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新仇旧恨
田永丰2025-01-14 16:5312,088

  转天是阴历九月初一,宝臣早早来到车站,在线路科跟工友们凑在一块喝了两碗茶,把这些天的传闻又听了一遍。一个说,吉林城里的老毛子军纪严明,有一个当兵的,在饭馆吃饭不给钱,还调戏老板的闺女,正赶上长官督查,没问两句,掏枪就把当兵的给毙了,那是真牲性啊!另一个说,老毛子确实牲性,有个日本战犯的媳妇,被两个苏联军官相中了,两人都想霸占,单双日子分开玩了几天,嫌不过瘾,最后一起上,活活把日本娘们给玩死了!那个又说,天热那些天,有一家的大姑娘大白天躺在炕上睡觉,没关窗户,一个毛子兵跳进来就把大姑娘给办了,弄了一炕的血,完事毛子兵又跳窗户跑了,一个月后,大姑娘发现怀上了,却找不着孩子他爹了……

  听了几段传闻,宝臣掏出怀表一看,快八点了,就说好多天没去江密峰了,今天得去查查。另外两个巡线员直纳闷:这韩大牙扯啥呢?现在哪有破坏铁道线的了?而且到处都是苏联兵,喝醉了酒就乱开枪,别把至今没换的南满铁道制服当成日本宪兵制服,稀里糊涂地挨一枪,犯不上啊!要说他是进城给自家铺子进货吧,现在苏联人对市场严加管制,监狱里关了不少小商贩。这时候进城扫货,类似发国难财,就不怕被抓起来?

  宝臣当然不敢进城,但是也没去江密峰,他是想去密哈站看看。他和古秀锦的小窝已经空了一年了,古秀锦这么长时间也没消息,估计不能回来了,如果没啥意外,就找房东把房子退了。所说的意外,就是在许老鬼的家里发现多门社长,自己就不能在那三间房前后现身,以免打草惊蛇。

  宝臣先在站舍里晃悠一圈,确定许良贵在副站长室里,就出门骑上洋车,一路跑到密哈站,把洋车放到尼什哈河边的树林里,发现原来架过河的电线被掐断了,应该是苏联人严管的结果。他弓着腰,沿着河边悄悄接近那三间房,在河堤上找了一个隆起的土坎,蹲下来。不由想起那年偷看王连举在西屋杀人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居然不感觉害怕了。经过的恶事太多了,一颗心也皮实了。

  宝臣蹲在河边盯了一会儿,没发现啥情况,两腿有点酸了,就爬上河堤,要去后趟房自己住过的小屋,忽然看到东屋的房门开了。他一闪身躲到一棵树后,只见金寡妇瞻前顾后地从东屋里出来了。她不是住西屋吗?去东院干啥?再仔细看,只见她拎着一只大食盒,出屋先把食盒放在地上,回身把屋门锁上了,又出了院子,同样放下食盒,回身把院门也锁上了,才一扭一扭地回了西屋。宝臣心脏狂跳起来,这东院有人住了!丁瞎子被抓进“勤劳奉公队”以后,许老鬼让我和秀锦去住东院,我没打拢,就一直空着。如果是新招的房户,也不用金寡妇来送饭呀,更不用把门都锁上啊!如果真是多门藏在东屋,报仇就有希望了!宝臣在树后躲了一会儿,等手心的汗干爽了,看三间房子都不再有动静,才弓着腰回到树林里,推出洋车,上了官道,直奔土城子。

  回到家,也不去铺子,也不干家务,躺在炕上开始盘算:金寡妇拎着大食盒去东院,八成就是多门藏在屋里。可是毕竟没看到真人,不算准称。上回“涮”了孙占武一把,这回可得整稳当的!和秀锦的小屋是不能去了,以防被前屋的人发现。秀锦的事,可以问问大姐。不能上门去找,更不能露脸,我可以化装去察看,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宝臣已经到了尼什河边。他提前换下了铁道制服,穿了一身破旧衣裤,也弄了条围巾围住头脸。他藏好洋车,趴在河堤下,眼看着许良贵推着洋车出了院门,骑上车,去了车站。又等了一阵,前后院在车站上工的人纷纷走出家门,奔车站去了。

  等到快九点了,周围安静了许久,金寡妇才从西屋出来,还是拎着那只大食盒,她前后左右撒摸一圈,一扭一扭地去了东院,开院门,放下食盒,锁上院门,再打开屋门的锁,回身取了食盒,开门进了屋。宝臣趴着不动,紧盯着东屋的门。

  一顿饭的工夫,东屋的门突然被撞开,金寡妇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跑出屋,边系扣子边往院门口走,好象并不着急。而屋里紧跟着追出来一个男人,光着上身,肚子上缠着一圈雪白的绷带,虽然头发老长,都快遮住眼睛了,但宝臣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结实挺直、方头方脸、粗眉豆眼,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多门社长!看那样,应该是受伤了,不知是腰还是肚子,好象伤的还不轻。多门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里,几步追上金寡妇,双手抱住她,任凭她扭捏挣扎,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金寡妇马上停止了挣扎,回身扑到多门身上,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一手扶着他的腰,把他扶进屋。多门就势伸头在金寡妇的脸上亲了一口。这回金寡妇不但没反抗,反而笑嘻嘻地回身关上了屋门。

  这下准称了!不但确定了多门的藏身之地,也确定了宝臣的猜测。许老鬼说,怕多门泄露他的特务身份,要把多门送出满州,纯属是扯蛋!他冒着“窝藏敌特”的风险把多门藏在家里,谈不上听从命令,更不会为了义气,他就是打着和孙占武一样的主意,倒是成全了金寡妇就个骚裤裆。可是,多门虽然暴躁凶狠,却不是傻子,他现在是在逃战犯,还受了伤,跑不出吉林,又不敢露面,钱也没处花。难道他就不着急?还能心安理得地睡许老鬼的女人,难道他不知道许老鬼惦记他的钱?八成就因为还有一个病怏怏的野口站长在龙潭车站,许老鬼才不敢把多门咋样……宝臣趴在土坎下,眼睛死盯着东屋,心思转得飞快。

  好久,东屋也没个动静。宝臣犹豫着,要不现在就去车站给孙占武打电话,正要起身回到树林里,却看见中院的屋门开了,古秀枝袅袅娜娜地走出来,开了院门,也不锁,就奔胡同里的茅房去了,这是要解大号啊。宝臣忙爬起来,从树林里绕过去,从另一个胡同口绕到到厕所外的墙角,等着。

  等了一会儿,古秀枝拍打着衣服从茅房里出来了。宝臣向她招手。古秀枝见一个围巾挡着脸的人招呼她,吓得转身要跑。

  宝臣把围脖往下一拉,露出脸,小声招呼:“姐,是我!”

  古秀枝认出了宝臣,走过来问:“你没去上工?咋不去姐家?”

  宝臣看了看周围,把古秀枝拉进墙角,说:“我不能让东屋的人看到。”

  古秀锦脸上一凛,露出要哭的样子:“你都知道了……”

  宝臣说:“我本来想看看秀锦回没回来。碰上金寡妇往东屋送饭,我就没敢去我那屋。姐,到底咋回事啊?”

  古秀枝眼泪涌出来:“难得你还念着秀锦。她个没良心的,到现在也没个消息,死活都不知道……姐就这么一个亲人……”

  “姐,夫妻、姐妹都是缘分,缘分尽了,咱就不想了。”宝臣心里也难受,但是现在着急的不是儿女情长,“姐,我说东屋那个。”

  古秀枝眼泪涌出更多:“那是久保洋行的多门社长,肯定不是好人,整天躲在屋里不敢见人,还要吃好的喝好的。”

  “我知道。那是日本战犯,苏联人正抓他呢!窝藏战犯可要掉脑袋呀!你们咋想的呀?”

  “你姐夫抽大烟,抽的越来越甚!家里钱都抽没了。他把王连举的孩子也卖了。他不给我钱,还让我给多门社长买酒买肉。我哪有钱啊?你姐夫说多门社长有钱,让我陪他睡觉。我不愿意,你姐夫就打我……呜呜呜,这日子,过不了几天了……”古秀枝哭出了声。

   宝臣听得义愤填膺:许老鬼真他妈下作!缺钱也不能拿媳妇换啊!纯牌是卖媳妇抽大烟——过瘾不过日子了!古秀枝虽是窑姐出身,却有一身正气,嫁做人妇,便能守身如玉。而金寡妇虽然不是明媒正娶,也算许老鬼的女人啊,他宁愿戴绿帽子讨好恩客,甘当龟公大茶壶!他奶奶的,难怪跟日本人对撇子,都是千年不遇的畜牧!看古秀枝梨花带雨的样子,宝臣自责地说:“姐,这事也怪我,当初要不是我领着他去迎仙馆,你俩也走不到一块……”

  古秀枝擦干净眼泪:“不怪你。是我命不好,从小进了堂子,从良也没遇着好人家……唉,听他说,你俩现在也生份了?”

  宝臣心说:岂止是生份,就差翻脸了!秀锦出走,就是许老鬼背地里捅咕的,当初逼着我当特务,现在又窝藏我的仇人,我能不恨他?可是又不能跟古秀枝说,就轻撩撩地说:“兄弟也讲缘分!”

  古秀枝倒是坦然:“你俩是对面扯的绳儿,怎么也拧不成一股。”

  宝臣感慨大姐并不傻,就是心太善了。不由提醒:“姐,日子要是过不下去,还是及早做打算!”

  古秀枝苦笑一下:“我知道……秀锦走了,我也没啥牵挂了……估计秀锦也不能回来了,你还是叫我秀枝吧!”

  宝臣心里一颤,轻声叫了声:“秀枝……”

  “哎,”古秀枝答应一声,又问:“韩哥,你还有事吗?”

  宝臣忙说:“我不方便在这露脸。这几天,你找个空,帮我把钥匙交给房东,把房子退了。多给的房租也不能退了。你把租约要回来,直接撕了就行。那屋里的家俱让房东卖了,多少能卖点钱,你自己留着,以后有个用处。”

  古秀枝马上说:“那我把钱让你姐夫……不是,让许良贵给你送去。”

  宝臣叹一口气:“姐,我再也不上这来了,也不想跟许良贵过话。我也没啥能帮你的,你把钱留着吧!”

  古秀枝悻悻地说:“行,我记着了。那我回去了。”说完,转身走了,边走边念叨:“来去匆匆,来去匆匆啊!”

  宝臣看着古秀枝的背影,心里好生悲凉,长叹一声,绕过茅房,回到河边的树林里,取了洋车,骑上就奔火车站。江东这一片,只有龙潭车站的站舍门外有两个公用电话亭。

  进了电话亭,宝臣把电话拔到警务厅。一个女人接了电话,说孙长官不在,啥时候回来不知道,如果有事,可以代为转达。宝臣当然不能说,就挂了电话,回头骑车进城去找。跟警务厅的门房一打听,说孙占武出去两天了,说是去抓日本特务和伪满汉奸。宝臣没办法了,就说过两天再来。回来的路上,注意到街上总有三五成群的苏军士兵,手里拎着酒瓶子,边走边唱歌,唱累了再喝一口酒。在朝阳门外,还看到两个苏军士兵喝醉了酒,脱了外衣,露着通红的脖子,挥舞着刺刀打架,周围几个闲人都在看热闹,也没人上前劝架。宝臣心说,就这还叫军纪严明?

  ***  ***  ***

  宝臣回到土城子已经中午了。他推车进院,边正林的媳妇出来收衣服,看到宝臣,跟他通报:“快去看看吧,你家的洋伙计回来了!”宝臣一听,高兴得一蹦,把洋车往边正林媳妇的手里一搡,说句:“六嫂,给我放好。”拔腿就进了屋。边正林媳妇接住洋车,小声嘀咕:“对大洋马还挺上心……”

  宝臣一进屋,看到维佳顶着一脑袋黄毛,还是穿着一身粗布旗袍,正跟玉霜忙着做饭熬菜呢。维佳一看到宝臣,欢叫着“掌柜的”,扑上来就是一个拥抱。宝臣感觉又激动又温暖,就象亲人重逢一样,使劲抱了抱这个肉乎乎的毛子娘们。一旁的玉霜已经习惯了维佳的做派,呵呵笑着,让宝臣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宝臣说:“不着急,两孩子还没放学呢,我先和维佳唠唠嗑!”拉着维佳进了西屋,急迫地问:“你啥时候来的?德子呢?范三哥呢?”

  维佳拿毛巾擦了手,把门关上,才说:“我上午才到吉林,回来执行任务。他们两个也有任务,过些天会回来的。”又说:“我听玉霜说,韩凤阁先生去世了,我很难过。”

  宝臣心一酸,眼泪涌出来:“唉,都是日本人干的损事。现在这帮畜牲不得势了,听说被苏联兵抓了不少战犯,咋不枪毙他们呢?”

  维佳慢条斯理地说:“日本战败了,日本特务和中国汉奸都跑不了!现在苏军只能抓捕,不能审判。因为按照国际公约,满州的政权应该移交给国民政府。苏军想交给中共,现在还在谈判。这个时候,苏联临时军管会不能擅自处理战争遗留问题。你可以向警署报告,他们都归顺了国民政府,他们也在抓汉奸,会根据你的报告,酌情处理的。”

  宝臣一听,还是报给警务厅,还得“酌情处理”,那还不如照孙占武说的,私下里连人带钱一起拿下!不过,维佳虽然不能帮我报仇,起码能和德子给我做证,我不但不是汉奸特务,还是半拉抗联!多门、野口、许老鬼,谁也别想污赖我!就擦掉眼泪,问:“你们这次回来,是啥任务?”

  维佳笑了:“德子和范三哥有别的任务,我的任务是继续给你当伙计。”

  宝臣老练地说:“我懂我懂,你们干的都是大事,我不影响你……”

  话音没落,就听继宗在院里喊:“娘,娘,我洋婶在哪呢?”

  维佳一听,大笑着推开门迎出去,在外屋地就喊:“小馋猫,想我没?”推开房门,就把跑过来的继宗抱起来,又叫:“哎哟,你长高了,太沉了,抱不动了!”

  冯新泉把放了学的继宗和郭寻领回来,一进院就听边老六媳妇说维佳回来了,也跟着继宗过来见礼。不想维佳刚把继宗放下,又一把抱住冯新泉,叫着:“冯先生,想我没?”把冯新泉闹了个大红脸,也不知道咋回答。

  玉霜在旁边笑着叫道:“快松手吧,一会儿冯师娘出来跟你拼命!”

  宝臣笑着小声说:“这个毛子娘们,逮谁抱谁。”

  维佳放开冯新泉,又跟他握手道别,放他回了自己家。又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郭寻,问:“小伙子,你是谁?”

  郭寻嗫嚅着:“我叫郭寻……是掌柜的干儿子。”

  “咦?”维佳叫了一声,凑近了,好奇地上下打量郭寻,念叨着:“什么叫干儿子?”把郭寻看得不好意思了。

  宝臣招呼维佳:“行了,你别吓着孩子。”又对两孩子说:“你俩快进屋,洗手吃饭!”

  宝臣把老娘叫过来,一家人在西屋吃饭。

  饭前,维佳拿出给继宗带的巧克力糖,给两个孩子分了,又好奇地问宝臣‘干儿子’是什么样的‘儿子’?宝臣刚想说,韩曲氏先说了:“儿子不喝水,晒抽抽了,就是干儿子!”宝臣、玉霜和继宗都笑坏了,只有郭寻和维佳没太听明白,一边傻笑一边看着哈哈大笑的韩家老小。

  饭后,继宗和郭寻被宝臣逼着去东屋做功课。

  维佳对宝臣说:“听玉霜说,你又雇了一个经理。今天晚上我就去诚义隆,和他一块住。”

  宝臣忙说:“哎哎,停停!你这中国话就算学不明白了……不能随便跟谁都一块住。原来你跟德子和小伙计三个人住没问题,现在铺子里只有郭经理,一男一女不方便。还是我去铺子里住吧。”

  三个人在西屋聊了没多久,两个孩子做完了功课,又过来逗维佳说话玩。维佳也没个大人样,跟两个孩子互相逗,知道了郭寻是日本遗孤,就向他请教日语的骂人话怎么说,还教两个孩子说俄语的骂人话,两个孩子踢哩秃噜地乱说一气,把维佳逗得哈哈笑,用刚会的日语,骂两个孩子是笨蛋。三个人在炕上笑成了一团,笑声在屋里回荡着,直震耳朵。玉霜好久没看见继宗这么高兴了,一边给两孩子缝补磨坏的衣服,一边欣慰地跟着笑。宝臣却不好跟两个女人哄孩子玩,他站起来,去了东屋。心里越发觉得维佳这个毛子娘们既可爱又可靠。看老娘坐在炕上,也在抿着嘴听着那边的笑闹声,为孙子的康复而高兴,为家里重新有了生机而高兴。

  晚上,宝臣去了诚义隆,告诉郭福山,家里来了个女且(客),他要在铺子里睡几天。又简单说了维佳和德子以前在铺子里当伙计的事,当然不能露出两口子的秘密身份。

  郭福山一听,马上说:“现在铺子生意不好,用不着这么多人。既然以前的经理回来了,我就出去打短工,放心,肯定饿不死我。”

  宝臣埋怨:“你呀,就是多心。他俩回来说是当伙计,那可是贵客,不能让他俩干活。你消停当你的郭经理!”

  郭福山又是一顿感谢。

  宝臣说:“我是郭寻的干爹。咱俩也算兄弟了,你总这么客气,还咋相处?”

  郭福山不好意思了:“怨我,把嗑唠远了,怨我!”又说:“我这辈子的苦,前半辈子都吃完了,后半辈遇上韩家,就剩享福了。”

   

  第二天早上,维佳在韩家吃过饭,和宝臣一块来到铺子,跟郭福山见了面。宝臣让维佳看着铺子,他拉着郭福山回家吃过饭,郭福山又回了铺子。

  宝臣自己骑车到龙潭车,直接进了站门口的电话亭里,打电话到警务厅,孙占武还是没回来。宝臣只能去线路科,填报了虚假的江密峰巡线日志,又听工友们讲各种传闻。宝臣也讲了苏军士兵在大街上撒野的事。工友们都说,苏联人真是有点野,好在还算讲理,把东北打下来,转手要交给中国人,没说占着不走,比日本人强多了!宝臣心里有事,左右坐不住,就说去巡线,骑车奔了江密峰。路过密哈站,盯着许良贵家的方向,狠咬着半口假牙,发狠地嘀咕:多门小鬼子,你给我等着!

  宝臣没走多远,骑到唐房车站已经是中午了。在小摊上喝了一碗苞米碴子粥,就往回走。现在列车车次恢复一了些,也没人破坏铁道,十天半月巡视一次足够。

  回到土城子,天已经擦黑了。宝臣进屋跟老娘打过招呼,看西屋里只有玉霜一个人。问维佳和俩孩子去哪了?

  玉霜一边绗被一边笑着说:“维佳说了,伙计不能总在东家吃饭,她在铺子里和郭福山做饭吃了。继宗和郭寻非要去铺子里跟洋婶玩。我让他俩别去捣乱,他俩也不听!”又瞅瞅东屋,压低声音说,“咱娘不让我说,还告诉孩子,晚饭想在哪吃就在哪吃!”

  宝臣知道老娘惯孩子,就说:“反正现在铺子也没生意,让他俩玩去吧!”

  宝臣脱下制服,洗了手,先打开戏匣子,听着苏军临时军管会播报的政令,盼着能马上放开市场,允许商贩自由买卖。听了一会儿,玉霜做好了饭,叫老娘一块来吃。

  吃完饭,天就黑透了。韩曲氏让宝臣早点去铺子,看两孩子玩够没,好让维佳领回来睡觉。宝臣答应着,穿上衣服出了门。

  诚义隆门外黑咕隆冬的,两扇窗户上也挡着匣板。一般打烊之前,铺子都会开着门,好让铺子里的油灯光亮照到门口。现在既然关着门,说明已经打烊了。可是维佳咋不领两孩子回家呢?这俩猴崽子太贪玩了!

  走近了才发现,铺子门口的黑暗里站着一个人,穿着短衫长裤,没戴帽子,细咕连天的身形。那人听到宝臣走近的脚步声,猛一回头,竟然是许良贵。宝臣心里一翻个,忙问:“许副站长,你咋来了?”

  许良贵勉强笑笑:“我来……看看你家铺子……你这一阵没进啥新货呀?”

  这话一听就不对劲。再听到铺子里有说话声传出来,听不清说啥,但是语气不对。宝臣就想先进铺子看看,说一声:“那你进来看吧。”说完就去推门。

  许良贵伸手拦住宝臣,又把他拉得走远几步,小声说:“我也不跟你打哑谜了。前几天跟你说过,多门社长离开满州,咱俩给日本人当差的事就没人知道了。现在多门社长走不出吉林,还受了伤。没办法了,想弄张通行证。只能找你帮忙,你明白不?”

  “不明白。”宝臣暗骂:胡扯个鸡巴?还通行证,我想给多门弄个“投胎证”!

  许良贵脸上不阴不晴的:“你应该也知道了,你家的毛子娘们是苏联那边的。现在到处都是苏联军队,带着她,走到哪都能放行。这回明白没?”

  宝臣脑袋“嗡”地一下。这是要绑票啊!难道多门社长在铺子里?他咋知道维佳回来了?我操,许老鬼盯我的梢了!不行,不能让多门把维佳带走!正想着,忽听铺子里传来“呯”地一声。是枪响!宝臣对枪声并不陌生。要坏,两孩子还在里面呢……他甩开许良贵的手,就往铺子里跑。

  许良贵又伸手抓住宝臣的后襟:“没事,就是吓吓唬唬,不能伤着你儿子。”

  听了这话,宝臣更急了,使劲想甩开许良贵的手。许良贵又不松手。两人撕巴了几下,许良贵突然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冲着宝臣一比划:“兄弟,听我一句劝,别逼我翻脸!”

  宝臣想着孩子,全忘了害怕,顺手使出多门教过的夺刀技巧,反关节,躲刀尖,批手肘……毕竟头一次实用,力量幅度把握不准,刀没抢下来,左胳膊却被刀刃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衣袖淌到手掌,手里一片黏乎乎的温热。好在许良贵抽大烟抽多了,身子都糟了,舞扎几个回合,就被宝臣推了个仰八叉。

  宝臣顾不得受伤的胳膊,紧跑几步,到了店门口,没等推门,就听里面“呯”地又是一声枪响,紧接着传出继宗的尖叫声。宝臣急了,大喊着:“继宗!继宗啊!郭大哥……”同时使劲推门。门扇被推得“咣铛咣铛”响了两声,没推开,从里面栓上了。宝臣疯了似地使劲拍打门板,喊破了嗓子:“郭大哥,继宗咋的了?多门,我操你奶奶,有种你冲我来……”正喊着,就听“呯、呯、呯……”几声枪响,几颗子弹穿透门板射出来,其中一颗打在宝臣的右腿膝盖骨上。他应声摔倒,鲜血流出,渗透了裤子,一阵揪心的巨痛,昏了过去……

   

  宝臣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躺在自家西屋炕上,只有老娘和玉霜陪在身边。玉霜哭得鼻涕眼泪抹成一团,老娘也是眼圈通红,眼皮都肿了。宝臣想起昨晚,不由想起身,马上一阵钻心的胀痛从膝盖传来,疼得“啊呀”一声。

  老娘摩娑他的额头:“你腿伤了,还肿着呢,不能动。”

  宝臣忙问:“娘,继宗呢?”

  老娘说:“在东屋呢,跟郭寻玩呢……”

  玉霜却在一旁“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老娘拍拍玉霜的脑袋:“孩子小,好得快,没啥大不了的……”没说完,自己的眼泪也涌出来。

  宝臣这下可急了,哑着嗓子冲玉霜喊:“你哭啥,继宗到底咋的了?”

  玉霜哭得更大声了。

  最后还是老娘忍着悲痛,把郭寻讲的,从头到尾学了一遍。

  昨晚维佳、继宗和郭家父子正在铺子里嘻闹,忽然许良贵扶着一个人进来了。那人走路很慢,是许良贵扶着他进的铺子。之前有街坊看到,那人是许良贵骑着洋车驮来的。那人进来以后,许良贵就退出去关上了店门。郭家父子不认识那个人,洋婶认识,管那人叫多门社长,问他想干啥?那人让洋婶跟他走。他一说话,郭寻听出了日本人的腔调。洋婶不走,多门就掏出一把手枪,说要杀了两个孩子。洋婶把继宗挡在身后,多门又用枪对准郭寻,郭福山就用身体挡住郭寻。多门直接开枪打倒了郭福山。洋婶就冲上去抢手枪,两人撕扯了几下,多门又开枪打倒了洋婶。继宗看到郭大叔和洋婶躺在地上,胸腹往出冒血,又吓尿了裤子,尖声惊叫两声,就傻了。这时宝臣在门外用力拍打店门,多门转手朝门板打了几枪,听外面没声了,他才打开店门,一摇一晃地走了。

  宝臣中枪以后,周围的邻居也听到了枪声,害怕世道乱,一时都没敢出门。当时郭寻看爹和洋婶倒在地上,怎么叫都没反应,就跑出来喊人,看到宝臣躺在门口,腿上呼呼冒血,慌忙招呼左邻右舍。这会儿邻居们才敢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给宝臣简单包扎一下,叫了辆黄包车拉到码头,坐船先进城。这头叫人去韩家送信。老娘叫玉霜打开钱匣子,拿出十个大洋,叫边正林骑上宝臣的洋车,去追黄包车,跟着进城。大伙把宝臣送到满铁医院,现在叫苏军医院。另外再请人,背起继宗去了中药铺,请老郎中号脉诊治。

  今天上午,宝臣还在苏军医院躺着的时候,家里就开始办丧事了。郭福山和维佳当场就死了。韩家拜托冯新泉,到棺材铺订了两具薄皮棺材装上。两人都是外乡人,没法送回老家,就直接雇马车拉到长蛇山下韩家的坟茔地里,挨着老爹脚下草草葬了。家里没有主事的男人,全是老娘拜托街坊邻居操办的。没算日子,没请先生,也没搭灵棚。

  继宗的惊悸之症再度发作,持续低烧,瞪着眼睛不敢睡觉,就象当初宝臣那样,闭上眼睛就做恶梦,大喊大叫,谁都不让碰。只有郭寻在身边抱着哄着,还能偶尔眯瞪一会儿。这次老娘没去请大仙,就和玉霜、郭寻守在继宗身边,直到边正林用洋车把宝臣从医院驮回家。

  家里又遭横祸,宝臣郁闷得象一口要烧开的锅。老爹的大仇未报,两个伙计的命又搭进去了!维佳大老远地来帮中国人打日本人,却在日本人倒台之后,为了救继宗而命丧敌手。德子不在,我把他的“假媳妇”战友弄没了,我对不起兄弟!没看住儿子,让他再受磨难,对不起老爹临终的嘱托!郭大哥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该谁不欠谁,在我铺子里干了九个月,没要过一分工钱,却受我连累,无缘无故丢了性命,我对不起郭大哥!宝臣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多门拼命!还有许良贵,绝不能饶了他俩!心里被仇恨塞满了,装不下畏惧了。

  宝臣躺到第二天晚上,孙占武脑袋上缠着纱布,带着三个警察来了。原来这两天他在外面抓特务的时候受了伤,要回到吉林城养伤,刚到警务厅就接到警情,说龙潭车站的副站长报警,被日本特务挟持到江北土城子,抢劫商铺,还打死了店伙计。惩治特务汉奸的事都归孙占武管。他马上想到宝臣家的店铺。又听下属登记电话记录,说这两天有人打电话找他,让留言也不留。再问门房,说有个穿铁道制服的人找他,也不留口信。孙占武马上往车站打电话。车站的工友说,宝臣这几天没来上工,不知是巡线去了,还是有别的事。孙占武也不养伤了,叫来三个绺子里出来的老兄弟,直奔土城子。

  玉霜把孙占武和三个警察领进西屋,就关上门,回了东屋。

  门一关上,孙占武坐在炕沿上,伸手掀开被子,看了看宝臣胳膊和腿上的伤:“咋回事?你家伙计死了?”

  宝臣躺着不能动,半撑起身子,含着眼泪说:“师哥,都欺负到家了!前天晚上,许老鬼领着多门跑到我家铺子里,杀了两个伙计,还打伤我的腿,他有枪啊!师哥,咱不要钱了,把他抓起来崩了吧!”

  孙占武扶宝臣躺好,指着三个警察说:“这三位是我在绺子里的结拜兄弟,咱俩说话不用背着他们。”又拧起眉头对宝臣说:“老四啊,现在满州国没了,日本人倒了,也不用反满抗日了,你家的洋伙计死了,德子也没影了,你就别跟我藏心眼了!上次多门为啥把你抓进宪兵队?这次为啥又跑到你家来杀人?”

  宝臣知道瞒不住了,也不想隐瞒了,就擦干了眼泪,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从他被多门和许良贵要挟,当了八个月的特务;多门怀疑维佳是反满抗日分子,让他盯着维佳,又让他杀了维佳,他不敢,花钱求野口站长说情;多门放他一马,给他立了规矩;又怀疑他坏了规矩,带人来抓维佳,踢死了老爹;光复以后,许良贵不让他报仇,拿当过特务的事要挟他,要把多门送出满州。前两天,他回密哈站退房子,发现多门藏在许良贵家里,估计许良贵也惦记多门手里的钱呢!他往警务厅打电话,又去警务厅找,正赶上孙占武出去抓汉奸了,又不敢留下口信。寻思回家等孙占武回来。没想到,前天晚上,许良贵骑车驮着受伤的多门来到诚义隆,想绑架维佳当通行证,逃出满州。宝臣没敢说维佳、德子和范三哥确实都是抗联,也没敢说德子受伤以后,让他用暗号跟维佳接头的事。

  孙占武哼了一声:“狗急跳墙猫急上房,日本人临死抓个垫背的,也不看看材料。你也是命好,赶上日本人要倒了。我这一阵见得太多了,进了日本人的门,没有全须全尾出来的。”又问宝臣:“这些事,我要是不问,你一辈子也不打算告诉我?”

  宝臣委屈地说:“我怕你把我当特务抓起来,一直不敢说呀!”

  “你现在就不怕了?”

  “师哥呀,我现在是家破人亡啊,还有啥怕的?只要能抓住多门,我现在进监狱都行!”

  孙占武拍拍宝臣的胳膊:“你呀,真不是这块料。没事,在满州国,给日本人当差,都是被逼无奈。只要没有血债,就不算汉奸。”

  宝臣提醒:“许老鬼可有血债,他是真汉奸!要不是他窝藏战犯,带着来我家,我家伙计能死吗?他还贩卖人口,把王连举的闺女卖了!他还妄图侵吞敌产……”

  孙占武胸有成竹:“要不是为了这笔钱,我早就捏死他了。日本人把特高课的档案烧了, 抓获的特务口供里也没有许老鬼,他和多门应该是单线联系,最多加个老野狗。现在老野狗行动受管制,多门人生地不熟,又带着伤,想逃出吉林,只能找许老鬼。既然连上捻了,就撒不开。许老鬼也知道抖落不干净,就先报了官,说明他已经有防备了。他是龙潭车站的副站长,抓他就会惊动整个警务厅,到时候,咱就啥都捞不着了!咱要背着苏联人,鸟不悄地把钱抠出来!再说,他们比咱们还着急。多门要绑你家的洋伙计,就是没别的招了!这俩玩意一条道走到黑,咱就送他俩一程!等你能站起来,马上回车站上工,就盯住老野狗和许老鬼。我这头也让他们三个在许老鬼家和龙潭车站盯着。”说着,指着三个警察,一一介绍:“记住了,黄牙七哥、鲇鱼头、二老歪。发现啥情况,你直接跟他们说。”

  宝臣和三个警察挨个点头致意。

  孙占武又看看宝臣的腿:“你这腿要是恢复不好,可就当不了警察了。”

  宝臣恨恨地说:“师哥,我现在啥都不想,就想报仇!”

  ***  ***  ***

  躺了七天,宝臣勉强能站起来了,韩曲氏让边正林找来木匠师傅,给宝臣做了一副拐杖,让宝臣东西屋来回走走。宝臣刚能走,先到东屋看儿子。

  病中的继宗情绪还不稳定,暂时不能去学堂了。郭寻也跟着停了学,整天陪着继宗,吃喝拉撒睡,唠嗑讲故事,寸步不离。继宗喝了一段汤药,已经能正常吃饭睡觉了,只是还怕生,听到院里有人走动说话,就会哭闹,全靠郭寻抱着安抚,才能消停下来。为此,韩曲氏跟两家邻居打了招呼,说话干活尽量小声,别再惊着孙子。

  宝臣坐到炕沿上,瞅着两孩子小声唠嗑,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韩曲氏从炕上下来,把宝臣往外推,小声训斥:“上那屋哭去!让孩子看着。”

  西屋炕上,娘仨聚在一块。

  宝臣说:“郭寻这孩子怪可怜的,父母死在土匪手里,自己捡条命,认个后爹,现在又没了,我这个干爹不能不管。娘,我想收养郭寻,当儿子养,行不?”

  韩曲氏赞成:“行,郭寻这孩子懂事。想他爹的时候,就自己偷着哭,一到继宗面前全是笑脸,继宗好的快,全靠郭寻。现在继宗离不开他,有这么个心疼弟弟的哥哥,也是继宗的福。”

  玉霜却说:“不行不行。郭寻命太硬,克亲生父母,又克后爹,收养他,不得影响咱家!”

  韩曲氏发话了:“影响啥呀?现在我都不信那些事了。继宗这样,我都没去求大仙。我琢磨明白了,咱家的这些灾,都是日本人闹的!你求大仙,大仙要是灵验,满州还能让日本人占了?我听继宗跟郭寻唠嗑,也听明白了。郭寻一家人跟咱们一样,都是好好的老百姓,硬让日本人给拉到满州,遭了这些罪!”

  玉霜还是担心:“咋说他也是日本人的种啊!”

  宝臣觉得还是老娘明事理,对玉霜说:“谁家教养就是谁家的种!郭福山够仗义,咱老韩家也有人性,教出的孩子差不了!”

  玉霜又说:“那么大个孩子,吃的穿的,得钱了!”

  宝臣忍不住训她:“就知道钱钱钱!往柜里藏老山参的时候咋不问值多少钱?那是郭大哥拿回来的,值老鼻子钱了,养两个郭寻都够了!”

  玉霜还想说,想要儿子,自己再生一个多好,何必收养外人。可是一想到宝臣不举,再看韩曲氏拿眼睛瞪她,就闭上了嘴。

  宝臣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郭寻要是愿意,现在就摆香案。郭寻以后就是韩家的人,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韩继业。”

   

  宝臣把郭寻叫到西屋,把要收养他的事一说,郭寻“哇”地一声就哭了。

  继宗在东屋听到了,忙穿鞋下地跑过来,问郭寻咋的了?

  宝臣拉过继宗:“儿子,让郭寻给你当哥,你愿意不?”

  继宗卡巴着眼睛:“郭寻不是我哥吗?”

  韩曲氏笑着把孙子搂过来:“让郭寻当你亲哥,以后也姓韩!你愿意不?”

  继宗一下就乐了:“愿意愿意!”又问郭寻:“哥,你哭啥?你不愿意呀?”

  郭寻擦着眼泪,连说:“我弟愿意,哥就愿意!”

  当天下午,宝臣让玉霜去铺子里取来香烛,准备办事。玉霜却有点害怕,说铺子里死过人。气得韩曲氏又骂她“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来”,自己穿上鞋去了。玉霜赶紧去老街上买供果和菜蔬。

  当天晚上,宝臣请来冯新泉和边正林,一是感谢二人在韩家遭难的时候帮忙救人,二来请二人作个表证,恭贺韩家添丁进口!

  说来也怪,宝臣在祖宗牌位前磕头上香,禀告祖宗家中有喜,报上养子的名号,又领着郭寻给祖宗和老爹的牌位磕头,叫了奶奶、爹娘和兄弟,再重新以韩继业的名义,与二位高邻见礼。冯新泉和边正林拿出两毛钱贺礼给继业。这一套程序下来,继宗一直在旁边美滋滋地看着,也没哭也没叫。等宝臣请二位邻居在家里吃了一顿饭,继宗还跟着上桌吃了两块肉,象没得病似的。宝臣高兴,腿上敷着药呢,也破例喝了杯酒,跟两个邻居拍胸脯:“我明天领继业去江北警署,给他立户藉。高大巴掌举报继业的事,还没跟他算账呢,他敢说个‘不’字,我用这条瘸腿踹死他!”

  韩家连遭祸事之后,用一件喜事来冲淡弥漫的悲伤。

  

继续阅读:第二十一章 无处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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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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