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鬼能推磨
田永丰2025-01-08 13:3310,906

   早上醒来,古秀锦生火做饭,宝臣却躺到日上三竿也不起来,脸上肿得象戴了一付面具,心里苦得象生嚼了一截黄连。他头枕胳膊,透过窗户上的玻璃,看着窗外龙潭山的一截山尖,映衬着瓦蓝的天空,呈现出红黄青绿的五彩斑斓。宝臣上过很多次龙潭山,也记得龙潭山上的怡人景色,此刻想起来,一派好山景,放在囔囔气喘的满州国,真是白白地糟贱了。

  深秋时节登龙潭山,是最轻松惬意的。满山的草木,在纤尘不染的蓝天映衬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红黄各异的色彩,俗称“五花山”。暖暖的秋阳下,山石静默,山风低语,遍布高岭沟壑的松杉榆槐、枫柞杨柳,或高大壮硕,粗糙坚挺,或低矮柔弱,纤细温顺,错落有致,疏密成趣。山半腰处,有一圈四丈高,七丈厚的夯土城墙,围住整个山体,四角还有望台。有懂行的,根据山上挖出的陶片和铜剑,推断这一圈古城墙超过千年,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修的。古城墙向上百步,有一座龙凤寺,光看名字,象是办喜事的道场。其实不该轻慢,因有乾隆爷御笔亲书的“福佑大东”匾额和屡拜屡应的树神“关东第一槐”,还有“龙从百丈潭中起;雨自九重天上来”的楹联,“龙潭山”之名即从此而来。和吉林北山的寺庙一样,龙凤寺里供着观音、龙王和关帝,僧俗道三家共享香火。寺院后面数十步,有地坑和水潭,老百姓称为“水牢、旱牢”。那水潭即为龙潭,民间传说潭内有孽龙,每逢月黑风高,便出来为非作歹,有高僧用铁索将之索住,沉入潭底,铁索至今仍在。每逢天高云淡的傍晚,漫步潭边,藐山峦如黛,闻宿鸟悄然,一轮明月映照在水平如镜的龙潭水面,天地似邻,大音希声,让人顿生神游八荒、怅惘古今之感,遂成关东奇景,名列吉林八景,号称“龙潭印月”。

  其实,龙潭山古称鹿山,只因山畔常有梅花鹿呦呦其间。后来女真人发现山北侧的小河里特产一种逆鳞小鱼,即称小河为“尼什哈河”,就是满语小鱼的意思,紧邻的鹿山也叫成了“尼什哈山”。到了近代,才改名龙潭山。

  过龙凤寺再向上,登至顶为南天门,南天门南侧的尖顶上,有一处浅浅的土炕,几米见方。满州国刚成立没几年,曾经有抗联在半夜里聚到这个小土炕里开会。当时谁都不知道,直到两三年以后,有抗联分子掉了脚,吉林警务厅才知道,抗联分子就在俯瞰吉林城的龙潭山顶策划颠覆政府,却无人发现,也不知这些警察都是干嘛吃的。

  抗联总不消停,政府就得剪除剿灭。除了建立山林队、讨伐队、建国军等明着镇压,还有警务厅的特高课,养了一帮特务,暗里探听搜捕。现在宝臣就是这个角色。在特高课指手画脚的都是日本人,下边干脏累活的都是满州人。老百姓都知道,当特务的,都是地痞流氓、挖绝户坟踹寡妇门的主儿,好人家孩子谁干这个?宝臣当然也知道,所以越琢磨越憋屈。我堂堂“边外大爷爷”的子孙,竟然成了特务,死了都进不了祖坟!

  宝臣在炕上囚磨了一天,只喝了一碗粥,就啥也吃不下了。脸上被古秀锦又是鸡蛋滚又是热毛巾敷,心里的苦涩却无法散去,一颗心煎熬的都快熟了。真到天黑,许良贵拎着一包卤肉、一包花生米、一瓶高粱烧,来到小屋。

  许良贵可能是大烟抽多了,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身材瘦削,虾米腰弓得更厉害了,越发显得鬼里鬼气。宝臣又烦他,又恨他,觉得他象一个娄了的西瓜,开个小口,就能滋出一股坏水来。可是又不敢得罪,坐起身来,拍拍炕席,半张着嘴呜噜:“来了姐夫,上炕……”

  许良贵叫古秀锦过去陪堂姐唠嗑,他要跟宝臣喝两盅。古秀锦把炕桌放好,碗筷酒杯摆上,把菜装进盘子端上来,才穿上外衣,去了前院。

  许良贵盘腿往炕上一坐,凑近看了看宝臣肿胀的脸:“你这啥都不敢吃啊?”

  宝臣伸着脖子,矜着鼻子,半张着嘴,让许良贵看:“牙花子、腮帮子,都肿了,嘴里全破了,就喝粥……姐夫,陪不了你了,你自便吧。”

  许良贵夹了一粒花生米吃了:“让兄弟遭罪了,你不吃不喝,也不用说话,就听我说吧!”

  宝臣没动窝,坐在原地,听许良贵一边吃喝一边白话。

  许良贵把两个人这三年多的种种际遇,慢慢捋了一遍,又安慰宝臣:“自从咱哥俩合伙赚钱,兄弟之间没红过脸。真有磕牙咬舌头的,也是日本人拐搭的。日本人就那样,你对他千好万好,一个不好,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是吓唬你,这回多门社长认定你跟那个毛子娘们是一伙的,要收拾你。是我给你打了包票,说你就一向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对抗政府的举动。那个毛子娘们儿是德子从哈尔滨捡来的媳妇,不可能跟你有瓜葛。多门社长这才相信,你对大日本帝国还是忠诚的!”

  话说到这,放在以前,宝臣就该说“谢谢”了,可现在却暗暗怨恨:不是跟着你一步步贴乎上日本人,我能受这个奇耻大辱?

  许良贵继续自斟自饮。半斤多烧酒下肚,舌根子发硬了,又说:“你这委屈,我都受过。记得三年前不?就是你找我要差事那回。我出差两个月,你猜我干吗去了?我去旅大了!在关东军总部受训。你是不知道啊,那是天天挨打呀!呵呵,可是那顿打,挨的值!原来我是个啥?在货场看大门,老跑腿子一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沟死沟葬,路死路埋。可是跟了日本人以后,我要啥有啥,吃香的喝辣的,想睡仙女都能娶回家当媳妇!记住喽,兄弟,这不是命,这是眼色!看清局势,就能过上好日子!”

  看宝臣还是愁眉不展,许良贵又㨄了一杯酒:“我这好日子,都是日本人给的,没错。但是,你以为我就得意日本人?那你可小瞧我了!就日本人那作性,哪样比咱们强?不就是跟着西洋人混了几年,学了点新鲜玩意,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别说日本人,就连康德皇帝那帮满清的渣滓,我都瞧不上眼!跟着日本人吃点剩饭剩菜,还得看人家的眼色,啊呸!狗都不如!可是话说回来,咱天天喊着‘日满亲善,国运昌隆’,为啥?不就为了哄他们高兴嘛!他们高兴了,咱就有钱赚,谁怕钱咬手啊?谁能给咱荣华富贵,咱就跟着谁混!别说是日本人,就是老汗王努尔哈赤回来了,凭咱哥们的眼色,照样能过上好日子!你信不信?狼走天边吃肉,狗走天边吃屎,你信不信吧?啊,就问你信不信……”

  宝臣只得点点头。想想也有点道理,一个老百姓,又不敢造反,又不想挨饿,只能跟着当令的混生计,谁管他是什么山猫野兽。可是现在山猫野兽逼着我杀人啊,躲又躲不了,死又死不起……突然想到,这许老鬼虽然缺德带冒烟,却是命里合财的属相,就含混不清地说:“姐夫,现在老百姓都吵吵日子不好过,我看这局势,日本人也长不了。”

  许良贵把酒杯往桌上一蹾:“行啊兄弟,有长进啊!你是咋看出来的?多门社长可不能教你这个。”

  宝臣小声说:“你想啊,象你这心眼够用的,给日本人当差还行。我这个熊样的,日本人也要,不就是手里没人了嘛。”

   许良贵吃了一口卤肉,嘿嘿一笑:“别这么说,你心眼也不少,他就是胆小。不过日本人的日子是真不好过了!这些年,得罪人太多。在满州国,跟抗联干;在关里,跟蒋光头的国民政府干,跟共产党赤匪干;在东边,跟朝鲜干;在南边,跟一大票国家干;去年又跟美国人干上了;今年又要跟老毛子干,在北边修了好些个要塞,把本国的老弱病残都弄来了,还不够,又从朝鲜调来不少二鬼子。你想想,这又修工事又造枪炮,人吃马嚼的,老百姓还能剩下啥?这仗能不能打赢不说,时间长了,老百姓缺吃少穿,不造反才怪呢!”

  宝臣想探听一下:“那日本人就不想想别的招?等老百姓真反了,可就压不住了!”

  许良贵一撇嘴:“小日本那么鬼道,能想不到这一层吗?可是他得有招呀!这么些年,他就没给自己留过后路,那些仇家都想着吃他肉喝他血呢!他现在是按下葫芦起来瓢,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宝臣想探听更有用的:“那多门社长、野口站长也没啥招?”

  许良贵又把酒满上:“多门社长天天想着大东亚共荣,买卖都不做了,恨不得现在就去参军打仗,人都疯了。野口站长比他鸡贼,现在就抠抠搜搜不花钱了,军需品、大烟土不让倒腾了,这老家伙就给人办事收钱,不管大事小事,给钱就办。也他妈疯了……”

  终于听到了想听的消息,宝臣暗暗窃喜。真是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啊,正当腿肚子冲前、小将军冲下的时候,又是许良贵来提个醒。尽管现在一见许良贵就烦,恨不得扇他几个大嘴巴子。可是命里八字相合,不信不行啊。这些年,一到走背字的时候,许老鬼就会跳出来化解!宝臣顾不得嘴疼了,挪到炕桌边,抓过酒瓶子满上一杯,忍着嘴里的疼,跟许良贵干了一杯酒。

  ***  ***  ***

  古秀锦精心伺候了三天,宝臣的脸消肿了。养伤这三天,许良贵没再来探望,多门社长也没传话过来使唤他。

  今天一早,宝臣象平常一样,等古秀锦把饭做好了,才爬起来洗漱。吃过早饭,太阳老高了,才骑车直奔土城子。到家哄骗玉霜说,有个洋行的老主顾,介绍一桩大买卖,要搭点本钱,让她取出银号的印信。玉霜不懂男人的生意往来,听说能赚钱就高兴,她打开钱匣子,把东西拿出来。宝臣揣好了,骑车奔了城里。

  路过火车站的时候,特意有余光扫了一眼久保洋行。跟平常一样,大门迎着上午的阳光,冲着东面的龙潭山大敞四开,象一张黑洞洞的大嘴,也没个人影进出。正如许良贵说的,久保洋行的买卖应该也是冷清了。除了市场不景气,还有一个宝臣预料到的原因。他在土城子盯梢的时候,在饭铺茶摊上听了不少传闻,跟戏匣子说的完全不一样。说从夏天开始,外县的农民三天两头就能碰上几个荷枪实弹的人,都是破衣喽嗖的,张嘴就要东西。碰得多了,老农民也分出个大概:时不时蹦出一嘴唇典的,是胡子,客客气气要啥都说“借”的,是抗联。不管是胡子还是抗联,老百姓都不敢得罪,就连那些保长、甲长、乡长,也动不动就被这些人弄到山上吓唬一通。区别就是,直接索要赎金的是胡子,讲道理求援助的是抗联。这些人象夏天的蘑菇似的,一夜之间从地里长出来,转眼间扑落得漫山遍野。有眼红赏钱的,跑进镇里向治安军报告,治安军也不象以前那样马上打电话报告上级,准备抓人领赏,现在都是一口咬定:满州帝国五族和谐天下太平,哪有胡子、抗联?再敢瞎哔哔,把你当抗联抓起来!后来才知道,别说镇里的治安军,就连城里的建国军和宪兵队都裁减了不少人,装备也少了,军饷也不发,自然都不愿下乡清剿,为了那点赏钱,不值当拼命,别闹个有命挣没命花。就因为这个,久保洋行的大鼻子汽车那么炸眼,自然也不敢下乡去外县做生意了。

  宝臣幻想着多门社长一辈子不找他,让他重新回到巡线员的岗位上,就象刚开始那样,骑着洋车,城里城外地一天一趟,给自家的杂货摊上点时兴的小百货,辛苦一点,日子紧巴一点,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强似黑灯瞎火地躲着宪兵队倒腾军需品,更不用拼着性命盯梢、挨打。现在呢。钱是赚了不少,可是好好的人却弄成了太监,本来还想着支吧个五六年,再给继宗添两个弟弟妹妹呢……想到这,宝臣又含糊了。说到添丁进口这事,他跟玉霜早已经办不成事了,让韩家人丁兴旺的任务,只能跟古秀锦来完成了。他跟古秀锦倒是没少努力,可是小姑娘的肚子就是不见反响。继宗这一根独苗,多门社长还要拿来敲打宝臣。这个日本鬼子,就象悬在头上的一把大铡刀,什么时候“咔嚓”一声落下来,韩家的香火就断了!宝臣恨不得上坟地捡张烧纸,剪个小人,写上多门社长的名字,再贴一道符咒,咒他印堂发暗、厉鬼缠身、壮年早逝、死不超生,可是又一想,如果念咒好使,就凭满州国的各路大仙大神,也不会让日本人欺负这么多年。

  宝臣骑过火车站,过了旱江桥,进城转了几圈。他在家歇了三天,市面上一点起色也没有,各家店铺,甭管卖啥的,要啥价也卖不动,又不甘心赔钱甩卖,就都养死带活地在那干靠,连酒庄饭店的食客都少了。有好几家货栈直接就挂出了“房货源流,低价爿兑”的牌子,想必是货源少了,进货价格也涨了,实在维持不下去了。真难为德子,维持着诚义隆的生意还不赔钱!

  宝臣直接到银号里兑出五十块大洋和一百块满元,没给自家店铺订货,而是找到几家老主顾,花高价买了两罐洋奶粉,两包巧克力奶糖,还到牛马行的木匠铺,从老师傅手里买来一套木头疙瘩削的“六畜兴旺”,巴掌大的猪狗牛羊,刻画得惟妙惟肖,原来稀烂贱的东西,现在得要好几块钱。

  带着这些东西,赶在中午之前回到车站,装做没事似的,到站房二楼晃了好一会儿。大伙都以为他找许良贵咕咕去了,也没人在意。直到看见站务员把中午饭送进站长室,确认野口站长在站里,宝臣赶紧跑出站房,饭也不吃了,骑车直奔铁桥下崔顺姬住的小院。

  扣了几下门环,老妈子于婶开门一看是宝臣,侧身让他进院。小崔正抱着孩子站在院里晒太阳,以为宝臣又是替野口站长送东西,冷冷地叫了声“师哥”,转身就要进屋。

  宝臣忙叫:“崔,崔,我找你!有点事……”

  小崔一愣,侧身扭头看着宝臣。

  于婶接过装着奶粉罐和糖果、木头玩具的蜡纸包,要先进屋,避开两人说话。

  宝臣伸手拦住于婶:“等会,这有给孩子的玩具……”说着,从蜡纸包里拿出一个木头小狗,拿着走到小崔跟前,递给她:“我这天天忙,一直也没给孩子买点啥。今天碰上好玩意了,买了一套,好几样呢,可带劲了!”

  小崔双手抱着孩子,没接木头小狗,而是看着宝臣:“师哥有事?”

  宝臣看于婶拿着东西先进屋了,这才小声说:“以前的事,别放在心上,师哥也是为你好。现在师哥走投无路了!想求野口站长给说句话,只能求你了……这是五十块大洋,你帮帮师哥!”说着,从怀里掏出红纸包裹的一筒大洋,递给小崔。

  小崔还是没接,低声说:“师哥呀,不是我说你,跟谁都藏心眼,不象个爷们儿!有事就说,我又没怨过你!”

  几句话,把宝臣说的脸上发烧,无奈心里有亏欠,又有事相求,更无从解释,两只手拿着大洋和木头小狗,僵在半空。

  这时,小崔怀里的孩子伸手来抓那只木头小狗。宝臣顺势把小狗递给孩子,这才得空细看孩子的长相,嚯!这一看,可不得了!惊得宝臣后背寒毛都竖起来了。这小小子长得,前奔楼后勺子,猴头猴脑,一对确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整个一个小号郎友德呀!这一瞬间,宝臣全明白了。怪不得小崔自从生了孩子,就不让宝臣搭眼,原来当初她那么着急找德子,是怀了德子的种啊!之后那么痛快地从了野口站长,不是被逼无奈,而是为了找个下家帮忙养孩子,还把老野狗抹挲的挺高兴,拼着让日本老婆骂,偷偷挤出一笔额外的开销,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还当成亲生的养着。这么看,从头到尾,这小崔姑娘才是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野口站长是咬钩的鱼,许老鬼和我韩宝臣都是养八哥喂黄豆——学人放屁!

  宝臣脑子里灵光乍现,直接把那筒大洋和木头小狗一起塞进小崔和孩子的怀里,又顺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小声说:“我师弟也稀罕小孩……”

  小崔不等宝臣说完,突然腾出一只手,把孩子手里的大洋捂住,大声叫:“于婶,去给我买点海棠果!这两天想吃酸的。”

  “哎,我这就去!”老妈子应声从屋里出来,解开围裙,搭到院里的晾衣杆上,就出去了。

  等院门关上,小崔才说:“师哥,当初你可答应过我,一有德子的消息就告诉我,这都三年多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宝臣心说:你都跟野口站长过上了,告诉你有啥用?想了想,还得往小崔心坎上说:“你可冤枉师哥了!你搬到这的头一年冬天,德子就回来了,还领回来个媳妇,我想告诉你吧,又怕你难受,咱俩说话又不方便……”

  小崔眼眶里涌出一股泪水,语不成句地说:“他没偷没抢,没蹲笆篱子就行……我就说,他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还成家了,挺好的……”

  宝臣紧忙说:“他那个媳妇是从哈尔滨捡来的,一个毛子娘们儿,比德子大八岁,不能生养,我看俩人过不长。”他没敢说毛子娘们是抗联,都被日本人盯上了,就连德子也摊着嫌疑呢。

  小崔脸上掠过一丝暖意,继而又冷下来:“师哥,你今天是有事求我,才告诉我的?”

  宝臣脸上臊得一阵红一阵白:“崔呀,以前要是有对不住的地方,全是师哥的不对。师哥现在求借无门,实在没咒念了,你帮帮师哥吧,人命关天啊!”

  小崔看着师哥的一脸苦相,继续抢白:“救命的事,别说是你,就是不认识的,我也得伸把手,我干不出站边上看热闹的事……”

  宝臣听出话里夹枪带棒,也不敢计较,低声下气地又抬出德子:“千错万错,你全看德子那一面吧,师哥感念大恩大德……”

  “行了行了,你就说事吧,看我能不能帮上忙……”小崔制止了宝臣,又掂了掂手里的那筒大洋:“下这么大本钱,事不小啊!”

  宝臣刚想说,又想到多门社长的保密规则,一时不知该咋说。

  小崔反应倒快:“师哥,不好说就别说了。看你这意思,这事让我知道了也没啥好处。这样吧,你就教我咋跟野口说吧!”

  宝臣想了想:“你就说,我欠了久保洋行的钱,现在还不上了,多门社长要杀我全家,求野口站长给说句话,宽限我一段时间。”

  小崔眨了眨眼睛,说:“怪不得,你这钱,是买命的钱呀!”

  宝臣连连点头:“是是,师哥一家老小,全看你了!”

  小崔沉下声音:“师哥,野口现在啥钱都想要,但是钱少了他可不干。咱要救命,最好一次就让他吃饱,他也不至于反悔。你再拿三十块大洋吧!”

  “哎、哎,我这就进城取钱……”宝臣一连声地答应着,退出小院,骑上车直奔城里。心里暗暗佩服小崔,三年工夫,从一个欠儿欠儿的小姑娘变成了成熟稳重的小媳妇。

  宝臣马不停蹄,跑到城里的银号,又兑出五十块大洋。揣进怀里,骑车一路狂蹬,骑出了一身汗,回到旱江桥下,春秋装铁路制服敞开了怀,摘了大檐帽,脑瓜子上的汗都淌成溜了。

  这回于婶在屋里没出来,是小崔开的门。宝臣进到院里,关上大门,把钱递给小崔:“这是五十块,那二十块是我替德子给孩子的,回头我再管德子要,他现在在我家的铺子里当经理,有闲钱了。”

  小崔没再露出喜色,接过那筒大洋,淡淡地说:“谢过师哥。今天的事,不用跟德子说,这年月,自己过自己的,谁也顾不了谁……”

  宝臣答应:“行行,我听你的!”

  “你就听信吧!”小崔说完就去开门。宝臣明白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转身出了大门,跳上洋车就走,听到身后“哐啷”一声轻响,院门关上了。

  宝臣把银号的印信送回土城子,让玉霜再锁进钱匣子,才感到饿得心慌,看看怀表,都下午三点了。马上让玉霜做饭。饭后也不回密哈站,上炕合衣躺下,闭目养神。玉霜本想打听取了多少钱?要做啥买卖?看宝臣脸上阴云密布,也没敢出声。

  第二天一早,宝臣按照往常上工的那个点儿,先到车站,到线路课填报了昨天的巡线日志,也不去巡线,也不进城上货,来到候车厅,躺在长凳上,心里火烧火燎:小崔跟野口站长咋说的?有了结果,她咋给我传信啊?

  热锅上蚂蚁似的等到中午,金三拐过来了,咧嘴一嘶哈:“许副站长真厉害!我说你好长时间不来上工了,他非说你肯定在站里。还真让他说准了!”

  宝臣坐起来问:“有事啊?三哥。”

  金三拐嘿嘿一笑:“找韩掌柜,都是大事。上楼吧,许副站长找你。”

  宝臣恹恹地站起来,不知许良贵又能给他一颗啥样的宽心丸。突然灵光一现,难不成是小崔来信了?马上来了精神:“三哥呀,你就别逗我了。总麻烦你来叫我,哪天请你喝酒!”

  金三拐阴阳怪气地说:“我就说嘛,韩掌柜不差一顿酒钱。那我可高低等你啊!吃点年猪烩菜就行!”

  “一定一定。”宝臣一边答应,一边快步上楼。

  副站长室,许良贵笑咪咪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招呼宝臣:“兄弟过来坐!”

  宝臣猜不透许良贵的表情,站那没动窝:“姐夫,找我有事?”

  许良贵打着哈哈:“兄弟,你是真有命儿啊!你赶上好时候了,捡条命。”

  宝臣一听话头,压在心上的石头轻了一半,双手合十一个劲地说:“感谢感谢,感谢姐夫……”

  许良贵也不客气:“不用感谢我,该感谢谁,你自个心里有数,我也不问。我就是纳闷,虽说日本人现在是娶媳妇扎花圈——没心思过了,可毕竟还没倒架,满州国的好东西还得可着他们,你就不想跟着多捞点?”

  宝臣人一放松,嘴皮子也溜了:“姐夫啊,我这一堆一块,你还不知道吗?耗子尾巴鼓疖子——没多大能水。多门社长的活儿我是真干不了,天天吓得裤兜子里湿涝涝的,守着个小妖精,办事都办不了,觉也睡不着,都快熬死了!”

  许良贵哈哈大笑:“我猜也是这么回事,哈哈,这回不难为你了,你好好活着!今晚回家跟小妖精再试试,别给老爷们丢脸!要是不行,就用我教你的招,抽点福寿膏,保证好使!”

  宝臣心说:我这是吓出来的病,抽大烟有个屁用?但是脸上露出笑容:“行,我听姐夫的,今晚回家就试试,不行就抽点那玩意儿!”

  许良贵点点头:“这就对了,姐夫啥时候给过你亏吃?”

  宝臣心说:你给我那些好处,最后这一下子全找回去了!赚再多的钱,也不值一家老小的命啊!他心里恨,嘴上亲:“那是那是,咱俩这连桥,比亲哥们都亲,多个脑袋差个姓!”

  “算你小子有良心。”许良贵说完,收起笑容:“但是可有一样,也是最要紧的,当姐夫的得提醒你!”等宝臣也严肃起来,许良贵接着说:“从我引荐你进了这道门,到现在有八个多月了。里里外外的,你都门清了。按规矩,这道门是只进不出,有来无回。既然你破了例,就得单独给你立个规矩。”

  宝臣自然明白:“姐夫,你让多门社长放心,我小韩子最懂规矩,这八个月,我就当瞎了聋了,啥都不知道……”

  许良贵打断:“没这么容易!”然后盯着傻愣的宝臣,一板一眼地说:“从今往后,久保洋行不会再找你,走私的生意你也不用沾了。这八个月的事要是露出去一句,或者发现你跟那些有嫌疑的人搅在一块,可就谁都保不住你了!多门社长是啥样人,你也知道。兄弟,你可想好,一家老小啊!”

  还提什么跟着洋行赚钱,宝臣这辈子都不想跟多门社长打交道了!他连忙保证:“姐夫放心,出了这个门,我就是龙潭车站的巡线员,还是你连桥,别的啥都不知道!”

  许良贵又露出笑容:“行,从明天开始,替你巡线的人都撤回来,你继续倒腾你家那些针头线脑吧,可别嫌馊啊!”

  “能活着,有口饭吃,我就烧高香了!谢姐夫恩典!”

  “别扯犊子了,今晚秀枝包三鲜馅馄饨,你和小妖精一块过来吃点吧!”

  宝臣马上站起来一抱拳:“我就说姐夫是我的贵人!啥也不说了,晚上我带瓶好酒。”说完,离开办公室,下楼骑车直奔城里。

  宝臣拼着当一回冤大头,花了三十多满元,在城里的武藏洋行买了一坛十斤装的满州酒造会社出的千福酒,用几层纸壳垫好货架,用草绳在白瓷瓮上打个缸口结,绑在货架上,骑车回了密哈站。他也知道这酒的口感远不如江北烧锅做的高粱烧,但是一块心病除了,总要霍霍点钱,弄点排场。晚上虽是家宴,但是在女人面前,老爷们还得要面子。

  一路上,宝臣把崔顺姬的话在心里掂哒了一遍。虽说给孩子拿了二十块大洋,也算不差礼数,小崔也嘱咐宝臣别把孩子的事告诉德子。可是,这么大的事,不告诉德子,于心不安啊!之前的事,不说前因后果,总觉得对不起小崔。人家一个小媳妇,不计前嫌,还救了我一命,我一个老爷们,咋也不能比娘们差呀!可是这事咋跟德子说呢?现在宝臣早已掂量出了德子的斤两,这小子表面前蹿后跳、听风就是雨,其实心思深沉,含而不露,背地里净干大事!他不可能因为知道自己当了爹,就不管不顾地来探望孩子,更不可能休妻再娶,他的反应,保准比小崔还冷静,还会嘱咐宝臣保守秘密。可是,现在宝臣心里的秘密太多了,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宝臣回到密哈站,还是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德子已经当爹的事,索性先放在一旁。收拾心情,准备晚上的家宴。先把酒瓮卸下来,搬进屋里,又告诉古秀锦,晚上去姐夫家吃馄饨。自己洗了手脸,脱了外衣,仰躺在炕上,心情愉快地哼起了二人转《大西厢》。

  这半年多,难得见到爷们露出笑脸,古秀锦心里也敞亮了,灶里点了火,一边洗菜切菜,一边随着宝臣的调门,哼出一段四平调。原来她在堂子里经常听,自己又学得快,没事也唱两口,今天跟男人一递一口地唱起来,蛮象那么回事。

  宝臣听得兴起,看看天色,离许良贵下班还有一点时间,就跳下炕,不等古秀锦把菜下锅,拦腰一抱,就往炕上推。古秀锦也旷了快一年了,今天看爷们高兴,便不扭捏,先用炉圈把灶火压上,又解了围裙,上炕宽衣解带。

  不想架势摆开了,却雷声大雨点小,呼哧带喘地忙活了半天,宝臣还是象霜打的茄子,越急越不露脸,尚未排兵布阵,早已偃旗息鼓,眼见攻城拔塞无望,深恨多日不磨刀枪,临战锐气全无。

  古秀锦也急了,想当初男人的病是她治好的,从良以后,也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去年正月里,来了那个叫“德子”的伙计,八成就是他弄死了王连举,自家男人怕受连累,思虑过重,家伙什就不好使了。那个事过去以后,爷们又恢复了正常;可是今年正月十六以后,爷们旧病复发,肯定是遇到啥事了;今天主动求欢,应该是事情解决了。可是眼看着家伙什不见起色,难道是久病不起,渐成沉疴?不行!男人之间啥事都唠,这事要是让堂姐知道了,还不笑话死我?白在娼门混了一回,竟然摆弄不了自家男人!古秀锦使出压箱底的功夫,手法身段、眼神腔调、皮筋凉水都用上了,累得全身汗湿。而宝臣心潮澎湃之余,胯下仍旧寂然无声。

  僵持不下之际,忽听院门外古秀枝一边敲门一边叫:“秀锦,秀锦,过来帮我做菜,我包馄饨呢,忙不过来了!”

  “哎、哎!”古秀锦一边大声答应,一边撒开宝臣,胡乱擦了擦汗,把衣服穿上,捋顺了头发,气喘着对宝臣说:“晚上再说吧……我先去帮大姐包馄饨。”

  宝臣一腔火热无处释放,心有不甘地说:“大姐可真会挑时候,做菜不会找金寡妇啊?你看着,我这毛病要是做下了,我就拿她做药引子!”

  古秀锦知道堂姐曾经替宝臣“治病”的事,但那是生意,不涉乱伦。此刻听到这话,手指一戳宝臣的脑袋:“熊色,邪心还不小!金大嫂看孩子呢,撒不开手。我不去谁去?咱自己家的事,不着急!”

  宝臣就是过过嘴瘾,他对古秀枝早就没了感觉,尤其一想到她天天跟许良贵睡在一个被窝里,心里的好感更打了折扣。而且,给许良贵戴绿帽子,宝臣还没那个胆。

  看古秀锦出去了,宝臣躺下平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盘算起来:久保洋行的薪水和分账再也领不到了,车站那一脚踢不倒的工钱,干啥都不够,只能节省着花销了。马上要重回刚刚当上巡线员的那段日子,骑洋车,过旱江桥,给自家店铺倒腾一点小百货,虽然辛苦,却不会被人扇嘴巴子,也不用担心被逼着杀人。虽然现在老百姓买啥都嫌贵,诚义隆出货也费劲,但是毕竟能让家里多少有点进项,能供上继宗学校的住宿费用。可是古秀锦这头咋办呢?习惯了好吃好喝的古秀锦,倒是从来不要这要那,但是宝臣不想克劳小娘子。他决定,过两天就是立冬,借着回土城子吃饺子,偷偷跟德子商量一下,把店铺的利润分出来一部分,填补这头的窟窿。当然,要做得巧妙一些,千万不能让老爹知道。顺便再把当爹的喜讯告诉德子。只要是个男人,谁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德子知道自己当了爹,有了后人,是不是也能消停一点?最好连带着把维佳和范恩广也摁住了,别跟抗联纠扯不断的,掉脑袋的事,怎么就不害怕呢?至于多门社长会咋处置维佳,就看她的造化了!宝臣刚从坑里跳出来,还单独给他立了规矩,他可再也不想掺和那些事了。

  盘算过后,穿好衣服,抱起酒瓮,去了前院。

  两男三女加一个小孩,吃了一顿馄饨炒菜。大伙心情都不错,其乐融融。

  ***  ***  ***

  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两个晚上的努力,古秀锦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吞吴。宝臣感激涕零,觉得这辈子遇到古秀锦,真是老天垂怜!想起王连举留下的那几件珠翠,就要拿到翠花胡同给古秀锦换一套新首饰戴戴。古秀锦却说不着急,说现在世道要乱了,金子值钱,首饰不值钱,不如先留着,等世道好了再卖。

  宝臣喜欢这样的长久盘算,同时也有点纳闷:古秀锦一个娘们家,天天在家里闷着,顶多能听到前后院的邻居们瞎嘞嘞黄金要涨价,可是她咋知道世道要乱呢?就问:“你听谁说世道要乱?”

  “戏匣子里说的呗。”

  “戏匣子里能说世道要乱?”

  “那能说吗。我听大姐说的,戏匣子里说的话,得反着听。”

  宝臣估计,肯定是许良贵在被窝里给古秀枝讲的。不禁感叹,这个老鬼,心眼多的直往外冒,怎么嘴上不牢靠呢?啥话都敢跟老婆说!又一想,也正常,许良贵那性子,不是闷声发大财的人,不让他说,他能憋死!

   

  

继续阅读:第十五章 火炼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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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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