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临秋末晚
田永丰2025-01-13 14:0811,054

   警车开到东依兰岗码头。宝臣和郭福山下了车。郭福山向孙占武致谢告别。孙占武摆摆手,冲宝臣说:“人作有祸,天作有雨,日本人作大劲了,天打雷劈那天,咱都能赶上。挺住喽!家里的难处要是扛不过去,就来找我。”然后掉转车头,回城里了。

  宝臣听着话茬不对,用毛巾捂着嘴,疑惑地看着郭福山。郭福山却不瞅他,一个劲地拉他上船。坐船渡江,最忌讳谈论诡事、恶事、灵异事。宝臣一时闭了嘴,但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昨晚警察把他抓走的时候,老爹还在地上躺着,呲牙咧嘴地起不来,也不知多门是咋打的。等了一会儿,渡客凑到十五、六个,船老大喊一声:“解缆开船喽!”船头船尾一个撑杆一个摇橹,渡船向对岸荡去。

  到了土城子渡口,下了船。渡客纷纷走上江堤,都沾了两脚黑泥。过了大车店,周围的路人少了,宝臣忍不住了,用毛巾捂着嘴,捅咕郭福山,让他说。郭福山知道宝臣问的是啥,就一边走一边说出了实情。

  昨晚宝臣心神不宁地离开诚义隆去找维佳。两个孩子又玩了一会儿。老爹就张罗关门,准备领继宗回家。郭福山刚上了闸板,就看见两辆警车开过来,“嗞嘎”一声停在店门外,多门社长带着警察、便衣下了车,连带郭福山一起推进铺子里。老街上很少有警车进来,立刻吸引了几个街坊围过来探看。警察也要耍威风,进店就把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扭胳膊按倒,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多门社长问老爹,大伙计郎友德和那个俄国女人去哪了?老爹见来者不善,就说不知道。一个警察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把老爹打倒在地。郭福山想上前保护,却被便衣一脚踹在腿弯上,扑通跪下,被按着脑袋动弹不得。两个孩子都吓坏了,郭寻瑟瑟发抖,继宗则是尖声大叫。身后的便衣“啪”地一个脖拐,打得继宗立刻没了动静。老爹见不得孙子吃亏,挣扎着爬起来,要去保护孙子,被多门社长照着心口窝就是一脚,踢得老爹一口气憋住,窝在地上起不来了。多门社长再问,老爹只顾哼哼,说不出话了。两个警察就问郭福山。郭福山就实话实说,说自己是新来的伙计,没见过郎友德,俄国女人昨天晚上说要进城办事,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多门社长却不信,说肯定有人通风报信,俄国女人才会逃走。

  这时,宝臣从门处冲进来,没说上几句,就被推上警车抓走了。那三个便衣又踹了郭福山和两个孩子几脚,才跟着多门社长坐着另一辆警车走了。

  郭福山马上爬起来去看老爹。韩凤阁已经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哼哼声都虚弱了。郭福山忙叫继宗去叫玉霜,可是继宗已经吓尿了裤子,站都站不起来了。郭福山就叫郭寻陪着继宗,请拥进店铺里的街坊们帮忙把老爹抬到药铺,找老郎中号脉抓药,再去告知老娘和玉霜。边老六凑过来,把宝臣留下的话告诉了郭福山。郭福山马上关门上闸板,准备先把继宗送回家,再进城找警务厅的长官。

  郭福山刚把店门关好,韩曲氏和玉霜就到了。婆媳俩听了街坊报信,赶忙拿着钱赶过来。玉霜看到郭寻扶着继宗站在店门前,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瞅人,走近了就闻到身上散发出一股尿骚味,问他话也不吱声。吓得玉霜抱住儿子就哭。韩曲氏踢了玉霜一脚,让她止住哭声,又从她怀里抢过继宗,叫她领着郭福山回家取钱,按照宝臣临走留下的话,让郭福山带足了钱,进城找孙占武,去宪兵队捞人;这边叫边老六抱起继宗,一块去中药铺,老的小的一起号脉看病。

  郭福山跟玉霜回了家。玉霜全然没了主意,从裤衩带上解下钥匙,打开钱匣子,让郭福山看着拿。

  郭福山把钱匣子里的几张银票和全部三百多大洋都揣上了,跑到渡口,央求已经收工的船户,高价包船过江,又在东依兰岗码头雇了一辆洋马车坐上,跑到朝阳门。赶在城门口宵禁之前,进城摸到警务厅,正赶上孙占武值班。

  孙占武问明情况,马上开车带着郭福山,先跑了几处私宅,用光了银票,还剩下一百多大洋。又跑到宪兵队,孙占武进去找人交涉了一回,说是要等到天亮以后都上班了,才能签担保文书。两人回到警车里,一边盯着宪兵队的大门,一边抽烟唠嗑,一直挺到天亮。

  郭福山讲完了,两人也到家了。宝臣先进了东屋,看到老爹躺在炕上,气息微弱地哼哼着,不由心里一酸,坐在炕沿上,用毛巾捂着嘴低声哭泣。老娘过来看看宝臣的脸,问:“进去挨打了?”宝臣点点头,哭得更大声了。老娘拐了他一胳膊肘:“小点声,这有我呢,你去看看继宗!”宝臣马上站起来,擦擦眼泪,去了西屋。

  进屋看到郭福山正把剩下的一百多块大洋,连带他记的账单,一起交给玉霜。继宗躺在炕头,盖着被子,闭着眼睛。郭寻跪着一只马扎,趴在炕沿上,默不作声地瞅着继宗。

  玉霜把钱放进钱匣子,锁上,再放进炕柜里。一扭头看到宝臣的脸,吓了一跳:“咋的了这是?打你了?”

  宝臣的一张脸肿得象只大猩猩,连眼眶子都肿起来了。他从嘴唇缝里挤出两句模糊不清的话:“我没事,继宗咋样?”

  这一问,玉霜的眼泪就下来了。她说继宗和宝臣当初一样,一睡觉就做恶梦,晚上不敢睡觉。白天困的实在不行,就让奶奶搂着才能眯登一会儿。

  宝臣想:继宗还是个孩子,现在不必面对房事的尴尬。如果做下病根,可就不好说了。就问玉霜都开了哪些药?玉霜就把药方拿出来。宝臣一看,跟自己曾经吃过的药大同小异。

  宝臣刚把药方交回玉霜手里,就听继宗一声嚎叫,从梦中惊醒了,惊恐地瞪着天棚,张牙舞爪地哇哇大哭。玉霜叫着:“儿呀儿呀,摸摸毛,吓不着!”伸手去抱继宗。却被继宗胡乱挡开了。宝臣心疼地贴过去,任凭儿子手蹬脚刨,想安抚儿子。不想继宗一看宝臣,象看到妖怪一样,掀开被子,退到窗台边,手指着宝臣,扯着嗓子尖声大叫!屋里的人都吓得不行,韩曲氏也从东屋跑过来,看着继宗指着宝臣的脸尖叫,忙叫宝臣出去:“瞅你那脸,没人样了,吓着孩子!”宝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没了人形,赶紧跑出去,躲到外屋地。听着继宗的尖叫,眼泪止不住落下来。已经麻木的牙床狠狠地咬在一起,心里念叨着:多门小日本,我爹和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老子的师兄师弟都是抗联,也不是吃素的!

  宝臣发了一阵狠,忽听继宗不叫唤了。凑到西屋门前,掀开半截门帘,偷眼向屋里看。原来是郭寻上了炕,拉着继宗的手,小声跟他唠嗑呢。继宗不叫唤了,眼神也柔和下来。韩曲氏、玉霜和郭福山都愣呵呵地看着,不知所措。宝臣却隐约听出来,郭寻说的是日语,具体说啥听不清。

  还是韩曲氏先反应过来,摆手让郭福山和玉霜一起退出西屋。四个人在外屋地一商量,就让郭寻在这住,晚上陪着继宗,玉霜在旁边盯着点,按时给继宗和老爹熬药。宝臣和老娘去东屋陪着老爹。让郭福山不用管店铺,先吃一口锅里新烀的地瓜,再去中药铺给宝臣开点消肿化瘀的药。郭福山说在城里吃过了,出门就奔了中药铺。

  宝臣随老娘回到东屋,把脸上残留的血迹洗干净,换下沾血的衬衫毛衣和全身的铁道制服,直接脱鞋上炕,挨着老爹躺下。老娘让他先吃口饭再睡觉。可是宝臣的嘴不敢大张,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根本没心思吃饭,就冲老娘摆了摆手,表示不饿。闭上眼睛想补一觉,可是嘴里和脸上的疼痛一跳一跳地袭来,眉头一皱一皱地抽搐,就象心里的恨,一点一点地累积。

  中午时分,郭福山买了药膏回来。宝臣在嘴里含了药,脸上敷了药,又让郭福山骑上他的洋车,先去龙潭车站的线路课,向课长告几天假,就说宝臣受点外伤,等伤好了再去上工。再进城去继宗的寄宿学校,替继宗请个假,就说继宗病了,要耽误一段学业。

  ***  ***  ***

  半个月后,宝臣的脸消肿了,嘴唇长好了,牙却不全乎了,上下加一块,掉了十二颗半,折断的牙齿把牙龈整个浪儿全扎坏了。城里满铁医院的牙科去不起,就在老街上找个游医,镶了半口假牙,嫌金牙太贵,没舍得包金。不知是因为牙龈不规整,还是游医太能糊弄,反正假牙整体前凸,一戴上就显得嘴唇短,不使劲闭嘴就要露出两颗门牙,精神小伙变成了“韩大牙”。

  继宗连着喝了半个月的汤药,又有郭寻天天陪着,现在也能踏实地睡觉了,也能趴在炕上写字看书了。只有老爹不见好,吃药按揉都缓解不了心口疼,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全家都围着老爹转,诚义隆的生意,只靠郭福山一个人支应着,好在行情冷淡,光卖存货也能供得上。

  一家三个男人一块求医问药,又花了十几块大洋。玉霜时不时地叨咕: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要空了,又埋怨维佳不知干了啥犯法的事引来日本人,弄得韩家老小跟着遭殃,又埋怨宝臣,当初不该收留德子,惹出这么多的祸事。有一回被老娘听到,冲进西屋关上房门,压低声音把玉霜骂了一顿。骂她“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骂她“钻钱眼里顾头不顾腚”;骂她不懂“过日子就是过人”的道理;骂她应了“娶妻不贤,家门不幸”那句老话儿……

  宝臣就在旁边听着,一句也没拦着,却也没加缸儿。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多门社长不会白白地让他跟着久保洋行赚钱,就算没有德子和维佳,他最后还得被迫去当汉奸!要不是日本人临秋末晚,特务生涯何止八个月,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通过崔顺姬给野口站长的八十块大洋,只是买命的钱,只能保你不死,不能保你无忧!维佳一天抓不到,多门社长就不会善罢甘休!自己挨打破财不算冤屈,郭福山家的冤屈,跟谁说去?这一切的根源,是日本人天生阴损咕咚坏,更是满州国软弱无能。要象韩家先祖“边外大爷爷”那样,谁敢不欺负咱们?象师父和德子这样也行啊,真刀真棒枪地跟日本干。象维佳,就更了不得,大老远的从俄国跑过来帮忙,还带着“反斯盟”跟日本人干!不但不能怪她连累韩家,还得替满州的中国人感谢她呢!有日本人在满州一天,老百姓就别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孙占武说得对,先挺住喽!我要看着日本人遭天遣!

  宝臣咬着半口假牙,含着满心的郁闷与愤恨,回到车站上工了。工友们注意到他略有凹凸的嘴唇和崭新的假牙,纷纷打听咋十多天没来上工?咋有闲工夫去镶牙?宝臣恨恨地说:满州国的路不平,走路都能摔跟头,把牙磕掉了!大家听这话说的云山雾罩,就附和说:哪里哪里的路真不平溜,哪天哪天有人就摔了跟斗,摔断了骨头,脸也卡破了。又夸他:还是韩掌柜有钱,装的假牙又白又亮,比真牙还漂亮!等宝臣去线路课消了病假,再骑上洋车出去巡线,就有人在背后议论:小韩子有俩糟钱就开始嘚瑟,骑洋车喝大酒,把牙卡掉了,该!

  上工十多天,宝臣发现火车站里开始乱了。线路课长早上来了,露一面就走,也不知在忙啥,一点不象前一阵,要求巡线员认真巡查,出事必究。这十多天里,课长在巡线日志上才签了一回字。过后也不补上,就那么空着,也不怕一旦出事站长追究。另两个巡线员更狠,干脆连日志都不填了。野口站长根本不露面。许良贵和日本副站长也是今天来,明天不来。工友们看出苗头,谁也不上楼找他俩,每天都在各自的岗位上该干吗干吗,可是出工不出力,聊天扯淡不干活,专盯着进站卖零食的小贩,好讹点瓜子吃;票车过站,也看不见端枪押车的日本兵了;货车进站补煤加水,却半天找不到人来接洽。

  宝臣便也不再老老实实上工了,江密峰根本就不去,上工就是过江进城,在吉林城里或者东关商埠转悠转悠,碰上便宜货就淘登点,没有就回家。每次路过车站,都假装进去填报日志,其实是偷瞄两眼站舍对面的久保洋行,看它还是大门紧闭,门前的台阶上都落了一层灰土,后院的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院子里一直静悄悄的,洋行里的管事、账房、伙计、司机、门房,一大票的人,都不知跑哪去了,呈现出一派衰败。宝臣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有点担心,多门社长要抓的是维佳,宝臣从宪兵队出来,有孙占武保着,维佳可没人担保,多门社长绝不会善罢甘休,以后指不定出啥坏招呢。但是现在宝臣不那么害怕了。宪兵队也进过了,半口牙也打掉了,一家老小也跟着遭罪了,日本人还能把我咋的?大不了一条命摆在这,象师父和三师哥、德子那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子现在也算半拉抗联了,在宪兵队受过刑也没有反水!那个“世界反斯盟”都得感谢我!关键是,就看久保洋行这个死样子,估计小日本就快完犊子了!

  宝臣的愿望还没实现,家里就出事了。老爹的病越来越重,经常按着胸口,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咳出一口黑血,才吼吼气喘着倒下,陷入昏迷。全家人又是请郎中,又是伺候吃喝拉撒,后来宝臣干脆不去上工了,反正也没人管。拖到阴历五月底,老爹已经不能吃喝了,总是断断续续地嘱咐宝臣,要看好韩家的独苗继宗,不能让他再受磨难。宝臣请老郎中来号过脉,老郎中摇摇头,让家里准备后事。六月初三晚上,难受了三个月的韩凤阁终于在睡梦中解脱了。

  韩家一片悲恸,准备发送韩凤阁。韩氏一脉的近支旁系散在各处,关外关里都有,韩凤阁这一支三代以上的祖茔远在桦甸,宝臣没工夫扶柩远走,就请阴阳先生在江北的长蛇山下选了一块林边地买下来,在祖宗牌位前禀告列祖列宗,这一辈在吉林江北单立祖,另起头。发送老爹的当天,全是宝臣和郭福山张罗,街坊邻居帮忙。老娘和玉霜是女人,安排在家做两桌饭菜,连带给祖宗牌位上香。继宗还在吃药养病,怕他来坟地犯冲,就让郭寻陪他在家。

  宝臣没告诉车站的工友家里办丧事。不是怕工友们把消息散布出去,野口站长和多门社长也不可能来吊丧随礼。他是怕工友们听说老爹的死因会瞧不起他,说他前几年象个碎催似的,跟着日本人屁股后面,赚了不少钱,在车站里人五人六的,出手阔绰,倍有面子。如今在日本人面前失了宠,不但赚的钱都搭里了,老爹的命都搭上了!而且许良贵听到信儿,很可能会假惺惺地来哭孝。宝臣不愿看见他。客人只请了孙占武,也是让老街上的人看看,韩家老爹没了,韩家的势力可没倒,还有个师兄在城里警务厅当大官呢!

  葬了老爹,宝臣心疼了两天。不是心疼钱。如果能用钱换回老爹的命,换回儿子的健康,换回古秀锦的长伴左右,他宁愿倾家荡产!他心疼的是亲人,心疼的是脸面!老爹被活生生踢得一病不起,含恨而死;儿子被吓出癔症,还不知能调养到啥样;好好的二房小媳妇被吓跑了。归根到底,都是日本人害的!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了,车站的工友们过一阵也得知道,指不定在背后咋笑话我呢!等到日本人完犊子那天,我要逮着多门社长,也照他的心口窝狠狠踢上一脚,踢他个七荤八素,再拿刀在他身上扎出三十六个窟窿,也不枉我爹养我一回!

  宝臣守孝,烧过头七,六月十一的早上又去车站上工了。进站舍之前,还是先瞄了一下对面的久保洋行,看它大门紧闭,象是荒废多年了。回头再看龙潭车站,也多了几分沉闷。两个月没发工钱了,一正两副,三个站长都不露面,工友们见面打招呼都是有气无力,连咋咋呼呼的金三拐也不吱声不蔫语了。宝臣找不到线路课长,自己翻开巡线日志,竟然一个来月都是空白的!宝臣把日志一扔,出站舍过江进城。

  阴历六月,正是天上下火的时节,吹过的风都是热哄哄的。在太阳底下骑车超过十分钟,宝臣身上的半袖制服就让汗水溻透了。经过旱江桥的时候,又看到江水里漂过一具死尸,脸朝下倒扣着,也不知泡了几天,全身胀鼓鼓的,在丝丝缕缕的衣物间露着白白的肉,象吹起来褪了毛的猪,也看不出男女。

  进了东关商埠,想先喝口大碗茶解解渴,结果茶棚子都没了!洋行、商铺也没剩几家。窑坑周边的烟馆、妓院也都关了门,只有钱庄银行门口聚着一堆人,一会放进去一个,也不知是存是取。宝臣忍着渴,转了仅有的几家开门的货栈,先要了碗水喝,一打听物价,得到北山后头去听了。他不甘心,就从朝阳门进了城里。一进城门,就有一股腥臭直打鼻子。在通天街、河南街上转了一圈,才明白味道咋来的。满大街的垃圾没人清理,路边墙角时不时就发现一个死倒儿,散发着刺鼻的尸臭,垃圾堆和死尸上的黑头苍蝇和绿豆蝇一哄哄地起飞降落,发出烦躁的嗡嗡声,还有肥白的大尾巴蛆,一球一球的滚来滚去,看得人身上直鞠凛,忍不住干呕。商铺货栈全都关门了,满大街看不见一个警察,地痞流氓也看不见,穿和服的日本人更是绝迹了,街上最多的,就是两眼无神走路虚飘的要饭花子,还有到处翻找食物的野猫野狗。曾经风流繁华的吉林城,不象人住的地方了。

  宝臣最先想到儿子的学校,城里城外都这付德行了,学生还能上课吗?他一拐车把,沿城墙向北,去了满州寄宿小学。到了校门口,发现学校也是大门紧闭。敲门叫出门卫一打听,学校已经停课十来天了,学生都提前放假回家了。宝臣一时兴奋起来,继宗说过,学校里的满州孩子没几个了,这些日本学生都不上课了,说明日本人真没几天蹦跶了!正好继宗也不爱来学校上学,干脆好好在家养病,食宿费就当瞎了。

  宝臣转头出城,驮着空空的牛皮褡裢和帆布邮袋,骑过旱江桥,骑过龙潭车站,也不进站填报日志,直接回了土城子。市面上不景气,宝臣不但没着急,反而有点窃喜。诚义隆的生意一落千丈,并不是经营不好。吉林城里都是不死不活的,谁能改天换地?着急上火也没用。最主要的是,看到久保洋行还是没开门,多门社长应该没工夫来折磨韩家了。宝臣决定先回家养几天,静等小日本吹灯拔蜡,好找机会跟多门社长算账!

  中午时分,宝臣到家,推车进院,先告诉老娘,说车站里除了调度课、线路课、站务课的几个离不开的人,站长、副站长都不来了,也没人管,也不发工钱,好象要出大事。韩曲氏丧夫之痛犹在,玉霜也被折腾怕了,都赞成宝臣的眼色,宁愿不要这份差事,也要躲开是非。

  宝臣又告诉继宗,学校都提前放假了,暂时不用上学了。继宗一听,乐得跳下炕就要去诚义隆找郭寻。继宗的病情有所好转,却不如以前那么疯了,不咋跟冯、边两家的孩子玩,天天盼着郭寻来。郭寻没来的时候,他跟娘跟奶奶也不爱说话,郭寻一来,两人就凑在一块唠个没完。两人用日语和汉语混合着唠嗑,还一边说一边嘻笑打闹。郭寻也不那么拘谨了,继宗摸他那半截胳膊,他也不生气。

  宝臣对儿子说:“你在家等着,我去铺子里找郭寻!”

  玉霜嘴欠,坐在炕上问宝臣:“郭寻总来,不用在铺子里干活啦?”

  宝臣刚想骂玉霜,在外屋地干活的老娘先骂开了:“没心肝的玩意,那是个孩子,你指望他干啥活?铺子赔了挣了,也不用你操心,你就缺那俩钱花?”玉霜当时就不出声了。

  韩曲氏推门进屋,对继宗说:“大孙子,你消停在家等着,你爹去叫郭寻过来,晚上让郭寻在这吃饭。”

  继宗马上问:“奶,那让郭寻在咱家住一天,行不?”

  韩曲氏说:“咋不行?住几天都行。你俩晚上就跟奶奶住东屋!”又吩咐玉霜:“你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卖酸辣碗坨的,买点回来,让两孩子凉快凉快!”

  玉霜答应着,下炕穿鞋,跟宝臣一块出来。

  宝臣没骑车,跟玉霜走到老街上,忍不住数落她:“你也长点眼色!没看继宗现在离不开郭寻吗?你不想儿子的病快点好啊?”

  玉霜被说得臊眉耷眼的,低着头不说话。

  宝臣不再理她,自顾自去了店铺。

  诚义隆还是大门敞开着,却没有一个顾客。

  宝臣进了门,先把郭寻撵走,让他陪继宗玩去,然后问郭福山:“哥,今天还是没开张?”

  郭福山叹了口气:“老街上的店铺都黄了好几家了,咱家还能开门就不错了。”

  宝臣早就看开了:“郭哥,不开张,说明咱没那个财运。有生意就做,没生意就关门,不用这么眼巴巴盯着。”

  郭福山也不藏着掖着:“掌柜的,事在人为呀。常言说,小钱得挣,大钱得命。开店铺挣小钱,就看你能不能坐住。”

  宝臣想到因为自己贪财,差点认贼作父,最后导致老爹命丧贼手。不由自我解嘲:“穷富生死自有定数,求也求不来。我这命里的财,估计早都耗没了。硬要求财,就得折寿啊!”

  郭福山不以为然:“我现在可不信这个。你家老爷子一辈子不偏不倚,不蒙不骗,诚信经营,招谁惹谁了?包括你进宪兵队,不都是日本人熊咱们吗?跟你的财运有啥关系?家门不幸,其实是国门不幸!我在黑龙江转了三年,总在琢磨,我们郭家从没做过亏心事,口磨肚攒地积下两垧地,一夜之间连人带地全没了,你说这是啥定数?我就不服!我就要找,结果天老爷给了我一个郭寻。我要是不去找,就什么都没有。”

  宝臣没想到郭福山还有这番心思,就说出了心里话:“哥呀,前年大年三十,太阳都没了,你记得不?”

  郭福山感慨地说:“咋不记得。那时候,我正在哈尔滨平房区,没事就去盯着那几根大烟囱,眼泪不干地哭,总觉得冒的黑烟里就有我娘、我闺女和我哥、我嫂子、我侄……冷不丁看到太阳没了,还以为老天开眼,要把日本人都收了呢!”

  宝臣看了看门外,小声说:“这回老天可真要开眼了。依我看,满州国的日子对付不下去了,咱们翻身的日子不远了!”

  郭福山欣喜异常:“掌柜的,你看得准。是不是城里有啥动静了?”

  宝臣正要讲城里的破败,忽然看见一个警察进了门。宝臣认识他是江北警署的一个小警察,在高大巴掌手下听差。忙迎上前招呼:“长官,有啥吩咐?还是买东西?”

  警察知道韩掌柜的势力,忙拱了拱手:“哎呀韩掌柜,我可不敢当。我这是挨家通知呢,一家一个男人,去龙潭车站出劳役。”

  不等宝臣细问,郭福山先说了:“长官,我是韩家的伙计,在江北没有户籍,我替掌柜的去干活,行不?”

  那个小警察陪笑着说:“我只管一家一个人,是谁我可不管。韩掌柜,我还得通知下一家呢,回头见了!”

  就这样,郭福山替宝臣去车站出劳役了。宝臣成了光杆掌柜,也不去车站上工,也不请假,在家守着店铺,有活也不叫郭寻,让他在家陪着继宗同吃同住同学习。一般都是上午把俩孩子聚到一块,象老爹韩凤阁那样,给俩孩子讲《西游记》,念《增广贤文》,教他俩写毛笔字。有时还专门教郭寻说汉语,写汉字。直到中午,全家吃了饭,宝臣才去诚义隆,打开店门,有生意,就开张,无非是卖点洋烟、洋火、香胰子、雪花膏这类消耗品,到下午三点左右,看没人进店了,就关门回家,跟俩孩子玩一会儿,再吃晚饭。

  ***  ***  ***

  郭福山干了半个月才回来,近晚时分进了韩家大院。院里的三家人都说,郭经理这劳役出的,没咋遭罪呀。以往给政府出劳役,基本都是累脱相了才能放回家。郭福山的头发胡子虽然长了,却干净立整,好象洗过似的。衣服和鞋都破得不成样子,脸和脖子晒得确黑,人也瘦了一圈,精神却还健旺。一问他,说是从车站出来,先找个地方洗了头脸才回来。宝臣赶紧叫玉霜炒了两个素菜,自己去老街酒坊打了二斤高梁烧,在家请郭福山喝点,给他补补营养。

  老娘、玉霜和俩孩子吃饱了,都过东屋去了。两个男人单独唠嗑。

  宝臣举杯敬郭福山:“哥呀,上次多亏你跑到城里送信,把我囫囵个救出来,这回又替我遭了回罪,老弟心里都有。敬你一杯!”

  郭福山仰脖㨄了一口酒:“哥哥我受过天大的苦,这点苦不算啥。再说,伙计替掌柜的出劳役,应该应份的,说谢就远了。我还得谢你替我照看郭寻呢。”

  这话说的宝臣更加感动,他又满上一杯酒,再敬:“哥呀,要说这事,我还得谢你!郭寻这孩子,跟你真是一家人,仁义。要是没有郭寻陪着,继宗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啥也不说了,哥,以后咱哥俩就当亲哥们处!”

  郭福山把杯中酒干了:“你说的这些,全是当伙计的本分。我也做过掌柜的,我全懂。自从收留我们爷俩到现在,韩家从来没拿我们当伙计,我心里也有数!”

  宝臣又给郭福山满上:“你有啥数……哪有伙计干半年了,一分工钱都不要的?要说救你的急,那也是还你当初低价把铺子爿给我的人情。现在,你都帮我两次了,再大的人情也还完了。韩家也是清白人家,我可不能背个白使唤人的骂名。今年年底,我多给利事红包,你可不能再推三阻四的!”

  郭福山说:“掌柜的,买卖不好,还提啥利事……”突然想起来:“你先给我支二百块钱吧,我上点货。”

  哎呀呵,这刚说不要利事,咋又要上了?二百块钱,也赶上一个月的工钱了。宝臣没明白:“啥货呀?还用你上?你告诉我,我去就得了。”

  郭福山下炕关了房门,又坐回到炕上,压低声音说:“我这回去车站干活,交了个朋友。他有个叔伯大爷,是康德皇帝的身边的人,刚从新京跑回来,带了几件字画……”

  “哥,哥,等会儿。”宝臣倒腾买卖多年,听惯了这些玄玄乎乎的事,捡漏发财的好事,咋也轮不到老百姓。他跟着久保洋行混了这几年,明里是赚了大钱,暗里差点把命搭上,老爹都让自己拐搭没了,他再也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了。他拦住郭福山:“你们在一块半个月,就成朋友了?你的底细你清楚吗?他说的那些东西是真是假?哥呀,现在这世道,坑蒙拐骗的太多了!”

  郭福山也拦住宝臣:“哥也当过掌柜,这点事我能不明白?这人为啥跟我成了朋友?因为我救了他的命!”接着,跟宝臣讲了来龙去脉。

  郭福山在车站的南货场,跟一百多号人一块干活。活不算累,但是要技巧。二人一组,用木头杆子和稻草扎成大炮的形状,再包一层油布,外面刷上油漆,绑到火车的平板车厢上。郭福山跟一个年轻小伙一组。小伙不会干活,一天总要被监工抽几鞭子。干不完的活,郭福山就替他干了。小伙受了委屈,上股火,就病了。加上吃不好睡不好,吃着泔水一样的米汤馊饭,睡在漏雨的工棚里,身上让蚊子叮得没一块好地方。三天工夫,小伙就病得昏迷不醒了。满州工头要把他扔出去,郭福山怕小伙死在外头,就向工头保证,小伙的活都替他干了,绝不耽误工期,也不多吃一口粮食。大伙都没想到,工头竟然答应了。小伙在工棚里养了三四天,郭福山每天把自己的口粮留给小伙一半,终于把他救活了。小伙退烧以后,继续在工地干活,趁身边没人的时候,跟郭福山唠点实嗑。小伙说,他叔伯大爷就在新京的皇宫里伺候康德皇帝。现在皇帝身边的人都快跑光了,他大伯也从新京逃回了吉林,不敢露面,就躲在他家。可是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他大伯就拿出从皇宫里“顺”出来的几件字画,让他卖了买粮食。出劳役之前,他拿了一件画轴进城,找了家古董店询价。古董店老板眼珠子一转,说画轴是仿品,想用店里的一口白瓷大花缸跟他换,说那口缸值一百块钱。小伙一想,那口缸得好几十斤,扛到粮站还得雇车,就想要现钱。老板一听,又说这画轴是大户人家的东西,他一个苦力,肯定是偷的,要么把画轴留下,把大花缸抬走,要么现在就报官抓他。吓得小伙瞅个空,拿了画轴撒丫子就跑。好在当时城里满大街都没一个警察,任凭古董店老板怎么喊,也没人理他。小伙不甘心,又去了一家当铺。当铺倒是能收,可是只给五十块钱,还不如白瓷大花缸呢。小伙看郭福山是个实成人,想把大伯手里的东西给郭大哥一件,来报答救命之恩。郭福山看出小伙不是滑头滑脑的人,也有心见识见识,就告诉小伙,不能白占他的便宜,挑一件便宜点的,花钱买来挂家里也不错。

  几天以后,活干完了,一百多号人,除了得病扔出车站的几个,其余的都放出来了。小伙家也在江北,直接把郭福山领到家里。小伙的大伯躲起来不见人。小伙让郭福山洗了头脸,却没钱请他吃饭,直接让他看大伯的字画。郭福山不认识古代的大画家,却在一幅尺把宽的书法卷轴的落款中认出了“东坡居士”几个字,卷轴前题《洞庭春色赋》,中题《中山松醪赋》,字写得严谨平实,藏锋含劲。郭福山虽然不懂,却知道苏东坡的大名。认准了即便是仿的,也能值几个钱,就和小伙商定,给他二百块钱,让他买粮食,算是领受了小伙的感激,也算给韩家淘登一件宝货。以后碰着能给上价的,就出手赚点。没人买就自己留着,不吃草不吃料的,也算个家底。当时郭福山身上没钱,就约小伙明天在诚义隆见面。

  宝臣听完事情经过,一点提不起兴趣。都说乱世买金,谁买古董?但是想起老爹韩凤阁爱写字,就想买来挂在祖宗牌位旁边,如果老爹托梦索要,就赶在下个月中元节,给老爹在坟前烧了,反正价钱也不算贵。给了郭福山二百块钱,就再不提古董的事,而是研究起了康德皇帝。堂堂一国之君,身边伺候的人都跑了,这不是亡国之象吗?再想到日本人拿假炮吓唬人,说明没有真炮可用了,战事不利呀!又问郭福山,那些用草扎的大炮运哪去了?郭福山说,一百多号人,匆匆忙忙地干完活,监工的几个日本兵当天就坐上火车,跟着那些草扎的大炮一块走了。那个满州工头告诫大伙,出劳役干活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也拍拍屁股跑了,说好要给大伙开具的劳役证明也没了。

  宝臣听了暗喜,小日本这是要吹灯拔蜡了!那下一步,德子、维佳、范三哥就快回来了!我也该找多门社长算算账了!让你知道老子不是伺候日本人的特务,而是纯纯的反满抗日分子!脑袋一热,念出一句“虎踞龙蟠拱上京”。看郭福山一头雾水的样子,心说:郭哥虽然是个好人,却不懂联络暗号,当不了抗联。便压住内心的冲动,告诉郭福山:“郭哥,你听我的,先别急着开门营业,你好好歇两天,养养身体。”

  

继续阅读:第十九章 改朝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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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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