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火炼真金
田永丰2025-01-09 11:2810,861

   就在宝臣谋划着去找德子的时候,德子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立冬的前一天晚上,天已经大黑了。古秀锦压好了灶里的火,和宝臣俩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摸摸娑娑地正要行其好事,突然听到院里“扑通”一声。两人一怔,停下了动作,再细听。只听窗户上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压着嗓音说:“掌柜的,是我……开门……”竟然是德子。宝臣知道来者不善,赶紧爬起来,也没敢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蹬上棉裤,披上棉袄。看着古秀锦也穿好小衣棉裤,披上棉袄,才按亮了电灯,趿拉着棉鞋去开了门。

   门一开,德子带着一股冷风和水气,摇摇晃晃地扑进屋里。灯光下,只见他一身棉袄棉裤呱呱湿,沾满了泥土,光脑瓜没戴帽子,满头满脸上也沾着泥土枯草,头发打着绺贴在脑门上,还在往下滴答水。宝臣一手接住德子,一手把门关上,回头再看德子,已经软软地出溜到地上了。宝臣赶紧扶起他,要往炕上搬。德子憋着一股气,趴在宝臣的耳边说:“掌柜的,我受伤了……在地上铺张草席,血淌在土里不好收拾……”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宝臣使劲扶也扶不住了,着急地问:“伤到哪了?谁弄的呀?”德了却再不答话,身子一点一点软了,撅着屁股趴跪在地上。

   古秀锦反应快,先按灭了电灯,又从炕柜里掏出一条被子,放到窗台上,对宝臣说:“当家的,把窗户堵上!再把手电筒拿来,我看看伤到哪了。”说着,穿鞋下地,先从水缸后面拽出一块麻袋片铺在地上,又从宝臣手里接过德子,把他轻轻放平,躺在麻袋片上。宝臣上炕,把被子用两根晾衣杆支着,把窗户挡上,不让透光。又下地从褡裢里拿出手电筒,凑近德子,打开电门。光柱照射下,古秀锦扒下德子的棉袄,一股水腥味,混合着汗馊味和血腥味扑鼻而来,里面白布衫的左半边全被血浸染了。古秀锦解开白布衫,露出左肩胛上手指粗的一个洞,还在往外慢慢渗血。边上的肉翻翻着,带着一抹焦糊,象是火烧的。宝臣虽然没见过,但是他听多门社长讲过,觉得应该是日本造的步枪子弹穿过以后留下的贯通伤。这是在哪挨的枪子啊?刚才也没听到枪声啊?看伤势,子弹没留在肉里,还好办一点。宝臣在倒卖军需品的时候,留了几瓶磺胺粉和云南白药,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古秀锦动作麻利,通了通灶火,烧了半壶开水。先洗过手,烫了手巾,再换水擦洗两遍伤口。宝臣把屋里存的一罐高粱烧舀出二两,又在伤口上清洗了一遍。德子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一声不吭,身子软软的任由摆布,看样子是昏过去了。宝臣又让古秀锦敷上药粉,垫块干净的衬布,又把大块衬布扯成条绑结实了。

   收拾完了,宝臣也不避讳了,把德子里外衣服全都扒下来,露出光溜溜的一付精健的身躯。让古秀锦在炕稍铺了一条褥子,把德子抱到炕上,放平躺好,盖上一条被子。

   宝臣看到德子脱下来的棉裤腰上拴着一把带刀鞘的攮子,解下来,拿在手上掂了掂,往外一拔,看着眼熟,就是那次德子在这屋监视王连举,后来被孙占武堵住,德子掏出来要动手的东西。现在的宝臣算是内行人了,懂得仔细辨认。这把攮子两面开刃,刀身尖窄,血槽深长,一看就是专门捅人的家伙,说不定王连举身上的那三十六刀,就是用这玩意捅的!想到这,小声叨咕:“这小子,又惹啥事了?能不能招来警察呀?”

   古秀锦反倒轻松:“当家的,德子是啥样人,你还不知道吗?没事,你先躺下睡吧!”

   “你还要干啥?”

   “我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古秀锦说着,接过宝臣手里的攮子,插进刀鞘里,放进大木箱里。又拿出一把剪子,把德子脱下来的内外衣裤一一剪碎了,又把那条垫在地上的麻袋片剪成几片,把剪碎的衣裤包起来,用麻绳捆成四个小包袱。

   宝臣等古秀锦收拾完了,才和她一块上炕,和合衣躺下。听着德子粗重的喘息声,宝臣心里喟叹:这小子天天玩命流血的,瓦罐不离井上破,说不定哪天吃个大亏,直接嗝屁了,家里人都不知道。图希个啥呢?心神未定,耳边已经传来古秀锦轻软均匀的呼吸声。这小娘子心还真大,炕上躺着一个冒血昏迷的大活人,她还能睡着觉,睡的还挺快!看她瘦小的身子,说话细声细气,遇事先缩成一团,其实心眼转得飞快,还贼有主意。

   第二天天刚见亮,宝臣先醒了,听德子呼呼气喘,伸手一摸,身子滚烫。宝臣忙下地舀出凉水,浸湿毛巾,给德子降温。又让古秀锦点火,烧水,他自己穿好制服,褡裢里装进一只铝制饭桶,拎了两包古秀锦昨晚捆好的小包袱,推车出门。运用从多门社长那学来的本领,先在房前屋后转悠了两圈,确认没有可疑的人,才骑车去了朝族大院。路过木拱桥,把手里的两个小包袱扔进尼什哈河,看着它们随着河水汇入松花江,渐渐浸透了水,沉入江底。

   到了朝族大院的早点铺,自己先吃了一顿,吃的时候也观察了周围,没见到可疑的人,才让老板给灌了一桶白粥,用油纸包了十个包子,一块装进褡裢;再去药铺,开了五天的治疗外伤和退烧的中药,买了几卷纱布。看看怀表,估计许良贵和那些工友已经出门上班了,才骑车往回走。

   进屋先把药和早饭交给古秀锦,他去扶起德子,一摸,还是热。解开昨天包扎伤口的布条,旧药刮下去,新换上外伤药,敷好,再用纱布包扎好。忙活完了,放下炕桌,让古秀锦就着白粥吃了包子。再看炕上躺着的德子,双眼紧闭,身子微微颤抖,嘴唇都暴皮了。宝臣咬咬牙,去柜里翻出一丸高价入手的牛黄安宫丸,捏成小球,撬开德子的嘴,用水给他咽了下去。又去仓房里把便桶拿到屋里。嘱咐古秀锦,把药熬好了,先喂德子喝药;等人彻底苏醒过来,再喂他吃饭;这两天院门、屋门都上锁,如果大姐问起来,就说跟我进城去买东西了;晚上也别去前院,免得被闻到身上的中药味。嘱咐完了,先拿扫帚把院里的雪都扫干净了,清除了脚印,又房前房后转了两圈,确认没人可疑的人,才回屋拎起另外两个小包袱出了门,把房门和院门都从外面锁上,才骑车离开。

   骑过木拱桥的时候,把两个小包袱扔进河里,看着包袱沉入水底,才慢悠悠地向南,骑过龙潭车站,骑过旱江桥,来到东关商埠,淘换了几包零碎小百货,又到估衣铺照德子的身形买了一套旧布衫、秋衣、棉袄棉裤棉靰鞡。赶在午饭前,又回到密哈站。

   古秀锦正在屋里刷洗药罐子,听到房门开锁的声音,知道是宝臣回来了,就迎到门口,接过宝臣手里的褡裢,朝炕上一努嘴,轻声说:“喝药了,也吃饭了,好多了。”

   宝臣隔着火墙朝炕上一看。德子正靠坐在炕稍的炕柜上,无力地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宝臣,看那精神头儿,应该是退烧了。宝臣绕过火墙,坐在炕沿上,看着德子:“这回你算把我拴住了,是福是祸我也不问了,就问你准备跟家里咋说?”

   德子没接茬,而是轻声细气地说:“掌柜的,我想喝点骨头汤。”

   嘿,这小子,还挑食!也对,看那伤口,也算伤筋动骨了,就让他补补吧。等他恢复点元气,再跟他掰扯。宝臣说:“行,我给你买去!”说着,起身要走。

   德子又说:“掌柜的,好长时间没跟你报账了,我跟你报报账……”

   宝臣一愣,都这德行了,还报啥账?

   小娘子手上干着活,却不影响耳朵听,马上站起身,甩甩手上的水,抓过毛巾擦了擦:“我去买吧!买点骨头,再买点肉。”说完,穿上棉袄,出了门。

   门一关上,德子就说:“师哥,把我的家伙拿来!”

   宝臣起身去木箱里拿出攮子,递给德子:“瞅你这样,站都站不稳当,还能使唤这玩意?”

   德子接过攮子:“攮不了别人,我能攮自个。”

   宝臣一惊,想把攮子夺回来:“啥意思?要自杀?”

   德子已经把攮子压在了枕头底下:“小嫂子要是领着警察回来,我就自杀,绝不连累你。”

   宝臣不屑地说:“这是啥话!她想告发你,你盯王连举那次就告发了,还能等到现在?她给你上药熬药、喂饭治伤,还没交下你!”说完,脱鞋上炕,坐到德子身边。

   德子咧咧嘴:“嘿嘿,我这也是被人出卖多了,不得不防啊!”

   宝臣不无担忧地说:“我看你也是,天天又是刀又是枪的,瞅谁都有仇,啥时候是个头啊?我本来还想跟你说个好事呢,可你这朝不保夕的,真是没法跟你说……”

   德子长出一口气,整顿精神:“师哥,你先听我说吧……”

   古秀锦也识趣,说是出去扔东西,再买骨头买肉,一个多时辰也没回来。这段时间里,德子倒出了很多心里话,也澄清了很多曾经让宝臣心里画魂儿的事。宝臣听得一惊一炸的,感觉象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从里到外清凉通透。他虽然看过了血肉模糊、你死我活,也被迫当过日本特务,却从心里往外地不爱掺和这些事,总想着赚钱养家,经营店铺,传宗接代,振兴家业。而德子的这些心里话,让宝臣燥热的心清凉了好多,纷乱的脑袋也清醒了好多。

   对自己和师父的事,德子一点没隐瞒:师父李大烟袋引领他加入抗联。师父牺牲那年,抗联刚刚整编,吉林地面上的队伍统一归到第二路军,由北满抗联总司令赵尚志指挥。李兆麟政委派人来接铁梅,顺路把他也带上了。刚到哈尔滨,就收到情报,说赵司令的队伍被打散了,一时联系不上,铁梅和德子就随交通员直接撤到苏联的伯力,在苏军远东边防军司令部受训十个月,然后潜回国内。受北满特委指派,与苏联派遣的女战士维佳结成假夫妻,通过哈尔滨的地下交通站,弄到假身份,又一起回到吉林。本来想进龙潭火车站开展工作,却因为哈尔滨的交通站出了叛徒而耽搁了。直接就在韩家的铺子里潜伏下来,直到现在。

   宝臣听多门社长讲过,苏联人对满州的抗联贼够意思,又是通信设备,又是粮食药品,又是枪支弹药,要啥给啥。这又给个媳妇,可惜是假的。也不知这些年德子是咋过的,守着个假媳妇,不能睡不能生,要是知道小崔有了他的骨肉,非得乐开花。

   德子又告诉宝臣,被王连举打死的那个会说俄语的高个子男人,是抗联的交通员。他被捕牺牲以后,由三师哥范恩广接替。

   嚯!我身边是一窝子抗联啊!虽然宝臣早有预料,可是亲耳听德子说出来,还是激灵了一下。心脏急跳了一阵,问:“范三哥还骗我说铁梅嫁人了,我还信了。那铁梅呢?现在过的咋样?”

   “铁梅挺好的。她另有任务,没回吉林。”

   “铁梅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她能干啥?”

   “铁梅可出息大了!她比我还小三岁呢,可是她受教育早,比我懂的多,现在是老党员了!”

   宝臣弱弱地问:“你那个党我听说过,叫共产党吧?”

   德子点点头:“对,我们叫中国共产党,维佳是苏联共产党。”

   “德子啊德子,你装的是真像啊!师父闹的家破人亡,你咋还要走这个道呢?就不怕掉脑袋吗?”

   “我都死过好几次了,早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了!想当初,我一个孤儿,没爹没娘,没家没祖宗,是玛法把我养大,跟着他请神降神、画符念咒,吃一口算一口,要不是遇到师父,我郎友德到死都是个唱神调的凳下。是师父让我活出了人样!”

   宝臣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也有心探究德子的想法,就掰扯了一句:“这话说的,不当抗联,就活的没人样了?”

   “当不当抗联是小事,能不能活明白是大事。除了吃喝拉撒睡,啥事都不想,那和牲口有什么两样?”

   宝臣不爱听了:“停,停,我知道你啥意思。现在满州国的老百姓,十有八九都想着吃喝拉撒睡,照你这么说,这些人都是牲口?要不都象你们似的,天天跟日本人干?那还不得让日本人给杀绝了?”

   德子叹一口气,说:“真要是都起来跟日本人干,哪还会有满州国呀?师哥,我是说,现在没有条件,只能先让日本人欺负着。但是不能心甘情愿。不能日子安稳了,就忘了自己是谁家的种?”

   宝臣释然:“要是这么说,那满州国的牲口可不多,谁能忘了祖宗啊?不都是没办法嘛,象你师哥我,一家老小拽着,实在是折腾不起呀!”

   德子咧了咧嘴,算是笑笑:“你活的够明白的了!师父说过,马拉车、牛耕田,各有各的活法,不能全都当抗联。师父说,你就是当掌柜的料,脑瓜活泛,学啥象啥,算盘珠子拨拉的贼精,就是没赶上好世道。”

   宝臣却撇撇嘴:“拉倒吧,师父压根没瞧上我……”

   德子喘了口气:“你可错怪师父了!你别以为师父收徒弟,只要磕个头、上柱香就行,他可是又挑又拣的。家境富裕吃不了苦的,榆木脑袋不开窍的,反应慢没眼力见儿的,一律不要!师父推掉好几个徒弟,你都亲眼见过。师父说,穷人家也不都是好料,茅地里也长蒿子!师父对外说,收徒弟就要能把道岔扳明白的,其实是挑选能领进门坎的。就连你,师父的老娘都不想收,是师父说你虽然心眼活泛,绝不会伤天害理,才把你留下的。要论看人,我就服咱师父!”

   听到这,宝臣苦笑了一下。

   德子又喘了口气:“师哥,我知道你啥意思。你想说,师父看人准,咋没看清王连举?其实,师父早就知道王连举是啥样人了,师父说他‘私心太重,容易坏事’。但是师父也有上级,也得服从命令。结果王连举这个狗操的,一掉脚就他妈的拉稀了!师父不是跑不了,但是他没跑,为啥?因为师父是江东江北这一片的支部书记,就是我们党在这一片的瓢把子,他跟王连举是单线联系,日本人抓住师父,这条线就算到头了!警报也算发出去了,保住了上级组织和各路交通员!咋样?你服不服?”

   宝臣想象着师父面对宪兵队的严刑拷打和黑洞洞的枪口,还呵呵微笑,不吐露半个字,由衷地说了一个字:“服!”再回想最近跟多门社长学过的传递情报的原则,心里一惦量,德子说得对,我也早就看出多门社长不是块好饼,不还是贪图走私军需品能赚钱嘛。被逼着当了八个月的汉奸,不也是命令难违嘛。可是话说回来,我虽然比不上师父和德子,当不了精忠报国的岳家军,可是我也不是卖国求荣的秦桧啊!多门社长一顿暴打,我也没说出维佳和范三哥接头的事!想到这,腰板硬了一些,说:“老百姓不敢造反,可也不愿意当汉奸。象王连举那样的,毕竟不多……”

   德子反驳:“也不少。狗戴乌纱猪穿蟒袍,畜牲坐不住金銮殿。前两年,抗联的日子不好过,这些妖魔鬼怪就显原形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都叛变了!娘的,别看队伍损失不少,南满的杨司令死了,北满的赵司令也死了,但是你看抗联的队伍散了吗?就算我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郎友德,排着队跟日本人干呢!师父有句话,‘求神,是自己躲灾;入党,是替人挡灾!’共产党就是替老百姓挡灾的!要比庙里的神仙还灵验,才能香火旺盛!师父可没少替人挡灾!别的不说,你知道当初师父跟慧莲嫂那么好,为啥不娶她?就是因为慧莲嫂胆小怕事,能吃苦不能担事,真到了掯节儿上,她一软,大家都得受连累。别看师平时叼个大烟袋,见谁都笑呵呵的,那骨头肉可是铁打的!是真爷们儿!就象你们韩家的祖宗‘边外大爷爷’,那也是真爷们儿!沙俄、日本、土匪,爱谁谁!保住金窝子,保着淘金帮不受欺负,就是保住老祖宗的根脉!”

   这话宝臣爱听,想了想,问:“那孙占武呢?师父怎么说他?”

   德子说:“师父说过,孙占武讲义气,有仇必报,就是太冲动,身边缺个好人调教,引上正路,就是一把好手!可惜,现在他走了歪路。”

   宝臣记着:上次孙占武差点把德子抓起来,德子不承认自己是抗联,也不知孙占武信不信,他还警告德子,将来别落到他手里……又突然想起个事:“你俩谁杀了王连举?”

   德子吧嗒吧嗒嘴:“我俩都有份。王连举是叛徒,他出卖师父。他连升三级,就是因为抓捕抗联有功。孙占武杀他,是为了报仇;我杀他,既是报仇,也是除奸;孙占武怀疑我是抗联,念在同门,没抓我。但是毕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以后见面,得留个心眼。”

   宝臣感慨地说:“大师哥讲义气,也没防着咱俩。我倒是觉得你心里的事太多,跟谁都防着。”

   德子笑了:“我可没防着你,我啥都告诉你了。你还想知道啥?”突然眨眨眼,问:“你想知道维佳是咋跟范三哥传递情报的吧?”

   宝臣又一激灵,我还自以为化装隐蔽的挺好呢!德子一直没揭穿我,也没拿刀捅了我,今天又跟我交了实底,真没拿我当外人啊!得,我也别打马虎眼了,鼓了鼓劲,说:“你别记恨师哥……我就知道,我学的这点玩意,咋装扮也没用……可是你们既然看出来了,咋不背着我点呀?就不怕我去报告吗?”

   “听拉拉咕叫唤还不种地了?知道有人盯梢,也得完成任务,何况我们知道你不会去报告。”

   “你就知道我不敢……”

   “不是不敢。是知道你还有良心。上回维佳在城里跟交通员接头,交通员被捕,你帮维佳脱险,说明你是有良心的中国人!师父说的没错,遇到难处来找你,一准好使。”

   宝臣明白了。对于他的跟踪监视,德子早就知道。之所以没把他象王连举一样杀了,不是念在同门,而是觉得他还有人味。抗联还是讲道理呀!他叹了口气:“你们都是地里仙,没有不知道的事,我这还顾头不顾腚的替你们隐瞒呢,嘿,傻×一个……”

   “师哥呀,你够精的了。你没向多门报告,我们都得感谢你!你回去咋跟多门说的?”

   “唉,别提了,我这辈子没受过这个,胯下之辱啊!”宝臣想起被多门社长扇大嘴巴,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久保洋行是个特务窝呀!你师哥我可现了大眼了……”索性把心里憋了快一年的苦水,一股脑全倒出来。从多门社长通过许良贵,用全家老小的性命威逼他当特务,到训练他接头、盯梢、传送情报,再到他办事不利被多门打得回家养伤,许良贵到家里来探望,暴露了自己的特务身份,也无意中指出了宝臣脱离苦海的门道,最后宝臣拿钱去找崔顺姬向野口站长求情,虽然暂时解脱,捡回条命,但是多门社长给他立了规矩,如果发现他和维佳串通,还是要杀他全家!苦水倒完了,心里敞亮不少,还不忘说一句:“啥都告诉你了。这回是真串通了!”

   德子憋不住笑,用手捂住震疼的伤口:“师哥呀,你这不叫串通。”

   宝臣愣住:“根底都交给你了,还不叫串通?”

   德子笑得呲牙咧嘴:“所以说,你这不叫串通,叫入伙!”

   宝臣“扑棱”一下,从炕上跳到地上。这咋稀里糊涂成抗联了?他磕磕巴巴地说:“你可别吓唬我呀!我当不了特务,也干不了抗联。师哥这点事你可不能露出去啊!多门社长老狠了!他真能杀我全家!”

   德子收起笑容:“师哥,不逗你了。我知道你干不了抗联,想当抗联也没那么容易。你记住自己是中国人就行了。”

   宝臣又坐回炕上。经过这么多惊心动魄,又看到德子的人前人后的行事,反倒觉得德子说的话可信。不由又担心起德子:“多门社长暂时不找我了,可不一定放过你们啊。”

   德子严肃起来:“这一个来月,你没来诚义隆监视,许良贵上阵了。他象个大虾米似的,咋化装也没用,离老远就能看出来。”

   宝臣不明白了:“他们是不是傻?都让人看出来了,盯的再紧也没用啊!”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就上当了。这一个来月,多门故意让许良贵在诚义隆的附近转悠,让我们没法再接头。多门的人跟着范三哥,捋到了城里的交通站。昨天中午,我看范三哥没有按时到江北来,就坐船过江进了城,赶到交通站,发现交通站已经暴露了,两个联络员都跑了,周围也都戒严了。我在河南街致和门一带找了一大圈,终于碰到一个化了装的联络员,躲在暗处不敢露脸,我想办法把他送出了城,回来找另一个交通员的时候,被几个便衣警察盯上了。我一路跑到江边,被打了一枪,挂了彩,我一看跑不了了,就跳进松花江,用一条胳膊从二道码头一直漂到密哈站。我记着师父的话,落难的时候,能指望师哥你。咋样,师父说的没错吧?师哥你也别害怕,我能下地了,马上就走。”

   宝臣听得心潮澎湃,听到最后两句,禁不住在心里一通埋怨:师父啊师父,你把我看透了,也把我看扁了!我韩宝臣是‘边外大爷爷’的子孙,不是囔囔踹!你们敢砍人,我就敢递刀!一时间胆气豪壮,浑身燥热,热血直冲天灵盖……提高嗓门叫号:“你这是啥话?你就在这住着,天大的灾祸,咱哥俩一起顶着!师父说得没错,我是没你胆大。可我也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儿!要是没有一家老小,我早就进山投抗联了……”

   德子拉了拉宝臣的袄袖子:“师哥师哥,小点声。我知道你也能干大事,所以有事要求你!”

   “说吧,赴汤蹈火!”

   “我现在不能露面,你下午去一趟诚义隆,小心观察,如果维佳出事了,你就当啥都不知道,抽空回来告诉我,注意别让便衣盯上;如果维佳没事,你就把我的情况跟她说,然后把她的命令带回来。暗号是四句:‘虎踞龙蟠拱上京,当年雄长此间争,故垒十重摇树色,大江三面走秋声’,你先说第一句和第三句,维佳接第二句和第四句,记住了?”

   宝臣经过多门社长的训练以后,知道接头需要对暗号。不由兴奋起来:“放心吧,我从小在私塾念过先生,四句诗,能记住。”

   “你重复一遍!”

   宝臣毫不停顿地重复了一遍,德子这才放心。

   宝臣后悔没早点跟德子交底,师兄弟之间有个商量,说不定就不用受多门社长的窝囊气了。此刻好象有了主心骨,脑子也活泛了,又想起那件大事,对德子说:“对了,我有个好事告诉你。”

   “啥好事?”

   “你当爹了!”

   德子一怔,眼珠子转了转:“小崔说的?”

   “她倒是没说,还遮遮掩掩的。是我看出来的。我去求她办事,看到怀里的孩子,那小小子长得,贼精蹦怪的,就象从你脸上扒下来似的。”

   德子低头想了想,抬起头说:“这个时候,别多事了。小崔也不想传出去。这个事也别告诉维佳。”

   宝臣点了点头,心里却想不通,天大的事,也比不过父子相认啊。他刚想再劝两句,忽听到院门开锁的声音,应该是古秀锦回来了,便闭了嘴。再看德子,已经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抓住那把攮子。直等到古秀锦锁了院门,开门进屋,再回身把屋门划上,德子才从枕头底下抽出手。

   古秀锦做了饭菜,熬了骨头汤,三个人吃过午饭,把德子安置躺下,宝臣拿着半褡裢零碎小百货出了门,还是从外面把屋门院门都锁上,把德子和古秀锦锁在屋里,然后骑车直奔土城子,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默诵德子教过的暗号。

  ***  ***  ***

   宝臣在诚义隆的前后左右转了两圈,没发现可疑的人,才把洋车靠在店门口,进店跟老爹、维佳、小伙计,还有两个熟客都打过招呼,然后拎着褡裢进了后屋的小仓库,等店里的两个顾客走了,大声招呼维佳:“德子媳妇,过来把货对一下!”维佳答应着跑向后屋。老爹一到下午就困,此刻又眯着眼睛打盹了。小伙计在一旁还纳闷呢,掌柜的从来不盘货,今天这是咋的了?

   维佳已经准备好了应付宝臣的话。如果问起来,她就说德子昨天下屯去要账,晚上没赶回来。这些话,她早上已经跟韩凤阁说过一遍了。她一进小仓库,宝臣就把门关上了,瞪着维佳的眼睛,小声说:“虎踞龙蟠拱上京”。

   维佳一愣,疑惑地看着宝臣:“郎友德在哪里?”

   这是啥意思?怎么不对暗号啊?维佳不能先出事了吧?店铺周围已经转过两圈了,没见到可疑的人啊?宝臣有点冒虚汗了,瞪着维佳,又小声说了一遍:“虎踞龙蟠拱上京”。

   维佳这回用生硬的满州话接着说:“当年雄长此间争”。

   等宝臣说完第三句,维佳才换了一付面孔,眼睛放光地把第四句说出来,又一把抱住宝臣,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口。

   这毛子娘们儿的习惯,中国人咋也不习惯,好在宝臣现在有了古秀锦,被维佳又亲又抱的,也不再有反应。

   维佳抓着宝臣的胳膊,着急地问:“掌柜的,郎友德还活着吧?他在哪里?是他告诉你暗号的吧?”越问声音越急。

   吓得宝臣赶紧摆手捂嘴,让她小点声。然后把德子死里逃生、在密哈站养伤、承认自己是抗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维佳。

   维佳听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宝臣有点懵,维佳没听懂满州话?是我说得太快了?在他愣神的工夫,维佳发话了。她说组织上判断有误,交通站遭到破坏,牺牲了一名交通员。诚义隆虽然没人监视,但是已经不安全了。郎友德不能再回来了,趁着城外没开始搜捕,要尽快转移到乌拉街,等待命令,就说韩掌柜派他去哈尔滨订货,诚义隆有她在这顶着,宪兵队无凭无据的,想抓她早就抓了。这一大段满州话,维佳说的磕磕绊绊,却坚定沉稳,没有半句重复。让宝臣恍惚间看到了师父的影子,服膺地连连点头。

   末了,维佳抓着宝臣的胳膊使劲捏了捏:“感谢你,帮助郎友德!”

   宝臣心说:终究是毛子娘们,不懂中国的人情世故。漫说是我师弟,就是亲戚邻居,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何况现在我都替你们传递情报了,已经算半拉抗联了,脑袋也算掖在裤腰带上了,这咋还外道上了?他习惯性地一抱拳:“客气客气,举手之劳。”

   维佳又说:“感谢你,帮助世界反法西斯同盟!”

   哎呀,这可是个新词!宝臣在戏匣子里都没听过。但是听那意思,应该是个大山头,世界的嘛。而且可以肯定,这个山头跟日本人是死对头!维佳也是这个山头的!那我也算这个山头的呗?宝臣迷迷糊糊地回应:“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跟维佳交待完了,宝臣把褡裢里的货交给维佳,又从库存的货里拿了一顶棉帽子和一条厚围脖,告诉老爹把账记了。然后出了店门,骑车上了官道,出了老街右转,突然又拐回来,慢慢悠悠地绕到老街的后身,再重新从诚义隆门前走过,确实没发现可疑的人,这才加速猛蹬,二十分钟,就到了密哈站。

   进屋先让古秀锦再去买点猪骨头,把她支出去,关好了门,坐在坑沿上,把维佳的话学了一遍。德子听完了,起身就找衣服。

   “干啥?这就要走?”

   “天黑前就走。这是命令,不能耽搁。”

   “烧还没退呢,你能走几步?”

   “不是有师哥嘛。你把我送到土城子就行。”

   “送到哪都行。可是就你现在这样,扛不住折腾啊。再养两天,等烧退了再走”宝臣现在已经不寻思受连累的事了,是真心考虑德子的身体。要送德子走,只能在晚上。这都立冬了,晚上在外面呆不住人了。德子的伤口还没愈合,弄大发了会死人的!

   “这点伤,整不死我!”德子想了想,又说:“师哥,天黑以后,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咱俩从江堤上走。”

   宝臣知道劝不住了,就让德子躺下睡一觉,先养足了精神。

   古秀锦回来,没买骨头,而是买了点柞蚕茧蛹。先添柴火把饭焖上,再把蚕蛹煮了,又把中午喝剩的骨头汤热热。

   三人吃过晚饭,天就黑了。给德子的伤口换过药粉,包扎好了,再给他喝下一付汤药,让他先躺下,闭目养神。

   过了酉时,宝臣把德子用棉衣、棉帽、棉靰鞡包严实了,把内服外敷的药都带上,悄没声地把洋车推出来,古秀锦扶着德子坐在洋车的货架上。宝臣骑上车,让德子搂紧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骑出了胡同。

   一路上没有路灯,也没一个人影。两人一车,摸着黑,从胡同里出来,从木拱桥头走过,就到了江堤的土路,要先下坡,再上坡,不能骑车,只能推着。德子一点力气也没有,紧把着车座子,全由宝臣使出吃奶的劲,连人带车放下土坡,再推上土坡,累出一身大汗。

   将满未满的上弦月,映照着左边波光闪闪的松花江面和右边苍凉凋残的庄稼地。在嗖嗖的冷风中,两人默默地骑行。德子紧紧搂着宝臣的腰,呼呼地喘着气,喷在宝臣的后背上,感觉热乎乎的。师兄弟俩从小在老街上一块玩到大,却从来没这么亲近过,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这一刻,宝臣觉得德子就象自己的亲兄弟。自己的亲大哥,十四岁就离家去了北京,后来没了音信,宝臣对亲大哥的印象越来越淡,跟德子却越来越近。以前跟德子一起在师父的扳道房学徒,几乎天天碰面,也没这种感觉。自从德子从哈尔滨回来,再进诚义隆当伙计,虽然现在知道德子只是拿诚义隆做掩护,背地里当抗联,却没把店铺建成交通站,更没坑害过韩家,反倒是和维佳两人兢兢业业地维持诚义隆的生意,把韩家当成自己的家,韩家的兴旺,离不开两口子的操持。最主要的,现在算跟德子绑在一块了,宝臣反而感觉心里踏实了。这事搁以前,宝臣想都不敢想,而今天竟然合伙干了这么大的事!跟维佳用抗联的暗语接头,还帮了世界的“反斯盟”!

   到了土城子老街南头的大车店,把洋车靠着院墙停住,让德子扶着墙呆一会儿。宝臣自己进了大车店,跟伙计打过招呼,找到一挂明天一早要赶去乌拉街的马车,求车老板把一个病人连夜送到乌拉街。车老板看在宝臣给的脚钱丰厚,就答应提前出发。宝臣马上替车老板结清了大车店的住宿、饭伙钱,随他出来装鞍子、套马车。

   车老板收拾停当,把马车赶到院门外。宝臣把虚飘飘的德子扶上马车躺好,盖上一张老羊皮,怕天寒反霜,又盖上一层草帘子,把没吃完的药和一沓钱,塞到德子的怀里揣好。哥俩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宝臣一摆手,车老板鞭子一挥,鞭梢在空气中甩出“啪”的一声脆响,马车“喀哒、喀哒”地渐渐远去,慢慢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继续阅读:第十六章 人奸地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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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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