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改朝换代
田永丰2025-01-13 15:3311,454

   宝臣想起城里的惨象,就懒得过江去上货,巡线也没人督促,但是心里放不下多门社长,就借着上工,隔几天去一趟车站,进出站舍的时候,余光里全是对面的久保洋行。

   阴历七月初三这天上午,宝臣正坐在线路课犯迷糊,金三拐忽然敲门进了屋。宝臣看了他一眼,没出声。金三拐说:“韩大牙,快起来吧,去听听戏匣子!”宝臣知道,站里只有站长和副站长室里有戏匣子,这是让他去见许良贵呀。许良贵可是好多天没来车站了。今天这是有啥事了?虽然心里不想见,也只能跟着金三拐出了线路课,上了二楼。

   一进门,就听茶几上的戏匣子在播报时局。许良贵坐在办公桌后面,摆手招呼宝臣和金三拐坐在沙发上。宝臣坐下一听,戏匣子里一个女声用日语、满语重复播报战场上的动态。说苏联军队打进了满州国,在兴安省和东安省,跟关东军打得难解难分。关东军凭借紧固的边防要塞,毙伤数万敌军,获日本陆军本部嘉奖云云。宝臣现在心里有了准谱,听了两遍之后,就知道这满州电台又在吹牛×。心说:牛×吹的越响,死得越快!关东军那么能打,咋不去苏联人家里把他们都收拾了?还等着人家打进门来?进而想到,满州国被日本人掐在手里是不好受,可也全靠日本人给撑着。老毛子要是把日本人打败了,满州国会不会变成罗刹国?那这些中国人还不是一样挨欺负?又一想,维佳就是毛子,算我半个弟妹,我还知道暗号,算半拉抗联,到时候,说不定会让我做个大买卖呢!

   广播翻来覆去又报了好几遍,终于开始说日满友好的事了。许良贵起身走到茶几前,关了戏匣子,示意金三拐出去。金三拐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出去了。

   门一关上,许良贵就站在宝臣面前,吊起一条眉毛,问宝臣:“兄弟,你也能听出意思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时局不妙,你就没啥想法?”

   宝臣吐出一口闷气,也敢说话了:“许副站长,我就是满州国的一介草民,风大了就趴一会儿,风小了就支棱一会儿。日本人是胜是败,我都不跟它混了,容易把命搭上!”

   许良贵语重心长:“前一阵你家出的事,都是多门社长整的,跟我可没关系。你不用记恨我。要是说起来呢,咱俩都吃过日本人的亏,也都给日本人当过差,现在要变天了。日本人倒了,咱可不能跟着吃锅烙啊!”

   宝臣不卑不亢:“许副站长,我是咋回事,你最清楚。那八个月,是多门社长逼着我干这干那。没干成啥事,挨了一顿大嘴巴子,把我爹也踢死了,还把我抓进宪兵队了,打掉了半口牙,说我是日本特务,谁信啊?”

   许良贵撇了撇嘴:“兄弟呀,哥哥我知道你是咋回事,别人谁知道啊?将来谁接手满州国,都得清算日本人的旧账。要是老毛子接手,你家那匹大洋马还能保你。要是美国人接手呢?要是国民政府接手呢?你能说得清吗?”

   宝臣带防备说:“那匹大洋马是个啥玩意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连累我一家人死的死残的残,我恨不得现在把她送进宪兵队,给我爹报仇。”

   许良贵继续试探:“那德子呢?来无影去无踪的,八成跟抗联也有关系。你俩是师兄弟,到时候,他也能保你。”

   宝臣朝地板上“呸”地吐了一口黏痰:“别他妈提他,提他我就来气!没长心哪,对他咋好都用。去年冬天拿钱去哈尔滨上货,到现在,都快一年了,也没个信儿。拿我当师哥,能私吞货款吗?我能指望他保我?”

   许良贵和风细雨地说:“你这是窝着一股火呀!行了,话不能说满,事不能做绝。真到变天的时候,还得哥们之间互相帮衬。有啥事用得着大哥的,尽管开口!”

   宝臣站起身说:“我还真有个事。”

   许良贵一愣:“你说。”

   宝臣问:“你这一阵肯定忙坏了,秀锦的事,没工夫问吧?”其实是担心许良贵见钱眼开,真的去抓古秀锦。

   许良贵的终于眉毛放下了:“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小妖精。我还真问过,这么长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小娘子,不是跟人跑了,就是让人害了。你就死了心吧。”

   宝臣心里一疼,冲许良贵一抱拳,决绝地说:“行,以后我就不惦记她了。”说是这么说,宝臣并不相信许良贵说的话。他决定趁哪天许良贵来车站上班,他抽空去一趟密哈站,看看那间小屋,再避开金寡妇,跟古秀枝探听一下。秀锦能醒悟回头更好,要不真找个本分人家,有个好归宿,也不错。

  ***  ***  ***

   没等宝臣去密哈站,车站里就乱开了锅。带官衔的一个都没了,除了调度课、扳道房、售票室等几个岗位不能停,其他的岗位都停工了,连伙房都不开火了。来上工的也是啥都不干,列车过站没人管,停靠也没人管。一到满州电台时局播报的时间,连货场的机修工也钻进站舍,跟大伙一块聚在候车厅里听戏匣子。大伙都习惯了反着听,电台说经济繁荣,就是缺吃少穿;电台说前线大捷,就是损兵折将。候车厅里没有戏匣子,金三拐把许副站长屋里的戏匣子抬下来,从售票室里扯出一根电线,把戏匣子放在售票室的窗口上,让大伙收听。大伙一边听着电台的重复播报,一边交流着从各处听来的传闻,大致都是关东军在北边吃了败仗,被老毛子一顿狠揍,死了好多兵,还俘虏了好多!日本人要完蛋了!满州国不知何去何从!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都在找门路逃离满州国,老百姓身无长物,苦巴苦业,在哪都是干活养家,将来不管谁来当皇帝,也得用火车站的工人,大伙一定要齐心协力,先把欠放的工钱要回来!

   乱了五、六天,直到七月初八中午,一声晴天霹雳,戏匣子里来了裕仁天皇!这货用日语吭哧瘪肚地念了一遍《终战诏书》,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接着,满州电台的播报人员用汉语又重新把《终战诏书》念了一遍,大伙这才听明白。不约而同地“呜”了一声,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跳出一个问号:日本人这就算倒台了?那满州国咋办?龙潭车站还归野口站长管吗?

   宝臣心里也画魂,日本人真倒了!可是满州国没倒啊!抗联不用抗日了,是不是还要接着反满啊?那满州国的日本人咋处置?久保洋行好些天都不开门,多门社长也不知跑哪去了。偌大个久保洋行,说不要就不要了?虽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可我就要和尚,不想要庙啊!为今之计,只有盯住许良贵和野口站长,他俩跟多门社长狗打连环,肯定知道多门社长的下落。

   工友们兴奋异常,中午饭都不吃了,继续聚拢在候车厅里,商量着以后没有日本人了,日子该咋过。憧憬着康德皇帝励精图治,带领满州国走向美好的未来。

   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戏匣子里又播报了康德皇帝的《退位诏书》,这回不是康德皇帝本人说的,是播报人员先用汉语念了一遍,又用日语念了一遍。播报过几遍《退位诏书》,戏匣子竟然停了,只剩“哗——哗——”的杂音。工友们都懵圈了,任凭戏匣子哗哗响,一个个面面相觑,表情各异,有兴奋气喘的,有彷徨不安的,有怅然若失的,有垂头丧气的。

   宝臣可是心潮澎湃呀!康德皇帝退位了,满州国也没了!那也用不着反满了!德子、维佳,范大饼都要回来了!哈哈,什么秋山队长,什么多门社长,统统死啦死啦的!我爹的仇要报,我师父的仇也要报!野口站长嘛,毕竟帮过我,暂且饶他一命,但是要把我给他上供的钱吐出来。至于许良贵这个狗特务,必须让他进监狱,上刑!把他的弯弓子压直了,再让他滚回货场看大门去!

   大伙没心思上工了,没等到点,都纷纷散去,也没人点卯打卡。宝臣骑上洋车回了土城子,急着要把戏匣子里的消息告诉家里人。到家进院一看,郭福山和冯新泉、边正林正在院里白话呢,说老街上都传开了,说啥的都有。有说苏联人要来的;有说抗联要回来的;还有说国民政府要接管满州的。宝臣说外头有蚊子,都进屋说吧!四个人进了西屋,把玉霜撵到东屋,关上门,又把各路的消息交流了一遍,直到快九点了,才各自回家。郭寻继续留在家里陪继宗,郭福山自己回了铺子。

   又过了两天,各路消息象一颗颗炸弹,把人炸得晕头转向、真假难辨了:说吉林城里的日本人军人和宪兵都跑没影了,无权无势的日本人根本不敢出门,好多人跑到城门楼子上放鞭炮庆祝;说小风门“水磨电”附近的日本人都被关起来了,家产也被政府贴了封条,限时没收;说苏联人的飞机大炮坦克车,象吹气似的,一眨眼就把关东军给吹得毛都不剩一根;说美国人在日本扔了两颗大号炸弹,把东洋鬼子都炸成了碎渣,祖坟都炸没了;说康德皇帝在奉天让苏联人给逮住了,象抓猪似的五花大绑,一点没给满州国留面子;说城里人都上街去“捡洋落”了,原来那些日本洋行、商铺、医院、学校、别墅住宅都有警察看着,老百姓不敢动。对那些日本平民的住宅就不客气了,门锁敲掉,破窗而入,见啥拿啥,最后连门框窗户框都拆下来拿走了。有的日本人想藏点钱,被翻出来,就是一顿胖揍。那些没钱没粮的日本人哭咧咧地挨家要饭,却没人给。有受不了的,都有跳江的。挨过日本人欺负的老百姓,听着都解气!都说日本人原来是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现在是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这回满州人可是睁眼睛打呵欠——扬眉吐气了!

   江北土城子没有日本人居住,可是宝臣还是不放心,这天中午,急急赶回诚义隆。老街上的店铺都关门好多天了,门窗上都落着厚厚的尘土。每个胡同口都有攒成坟头大小的垃圾堆,也没人清理,被雨水浇过之后,散发出刺鼻的馊巴味,汪出几滩深绿色的脏水,养着一团一团的蚊蝇虫蚁。以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听不见了,街上的人也少了,偶尔经过两个路人,表情无精打采,又躲躲闪闪,好象都揣着一样的心思:趁着改朝换代,打听点新鲜事,凑个热闹,或者捡个便宜。

   宝臣看诚义隆关着门窗,才稍稍放心。敲开门,看郭福山在柜台上放着铺盖,就嘱咐他:“这些日子不太平,铺子就关门吧,门窗都挡严实了!”

   郭福山说:“掌柜的放心。我吃住都在铺子里,闸板都不开。这些天,也没有买东西的。满州国没了,满元也没人敢收。听说密哈站的朝族大院有个黑市,只收大洋,没钱还能用东西换。”

   宝臣听了更不放心:“就怕有那又没大洋又没东西的,还不想等死,咋办?天下大乱,奸盗横行。人饿红眼了,可不管你是日本人还是满州人?”

   郭福山见多了走上绝路的人,不由叹了口气说:“宁作太平犬,不作离乱人啊!”又问宝臣:“我听说了,城里有‘捡洋落’的,那不就是抢吗?你们车站对面的牌子房也有人抢吧?”

   宝臣回想一下:“日本人还在那住着呢,没看出有啥变化呀。”

   郭福山忧心忡忡地说:“日本人也是人,杀人不过头点地,可别象城里那样,不给人留活路。”

   宝臣逗他:“你啥意思?有一个郭寻还不够,还想再去认个儿子?”

   郭福山笑了:“我又没拜过送子观音,哪来那么多儿子……”

   宝臣告诫他:“父子也看缘分。你心眼太好,容易吃亏。”

   郭福山不好意思地说:“掌柜的,我正要吃个亏呢。先跟你告个罪,你要是不认可,就当我没说。”

   宝臣知道郭福山心眼好,却不傻,就说:“你先说吧,啥事啊,还得我认可?”

   郭福山就说了。那幅苏东坡的字,他买到手,已经挂到韩家的墙上了。可是就在前天,那个小伙突然来到诚义隆,说他大伯说,这堆字画里就数这幅字值钱,他老娘知道以后,肠子都悔青了,一股火催的,病倒了。他大伯有心让小伙把那幅字赎回来,情愿拿一根老山参来换。

   宝臣听了,真有点不高兴:“哪这么做买卖的?卖出去的东西还能往回赎?郭大哥,你也是买卖人,你见过这样的?”

   “我知道没这规矩。可是那家人不是买卖人哪。”

   “既然有买有卖,就得循着做买卖的规矩!现在东西是我的。他想换,还得我愿意呀!”

   “掌柜的,这家人怪可怜的,他老娘都病了。”

   “生意场上可不能这么讲啊!自古货不怕看,钱不怕验,银货两讫,各归各家。”

   “要说起来,当初我也是奔着捡漏去的,总觉着是我先骗了人家。”

   宝臣都气笑了:“郭大哥呀郭大哥,你这菩萨心肠,真不象买卖人。行啦,咱把字给他……可有一样,他那根老山参是真是假,你可得看好了!”

   郭福山立刻眉花眼笑:“掌柜的放心,他大伯说了,老山参也是从宫里顺出来的,我去药铺问过,说是能换两挂带辕马的大车,绝对没有假!”

   宝臣一怔,晃着脑袋笑了:“郭大哥呀,你这是设好了套让我钻呢!不过就冲他们家出这个价,那幅字还真是值钱的东西!幸亏我没给我爹烧了。行了,你把老山参拿回来,我算你在诚义隆入股!”

   郭福山连声说:“掌柜的,你咋又来了……当初说好的,是我给诚义隆上的货,赔了嫌了,都是韩家的。现在赚了,那是你的财运,与我无关。”

  ***  ***  ***

   又过了一天,戏匣子里的口气变了。说日本国已经战败投降,国民政府宣布在满州成立“吉林地方治安维持会”,以后这片白山黑水既不叫“边外”,也不叫“满州”,就叫“东北”。今年不叫康德十二年了,改称民国三十四年。原来的政府各部门要冻结各项产业、账目和人员,等待国民政府派员接收查实。老百姓虽然没看到国民政府的一兵一卒,但是看到警察都换了制服,戴上了国民政府的帽徽、肩章,才知道戏匣子里说的都是真的。心里都觉着新鲜!这么大一个满州国,说没就没了。说换一拨人来管,新的还没来,日本人已经跑没影了!好在国民政府都是中国人,自家人再怎么烂,也是肉烂在锅,不能象日本人那样,拿中国人不当人。

   宝臣听说,这个国民政府不是汪主席,而是跟张少帅拜过把子的蒋主席,不知道这个蒋主席和“反斯盟”是啥关系。如果是一伙的,那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如果不是一伙的,那维佳和我师兄弟三个咋办?还得跟蒋主席斗吗?这国民政府也真够差劲,抗联和“世界反斯盟”在满州国跟日本人拼命的时候,你们干吗去了?现在来现成的!

   接下来的几天,龙潭车站一天比一天安静,票车货车越来越少,最后都停了。售票室里也没人了,也没有旅客。候车厅里空荡荡的,整个站舍只有两个没家没业的站务员在看着大门。宝臣反倒天天来上工,也不巡线,和两个工友闲聊几句,就楼上楼下地溜跶,看站长室和副站长室都没人,再透过走廊上的窗户,盯着对面的久保洋行。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宝臣跟郭福山去给老爹上坟的时候,跪在坟前小声念叨过,让老爹的在天之灵帮他一把,抓住多门这个日本鬼子!

  ***  ***  ***

   吉林的老百姓虽然没看到炮火连天、硝烟弥漫,却也感受到兵荒马乱的生活不易。手里的钱花不出去,各家各户都是缺东少西,市面的东西都贼拉贵,还不收满元,专收大洋。大伙在惶惶不安中盼着蒋主席的政府能快点过来,稳定社会,平抑物价,最好再发点大洋。

   到了阳历九月,宝臣听说土城子小学堂开学了,就找到冯新泉,说继宗的病也好了,现在世面也稳当了,孩子的学业不能再耽误了。又说,郭寻岁数大点,但是汉语基础差,也跟着继宗一块念书,学啥样算啥样,两孩子是个伴。又说现在满元花不出去,学费不知道咋交,就先免了冯家半年房租,权当两个孩子这个学期的学费。冯新泉乐得能省下一些钱,直夸宝臣有乃父之风,耕读传家,文脉不绝,又让两个孩子准备好文具,后天正式入学,上课放课,全由他领着。

   郭福山听说了,当天晚上就来到韩家,拉着郭寻一块给宝臣下跪,感谢韩家的再造之恩。宝臣拉起爷俩,说:“看郭寻的仁义劲,真不象日本人。继宗有点不得劲,他急得直哭,亲哥俩也就这样。要不,我就收他做干儿子吧!”郭福山哪有不愿意的道理?重新按着郭寻的脑袋,再次给宝臣磕头,叫了“干爹”。

   过了中秋节,国民政府开始发行东北九省流通券了,规定一切税赋、商贸都要使用流通券,国民政府的法币和原来满州国的满元,都禁止在东北地区流通。老百姓开始忙着去银行兑换流通券,盼着国民政府整顿经济,恢复生产。可是,没等国民政府过来,苏联军队先到了,几乎一夜之间,吉林城里各个衙门口的印把子都换成了苏联人。

   九月末的一天早上,龙潭火车站被一群荷枪实弹的苏军士兵包围了。宝臣和几个没家没口、坚持上工的工友,都被集中到候车厅。不一会儿,三个站长从站舍大门外走进来,与候车厅里的几个员工站在了一起。三人都穿着整齐的铁道制服。野口站长的消渴症可能是严重了,由两个副站长扶着,还哆哆嗦嗦地站不稳当。一个苏联军官给这八、九个人训话。他说一句带嘟噜的俄语,旁边的翻译跟着说一句汉语。大伙听懂了:野口站长和两个副站长职务不变,工作不停。但是,野口站长和日本副站长,还有调度课的两个日本课员,这四个人在牌子房的财产已经封存登记,如有隐匿财产或消极怠工者,将军法从事!苏联军官训话完毕,带着一群苏军士兵离开站舍,野口站长就一屁股坐地上了,日本副站长和许良贵都没扶住。几个工友都站在一旁,谁都没动窝。

   宝臣也没动。他等三个站长上了楼,赶忙跑到门口,盯着对面的久保洋行。占领洋行的是另一队苏军。正门和后院的大门被斧子和撬杠强行破开,苏军士兵把里面的家具物品全搬到开来的两辆大卡车上,并没看见抓人。这多门社长是逃跑了?还是进监狱了?宝臣盘算着,过了这两天,等苏军不再到处砸门抢东西了,世面消停一点,就去找孙占武,他现在改换门庭,还是警务厅的警官,应该知道多门社长的下落。

   孙占武没等宝臣去找他,自己找上门了。

   当天晚上,韩家人正准备躺下睡觉,忽听有人敲门。边正林去开了门,看到四五个全付武装的警察,押着郭福山站在门外,吓得边老六腿肚子都转筋了,把门开了,就跑回自家屋里,再也不敢出来。孙占武让警察都在外面等着,他自己带着郭福山进来了。

   宝臣迎出房门,看孙占武冷着脸,一只手薅着郭福山的衣服袖子。而郭福山被拽着,一声都不敢出,一付犯了事的样子。这是咋的了?宝臣忙问:“师哥,你这是……”

   孙占武先对跟出来的玉霜说:“弟妹,你在屋呆着吧,我跟老四说句话。”

   玉霜看这架势,知道是有事了,赶紧缩回去,关上了房门。

   孙占武把宝臣拉到跟前,小声把来意一说,把宝臣听得脑袋嗡地一声。

   原来孙占武心里一直容不下日本人,以前在绺子里,绑票砸窑专往日本人身上招呼,后来绺子被打散了,他为了几个兄弟家不被灭门,被迫归顺了日本人,忍了四、五年,眼看着满州国灭了,日本人倒了,他和几个兄弟都换上了国民政府的警服。最近接到“辨识汉奸,肃清敌特”的任务,他憋了几年的闷气发泄出来,带着这帮兄弟大张旗鼓地到处搜捕日本特务和日本遗民,虽不能象以前在绺子里那样,想杀就杀,但是把日本人一个个抓起来上刑,逼他们先交钱,后认罪,签字画押,该收监收监,该枪毙枪毙,弄得那叫一个过瘾!今天下午,他接到高大巴掌的电话,揭发诚义隆的郭经理带着一个日本孩子,老多顾客都听过那个孩子说日语。孙占武捞宝臣那次,跟郭福山一起在汽车里呆过半夜,看出他是老实生意人,不可能是日本特务。可是这日本孩子,必须抓走!孙占武带人来到诚义隆,一说这事,郭福山就吓堆了,说孩子在韩家住呢。孙占武就带人过来了。

   郭福山在一旁听孙占武讲完,也不敢说话,只是可怜巴巴地瞅着宝臣。

   宝臣小声跟孙占武解释:“师哥,那孩子已经是郭经理的儿子了,现在叫郭寻,不是日本人了!”

   孙占武没的商量:“他叫啥也是日本人的种!我不想惊动老太太,才跟你商量。你把那孩子叫出来,我带走!”

   宝臣急了:“怨有头债有主。这孩子又没干过坏事,你抓他干啥?”

   孙占武不耐烦了:“日本人是个啥操性,你不知道吗?他是日本人的种,长大了也是畜牲!”

   宝臣不服气:“咱中国人养大的,就是堂堂正正的人!”

   孙占武也急了,把郭福山往边上一推,一只手按在腰里挎的枪盒子上,定定地看着宝臣,提高了嗓门:“韩老四,你忘了师父是谁杀的?你家老爷子是咋死的?日本人现在倒台了,你还想保日本孩子?”

   宝臣恨声说:“日本人是畜牲,咱中国人不是!咱还得讲点仁义吧!”

   孙占武冷笑:“呵呵,跟畜牲讲仁义……活该你吃畜牲的亏!行了,我现在出去,在外头等着,你把孩子领出去,麻溜的!”

   宝臣豁出去了,“扑通”一下跪下,拉着孙占武的裤子:“师哥,我跟你说实话吧。那孩子我刚收养没几天,现在管我叫爹了,老太太多个孙子,正高兴呢。师哥,高抬贵手吧!”

   孙占武愣了一下,一脚把宝臣蹬了个腚蹾:“大老爷们,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你这是干啥!我给你面子就完了。将来这孩子要是不成人,你自己受吧!”说完,抬腿就往处走。

   宝臣忙从地上爬起来,在郭福山耳边嘀咕了两句,跟着孙占武往外走。

   两人走到院门口。宝臣刚想问多门社长的事,孙占武却先拉住宝臣:“有个事,你能办。”

   宝臣赶忙说:“师哥,你就吩咐。”

   孙占武附在他耳边小声说:“车站的老野狗,你给我盯着点。”

   宝臣眨巴眨巴眼睛:“老野狗还是站长,我咋盯他?”

   孙占武左右瞅了瞅,声音压得更低了:“老野狗这些年没少划拉。现在苏联人把银号、钱庄和日本银行都封了,钱带不走,也汇不出去。苏联人搜过老野狗的家,啥都没搜出来,肯定是藏起来了。这老小子饿肚子吞金条——舍命不舍财。那都是中国人的钱,咱不能让他带回日本去!”

   宝臣想想也是这么回事。野口站长在龙潭车站作威作福十多年,见钱眼开,贪得无厌,肯定积攒了万贯家财。让他把这些钱都带回日本,可太便宜他了!就问:“那你把他抓起来,一顿皮鞭子沾辣椒水,不就吐出来了?”

   孙占武一皱眉:“你以为我不想啊?他是公职人员,不是战犯,苏联人不抓,我也没法下手。不象宪兵队的秋山队长,那是纯粹的战犯,已经让苏联人送西伯利亚劳改营了,这辈子也别想出来了。”

   宝臣假装问:“那多门社长呢?久保洋行这些年肯定也没少赚钱,前两天也让苏联人查封了!”

   孙占武知道宝臣的心思:“我也是才知道。日本人撤走之前,把特高课的档案全烧了。但是特高课的日本战犯都有口供,都说多门是秘密课员。苏联人抄了久保洋行,没搜到钱,也没抓到人。但是他跑不出吉林地面,你的仇,早晚能报!”

   宝臣最想听的就是这个,最烦恼的也是这个。赶忙追问:“多门的汉语说的不利索,能躲到哪去?你们警务厅咋不抓他?”

   孙占武搂住宝臣的肩膀:“老野狗舍命不舍财,他现在被苏联人看得死死的,钱能放在哪?只能是在逃的多门,加上多门自己赚的钱,不是个小数。现在捋不着线头,所以才让你盯着点。老野狗和多门的勾连,你比我清楚。这俩金家雀可不能让它飞了!关键是,这事不能让苏联人知道,咱得鸭子凫水——暗里使劲!”

   宝臣看着孙占武的眼睛:“意思就是……咱自己动手,既要钱,也要命?”

   孙占武嘿嘿一笑:“老四啊,开窍了!咱跟日本人还客气啥呀!”

   宝臣赞一声“够狠”,自己做买卖那点算计,可比人家差远了!马上答应:“我明白了。我盯着点,一有苗头就向你报告,不让别人知道。”

   孙占武又嘱咐:“行,你招子放亮点。这个事办成了,我想法把你弄进警务处当警察。咱哥俩在一块吃香的喝辣的,也不耽误你开店铺……”

   宝臣心里一动,不知道是啥样的警察,能不能帮助家里的铺子进点好货?

   这时,郭福山从屋里小跑着出来。他刚才按照宝臣的吩咐,管玉霜要了两个大洋。

   宝臣接过大洋,转头递给孙占武:“师哥,黑灯瞎火的,让兄弟们跑一趟。拿去买包烟抽。”

   孙占武接过钱:“得嘞。跟你说的事,你上上心!”说完,开门出去了。

  ***  ***  ***

   第二天,宝臣早早去车站上工。骑车经过密哈站木拱桥,看到一身朝族衣裙的崔顺姬站在桥上,一见宝臣过来,迎上来招呼:“师哥,师哥……”

   宝臣知道小崔肯定是在等他。野口站长的财产被查封了,小崔断了供养,不知有啥章程呢。他赶忙下车,问:“有事家里说去呗!”

   小崔直接说了:“师哥,我想找德子。”

   宝臣这回不想骗她,可是又不能说实话,只能说:“弟妹呀,我现在也找他呢!他去年到哈尔滨上货,到现在也没回来。不过我敢肯定,德子是干大事的人,他绝对不会贪那点货款。过一阵,他指定回来!”

   小崔失望地低下头:“现在没有日本人欺负咱们了,孩子得认爹了。”

   宝臣顺着她说:“那应该,应该。我跟德子说了,他听说当爹了,可高兴了!”

   小崔想说啥,又止住了,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那,师哥,我走了。你要是见到德子,就跟他说一声,我配不上他了,但是孩子是他的。让他有工夫来看看,趁孩子没长大,还好相认。”说完,转身要走。

   宝臣叫住她:“等会儿,你现在住哪?”

   小崔说:“野口得了病,他老婆天天看着他,车站都不让去。有事都是让人稍口信。我那房子的租期也满了,就带儿子回爹妈家住了。”

   宝臣听得心里一阵悲戚,千精百灵的小姑娘,当了娘以后,有了牵挂,让人欺负,受多大委屈也得忍着。想了想,从兜里掏出点零钱:“我这有点钱,你先拿着。自己带孩子不容易。”

   小崔说:“不用,我在野口那偷着攒了点钱,够花。”

   宝臣一急,又撒谎:“这是德子的钱。他知道自己当爹了,就留下点钱,让我有空稍给你。我一直也不方便见你,就先放在家里了。明天我给你送去!”

   小崔苦笑了一下:“师哥,你别骗我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要是过不下去,就去找你。”说完,转身下桥走了。

   “唉、唉,”宝臣连声答应,不知为啥,看着小崔的背影,想到了古秀锦,眼泪止不住涌出眼眶,也该去看看那间小屋了。

   擦了眼泪,宝臣推车下了木拱桥,忽然尿急,就抬着洋车钻进路边沟一人多高的草窠里。年景不妙,别在尿尿的时候,再把洋车丢了!他支好洋车,解开裤子,尿了一泡黄尿。正要提上裤子,无意中抬头往官道上一看,穿过略微枯萎的蒿草叶子,看见一辆洋车倏忽而过,直奔龙潭车站方向去了。樱花牌!和宝臣骑的洋车一模一样!五年来,宝臣恨不得天天骑车,对这款樱花牌洋车太熟悉了,江东江北加一块也没几辆。宝臣提着裤子紧跑两步,穿过草丛,跑上官道。看着那辆洋车上的两个背影,一个骑车一个坐在货架上,都用礼帽子围巾包裹着头脸。刚近10月份,天气已凉,但还不至于包裹得这么严实?再看骑车的人,歪着屁股在车座上一扭一扭地,身体费劲地往两边狠晃,满江东也找不出第二个金三拐!而坐在后座上的人,腰杆挺直,一手把着车货架,一手扶着金三拐的腰,细看那只把在车架上的手,细长少肉,活象一只鸡爪子。宝臣对这只手太熟悉了,这只手教了他八个月的本事,还扇过他一顿大嘴巴!踅摸他有三个月了,真是苍天有眼啊!宝臣又惊又喜,裤子都忘了系,脑子飞转。洋车从北边过来,是从金三拐家出来的?金三拐一个跑腿子,跟别人合住一间小土房,不可能收留多门……容不得他琢磨了,那辆洋车已经走远了。先不管从哪来的,今天让我碰上,你就别想跑!宝臣提上裤子,从草窠里抬出洋车,骑上,用多门教他的盯梢技术,远远地跟着。没有几分钟,洋车到了久保洋行的路口,向右一转,进了那片牌子房。宝臣赶忙狂蹬一气,骑到久保洋行的大墙边的胡同口,再看,目标消失了。

   宝臣不敢去胡同里找,转身回到车舍门口。火车站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营,欠了两个月的工钱也发下来了,各个部门也都有人了宝臣就跑到站舍门前的公用电话亭,给警务厅打电话。孙占武正好在办公室,他让宝臣先找个隐蔽的地方盯着,有变化再通知他,千万别露面。宝臣挂掉电话,回到站舍门口,点着一根烟卷,用余光悄悄盯着牌子房的胡同口。

   过了一个半小时,孙占武领着一帮警察和一个苏联军官,开着警车来到牌子房,先戒严,然后大肆搜捕,却没找到多门。闹哄了一番,又开着警车撤走了。宝臣躲在站舍门口继续盯着,直到中午,工友们都去伙房吃饭了,宝臣才又去了公用电话亭,打给孙占武。

   宝臣抱歉说:“师哥,这事怪我。”

   孙占武不以为然:“要是那么好抓,早就抓住了。当警察的,这种事常有。只要你没看错,咱就赢了一步,说明多门还在龙潭,一直和老野狗勾连着,而且有金三拐,就有许老鬼的份。你继续盯着,看准称再报告,别打草惊蛇!”

   宝臣连声答应:“一定一定!”

   宝臣回到站舍,正要去吃饭。金三拐在楼梯口喊他:“韩大牙,许副站长找你!”宝臣“嗯”了一声,转身上楼。心说:这个栽愣货,啥时候回来的?要是把这货抓起来审问,应该也能摸到多门。又一想,不能打草惊蛇,先别惊动他!

   宝臣一进办公室,看许良贵坐在办公桌后面,阴沉沉地冲宝臣一摆手,让他坐。宝臣的屁股刚一沾沙发,许良贵一张脸抽抽着质问:“是你把警察招来的?”

   宝臣知道瞒不住,说:“是啊。我刚才看牌子房那边有个人象多门,我就报官了。我爹就死在他手里,我跟他没完!”

   许良贵咂咂嘴:“日本人是倒了。可是日本人对你不薄啊,你这是卸磨杀驴呀!你咋回的车站?咋当的巡线员?洋车骑在屁股底下,钱赚得顺风顺水,店铺开得红红火火,儿子进了城里的学校,还养个小妖精,你不知道该感谢谁吗?”

   宝臣听他说得一身是理,也不想恭敬他了:“日本人给我多少,也不值我爹的一条命!”

   许良贵一怔,继续敲打:“你想想,多门社长要是掉了脚,他一松口,你、我、野口站长,咱们都得去蹲巴篱子!苏联人可不管你是不是被逼的。”

   宝臣大声说:“我宁可跟多门一块进去,看谁先死!”

   许良贵放狠话了:“你想得美!抓住他倒好,要是抓不着呢?多门社长的手段你也知道。他知道你家,你爹没了,你还有老娘,还有老婆孩子!让多门逃出满州,苏联人抓不住他,咱俩就都安全了!你不为自己,也得为家里人想想啊!”

   这下宝臣灭火了。许老鬼说的没错,多门那个畜牲,啥事都能干得出来!可是,按许老鬼的心眼子,与其害怕受到多门的牵连,不如直接宰了多门。日本人已经不用恭敬了,他还这么哄着多门,难道他和孙占武想到一块去了?那他得保证多门不被苏联人抓住……突然脑袋里“咯嘣”一响,哎呀我操,金三拐骑车带着多门,不是从自己家出来的,而是从许老鬼家出来的!许老鬼把多门藏在自己家里了!那趟三间房,现在只有许老鬼一家啊!想到这,宝臣心神不宁起来。

   许良贵以为宝臣害怕了,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呀,大哥啥时候让你吃过亏?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保平安最要紧!”

   宝臣点了点头,默默离开了副站长室。 

  

继续阅读:第二十章 新仇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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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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