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根下,该储备年货的时候,老百姓傻眼了!商家纷纷倒闭,商品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贵,都涨疯了,年初能买二斤猪肉的钱,现在只能买两棵大白菜。本来市场上的物资供应就不足性,再一涨价,买的人更少了。老百姓把钱攥在手里,恨不捏出水来,瞅啥都不敢买,吃的穿的能对付就对付。有那倔犟的,干脆啥都不买了,就当没有这个春节,继续吃糠咽菜,就等着没糠可吃的时候,看谁先饿死……土城子还好一些,周边都是庄稼地,地里扣出点耗子吃剩的苞米棒子、萝卜缨子也能对付一口。吉林城里可就惨了,大街边上,小胡同里,经常能看见冻饿毙命的死倒儿,一早一晚的不留神,都能踩到。一时间,把收尸的成全了,棺材铺却没赚到钱,因为能买得起棺材的人家,也不会让家人死在街上。这些死人里,有入不敷出,求借无门的;有贫病交加,人财两空的;有四海为家,魂归异乡的;有大烟抽多了,犯烟瘾的;有横遭盗抢,无辜殒命的。警察无心管这些事,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还得借着维持治安、依法办案的机会,恐吓百姓,搜刮财物呢。
经常去东关商埠转悠的宝臣,对物价早有感觉,继宗开学的时候,他去学校交住宿费,都涨了两倍。再听许良贵传来的小道消息,更感觉出市场的动荡。但是有感觉不等于有行动。中秋节前后,他正在自家店铺外面,化装监视维佳,弄得着急上火的,根本没心思应对物价上涨。等他脱离苦海,节令入冬,物价已经涨得不象话了。他四年前开始当巡线员的时候,月薪十二块五毛,加上外落,有二十多块,每个月还能偷偷吃上一顿大米饭。据说当时满州国的省长一个月才八百块,三十多个韩宝臣,就是一个省长!现在宝臣的薪水涨到了一百五十多块,却买不了啥东西,好赖不济有爿店铺支撑,日子比以前紧巴一点,也比普通百姓强一些。尤其是古秀锦离开以后,不用多养个女人,压力轻了许多。
韩家虽有一点积蓄,但这个时候啥东西都贵,谁敢乱花钱啊?再者,眼瞅着世道越来越乱,显白露富,惹人眼红,可不是好事。韩家人原本就会节省,钱赚得少了,吃穿用度开始精打细算,日子倒也支应得开。可冯、边两家邻居就不行了,当家人的收入,加上媳妇出去给帮佣打杂的收入,将将能供孩子们糊口。大人孩子成天一脸菜色,一身提溜涮挂地出来进去,谁都没有个笑模样。两家的媳妇偷偷找过韩曲氏两三次了,说韩家的房租随行就市水涨船高,实在交不上,只能等过了年再说。冯新泉还好一些,以前一直不欠房租。可是边正林以前就经常欠房租,追得急了,就抹个零头交上,占尽了韩家的便宜。韩曲氏跟韩凤阁一商量,这种天气,把两家人撵出去,不得冻死在外头啊!再说,院里那两间偏厦子,临时找租户也不好找,有钱的不会来租,没钱的也租不起,就让他们先住着吧,平时院里只有婆媳俩在家,继宗还是个小学生,有他们两家在,也是个照应。
*** *** ***
腊月十四这天,北风呼啸,半阴半晴,好象有雪憋在空中下不来。
傍黑天的时候,宝臣下工从车站回到诚义隆。维佳和小伙计去韩家帮玉霜准备年嚼咕去了,反正也没啥顾客,店里就剩老爹韩凤阁守着,看宝臣来了,就张罗着挡闸板,灭火烛。
这时,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男人出现在店门口,手里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半大孩子,孩子头上的狗皮帽子压到了眼睛,身上一件毛朝外的羊皮袄拖拉到脚面子,一看就是大人穿戴的东西。男人看到店里只有韩家父子二人,当即拽着那个半大孩子进了店门,走到爷俩面前,一抱拳,哑着嗓子叫了一声:“韩掌柜……”爷俩看他胡子拉茬、埋了巴汰的样子,象个要饭花子。可是张嘴不说“可怜可怜”,也不要钱不要吃的,倒象是买货的顾客。
宝臣先说:“您需要点啥?小店马上关门了,便宜就卖了。”
那人却说:“宝臣,你不认识我了?”
宝臣仔细看那人,破毡帽下冻得通红的一张脸,不由“哎呀”一声,拉住那人的胳膊,大声招呼:“郭掌柜呀,你咋回来了?这是咋整的?”原来是诚义隆之前估衣铺的掌柜,郭福山。当年他家里遭了难,把店铺低价爿给宝臣,宝臣一直念着他的好。
郭福山在老街上开店做生意,韩凤阁跟他原本就熟。四年前接手他的店铺,韩家占了大便宜,更留下了好印象。此时故人相逢,韩凤阁也很激动,抓住郭福山的胳膊:“郭掌柜呀,你这是打哪来呀?这位小爷……没听说你有儿子啊?”
郭福山先接过宝臣递过来的烟卷,点上,吸了一口。先拍拍身边那个半大孩子的后背:“去,那有炉子,去烤烤,暖乎暖乎!”
那孩子也不说话,径自走到炉子旁边,从羊毛皮袄里伸出一只黑黢黢左手,试探着摸摸炉筒子。韩家父子这才注意到,那孩子的皮袄右侧袖管的前半截悠荡悠荡的,好象缺了半条胳膊。
韩家爷俩正要问孩子的胳膊是咋回事,郭福山冲他俩挤了挤眼睛,小声说:“韩叔,难得你还记得我没儿子。原来的两个闺女也丢了。这个是我捡的儿子。咱俩唠嗑小点声,他心思重,听不太懂,再瞎琢磨。”
这是什么话?听不见是聋,听不懂是啥意思?韩家爷俩不由都低下头,凑近了郭福山的耳边,等他接着说。结果郭福山一句话,把爷俩都造傻了!郭福山说:“这孩子是日本人,对满州话一知半解!”
诚义隆关了店门,上了闸板,却没有灭掉炉火,反而添了一把柴禾。一个半大孩子,围着炉子取暖,三个大人都趴在柜台上,抽着烟,听郭掌柜慢声细语地讲述这四年来的经历。
当年郭福山回到老家五常,看到家里的状况,和信上说的一模一样。全家八口人,连带劳金伙计都被日本宪兵抓走了,只剩下两趟六间房,和压着厚厚积雪的两垧熟地,虽然冬季无人耕种,但是已经不是郭家的了。当时郭福山象疯了一样,地呀,钱呀,什么都可以不要,一家人啊,一个不剩的都没了!跟邻居打听,邻居也都不知道。想去找开拓团理论,邻居们强巴伙给他摁住了。都说:去了也没理可讲,整不好把你也带走了,郭家可就绝户了!郭福山无奈,打听到很多被抓走的中国人被送到日军要塞修地堡去了。他就揣着全部积蓄,先去了兴安北省的海拉尔,在要塞周边租个偏厦子,一边打短工,一边打听家人的消息。混了大半年,除了日本关东军和零星几个伺候他们的中国人,啥也没看见。当地人都说,要塞已经修完两三年了,劳工早都遣返了;也有人说根本没看见遣返,应该是就地处死埋了。郭福山不死心,转头又去了三江省牡丹江的东宁要塞,结果还是一样。郭福山哭了几场之后,又听说有反满抗日分子被送到哈尔滨,开膛破肚,掏心掏肺,扯肠摘肝,点天灯熬人油。他觉得全家本就是冤枉的,被当成反满抗日分子也说不定,就又去了哈尔滨。大城市人多眼杂,宪兵特务满大街,不敢象以前那样直接跟人打听,就一边打工赚口粮,一边暗地里观察,还真让他捋出了线头。在平房区的一片开阔地里,有几排二层的红砖小楼和几根高高的大烟囱,离大门老远就有人把守,根本看不到近处的情况。天天有汽车从大门进进出出,大烟囱也是常年烟气不断,有时候冒黑烟,有时候冒白烟。郭福山偷偷在这片开阔地转悠了几次,也是啥都没发现,更别提找到家人了。有一次差点被日本的狼狗追上,吓得他再也不敢去了。
白白耗费了两年多的工夫,郭福山垂头丧气地想回老家,打算重打鼓另开张,做点小买卖,攒上几年的钱,再娶个老婆,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郭家的香火。可是买卖才做了一年,就出了事。
邻县有几家农户,被开拓团欺负急眼了,把正在村公所喝酒的几个开拓团员加上两个日本兵给团灭了,然后烧了村公所,拖家带口顺着蚂蚁河奔了佳木斯,投抗联、当土匪去了。事件一出,日本人急了,连带周边几个县,一起抓逃犯,沾点边的全都抓起来。多亏保长偷偷来告诉郭福山,因为之前郭家被开拓团挑了灶,郭福山是重点怀疑对象,肯定要抓他。不论有没有嫌疑,那一顿打,一般人就熬不过去。郭福山感谢保长提前送信,在宪兵到家之前,逃出家门,买卖家当全扔在了老家。开始东躲西藏,乞讨过活。
半年前,在路上赶上土匪抢劫开拓团,杀了十多口人,只剩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被砍掉了右前臂,血淌了一地,还在喘气。郭福山给孩子止住了血,送到附近的村子。村里人看孩子穿着日本衣服,都不想管。郭福山就撒谎说认识孩子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从没欺负过满州人,这回遇上土匪,只剩这一根独苗。村里人勉强收留,把两人安排到一个独居老人家里,给孩子用药治伤。孩子苏醒之后,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连哭带嚎地讲述了一家人从日本应征来到满州,本想在黑土地上辛勤劳作,扎根繁衍,却遭遇土匪,父母罹难。讲完了又哭,哭累了再睡觉。睡梦中又数次惊醒,用日语大喊大叫。郭福山看孩子可怜,就陪他多住了几天,给他讲自己独在异乡讨生活和家人蒙难的事,给他讲人只要还喘气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等孩子情绪平稳了,就要把他送回开拓团,可是孩子说啥也不回去,说原来开拓团里就有一个瘸腿的孩子,天天被人欺负,最后用镰刀割了手腕,血流干了,死在了家里。他现在缺了半条胳膊,父母也没了,回到开拓团,肯定会被欺负死的。郭福山没辙了,留在村里吧,都知道这是个日本孩子,没人愿意收留。这么个残废孩子,扔在外面让他自生自灭,指不定要咽下多少苦水,最后都活不到成年,给人间多添一笔悲凉。思来想去,自己的一大家人,找了两年多,却好象蒸发了一样,一点影子都没留下。自己孤身一人,再娶媳妇也难,不如就收留这孩子,熬粥多添一瓢水,互相有个照应,强过受人欺负,将来也有个扛幡送终的人。孩子原来姓坂井,郭福山给他改姓郭,起名叫郭寻。
郭福山想着在吉林江北还有熟人,就带着郭寻,一路躲藏,一路乞讨,来到了土城子。不求别的,只求韩掌柜赏碗饭吃。
宝臣一直念着低价收购估衣铺的情份,听了郭家的惨祸,直后悔当年没多给郭福山点钱,好让他在寻亲路上宽绰一点。有心还人情,心里还有点膈应日本人,凑近郭福山耳边:“日本人害了你全家,你还收养日本孩子?”
郭福山说:“孩子又不懂啥,让他回到开拓团,以后世上就多一个畜牲!我把他养大,世上就少一个畜牲!”又看看韩凤阁:“叔,我这么想,对不对?”
韩凤阁连连点头:“对对。福山哪,你这是菩萨心肠,救苦救难啊!”
宝臣踩灭了烟头,当即拍板:“郭哥,你大老远的来扑奔我,说明没拿我当外人!我现在正好缺个经理,正好你来了,就和郭寻留下,吃住在铺子里。郭寻能干点啥就干点啥,反正现在铺子的活计也不多。”
郭福山没想到宝臣这么痛快,眼泪在眼圈里转,扔了烟头,叫过郭寻,按着脑袋一起给宝臣跪下,眼里含泪说:“掌柜的,大恩不言谢,受我们爷俩一拜吧!”
宝臣扶起郭福山:“郭哥,不至于。咱亲兄弟明算账,现在生意不好,工钱给不了太多。”
郭福山说:“我正要说这事呢。我们爷俩是伙计,活干不好,随时辞退,绝没二话。但是咱先讲好,这工钱,我一分不要。”
宝臣心中一喜,又于心不忍:“不行不行,世上哪有白干活的。”
郭福山毫不松口:“掌柜的,你收留我们爷俩,是救我俩的命。我再要工钱,就是蹬鼻子上脸了。咱现在就立个字据,只要吃饭管饱就行,工钱分文不取。掌柜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来过,我们爷俩继续出去要饭,死到哪算哪!”
韩凤阁马上打断:“哎哎,这是啥话。福山哪,快过年了,不兴说丧气话!”
宝臣也说:“就是。咱也别立啥字据,我听你的还不行嘛。”
其实韩凤阁也有点犹豫。一个是,虽然别人都说德子卷款外逃了。但是他觉得德子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遭遇不测了。生死未卜,这头就收留了郭福山,哪天德子回来,咋安排?二一个,这个郭寻,说满州话都费劲,还是个残废,干活哪有现在的小伙计盯架?说是不要工钱,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传出去,说老韩家雇人干活不给钱,那还能有脸在老街上住?有心拦一下,却没说出口。毕竟他是账房,儿子才是掌柜,当爹的不能给儿子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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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十二年的除夕,明显的不够喜气,没有鞭炮,没有秧歌,没有火锅,甚至饺子都没包,白菜土豆汤崴一勺荤油,杂粮面的饽饽。老街上的各家店铺都是养死带活的,诚义隆的生意也越来越清淡。年前小伙计要回农村过年,临走的时候,宝臣给他结清了工钱,又给加了五块钱,让他年后再换个东家。小伙计知道店铺的生意不好,年前又来了两个不要工钱的老街坊,他没啥说的,感谢东家的赏赐,就回家了。
下午吃饭的时候,宝臣让玉霜把铺子里的维佳和郭福山爷俩都叫来,大家一块吃了顿饭。席间,宝臣给伙计发利事红包,维佳笑呵呵地收下了,郭福山却说啥也不要。
宝臣说:“哥,你真是做过买卖的人,把铺子整的井井有条,我不光要感谢你,还指望你加把劲,咱家来年还要生意兴隆啊!”
郭福山推开红包:“掌柜的,诚义隆肯定会生意兴隆!可是这钱,我不能要。咱说好的,俺爷俩能吃上一口饱饭,已经感谢不尽了。”
宝臣说:“这不是工钱,是店铺过年的利事,图个吉利。你不用,还有孩子呢。”
郭福山就打开红纸,捡出一张,剩下的还给宝臣:“掌柜的。我做过买卖,知道现在的行情,咱家铺子就仗着自家的房子不用交房租,要不早就赔光了。咱图个吉利,我收下这些。其他的,你就别难为我了。”
宝臣只好把钱收起来。
郭寻还是那么拘束,一般不咋出声,实在需要说的,就汉语日语混一块说。被郭福山训斥了两次,连汉语也不爱说了。好在人还勤快,铺子里背背扛扛、打扫整理的活不用催,用一条半胳膊也尽量不让郭福山动手。继宗放假期间,有时来店里溜跶,看到郭寻的半条胳膊很是新鲜,就逗他说话。郭寻逗急了,就用日语小声骂继宗“长舌头”。继宗学过日语,一听郭寻会说日语,更觉得新鲜,就用日语小声回骂郭寻“一只手”。一来二去,两孩子骂的过瘾,一旁的大人们却听不懂,两孩子越发觉得好玩,日语夹杂着汉语,说个没完。有时郭寻要干活,继宗就帮着他干,干完赶快凑一块唠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元宵节后没两天,继宗开学了。因为江水一直没上冻,每周回家都要坐船。继宗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诚义隆,找郭寻逗哏。韩凤阁嫌两孩子在铺子里叽叽嘎嘎地吵闹,宝臣不在店里,谁也听不懂两孩子说啥,就让他俩回家玩去。郭福山不好意思,说郭寻是个伙计,不干活可不行。韩凤阁说:“店里有啥活啊?咱俩天天都闲出屁来了。这么大的小子,正是不听话的时候,让他俩野去吧。”
宝臣照常上工巡线,来回路过火车站的时候,看到久保洋行的大门紧闭,看来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在东关商埠和吉林城里,看到货栈商铺也倒闭了好多家。进货渠道少了,宝臣进货的品种和数量都少了。无所谓了,进多了,诚义隆也卖不出去。
现在路过龙潭车站的车次都乱了,票车货车都没个准,今天过一趟,明天后天一趟都没有,到了大后天,突然过了半趟。啥叫“半趟”呢?就是开到龙潭车站,停下不走了,不是缺煤缺水,就是满铁总站调度有误,再就是线路出了问题。宝臣的巡线任务陡然加重,线路课长亲自给三个巡线员开会,说是已经发现有抗联分子破坏铁轨道钉,巡线员要忠于康德皇帝,认真履行巡查责任,如有漏报瞒报,轻则换岗,重则军法从事!宝臣开始按部就班地巡线,从江密峰到城里,两天一趟,隔一天到车站填报一次巡线日志。进出之间,很少见到许良贵和金三拐。一打听,都说最近这两人神神道道地,经常不在车站。还听说野口站长得了一种怪病,叫消渴症,发现一年多了,现在眼花腿瘸,牙都掉了好几颗,说是跟崔顺姬上床办事都不行了,天天窝在车站对面的牌子房里,也不来车站上班,凡事都由两个副站长定夺。宝臣没听说过这种病,但是听说野口站长被病痛所累,心里不禁偷笑,老野狗坏事干多了,报应来了。
*** *** ***
过了清明,天气转暖。三月初四是礼拜天,初三的傍晚,宝臣进城把继宗从学校接出来。因为嫌渡口岸边的泥浆沾脚,会脏了鞋和裤子,宝臣事先跟家里说好,直接用洋车驮着继宗走旱江桥,沿官道从江东绕到土城子。
宝臣蹬车,带着继宗从旱江桥上颠簸而过。继宗坐在后面空空的货架上,看着落日在江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由衷赞叹:“松花江真好看!”
宝臣听了,心里好笑,蹬洋车都够不着座的小孩伢子,就知道在江边攉拢水玩,能看出啥好看不好看?就说:“你从小在松花江边长大的,现在才知道松花江好看?”
继宗说:“只要是中国的东西,就是比日本的好看!”
嗯?这话听着,咋有点要惹祸的味呢?宝臣正要问儿子,忽听继宗说:“爹,我不想上学了……”
“啥?你说啥?”宝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想上学了!”继宗又说了一遍。
咋个意思?这书念的好好的,各科成绩都不错,邻居们都羡慕呢,咋突然不想念了?忙问:“同学欺负你了?还是钱不够花了?”
“不是……班里那几个满州同学都转学了,就剩我一个了,没人跟我玩……”
“那日本学生不也是满州人吗?五族协和,不懂吗?老师也不管?”
“老师也不理我……”
“操他奶奶的!”宝臣忍不住骂了一句。这是啥鸡巴老师?对学生都不能一视同仁!不行,不能让继宗受委屈!可是找老师评理这种事,没有许良贵,宝臣自己可不敢干,可是他现在不想求许良贵,以后也不想再求他了。实在不行,就给儿子转学吧,回土城子念书,不用寄宿,还能省点学费呢!宝臣回头安慰继宗:“儿子,今年的住宿费都交完了,不用就白瞎了。你再念几个月,爹就给你转学!转到土城子,天天能看到松花江!”
爷俩回到土城子。一到老街,继宗说啥不回家,非要先去诚义隆找郭寻玩一会。宝臣就把他送到诚义隆。爷俩一进铺子,继宗就扑向郭寻,两个孩子纠缠到一起,嘻嘻哈哈地撕扯打闹。
宝臣扫了一圈,郭家父子和老爹都在,却没看到维佳,就问老爹:“德子媳妇呢?”
韩凤阁正往烟袋锅子里填烟丝,说:“她昨晚跟福山说了,说今天早上要进城一趟,中午就回来,这天都黑了,也没见人影。”
宝臣再问郭福山,也说是这么回事。别人没着急,宝臣可是一股急火直冲脑门。回想四年前,维佳在城里接头差点被王连举抓住,之后那个接头人被王连举抓住打碎了脑袋。那时还以为维佳是“外国潘金莲”呢,现在知道了,人家不是一般人,是“世界反斯盟”的人,平白无故地一天没回来,肯定是出了大事!宝臣右眼皮狂跳起来,冲韩凤阁说:“爹,要不,咱关门吧,也没啥人了。”
韩凤阁把烟锅里的烟丝按实了:“现在的行情,一天不如一天,卖一个是一个吧!你要回家就走吧,我看着继宗。”
宝臣犹豫了一下,还是出门骑上洋车,先奔家里。他猜想维佳会不会在自己家里跟玉霜拉家常呢?应该不会。一般家里没啥活干,维佳不会扔下铺子来韩家。到家推车进院,叫玉霜出来。玉霜手里拎着饭铲出了屋,先问继宗哪去了?宝臣说:“非要找郭寻玩一会儿,在铺子里呢。”又问:“今天维佳来过没?”玉霜说没看见。宝臣慌了,嘴里叨咕着:“这娘们,去哪也不告诉一声,要不是德子媳妇,我才不管呢!”转身又推车出院,骑上直奔老街南头的大车店。大车门墙外的偏厦子,是福寿爷留给德子的唯一产业,现在租给了一家船户。可是,维佳来收房租,也不用收一天哪?
到了大车店的大墙外,看到偏厦子的门上有锁,船户还没回来,估计是去哪喝酒了。想起去年刚入冬的时候,半夜里把德子从密哈站送到大车店,又雇马车送到乌拉街。维佳会不会也从这雇马车离开了?这是先行撤离了?可就要出大事了!宝臣心里画着魂,进了大车店,看院里冷冷清清的,跟伙计打听有没有去乌拉街的马车?伙计说,现在住宿的车老板都少了,去乌拉街的更少,最近几天都没碰上一个。又问宝臣拉货还是送人?宝臣说拉货,就去大通铺的客房里踅摸了一圈,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就踱出来,又问伙计,今天见没见过诚义隆的“大洋马”?伙计知道宝臣说的是谁,笑了笑说,没见过那玩意。宝臣没招了,从大车店出来,骑上洋车,慢悠悠地回了家。
到家门口刚下车,在老街上开白铁铺的边正林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宝臣宝臣,快去吧……抓人,抓人啦!”
“谁抓人?六哥,你慢慢说!”
“警察……警察在你家铺子里抓人啦!”
“凭啥抓人?”
“说你家卖违禁品……把你爹都打了,快去看看吧!”
宝臣一听就急了,以为又是高大巴掌来试探来韩家,想起孙占武告诉他的话,不由气冲斗牛,骂一声:“还敢来嘚瑟,我他妈踹死他!”跳上洋车,眨眼来到诚义隆。
铺子大门敞开,门口停着两辆方头警车,十来个街坊围在店门口看热闹,看到宝臣来了,都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宝臣把洋车一扔,气哼哼进了店。进门先看到老爹韩凤阁佝偻着身子躺在地上,手捂胸口,颤声呻吟着。再看郭福山和两个孩子,被三个穿便衣的人拧着胳膊按着脖子跪在地上,都揿着脑袋,抬不起头。
宝臣冲那三个便衣破口大骂:“我操你妈,谁打我爹?”
就听身后有人回答:“我打的!”随即听到店门“哐啷”一声关上了。宝臣听到声音,身上就一哆嗦。回头一看,穿着西装的多门社长和两个穿警服的警察,正冷冷地盯着他。宝臣当时腿就软了,原来不是高大巴掌来闹事。
多门社长来到跟前,揪住宝臣的衣领,问:“俄国女人在哪?”
宝臣哆嗦着说:“多、多、社长,我不知道啊,真不知道!”
多门盯着宝臣的眼睛:“她昨天还在这里,你能找到她。你有办法。”
宝臣赖赖叽叽地说:“我不知道她在哪,我有啥办法?”
多门眼珠子瞪起来:“那就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们是一伙的!”
宝臣快哭了:“没没,不敢不敢,我藏她干吗呀?我真不知道啊……”
多门瞪着宝臣的眼睛左看右看,最后松开他的衣领,笑着说:“你会知道的。”说着转身朝两个警察一挑下巴。
两个警察过来掐住宝臣的胳膊,拉开店门,拨开看热闹的人群,直奔警车。
宝臣这才反应过来,冲人群里的边正林说:“六哥,快让福山去找我师哥……”一个警察不等宝臣说完,一巴掌呼过来,打在他的嘴上,喝道:“闭嘴!”把宝臣的大檐帽打掉了。
这回宝臣的待遇高了一级,直接坐着警车一路绕过江东,沿江走了一大圈,从吉林大桥南头进了城。来到火车站旁边的宪兵队。一下车,宝臣的腿就不好使了,想到师父曾经在这个地方受刑,最后枪毙,不由两个卵蛋一缩缩,直想尿尿。两个警察连拉带拽,把宝臣拖到一楼的“通检屋”,铁路制服一扒,掏出兜里的怀表、钢笔、小账本、烟卷、洋火,还有古秀锦留下的那封信,特意问了问信的来历。宝臣不敢隐瞒,如实做答。查过全身,两个警察把只穿着衬衫毛衣的宝臣拖到地下一层,投进一间逼仄昏暗的牢房,铁门一关,就没人管了。
牢房后墙上两米高处,有一条账本宽窄焊着铁条的小窗户,吹进一股带着尘土味的冷风,潮湿的水泥地上扔着两块三尺长一拃宽的木板,黑黢黢黏乎乎的,宝臣坐在木板上,哆嗦个没完。完了!一直担心受连累,这回是真连累上了!这几年就点背,虽然赚了钱,却总是离不开违规犯法的事。也怪自己贪财,一门心思只顾赚钱,忘了风险。维佳这个毛子娘们太没义气,知道要出事,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自己先跑了!这要是德子,咋也能带着我一块走!
牢房外隐约传来一阵垂死者的哼哼声,听得宝臣身上一阵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师父是不是也关押在这间牢房里?受了严重刑拷打之后,是不是也这么哼哼?枪毙之前是不是也这么扔在这里没人管?宝臣越想越冷,哆嗦成了一团。我没有师父那般钢筋铁骨,高大巴掌的小竹板都受不了,何况鞭子、烙铁、老虎凳啊!到时候扛不住,会不会也象王连举似的,逮着啥说啥,逮着谁卖谁……拉倒吧,王连举的下场在那摆着,就算德子、孙占武不找我算账,那些抗联、反斯盟的人也不会放过我!去他奶奶的,横竖是一刀,真扛不住的时候,我就一头撞死,去见我的边外大爷爷,宁死也不能给韩家留下骂名!再一想,野口站长已经收了我的钱,多门社长已经既往不咎了,咋还来抓我呢?是维佳那些人又干出啥事了,多门社长想吓唬吓唬我,让我提供一点线索?是多门社长嫌野口站长分账不均,钱拿少了,此番重来找我要钱?边老六应该能把我的话告诉郭福山,孙占武知道我被抓了,肯定会来救我,毕竟我知道他和德子杀了王连举……脑袋里一会儿一个念头,哆嗦一会儿迷糊一会儿,就是睡不着觉,坐在木板上足足熬了一宿。
天亮以后,隐约能听到楼上说话声和院子里的汽车发动声,响了一个多钟头,才听到牢房外有铁门开启的声音,宝臣一激灵就精神了。一个膀大腰粗的日本宪兵开门进来,捏着宝臣的后脖梗,象抓猪羔子似地提溜出牢房,上台阶出了地下室。看到走廊里的阳光,宝臣想,只要不在地下室,估计暂时还不会上刑。正猜测着,迎面几个宪兵簇拥着一个戴眼镜的宪兵队长官走来,揪着宝臣的宪兵也靠墙站住,按住宝臣给长官让路。宝臣病急乱投医,等长官走到跟前,用日语大声说:“秋山队长,秋山队长,我是韩桑,给野口站长送信的!”秋山队长看了他一眼,站住,面无表情地冲押送宝臣的宪兵勾勾手。宪兵凑过去。秋山队长趴在他耳边小声咕哝了一句。日本宪兵马上“嗨噫”一个立正,继续捏着宝臣的脖子往前走。宝臣没听见秋山队长说了些啥,还继续喊:“秋山队长,您救救我,救救我呀……”却已经被魁梧的宪兵推进了一间门上写着“审知屋”的办公室,宝臣只好闭上了嘴。
宪兵关上房门,拉过一把椅子,把宝臣按坐在椅子上,拿出一条麻绳,三下两下把他捆了个结实,勒得两条胳膊都不过血了。
这时,进来一个穿着西洋装扎着领结的年轻人,拿着一沓本子,直接坐在桌子后面,单从穿着上看,看不出是日本人还是满州人。那人用汉语对宝臣说:“你有什么要说的,最好现在就说,我会记录在案。如果现在不说……”忽然身旁的宪兵打断了年轻人,小声用日语说了两句,说得很快,宝臣只听懂了“队长吩咐”这两个词。那个年轻人一听,摇了摇头,站起身走了出去。
宝臣正想着秋山队长会不会吩咐这些人网开一面,那个壮实的宪兵已经揪住宝臣的头发,抡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照着他的嘴“咔、咔、咔”猛砸了几下。宝臣没等叫唤,一阵巨痛袭来,脑袋登时就晕了,口腔里瞬间充满咸腥的血液,嘴里发空,舌头一舔,哗楞哗楞的,也不知掉了几颗牙。张嘴吐出一口鲜血和碎牙,剩半截的牙根和牙床钻心地疼,这才“啊”地惨叫一声,不断涌出的血顺着打烂的嘴唇淌到下巴上,又顺着下巴淌到脖子和衬衫毛衣的前襟上。宪兵打完了,扔下木棒,用日语骂道:“管不住嘴的混蛋,就该受到惩罚!”宝臣一听,赶忙忍住疼痛闭上了嘴。可是疼痛又让他憋不住地大口喘气,只能鼻子吸气,嘴里吐气,连带往外喷着血沫子,心里把秋山队长的祖宗十八代都掘出来了。
这时,那个年轻人又进来了,看了看宝臣打烂的嘴,附在宪兵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宪兵就给宝臣松了绑,捏着他的脖子拎出了屋。宝臣心说完了,这是要去刑讯室啊!边外大爷爷,看看你的子孙是不是真爷们,就在今时今日了!
没想到,出了“审知屋”,没回牢房,而是去了“通检屋”。一进屋,看到一身警官制服的孙占武站在屋里,正跟屋里的宪兵笑呵呵的搭话。宝臣就知道自己能出去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泪水流到嘴上,脎得他一咝哈。孙占武掏出一条手绢,给宝臣擦了擦眼泪和嘴上的血迹,跟屋里的宪兵打过招呼,帮宝臣把铁路制服穿上。宝臣顺手一摸衣兜,空空如也,掏出去的东西一样也没给,也不敢问,就跟着孙占武出了屋。
出了宪兵队的大院,路边停着一辆瘪盖子警车。孙占武让宝臣坐进后座,他自己坐在司机座上。宝臣坐进车里,发现郭福山坐在里面。郭福山看着宝臣血肉模糊的嘴和肿胀不堪的半张脸,急切地问:“掌柜的,给你上刑了?”
宝臣连嘴带下巴肿得象个蛤蟆,刚折断的牙根一见风就疼,只能闭着嘴呜噜呜噜,表示身体没事。
郭福山说:“掌柜的,得亏你心眼转得快。昨天正赶上孙长官值班,他上下打点,跑到半夜啊!我俩在车里盯了半宿,可算把你弄出来了……”
孙占武发动了汽车,又拿出一条毛巾扔给宝臣,边开车边说:“早就提醒你,你不是那块料,别淌浑水!今天我可是签了担保文书,跟你担着嫌疑呢!再有下次,咱俩都得进宪兵队,花钱也不好使了!”
宝臣知道利害,想说句感谢的话,舌头在嘴里一动,碰到哪都疼,只能“嗯、嗯”点头。
孙占武叹了口气,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做人做鬼都是身不由己,里一半外一半的,两头不讨好!”说完,便专心开车,直奔哈达湾的东依兰岗码头。
宝臣和郭福山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