在行。
“好了好了，不急，等你们下午空了再去玩好吗？”莫琉璃劝说道。
“好！”孩子们异口同声，莫琉璃又忍不住笑起来，他们是真的很淳朴可爱。
在小山村的这段日子，在最开始的几个晚上心烦意乱之后，她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偏远山村得到了一种奇异的满足。
冬天的山林很静，静到能唤起她心中的平静，而这里孩子们的纯真质朴又让她感受到了真正的温暖。
他们没有目的的给予，让她得到了真正的安宁。
她总是爱在午后去北边那里坐一会儿。那是整个山村最高的地方，周围茂密的树林在冬天也显得浓密，在山坡倾斜下去的不远处有一片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冬天没那么冷，湖面没结冰。远远看着，湖水静谧，仿佛里面什么也没有，但她知道里面有生命的挣扎。
日落西山时，余晖从一旁斜射过来，湖面就仿佛洒下了一层细碎的鳞片，波光粼粼的，如果是下雨天的话，雨滴落在湖面上，就像是音符落在镜面上，那会变成一场音乐与舞蹈的狂欢。
那天下午莫琉璃正要去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了。楚淼劝她下雨天太冷，就别出去了，她只是笑了笑说没事。撑着伞慢慢走过去时，她远远地看见自己经常坐的那块石头上仿佛有一个人影。
她突然觉得呼吸急促起来，身体里面某个地方像被拉扯，她不想过去的，但她的双脚仿佛有了记忆似的，像她往常一样，匀速，笃定地踏进它的轨道，她的命运。
那是个男人的身影，穿着黑色的衣服，衣服的帽子戴在头上，背上背着双肩包，正坐在石头上按着自己的脚踝。
“你还好——吗？”莫琉璃的声音在他转过头来的刹那自动消了音。
秦洛看看头顶的雨伞，笑了：“你好！”
是那个女孩子，他在云大图书馆见过的，就在他讲座的那天，在那个不过几米远的楼梯上，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干净、安静、像一汪潭水。
“秦洛？”莫琉璃惊讶地问。
“你认得我？”秦洛故意问。
“当然！”莫琉璃很激动，但在看到他受伤的脚时眼睛里流露出焦急，“你受伤了吗？”
“嗯，好像脚踝扭到了。”
“很痛吗？”
秦洛看着莫琉璃焦虑的脸色，心里一软，忍不住逗她。
“挺痛的，你要帮我吹吹吗？”
“吹一吹会好吗？”莫琉璃有点迷茫，又低头看了看。
秦洛实在忍不住笑了，“逗你的，我得去医院拍片子看看才行。”
“那你现在怎么办？我要怎么帮你？”
“嗯——你能先帮我找根树枝做拐杖吗？”秦洛问她。
“好的。”莫琉璃转身往旁边的树林里跑去，两三步之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回来把伞塞到了秦洛手中。
手指相触间，秦洛被雨淋湿后的冰凉却让她的指尖仿佛燃起了一簇火。
秦洛看着她在不远处的林子里弯腰挑挑拣拣，实在有点难以将她与当时第一次看到的形象合二为一。那时候的她就像窗外的白月光，只能远望不能触及，而此时的她却像是可以放在身边的邻家女孩。
“这个可以吗？”莫琉璃带着一阵风和雨闯进了伞下，泛红的脸颊也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跑出来的。
秦洛接过那根粗壮的树枝试了试，长度合适，硬度也合适，他站起身来将雨伞递给莫琉璃，说道：“非常好，谢谢你。”
莫琉璃眸子里染着笑意，又紧张起来。
“还没问过你叫什么？”秦洛借着拐杖还有莫琉璃的力量试着往前走。
“莫琉璃。”莫琉璃扶着秦洛另一只胳膊，给他撑着伞。
“哪个琉璃？”
“琉璃瓦的琉璃。”
“唔，我想起了韦应物的《咏琉璃》，”秦洛笑了笑，“‘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
“‘象筵看不见，堪将玉对人。’”莫琉璃抬头回应。
秦洛的侧脸比之正脸更为硬朗锋利了，但一笑起来却在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光彩，莫琉璃一时看愣了。
“你也知道这首诗？”秦洛低头问她。
莫琉璃反应过来，不免又羞红了脸，转过脸点点头，“我会写我名字的时候就知道这首诗了。”
秦洛仿佛没有发现她的羞窘，他的注意力都在悬空的那只脚上，以及支撑他的拐杖上。
“其实——”莫琉璃踌躇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的名字也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是吗？什么诗？”秦洛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洛浦梦回留佩客，秦楼声断**侣。’”莫琉璃咬字精准，像是要将这几个字一笔一划地镌刻在心里。
“什么意思？”秦洛没听过。
莫琉璃调皮一笑，故意不解释：“我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告诉你呢？在遇见你之后，我并不想湮灭在你的往昔里，莫琉璃默默地想
两人一伞一木杖，缓缓前行在乡间小道上，在漫天雨幕中，粗布雨伞面上绽放出大朵雨花，这是天地间最原始最质朴的艳丽。
走了一段路，秦洛累得有些喘。
“还能坚持吗？要不我去找人来背你吧？”莫琉璃有点担心，他看秦洛的脸色有点苍白，大概是脚踝疼得厉害。
“没事，我歇口气就行，反正也不远了。”秦洛摸了摸额头，一手的水，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莫琉璃见状从口袋掏出纸巾想递给他，秦洛却直接低下了头凑上前。
气氛一时暧昧起来，莫琉璃有点羞赧，但看看秦洛清澈的眼神，她又觉得大概是自己太敏感了，自己别有用心，所以看别人一举一动都含有深意。
“你怎么知道不远了？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吗？”莫琉璃轻轻擦着秦洛的额头，视线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秦洛一笑，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纸巾，看着她说道：“你是来支教的吧？云大去年这时候也来了。”
“你怎么知道？”莫琉璃更惊讶了。
秦洛转过身，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你不用把我带去学校了，带我去村长家吧，你的同学里估计还有人能认出我来，不过你认出我我很高兴的。”秦洛朝她笑了笑，接着说道：“不过我来这里可是保密的，你会帮我保密吧？”
“我会的！”莫琉璃有点激动，仅仅因为她居然能和秦洛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仿佛这样就能把两人紧密联结在一起。哪怕她只知道秘密的存在，并不知晓秘密的内核，但这并不妨碍她因此而感到满足。
“那村长能把你送去医院吗？”莫琉璃有点担心。
“我已经联系我朋友了，他们会来村长家接我的。”
那你马上就得走了吗？莫琉璃没敢问，她有点难过，但她却没有立场难过，所以她只能违心地说一句：“那就好，你可以早点去医院了。”
村长看见秦洛跟莫琉璃远远走近时，吓了一大跳，赶紧冲出门去扶着。
“哎呀，罗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罗先生？”莫琉璃困惑。
秦洛回过头向她眨了眨眼，莫琉璃一阵脸红，没敢说话了。
“没事村长，我就是脚扭了。”
“这还没事呢？你看你路都走不利索了，你快坐下！”村长将秦洛扶进屋坐下，莫琉璃也收了伞跟了进来。
“哎呀莫老师，多亏你了，要是没有你，还不知道罗先生一个人该怎么回来！我就说这大冬天的，又在下雨，就不应该出门，罗先生你还不听！莫老师你可不知道罗先生可是我们村的大恩人呢，跟你们来支教一样都是我们村的福气呢……”
村长一直絮絮叨叨，秦洛都插不上话。
莫琉璃赶紧道：“村长，有毛巾吗？让罗先生先冷敷一下脚踝吧。”
“哦，对对对，你等等！”村长赶紧打来一盆井水，莫琉璃接过来将毛巾浸入水中。井水冰凉，勉强可以用来应急。她拉起秦洛的裤脚，露出一截脚脖子，慢慢将浸湿的毛巾敷在秦洛肿起来的脚踝上。
“哎呀，这多冷啊，我来吧。”村长看见莫琉璃冻红的手赶紧上前。
莫琉璃脱口而出：“不用，我来就好。”
村长有点尴尬，讪讪的坐回自己的位置，但越看越觉得气氛有点怪异，好像自己挺多余的。
“罗先生跟莫老师认识吗？”
莫琉璃心中一跳，抬头看见秦洛正微微笑着盯着自己，又忍不住脸红了。
秦洛才转过头跟村长解释：“没有，我们第一次见。”
“哦哦，那也是有缘。”村长感叹了一句。
莫琉璃想想也是，秦洛的确应该算是第一次遇见自己，那个时候人群中央的他不会看到茫茫人海里平凡的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