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臣骑车回到密哈站,已经是半夜了。进屋看到古秀锦已经躺下了,屋子也收拾干净了,除了一股熬中药的味,一点看不到有人养过伤的痕迹。不由高兴地抱住古秀锦的脑袋一顿亲。可是古秀锦却笑得很勉强。
宝臣问:“这尊大神送走了,你还有啥怕的?”
古秀锦问:“你师弟没事吧?”
“他能有啥事,那小子,别看他瘦,贼扛折腾!”
“他要是……被抓住,咋办?”
“那小子机灵着呢,哪那么容易抓?再说,你都看出来了,那小子带股狠劲,牙咬得贼紧,不会连累咱俩,我敢打包票!”
古秀锦不再说话,从炕上爬起来,给宝臣打水洗漱,脸上的笑容还是很勉强。
宝臣洗漱之后,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搂过古秀锦,故做轻松地轻拍她睡觉,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不落底,毕竟收留包庇抗联是掉脑袋的事。可是今天格外的不同。在害怕之外,还带着一分兴奋,更多了一分惦记,就象惦记家人一样惦记德子的身体。心绪纷乱,睡得也不踏实。
天还没大亮,宝臣就打着哈欠起来了。穿好衣服,先到胡同口的茅厕清理了肠胃,冻得哆哆嗦嗦地跑回屋,再添柴禾烧水准备洗漱。看古秀锦懒懒地穿上衣服,准备下地做饭,眉头一直皱着,宝臣就耐着性子安慰她:“你就放心吧。就算出事,我自个担着。你去大姐家避避,姐夫能保你。”
古秀锦挤出一丝笑容:“当家的,要不咱还是搬家吧!”
宝臣口气加重:“不是跟你说了嘛,东院不吉利,谁住谁倒霉!咋还念叨没完呢?”
古秀锦小脸一抽抽,带了哭腔:“我是说,咱搬到别处去,不在密哈站住了。”
宝臣最听不得女人哭,以为她急着嫁入韩家,想借机会搬到土城子去。不由烦躁起来:“跟你说多少回了,等你怀上孩子,就大大方方地过门!你急啥。”古秀锦扭过脸,也没见擦眼泪,闷闷地不说话了。
吃过饭,宝臣本想再睡个回龙觉,可是看古秀锦一直闷闷不乐,心里也不痛快,就推上洋车出门了。记着跟维佳的约定,要在今天下午把德子去哈尔滨的消息放出去,就先进了城。德子走了,不一定啥时候能回来,诚义隆的生意又得靠宝臣了。他在东关商埠转了十多家货栈,没看到啥便宜东西,就勉强搜罗一点紧缺的小百货装进褡裢。也不在城里吃饭,骑车直接回了土城子。
进了店铺,先告诉老爹和维佳,说城里货栈介绍的路子,哈尔滨有批便宜货,昨天派德子去哈尔滨了,着急赶路,没来得及告诉家里。维佳装作惊讶。老爹不管货源,只嘱咐说,现在行情不好,进货可得看准了!宝臣嗯嗯答应,让小伙计把洋车上的货拿到仓库里,让维佳点存入账。看看怀表,快下午两点了,回家让玉霜热了两碗高粱米饭,就着咸菜吃了,顺便把前一阵交给小崔那一百块大洋的买命钱,安在了德子身上。玉霜不明真相,还盼着数钱呢。
宝臣吃了饭,骑车回密哈站。骑到木拱桥的桥头,想到古秀锦僵硬的笑容,便想冷落她一下,让她给我脸色看!就右拐上桥,直接去了火车站。
在线路课填好巡线日志。课长吩咐说,江密峰那趟线好久没人巡查了,日志上都没人填。宝臣忙答应,不管天多冷,明天就去。
天黑下工回到密哈站。宝臣开门进了屋,古秀锦才从炕上起来。
看她在枕头上压得头发散乱,宝臣问她:“咋的了?”
古秀锦说:“没事,”就下地去抱柴火,掏炉灰。
宝臣问:“你咋没做饭?”
古秀锦一边忙活一边说:“昨晚没睡好,下午睡过头了……”
宝臣看她的样子,还是不太开心,就逗她说话,古秀锦挤出点笑容,继续闷头做饭。
两人吃过晚饭,收拾一番,在灶里压好了火,脱衣上炕。宝臣搂着古秀锦上下摸弄,想引逗她操练一回。可小娘子却说累了,要睡觉。宝臣没法,就说眼看天冷了,过两天领她进城,给她做两身棉袍。就听到女人“嗯嗯”两声,算是答应了。宝臣又给她讲了一番不能外传的局势: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上被美国人揍得哭爹叫娘,快要撑不下去了;日本人走了以后,满州国就剩中国人了,啥事都好办;满州国工商业发达,做什么生意都容易,将来咱俩生个孩子,抱回韩家认祖归宗……看古秀锦连连点头,宝臣这才放心入睡。
天亮以后,宝臣早早起来洗漱,早早出发,去江密峰巡线,因为惦记古秀锦,就没在江密峰住,紧赶慢赶地跑回来,天黑透了才回到密哈站。除了为诚义隆收了点生麻和烟叶,还特意带回两罐农家腐乳,让古秀锦明天给大姐送去。古秀锦却把腐乳送进了院里的小仓房,说自家的腐乳快吃没了,先不给大姐了。宝臣不禁心里画魂:秀锦对大姐就象亲妈似的,啥好东西都先给大姐送去,这咋还抠嗖上了?女人的心思啊,说变就变!
又过了一个偃旗息鼓的夜晚。早上醒来,古秀锦的脸色好了一些。宝臣立刻把整治小娘子的招数全忘了,让她打扮一新,用洋车带着她进了城。过旱江桥的时候,熟识的日本兵给两口子放行,还吹口哨挑逗坐在货架上的古秀锦,羞得古秀锦抱紧宝臣的腰,不敢抬头。
两人进了城。在河南街合兴隆百货买了一件日式毛呢大衣,到经常拿货的货栈,买了棉布里子、锦缎面子,加五斤新棉花,在北大街的“大成”成衣铺量了尺寸,订做了两身时兴的棉袍,加急加价,当天拿货。趁着裁缝师傅裁剪缝制的工夫,宝臣让古秀锦换上毛呢大衣,骑车带着她,跑到东关商埠的“竹林阁”,给她重新烫了头发,配上新买的毛呢大衣,简直象电影院招贴画上的电影明星。两人又回到河南街,在“天钰兴”饺子馆,要了酸菜猪肉水饺、驴肉蒸饺、秘制皮冻、清真熏酱,小酒三两,饺子汤一碗,吃了个沟满壕平。再回到成衣铺,一直等到天擦黑,两套棉袍才做好。古秀锦站在大镜子前试穿,板板正正,又暖和又显型,满意地露出笑容。宝臣心里也宽绰了不少。
宝臣骑车带着古秀锦,古秀锦抱着两套棉袍和一套旧棉袍,过了旱江桥,路过火车站也没停留,直接回了密哈站。
到家以后,古秀锦情绪大好,炒了两荤两素四个菜,烫了一壶高粱烧,拿了两个杯子,陪着宝臣有说有笑的吃吃喝喝。宝臣也是胃口大开,中午吃的饺子还没消化呢,又接着连吃带喝,吃得真打饱嗝,喝得满头是汗。古秀锦喝酒上脸,脸上堆着一朵红云,收拾了桌子碗筷,又醉眼婆娑地给宝臣擦脸洗脚。宝臣要到院里去尿尿,古秀锦不让他出去,说外头冷,别闪着,出去把尿桶拿进来,让宝臣就在屋里尿。宝臣尿完了,古秀锦也尿了一泡,又把尿桶拿到院里,才回来铺好被褥,给宝臣脱光了衣服,洗了把热毛巾给他擦了身上,让他躺进被窝。再特意在灶里添了两锹细煤面,把火压住,把炕烧热了,才脱衣上炕,钻进被窝。
宝臣看古秀锦俏脸含情,媚体生香,估摸今晚又是一番人生至乐。果然,古秀锦不负所望,使出了看家绝技,把宝臣尽力伺候了一番,从被窝里折腾到被窝外,从炕头折腾到炕梢。古秀锦累得气喘吁吁,宝臣更是倾囊相赠,入不敷出,汗不流水,象狗似地呼呼气喘,都快虚脱了。
两人抱在一起喘均了气,古秀锦柔声说:“当家的,跟你说个事。”
宝臣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古秀锦说:“德子走的第二天,你上工以后,姐夫来了。”
宝臣继续闭着眼睛:“他咋没去上班呢?他来干啥?”
古秀锦说:“他问我,这两天怎么没去大姐家?我说这两天进城去买东西了。姐夫问我,是不是德子来过,又被你送走了?”
宝臣身子一震,睁开眼睛,质问古秀锦:“你当天怎么不告诉我呀?”
古秀锦贴紧宝臣,抚摸着宝臣的胸口,感觉到男人心脏狂跳,娇声安慰:“姐夫不让我告诉你!再说,他没看清楚是谁,我也没告诉他咋回事。他想告发也没用。我当天告诉你,你除了害怕,还能咋样?你能逃跑?还是跟姐夫说实话?”
宝臣想起古秀锦前几天闷闷不乐的样子,觉得她说得对。这种情况下,早一天知道也没啥招可想。可是,小娘子不知道这个姐夫的根底呀!那是正宗的日本特务,他要是知道我救了德子,再跟多门社长一说,轻则一通大嘴巴子,重则扔进宪兵队,小命都保不住啊!宝臣忍住心慌,问古秀锦:“你咋跟姐夫说的?”
“我想,姐夫这么问,肯定是你送德子走的那天晚上,让他瞄着影了,我不能胡编。就说,有这么个人,那天前半夜来的,我也不认识。戴着棉帽子和厚围脖,也没上炕,就站在门口跟你小声唠嗑,唠了几句,就让你送走了。我没说是德子,也没说咱们给他治伤的事。”
宝臣很满意古秀锦的说词,这么半真半假的最是稳妥,又问:“那你今天咋告诉我了?”
古秀锦把脑袋钻进宝臣的怀里:“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昨天白天,姐夫又来了。他说你得罪了日本人,让我盯着你,如果发现啥事,就马上告诉他,他好帮你摆布摆布,省得连累大姐。当家的,我知道,你干啥我也拦不住。咱俩是夫妻,我也不怕受连累,就是怕你摊上横事。”
宝臣搂着女人,身上却一阵一阵的发冷,脑袋里象炸雷滚过,都震懵了。孙占武说过,这个许老鬼,真要害死我呀!昨天白天,正是宝臣去江密峰巡线的时候,亏我还想让你尝尝江密峰的腐乳!让我媳妇当特务监视我,亏你想得出!虽然古秀锦心眼转的快,说话也算滴水不漏,但是就凭许良贵那个揍性,没去告发,绝不是碍于古秀枝的面子,怕伤了亲戚的和气,他肯定还有后手。
宝臣定了定神,正想跟古秀锦商量怎么对付许良贵,突然感觉古秀锦在怀里轻轻抽泣,一抹泪水淌到宝臣的胸膛上,凉凉的。宝臣好一阵心疼,这么漂亮贴心的小心肝,死心塌地伺候我,还跟着我担惊受怕,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啊!等过了这道坎,不管她生不生孩子,我都跟家里摊牌,让她跟玉霜平起平坐!到时候,把经常缓交房租的边老六一家撵走,就让古秀锦住那屋,谁说也不好使!这么一想,反而踏实了:怕什么,真出了事,大师哥孙占武讲义气,他肯定会救我。再大行,我去找维佳,她是世界“反斯盟”的人,那个大山头有的是人,我也算半个抗联,他们能不救我?想到这,把古秀锦紧紧搂住,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轻声说:“没事没事,你爷们不怕事,咱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夫妻俩实实地睡了一夜,天亮前下起了大雪,映得窗户有点发红。
古秀锦早早起来把饭做好,见宝臣被尿憋醒了,就要去仓房里取尿桶,想让他在屋里尿。宝臣说不能总在屋里尿尿,骚味太大,就穿上衣服下炕,要去胡同口的茅厕。可是昨晚消耗太多,从炕沿往起一站,眼前忽悠一下,差点坐地下。古秀锦忙抻手扶住,把男人的两条大腿快速揉捏一遍,活血通络之后,又给宝臣穿上棉裤,披上棉袄,扶着男人送进仓房,让他在仓房里拉尿,等白天没事了,她再去收拾。
宝臣拉尿回来,古秀锦已经在脸盆里兑好了热水。宝臣洗漱的当口,饭菜已经端上了桌。古秀锦说自己还不饿,先不吃,就看着宝臣吃完饭,穿好铁道制服,又帮他把洋车推到院外,看四下无人,捧着宝臣的脑袋狠狠亲了两口,才看着他骑上洋车离去。宝臣心里那是甘蔗蘸蜂蜜——甜的有点齁得慌。
*** *** ***
宝臣甜了一整天,晚上下工,顶着大雪骑车回到密哈站。支好洋车,掏出钥匙开门,却发现院门没锁。他推开院门,看着院里的积雪没有清扫,能看出浅浅的一行脚印,有出去的,没有回来的。古秀锦去前院大姐家呆了一天?那这个时候也该在家做饭啊?他犹疑着掏出钥匙去开屋门,屋门也没锁!哎呀妈呀,这可不对劲了,古秀锦不是粗心的人,她去大姐家串门,也不能忘了锁门呀!宝臣慌了,一把拉开屋门,一股熟悉的土炕土灶的烟火味,夹杂着淡淡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屋里一如既往的干净利索,炕上地下,锅头灶脑,箱柜家什,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却少了一丝热乎气,灶眼上冷冷地坐着那把红铜水壶,灶坑里没有柴火,灰也是冷的。宝臣站在门口,面对空旷的小屋,傻傻地叫了两声“秀锦”,没有回音,却看到火墙上放着一串线绳栓的屋门、院门和箱子柜的钥匙,钥匙下面压着一张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有字。宝臣知道古秀锦在堂子里学过诗词唱曲,文字并不生疏,拿起来一读,果然词句流畅,言简意赅:“我夫俪鉴:铭谢赎妾从良,共效鸳鸯,二载有余,终生难忘。奈何时运多舛,法度难违,妾为女流,不堪惊怕。即日南归,山水永隔,此生缘尽,来生再续。再,家中薄有积蓄,加之夫君赠我珠翠若干,权充盘缠。贱妾秀锦 草字。”
看完了信,宝臣的心好象被人摘了,痛得他涕泪交流。倒不是心疼那点钱和那几件珠翠,那些东西本来也是给古秀锦的;他也相信古秀锦不会向警察告发自己私通抗联,他是真的难以割舍呀!慌忙出门往前院跑,跑出院门又站住,如果大姐知道秀锦的去向,秀锦也不必留下字条了。
宝臣恹恹不振地回到屋里,靠在墙上,眼泪扑簌而下。继而颓然坐到地上,嘶哑着嗓子惨呼一声“秀锦——”,回想起了小娘子的好处:不光治好了我的不举之症,让我尝到了人间至乐,更让我尝到夫妻同心,风雨同舟的滋味,天大的委屈,投进她的柔情蜜意,都能化解于无形。天老爷把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细皮嫩肉,知书达理,贤惠体贴的女子,从遥远的水润江南,投进苦寒的关东塞北,那就是贬落凡间的嫦娥,误入风尘的闺秀。可惜我无权无势,无福消受!本想着最近就让她登堂入室,共谋韩家人丁兴旺,等爹娘老了,就让古秀锦主理内外,让玉霜专门数钱去。没成想,突然之间,佳人已渺,势成永决,走得无声无息,走得干干净净,好象从没来过一样,怎不叫人肝肠寸断,悔恨交加!这几天就感觉她情绪不对劲,咋就没跟她好好唠扯唠扯呢?不想担惊受怕,也好办,大不了辞了火车站的工,关了诚义隆,把德子和维佳都辞退了,举家搬到城里,从此跟抗联再不来往,再寻个新铺面,做点小生意,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何必非要夫妻分离,天各一方啊!
宝臣哭了一回,把信纸折好,揣进里怀兜里,出门把洋车推进院里,把院门锁上,再关了屋门,灯也不点,炉子也不点,晚饭也不做,也不洗漱,也不脱大衣和棉鞋,爬到炕上躺下,瞪着一双眼睛,静悄悄地面对着黑漆漆的小屋,让思念象小屋里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浸透全身。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梦中好象古秀锦就在身边,伸手一抱,扑了个空,梦中惊醒,还是深寒彻骨的小屋冷炕。太冷了,起身从炕柜里扯出一条棉被围在身上,靠着窗台抽烟,回想小屋里曾经的春光旖旎,心中越发的凄凄惨惨,眼泪又淌下来。
不知哭了几回,一盒烟卷抽没了,烟头扔了一窗台,宝臣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熬到天亮,身上发冷,一摸脑袋,有点热。肚子也饿的咕咕叫。想到已经没人给做早饭了,心中一痛,又要哭。强忍住泪水,告诫自己,还得上工赚钱养家。硬撑着下了炕,看水缸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脸也不洗了。出了屋,锁上屋门,推车出院,再锁上院门,顶着大雪,昏昏沉沉地骑车到朝族大院对面,就着窝头咸菜喝了碗热粥。下雪了,不能巡线了,骑车直奔龙潭车站。
进了巡线课,感觉四肢无力,身上越发的冷,往凳子上一坐,一声不吭地靠在墙上,直愣愣看着天棚。工友们都纳闷,一向利利整整的韩掌柜,怎么造的双眼无神、眼圈发黑、胡茬满脸、头发蓬乱?跟他打招呼也不搭理人。
宝臣坐到中午,也不去伙房吃饭,起来灌了两大口凉白开,又坐回凳子上闭目思过。一直坐到晚上,工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起来,晃晃悠悠地骑上洋车,还是回到密哈站的小屋。
没有心思吃饭,饿着肚子躺在凉炕上,掏出古秀锦留下的信,也不点灯,借着窗外白雪映进来的微光,一字一字辩认着又读了一遍,回想小娘子风姿绰约,婉转娇啼,灵犀互证,体贴入微,恍惚间好象院门一响,古秀锦扶风带雨香气扑鼻地进了屋,笑呵呵地坐在炕沿上。宝臣的悲苦、惆怅、懊悔、惊喜,一时间全都涌上来,一虎身坐起来,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秀锦……”,便要扑过去抱住她。可是,一眨眼的工夫,炕沿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宁静。宝臣长叹一声,重新躺下,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醒来还是一间空屋子。再盼,再睡,再醒来,仍然是冷冰冰的小屋。
天亮,雪停了。宝臣头昏脑胀,浑身发热,喉咙肿痛,鼻涕淌得止不住了。强挺着爬起来,看水缸里的冰又厚了一些,水舀子都砸不开。算了,水也不喝了,脸也不洗了,骑车出门,车轮碾着厚厚的雪,到朝族大院吃了早饭,又让饭铺的伙计熬了碗姜汤喝了,咬着牙骑车来到车站。
一进站舍大门,金三拐就叫住他:“哎呀我操,韩掌柜,咋造的这是?腮帮子都塌了!”
宝臣撩了一下眼皮,没搭茬。
金三拐也没个眼力见,伸手拦住宝臣:“你那年猪烩菜哪天请啊?”
宝臣这才抬起头,钉钉地看着金三拐,心里想把他做成烩菜。
金三拐被宝臣的眼神刺得一哆嗦,赶忙说:“一顿酒的事,改天再说吧!”说完,一拐一拐地走了。
宝臣进了线路课,又坐到凳子上,靠墙思过。虽然雪停了,但是积雪有半尺厚,还是无法巡线。
傻呆了一会儿,金三拐又来叫,说许副站长有请。
宝臣无精打采地上了楼,进了许良贵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的扶手椅上,默不作声,眼睛盯着地板上爬过的一只蟑螂。
许良贵看宝臣一付家里死了人的样子,猜测十有八九是古秀锦把实情告诉了宝臣,后悔当时没把小娘子吓唬住,假装关切地问:“兄弟,你这是咋的了?听金三拐说,你都脱相了!赶紧叫你来看看,谁欺负你了?”
宝臣在心里恨恨地骂:死老鬼,除了你,谁能欺负我?不是你吓唬,秀锦能离家出走吗?刚想说古秀锦走了,没等出声,悲从中来,眼泪先下来了。
许良贵一看,这不是害怕的样啊!忙问:“嘿、嘿,大老爷们,咋哭叽尿腚的呢?你跟秀锦这两天咋回事?晚上也不点灯,给车站省电呢?秀枝白天去敲门,你家两门全上锁,秀锦进城了?”
宝臣想了想,还得假装古秀锦没有透露许良贵的恐吓,垂头丧气地说:“秀锦回南方了,留下一封信,说不回来了。”
许良贵猜到古秀锦是害怕了才走的。也好,她这一走,自己说过的话死无对证了。又问宝臣:“信上没说拥护啥呀?信呢?”
信就揣在里怀兜里,但宝臣不想给别人看,就说:“烧了,看着心里难受。”
许良贵微微点头,吊起一条眉毛:“冷不丁就没了……你不是把她杀了,扔松花江了吧?”
宝臣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这他妈什么脑子?一夜夫妻百日恩,捅一手指头都舍不得,咋能想到杀她呢?看许良贵那付半真半假的样子,忙说:“姐夫,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哪有那个胆啊!再说,我跟秀锦是两口子,我稀罕还稀罕不够呢,干吗杀她呀?”
许良贵又放下眉毛,呵呵笑了:“那她走之前说过啥?”
宝臣心说:你他妈就装吧,还不是你把她吓跑的!嘴上回答:“信上就说,不想跟我过了,还拿走点钱,别的啥也没说。”
许良贵一拍着桌子:“爹了尾巴的,这是拆白党啊!你呀你呀,当初花了八十块大洋娶回家,是让她哄你开心解闷的,钱财哪能让她拿着?我家那位,给多少花多少,多一分都没有。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跟窑姐必须留个心眼,绝对不能亮家底!他妈的,多亏没给这姐俩办国民证!”
宝臣记得,当初迎娶古秀锦的时候,许良贵确实说过,这姐俩都有中华民国的证件,来到吉林以后,一直在堂子里接客,平时不让出门,根本用不上。从良以后,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用急着办满州国的国民证。现在一想,原来许良贵一直防着这姐俩,根本就没想给她们办证。但是宝臣不相信这姐俩是见钱眼开的人,就辩解说:“秀锦不是那号人,大姐更不是。”
许良贵用手指点了点宝臣:“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拆白党仙人跳的事,听得还少吗?”又把桌上的电话推过来,“我估计,这小浪蹄子没有国民证,不敢坐火车,三天之内,过不了山海关。你现在就给孙占武打电话,让他通知没途各城市的警署,帮忙协查,就查那些小旅社暗门子,准能抓住她!”
宝臣对古秀锦有伤痛,有感激,有懊悔,有思念,有忧虑,唯独没有恼恨,这两天还担心她一个女孩家,孤身在外,那几件珠翠没等换成钱,再招来流氓土匪,钱是小事,只怕她身受凌辱再入娼门。虽然这两天一直盼她回来,可是相比她再落风尘,还不如让她顺利回到南方。一心盼着她平安无事,咋能找孙占武抓她呢?再说,古秀锦知道那么多的隐密事,一旦落到孙占武的手里,被警察一吓唬,说不定就得吐出来。半由心生地长叹一声:“夫妻一场。秀锦就是跟我直说要回南方,我也得给她拿点盘缠。那点钱,就给她留个念想吧。”
许良贵卡吧卡吧眼睛:“嘿,这可不象你说的话呀。不心疼钱,你整这出儿,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要是真想得开,我就不当她是小姨子了,我让野口站长通知沿途各火车站,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抓住她,把当初给她赎身的钱一块要回来,我就跟野口站长一分……哈哈哈……”
宝臣暗骂:你他妈得了钱痨了!嘴里说:“行,要是真能找着,钱都归你,人别动,好好给我留着!”说完,也不等许良贵发话,站起身就走了。
在线路课坐到中午,宝臣身上都烫手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嘴唇起泡,浑身哆嗦。一旁的工友看到,喊人来帮忙,把他扶到医务室,给他打了一针,吃了两片西药,又开了两袋药片揣进兜里。再扶他回到线路课,捂上两件制服大衣。有工友去伙房要了两个馒头,夹了几根萝卜樱子咸菜,就着开水给他吃了。宝臣这才有了点力气,跟线路课长打声招呼,就提前下工了。工友要送他,他坚持自己走,骑车回了密哈站。
房门一关,也不生火,也不做饭,在小屋的凉炕上一躺,沉沉睡去,忘了大千世界,四季轮转,一闭眼睛,眼前全是古秀锦的影子。勉强睡过去,梦里也是古秀锦的一颦一笑,让他一会儿惊醒,一会儿又哭醒。
凄凄惨惨地睡了一夜。天刚蒙蒙亮就醒了。感觉身上又有点发烧,找出兜里的药片,放到嘴里两片,生咽下去,巴苦巴苦的,却没有此刻的心里苦。
出去到胡同口的茅厕解了手,再回到小屋,躺在炕上,思谋着如何面对心里的苦。直到太阳升起,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到身上,感觉烧也退了,宝臣终于想明白了。这个小屋不能再呆下去了。这么凉屋冷炕一惊一乍地再睡两宿,非得死在这不可。如果古秀锦回来,一定会先告诉堂姐,那许良贵就会告诉我。如果不回来,我自己在这囚磨着也没用。
想开了,起来下炕,用工具袋里的锤子砸开水缸里的冰,用毛巾沾凉水擦了把脸,就准备拿点随身的东西,回土城子。忽听古秀枝在院门喊他。宝臣出去打开院门,把她让进了屋。
古秀枝打量着冷冷清清的小屋,再看宝臣灰淘淘的脸,胡茬都出来了,惭愧地说:“我听你姐夫说了。秀锦也真是,办的这叫啥事啊……”她不知道这里面还有私通抗联的事,只怪堂妹不知好歹,靠上这么个知疼知热、家有积蓄的男人,还要什么呢?看宝臣可怜巴巴的样,又说:“要是有秀锦的消息,我马上让你姐夫告诉你!你对她的恩情,她一辈子也还不完……”
宝臣突然感觉“姐夫”这个称呼那么陌生。就是这个“姐夫”,把我的秀锦吓跑了!去他奶奶的,从此再也没有这个姐夫!可是,宝臣不能把许良贵吓唬秀锦的事告诉古秀枝,只能说:“姐,都是前世的债,谈不上谁欠谁。秀锦能回来最好,如果不回来,就随她去吧,强扭的瓜不甜。”说着,从兜里拿出古秀锦留下的那串钥匙,交给古秀枝:“姐,我先回土城子住了,这个屋的房租我前些天刚交了一年的,也不给退,如果秀锦回来,也有个住的地方……我收拾完就走。”
古秀枝低声说:“秀锦对不住你……”
宝臣没搭茬,闷头把两条烟卷、换洗衫裤、还有那只戏匣子,收拾成一个大包袱。拿到院里,绑在洋车上。古秀枝跟着出来,看着宝臣默默地锁好两道门,骑车回了土城子。
宝臣先到诚义隆看了一眼,店里没有一个顾客,老爹韩凤阁还没来。维佳跟平常一样,正和小伙计忙着摆货、打扫坐,没想到掌柜的一早上就来到店铺,乍看不免一惊,宝臣脸上瘦了一圈,眼窝都陷下去了。维佳忙问出了啥事?宝臣说感冒发烧,敷衍过去。维佳张罗着去中药铺抓点药。宝臣说已经吃过药了。再看维佳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她身处危险之中的紧张。暗暗佩服这是个干大事的娘们!想到自己一个爷们家,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茶饭不思,不免有些颓丧。装模作样地嘱咐维佳,现在行市不好,诚义隆要随行就市,不管新旧,货品价格一律上涨两成,然后骑车回了家。
进了西屋一朝面,玉霜就问:“咋累成这样啊?头发胡子都没工夫收拾?”她知道宝臣胡子轻,长到露出黑茬,得有好些天没打理了。
宝臣没好气地说:“日本人哪管你死活,就这还不满意呢!”
玉霜气鼓鼓地说:“忙成这样,也没见挣钱!”
宝臣狠声说:“人家就是不给钱,让你干,你敢不干?别说没用的,赶紧做饭去,再熬点姜汤!我有点感冒。”说完,把包袱往桌上一扔,上炕躺下了。
玉霜先帮宝臣脱了制服和棉鞋,才去外屋地忙活。
一家人吃过早饭,玉霜自去收拾,老爹去了店铺,老娘把宝臣叫到东屋,说继宗上个礼拜回家来说,今年学校放假早,到时候先用洋车把孩子的东西运回来,如果赶上封江,玉霜就过江去接,省得宝臣骑洋车带着走东关铁桥,在江东绕一大圈,呛风渴冷的,再把继宗冻着。宝臣心烦的很,哪年不是这么接的?上岁数的人就是唠叨!也不敢顶撞老娘,嗯嗯答应着,回屋继续躺着发汗。
昏昏沉沉地躺到晚上,玉霜也上炕睡觉了,看宝臣懒洋洋的样子,又禁不住唠叨:“拿人不当人!当初不给洋行当差就好了。”
宝臣想骂她两句,身上实在没劲,就按下了火气:“不给洋行当差,上哪挣那些钱?现在行情不好,洋行的买卖也不好干,洋行也快把我辞了,没看我都收拾东西了。”说完,心想:不用养秀锦了,我也不用从诚义隆偷偷转账了。如果秀锦再回来,我就直接领回家,跟家里摊牌,正式娶二房!再不用这么遮遮掩掩地两头跑了,家用也能省下不少钱。
玉霜不知宝臣的心思,只是心疼当家的在外面又辛苦又委屈,摸着宝臣的脸说:“日本人不好惹,咱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行……”
宝臣没说话,摸着玉霜的身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心里想的还是古秀锦。
这漫无边际的思念,折磨得宝臣吃饭都不香。在家歇了两天,身体见好了去上工。每次经到密哈站,都要往那小屋的方向看上半天。想去那小屋看看,又怕古秀枝从后窗户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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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天气撒冷,松花江却没有封冻,因为小风门的“水磨电”要发电,江水通过水轮机以后,加热了几度,流到土城子也没凉透,一早一晚,江面上氤氲着白茫茫的雾气,凝结在两岸的树枝上,象裹了一层冰晶,煞是好看。老百姓对这份新奇,顶多大叫一声“仙境啊!”便又要转过头面对更现实的问题:江面不结冰,过江就得坐船,坐船就得花钱。
继宗学校放假了。宝臣提前一天把继宗的东西拿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又去学校把继宗接出来,送到东依兰岗码头。玉霜已经先坐船过江,在码头的饸饹铺里坐等半天了。宝臣把继宗送到饸饹铺里,陪娘俩等到下一班船,再看着娘俩坐上船,才骑车回到城里。
东关商埠的商行货栈更加萧条了。宝臣溜达一大圈,也没淘登着可心的货物,价钱也都贵的离谱。无所谓了,反正全吉林的生意也不好,宝臣每天路过久保洋行,见洋行虽然正常开业,顾客也少得可怜。多门社长一直没找宝臣的麻烦,看来许良贵没向多门社长报告。偶尔在站舍里碰到许良贵,宝臣心里恨,面上也笑不出来,也不再叫他姐夫,就叫许副站长。野口站长也不再叫宝臣替他送钱送东西了,宝臣也不敢无原无故去崔顺姬的小院,当面感谢救命之恩。
宝臣除了巡线,就是过江上货。德子不在家,送货收账也全靠自己了。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钱赚得少了,宝臣心里却踏实多了。
维佳现在跟宝臣一点不外道,偶尔会避开老爹和小伙计,在后面的库房里小声交待几句。她说,许良贵再也没来过,但是店铺外面一直有人监视,有警察便衣,也有日本特务,让宝臣出来进去不要东张西望;日本人既然盯上诚义隆,她就准备好了随时会撤离;德子已经养好了伤,又去执行任务了,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德子在哈尔滨不知去向,一直没有消息。这些话宝臣还能听懂,可是维佳又说,轴心国在欧洲战场节节败退,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即将取得全面胜利!宝臣就听不太明白,就是觉得自己跟这个“反斯盟”已经扯上了关系,将来就会有好日子过。或许有一天,他能大声告诉继宗,你爹我这辈子没白活,干了不少大事,当过抗联,还帮过世界的“反斯盟”,你爹我是个纯爷们儿!
别说,还真有热心肠的街坊邻居,跟宝臣打听德子。听说一直没回来,消息也没有,就提起德子把崔顺姬抛下,独自去哈尔滨的事,又提起老福寿去世德子进城喝酒的事,都说德子干活挺实在,就是说话不着边际,一遇大事就拉稀,别是卷了韩家的钱跑路了吧?还有人提醒维佳,听说北边要打仗,青壮男子经常失踪,等到开春,德子再还不回来,就别等了,再走一步吧!老街上就有人想娶她。维佳假装不懂中国的习俗,嘻嘻哈哈地跟邻居们逗哏,问满州国的女人可不可以找两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