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年,高大巴掌再也没来骚扰诚义隆,宝臣也没搬到丁瞎子的东屋。
古秀锦想跟堂姐住隔壁,央求宝臣搬家。说丁瞎子了进了‘勤劳奉公队’,送到东宁要塞修碉堡去了,咱不用怕他了。宝臣当然知道,那“勤劳奉公队”就是黄泉路上的牛头马面,进去以后,没人能活着回来。可是话说回来,丁瞎子为非作歹招人恨,却不至于赶尽杀绝。宝臣心里,除了解决仇家的痛快,也有一番兔死狐悲的怜悯,觉得许良贵心狠手辣不宜深交,盘算着再赚点钱,也去“旱江桥”下买一个崔顺姬那样的小院,鸟不悄地跟古秀锦生孩子。但是这些话不能跟古秀锦说,只能告诉她:“我不能当面驳姐夫面子,其实我找人看过风水了,丁瞎子那屋跟我八字犯冲,咱不搬了!”会看脸色的古秀锦就此打住,再不提搬家的事了。
宝臣的小日子过得看似顺溜,心里的感觉却越来越不好。
比如跟古秀锦,两人琴瑟和鸣如胶似漆,配合越来越默契,宝臣的家伙什也是越发收放自如,能征惯战。一个月里,顶多回土城子住上四、五天,跟玉霜也不试试枪,就等着回到密哈站,全用在古秀锦身上,可是古秀锦的肚子却悄无声息,让宝臣心里直犯嘀咕:古秀锦年纪轻轻,肯定还能生养。我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她的肚子咋还没个动静呢?是老天不给韩家多子多孙的机会?还是古秀锦藏着啥心眼?
再比如,久保洋行的生意。6月份以后,戒严少了,市场放开了一些。宝臣继续押车给久保洋行办货,也赚了不少钱。但是,他明显感觉货物的种类越来越少,预订的货量也经常不足。那辆大鼻子汽车一趟装不满,就把原来的两趟并成一趟。慢慢地,从一个月跑五、六趟,到一个月跑三趟,到年底腊月之前,进货的高峰期,一个月才跑两趟。
诚义隆的生意也日渐冷清了。世道不好,老百姓轻易也不敢花钱,德子包下一辆马车,勉强维持店铺的正常经营。玉霜看整条老街上的生意都不好,也无法可想,就盼着宝臣能从日本洋行的生意里赚回点钱。
转眼又到了腊月,各家商号快封账之前,赚钱赚惯瘾了的宝臣敲开许副站长的办公室,直接问他:“姐夫,久保洋行年前还能走一趟不?”
许良贵瞅着宝臣半天,说:“肯定不行了。现在物资管制越来越严,生意不好做。咱哥俩得想点别的路子,我这养媳妇,抽烟膏,罗锅上山——钱紧啊!”
宝臣深有同感:“我那一家老小,还有个小妖精,也缺钱啊!”他赚的钱大部分拿回家交给玉霜,奉养双亲,再给儿子继宗垫底;小部分存在古秀锦手里,预备将来再有生养。这些钱,揣到兜里的时候高兴,再往外拿,就费劲。
许良贵可不象宝臣这么会算计,他是有一个花一个,花没了再想招。他说:“你家还有店铺,进项也能多点。我这全靠薪水,外落太少啊!”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宝臣心说:这是敲打我呢,我哪回差过你的人情?你挣一个花俩,谁能供得起?嘴里跟上:“姐夫,我那个小铺子,还不是靠你支巴起来的?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就等着姐夫再找个路子,赚点钱,松快松快。”说完这话,又想起财运不由人的事。难道这一阵跟古秀锦天上人间地快活,少了烦恼,财运也跟着没了?
许良贵不知宝臣的小心思,半闭上眼睛说:“我琢磨琢磨,再这么干焅,咱哥俩都得焅干瓤子!”
宝臣知道许良贵路子野,肯定会想出主意,到时候只管跑腿赚钱就是。但是许良贵现在的困难也不能坐视不管。他中午回到密哈站,和古秀锦吃午饭的时候,嘱咐她,在给大姐家准备好的年货之外,再加一百块钱,并且提前给姐夫送去。
宝臣当天晚上就回了土城子。韩家老小和德子、维佳过了一个热闹年。宝臣心里念着古秀锦,大过年的也不再偷懒,风雪无阻地每天都去车站上工,不能巡线,就在线路课的屋里呆着,只为中午能回到密哈站,跟古秀锦黏乎一阵。一出正月十五,就骗家里人说,洋行生意忙了,赶忙回到密哈站住。其实久保洋行根本没来信,许良贵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 *** ***
康德十一年的元宵节刚过完,正月十六一早,宝臣沉不住气了,也没去巡线,直接去找许良贵。
一进办公室,许良贵就说:“正要找你呢,把门关上!”看宝臣把门关好了,他又说:“锁上!”
看许良贵神神道道的,宝臣就觉得有好事,可能是找到了嫌钱的路子,忙拧上门锁,回身坐在长沙发上,张嘴看着许良贵。
许良贵坐在宝臣身边,沉声说:“兄弟,跟你说个事。是好事,也是连着身家性命的大事,不是开玩笑!”
宝臣一听,有点紧张了。闭上了嘴。
许良贵凑近,都快脑袋顶脑袋了:“这两年给日本人办事,不用我说,赚了多少你自己知道。咱哥俩借日本人的光,小日子过的美了。现在日本人的日子不好过了,咱也不能干瞅着,人要知恩图报,对不?换句话说,让你再多赚点票子,干不干?”
宝臣马上放松下来:“我就知道,姐夫有好路子,肯定想着我,嘿嘿……”
许良贵却没有笑容:“这回可不单是倒腾军需品这么简单啊!”
“啊?大哥,倒腾军火我可不敢……”
“这事,可比倒腾军火的事大。”
“哎呀妈呀,人贩子我更干不了,做损的事,影响子孙后代呀……”宝臣听说丁瞎子就干过这种事,把关里的中国人骗到日本去当苦力,上了船就音信全无,一去不返了。
“不是那些事。是正经的饭碗!车站、洋行,吃两家饭,拿两份薪水!”
宝臣没明白。我现在用汽车替洋行城里城外地跑货,还不算饭碗?难道要录用我进洋行当职员?可是,这两家门对门,咋点卯上工啊?这头出来,那头进去?车站那么多人瞅着呢,野口站长能答应吗?
看宝臣一脸茫然,许良贵再进一步:“这么跟你说吧,多门社长想重用你!”
让我代替黑川,倒腾军需品,还不算重用?总不能让我进洋行当社长吧?宝臣彻底懵了:“那……我能干啥呀?”
许良贵一字一顿地说:“情、报、员。”
宝臣一时没反应过来:“洋行不用职员,用情报员嘎哈?还想招募特务咋的……”话音未落,看到许良贵一脸严肃地微微点头。宝臣脑袋里“轰隆”一声,“扑棱”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脸都绿了……我的妈呀!久保洋行不光做生意,还招特务!一时间,心脏跳成了刹车失灵的火车头,眼前许良贵的脸都有点模糊了。给日本人当特务,在张大帅治下的东北,就叫“汉奸”!现在满州国不兴这个词儿了,可是也不能干汉奸的事啊!韩家祖训:“子孙有卖国卖家,资敌为奸者,族人可送官自绝,以肃正家风!”这要是让爹娘知道了,还不把我撵出家门?往后三代都抬不起头啊!在日本人手底下讨生活,混碗饭吃,在满州国没人笑话。可是正式入编当汉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孙占武在满州国的警务厅里当差,德子还说他是端日本人的饭碗,忘了师父的教诲。我这可倒好,直接掉日本人饭锅里了!再干点缺德作损、祸害同胞的事,最后就得象王连举似的,被人排上三十六刀,扔在冰窟窿里啊……宝臣话都说不成句了:“姐,姐夫,这个,我哪会干……多门社长那,你给说说,我请你喝酒……”
许良贵扯扯宝臣的制服袖子,让他坐下:“急啥呀,看你吓的……其实呀,日本人的饭你都吃了两年了,现在无非就是转正拿薪水了,有啥不一样的?不瞒你说,你大哥我早就是情报员了。两家饭碗我也端了好几年了,不是挺好吗?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咔嚓!”宝臣的脑袋里又是一记响雷!三年前,从他追着许良贵要差事,一直到现在,韩家蒸蒸日上,许良贵也步步高升,原来他早就是日本特务了!怪不得他一个货场把大门的老跑腿子,在吉林举目无亲,几年工夫,就爬到了副站长的位置。这么说,野口站长也是日本特务!这条老野狗,跟多门社长狗打连环,先收了许良贵,现在又要收了我!这一瞬间,宝臣明白了很多事:我当初在孙占武的“嘴”里救下野口站长,得到野口站长的信任,许老鬼就开始跟我攀交情,帮我换岗位,帮我联系洋行,帮我开店,帮我找靠山,帮我儿子上学,帮我娶小老婆,帮我捞人……既能溜须野口站长,还能让我帮他赚钱,最后又把我推进火炕!孙占武说得对,这老鬼真要害死我呀!宝臣越想越害怕,尿道都痉挛了:“姐夫,我真干不了……”
许良贵盯着宝臣看了一会儿,脸色渐渐沉下来,起身走到办公桌后面,在靠背椅上坐下,慢声细语地说:“兄弟,该说不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了。我把心扒给你,你也得上秤约约啊!”
“不是,姐夫,我这两把刷子,你还不知道嘛,我哪有那能耐呀……”
“我告诉你吧,这是野口站长和多门社长的意思。多门社长特意让我转告你,你儿子韩继宗在日本学校成绩很好,多门社长可以派专人接送他上学回家,将来还能把他送到日本留学,会有大出息的!”
宝臣嘣嘣乱跳的心脏又被狠狠地锤了一下,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当然明白,要摘他的心头肉,当时就蔫了:“姐夫,啥也不说了,我试试……”
“这不就对了嘛!你现在就去久保洋行,向多门社长报到,听他的安排!”
宝臣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浑浑噩噩地转身开门,下楼,过马路,走进久保洋行,走进多门社长的办公室……
*** *** ***
宝臣不去巡线了,也不填报巡线日志,铁道制服也不穿,也不跟站里打招呼,也不进城看儿子,也不回诚义隆盘货。在密哈站住个十天半月,再回土城子住两天。每天早进晚出的地方,就是久保洋行的后院,在一个小平房里,多门社长先是给宝臣检查身体,让他单眼看视力表,背后听音叉,一分钟连跳以后测脉搏;然后亲自授课,都是宝臣以前没听过的玩意,什么东亚局势、满蒙共荣,什么天皇神圣、大和民族,还有跟踪盯梢、传递情报、密写电文,宝臣脑袋好使,教几遍就能学会。他长了见识,却没有兴奋得意,有的只是惶恐不安,紧张憋闷,也不敢“旷课逃学”。
白天学习一天,晚上下工回到密哈站的小屋,心里暗暗地唉声叹气,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古秀锦问他,他也不敢说实话,就推说巡线太累。晚上躺在被窝里也是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不出意外的,胯下的小将军又无法上阵了。古秀锦把看家本事都用上了,也不见起色,反倒惹得宝臣连声咒骂,也不知是骂谁。古秀锦便不再招惹他。有时古秀锦张罗一起去前院堂姐家串门,宝臣更是一口回绝,就让古秀锦自己去。宝臣现在一想到许良贵就烦,每天一早一晚从站舍门前经过,都要低着脑袋跟裤兜子算账,生怕碰到许良贵或者金三拐。
三个月之后,宝臣已经熬得小脸蜡黄,天天象个木头人似的,吃饭睡觉,上工“学习”。正逢春夏之交,龙潭山上绿荫初浓、鸟语花香,松花边岸柳依依、凉风习习。宝臣对此美景视而不见,路过密哈站木拱桥的时候,偶尔瞭一眼春汛暴涨的尼什哈河汇入松花江,水流奔腾翻滚,浑浊如泥,感觉自己正是一滴水,随波逐浪,不知下一秒遇到什么妖魔鬼怪,最终被冲到哪个阎罗地府。
又学了一个月。在树毛子满天飞的时候,宝臣学到了刀具使用的课程,知道了世上还有这么多用刀杀人的学问,什么正手反手、单刃双刃,什么锋刃长短、血槽深浅,什么人体分布几处大血管、避开刀锋空手入白刃,讲过理论,还有实操,多门社长用一把没开刃的匕首,手把手地教宝臣认识、使用刀具。宝臣又长了见识,也体会到多门社长的真功夫,那瘦如鸡爪的十根指头一使劲,象一根根钢勾,捏得宝臣手腕子生疼。尤其是他的那股狠劲,讲起杀人,仿佛在讲杀年猪剔骨分肉,闻到白肉血肠的味了,一脸的馋相。
学过了用刀,宝臣还琢磨下一步该学用枪了,能不能拿真枪打上几发子弹?可惜,上天没给他摸真枪的机会。
夏至这天,古秀锦一早起来,做了热汤面和家乡的豌豆饼,宝臣吃出一身汗,还特意带了几个豌豆饼去了久保洋行。
多门社长吃了凉凉的豌豆饼,对这种南方小吃赞不绝口。说完,拉开抽屉,拿出一沓钱,递给宝臣:“这是四个月的薪水,你拿着,向两个老婆交差。”
宝臣看着这沓钱,虽然没有走私军需品的分红那么多,却比巡线员的薪水多十倍也不止,就嗫嚅着:“这个,洋行生意不好,一直也没走货,就别分账了……”
多门收起笑容:“这不是生意的分红,这是你的薪水!”
啥事没干,光是学习也有薪水?宝臣的印象里,日本人哪有这么大方过?
果然,多门严肃地说:“从今天起,你回车站上工,每天晚上都要回家照看店铺的生意,不能在小老婆这里住!”
宝臣没听明白,下意识是觉得不是啥好事,就推托:“社长,我还没学完呢……”
多门立马变了脸,眼睛一瞪:“这是命令!”
宝臣当时就蔫了,按照刚学到的规矩,脖子一梗,脑袋往下一揿,两臂往两侧裤线一拍,两腿一并,脚跟磕出“啪”的一声,喊一声“嗨噫!”
看到宝臣的反应,多门满意地点点头,把命令的内容详细说了一遍,又拍拍宝臣的肩膀:“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任务完成,会有奖励。韩桑,加油吧!”
*** *** ***
全新出炉、半生不熟的日本特务——韩宝臣,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让他回到自家店铺,监视洋大嫂维佳!
宝臣这个别扭啊,自家的伙计,还得偷摸监视。想起前一阵许良贵曾经提醒说,维佳的长相太扎眼,没事别出来瞎溜跶。应该是许良贵先听到啥风声了,才提醒宝臣注意点。但是宝臣不相信许良贵是出于好心,至于因为啥,现在摸不准。现在多门社长命令宝臣去盯着维佳,说明已经怀疑维佳有反满抗日的嫌疑了,估计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来个人赃俱获,才没有马上缉拿。德子大老远从哈尔滨弄回这么一个惹祸的毛子娘们,也不知被灌了啥迷魂汤。想起孙占武的话,觉得德子这付架势,很可能也是抗联!真要是那样,德子一旦知道我当了汉奸,准得象杀王连举似的,给我放血呀!想想就禁不住地尿道痉挛!后悔自己见钱眼开,稀里糊涂上了贼船,忘了一家人的安危。
当天晚上,宝臣先回到密哈站,把多门社长给的那一沓钱,分出一半给了古秀锦,又把事先想好的托词交待一遍,说最近老爹身子骨不舒服,店里缺了账房不行,他要回家陪老爹老妈住一阵,然后也不跟古秀锦缠绵,抬腿就回了土城子。
回到家,先跟老娘打个照面,再把剩下的一半钞票交给玉霜,说最近买卖都不好,久保洋行也是赔本赚吆喝,没挣到钱。所以最近不去洋行了,专心照看自家生意。玉霜也知道行市不好,抱怨世道之外,直夸自家男人精明,能分出里外拐。宝臣没搭理她,心说:傻娘们儿,还美呢!你爷们让人家象逗狗似的,一步一步引上绝路了!
宝臣晚饭也不吃,溜跶着去了诚义隆,让老爹回家吃饭,然后让维佳生火做饭。
看掌柜的要在店里吃饭,维佳一边生火,一边叫小伙计去肉铺割一块猪肉,称半斤油炸花生,再打一壶高粱烧。看着维佳一身夏季单衣裹着丰满的身子在后屋的仓库里忙活,宝臣没有一丝骚情,心里除了悲伤就是愁苦。这毛子娘们虽然楞呵呵的,还不太正经,可是毕竟和师弟过了两三年,干活任劳任怨,吃饭不挑不捡,还无意中“治”过自己的病。好模秧的人,被日本特务盯上了,好日子就算到头了!搞不好得象她的“奸夫”一样,死无全尸。但愿日本人搞错了,两口子都不是抗联才好!
点着火,米下锅,维佳开始洗土豆、摘豆角。小伙计把肉和酒买回来,维佳把肉切了,下锅翻炒断生,又把豆角下锅炒软了,加调料加土豆,添水炖开,再小火收汁。这工夫,饭熟了。把饭锅端走,换个小锅,把芹菜炒粉条、瓜片炒鸡蛋做得了。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德子也回来了。
四个人围在一桌,宝臣和德子喝着高梁烧,聊着最近的行情和时局。维佳没喝酒,和小伙计简单吃了一口,就去把今天的账目捋一遍,准备给宝臣看。小伙计先出去上了窗户闸板,再按出货单,去仓库里搬出货品,把货架补足。
一斤高粱烧见底了,宝臣和德子都喝得晕晕乎乎。宝臣说,这半年来,行情不好,全靠德子维持店铺的生意,本想给他涨点工钱,可是店铺的利润大不如前,只能先不涨了,一家人,共渡难关吧!德子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的日子,有酒喝,有烟卷抽,以前想都不敢想。有师哥收留,才有今天的郎经理,别说不涨工钱,就是不给工钱,也要跟着师哥。宝臣又说,现在久保洋行的生意也不好,他暂时回来照看自家生意。德子说,有师哥回来坐镇,生意肯定会有起色。师哥只管吩咐就行,出力的事我来!话说的贼热乎,宝臣却感觉两人之间隔了一堵墙,光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人。
从这天开始,宝臣回到车站上工了。说是上工,也就是进城上货。还让德子把雇来拉货的马车辞了,有着急要送的货,宝臣自己骑洋车去送。江密峰那段线路根本就不去巡查了,日志也不填,线路课也没人问。宝臣按照多门社长的指示,晚上下工就到铺子里换老爹。也不问维佳白天的去向,不管有没有生意,就在铺子里吃饭,然后在柜台后面老爹的那张躺椅上,一直坐到德子回来,坐到店铺打烊关门,才自己溜跶回家。盯了一个多月,也没发现维佳有啥异常,她还是和平常一样,不管男女老少,跟每个顾客都打哈哈,不惜体力地忙活,前胸后背都浸出汗渍,估计是晚上关门以后,她会躲开小伙计,在后面的仓库里擦洗一遍。
继宗放暑假了,在家抄两遍毛笔字帖,就跟冯、边两家的孩子,房前屋后地疯跑。宝臣发现了,急头掰脸地警告玉霜,让她把儿子看住了,别让他出院子。这禁令下得没道理,别说玉霜和继宗不高兴,连老爹老娘都不高兴了。这半大孩子正是讨狗嫌的时候,不让他出去疯,还不憋坏了?宝臣吓唬他们说,最近城里出现拍花子的,手上有药,照小孩脑袋上一拍,小孩马上就迷糊,再领到没人的地方,采生折割,撅断胳膊腿再接上,逼着乞讨要钱,用废了就掏出心肝肺当药引子做迷药。全家人一听,都吓坏了,连着冯、边老五的孩子也禁止出院子了。
到了立秋,秋老虎威力十足,天气热到呼吸都是热气,稍一动弹就冒汗。
宝臣又拿到一个月的双份工钱,包括车站那一壶醋的工钱和洋行那厚厚的一沓“卖身钱”。他抽空去密哈站给古秀锦分了一半。古秀锦问他,公爹的身体咋样了?宝臣说一直在恢复,应该差不多了。
可能因为一直没发现异常,这天早上,在洋行后院,宝臣汇报过前一天的行动情况,多门就下令:让宝臣白天也不用到车站上班了,洋行的生意也不做了,每天的任务,就是先到洋行化装,之后再到诚义隆外面盯着维佳。宝臣知道车站那头不用管,自有野口站长打招呼,便立正“嗨噫”。
任务没变,方法变了。宝臣每天早上穿着便装,骑车先到洋行后院,领两张钞票,算是当天的经费,再换上长衫礼帽或者短衣草帽,戴上眼镜或者粘上胡子,再从站前坐黄包车回到土城子,在老街上找一家茶水铺、擦鞋摊之类的地方,一边喝茶、抽烟、擦鞋,一边远远地盯着诚义隆,茶还不敢多喝,怕尿尿耽误事。盯到中午,随便找一个不熟悉的小吃摊,弄碗饸饹,涕里突噜吃了,或者买两个烧饼,一边吃一边盯着诚义隆。有时看到德子背着褡裢出来去送货收账;有时看到老爹背着手,迈着方步踱进店里,顾客少的时候,又摇着大蒲扇到店门口的大树下纳凉;最常看到的是小伙计,总要在店门口招呼顾客。最难见到的就是维佳,她一般都在店里不出来,很少有大件货物需要她送到店门口。
不管有没有异常,赶在晚饭前,宝臣都会雇黄包车回到久保洋行,跟多门社长汇报一天的情况,再洗掉化装,换回自己的便装,又骑车回到诚义隆,吃过晚饭,直接在店里枯坐到打烊,再回家睡觉。
盯了半个多月,宝臣终于发现异常了!
从阴历七月初八开始,老街上出现一个磨刀人,戴着破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再留个连鬓络腮胡子,基本看不出年纪。他身材粗壮,单衣外面挂一条逛逛荡荡猪皮围裙,扛着长条板凳,挂着竹筐水罐,时不时吆喝一声“磨剪子嘞——戗菜刀——”,声间浑厚悠长,听气息不到四十岁。这本是平常的街景,宝臣一直盯着自家店铺,原本也没注意他。可是老街上挑挑做买卖的,有卖酸辣碗坨的、卖红糖水的、吹糖人的、剃头的、编草鞋的,都有各自的周期,在老街上扫过一遍,再换别的地方。而这个磨刀人,一出现就天天来,开始几天顾客盈门,几天之后磨刀的就少了,他也不在意。吓人的是,赶上一天,因为太热了,磨刀人擦过脸上的汗,无意中把草帽拿下来扇了两下,又戴上了。就扇这么两下,把远远蹲在树荫下纳凉的宝臣惊得一屁股坐倒——别人认不出来,他却不会认错,那个磨刀人,竟然是三师哥范恩广!尽管他留了胡子,剃了光头,但那张大饼子脸,宝臣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跑生意的买卖人,却化装成磨刀匠,也不到我家跟我见面!也从来不在诚义隆门前停留,在老街上喊过一圈,就坐到行人稀少的北头,坐等顾客上门。正经的生意人,谁会费劲巴力地化装?难道跟多门社长给我的任务有关?一时摸不准,更不敢上前相认。
没用宝臣太费心,范恩广的疑点就露出来了。每隔七、八天,诚义隆的小伙计就会拿着菜刀来找范恩广磨刀。磨光之后,交刀收钱,并无异常。可是谁家没事总磨刀啊?找一天晚上,宝臣假装随意地问老爹,维佳做的饭菜味道咋样?韩凤阁憋不住笑地说,这个毛子娘们儿有意思,中式饭菜做成这样算不错了。可是最近也不知听谁说的,土豆白菜萝卜,啥都切丝,说是切细了才入味,可是又不会使那股劲,练刀工练的,菜刀用不上五六天就崩口卷刃,没点家底,磨刀钱都拿不起了。这老毛子就是笨,一辈子也学不会中国厨艺!放在以前,宝臣也会一笑了之。但是现在的宝臣,已经在久保洋行学过“本事”了,很快就看出了蹊跷。到九月初八的两个月里,小伙计磨了七回刀。小伙计啥都不懂,也不识字。范恩广磨了刀,收了钱,等小伙计一走,他马上就收摊走人,一该也不停留。这是明显的传递情报啊!密语或者符号就写在钞票上!这下可坐实了,老百姓谁没事传递情报?维佳就是反满抗日分子!那次在城里还帮她换衣服逃脱呢,那个会说俄语的男人也不是啥“奸夫”,而是和她接头的同党!维佳给范恩广传递情报,那情报是从哪来的?肯定是德子给的!他天天晚上跟维佳睡在一块,白天城里城外、江东江北的到处送货收账,除了他,不会有别人!这么看,他杀王连举,可不单单是替师父报仇啊!我的师父诶!你收徒弟是照着抗联的模子收的吗?德子两口子不够,这又跑出一个范恩广!去年正月初一,我还给德子两口子介绍呢,原来人家早就是一伙的了!
那我该不该向多门社长报告啊?这个念头刚一跳出来,宝臣就出了一身冷汗。把三师哥和德子两口子送进宪兵队,那我不成了王连举了?他想到德子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想到孙占武那把幽蓝发亮的手枪,想到邻居们风传的王连举在冰窟窿里冻的梆梆硬,更想到维佳跟玉霜两个娘们儿亲密无间,处的象亲姐妹。宝臣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过两天找个机会,敲打敲打德子,让他收敛一些。或者干脆换个地方传递情报去,离开诚义隆,我眼不见心不“跳”,也能睡着觉。回头我继续向多门社长报告无异常,闹个天下太平。
继宗的暑假结束,德子给送到学校。上过一个月的课,就到了中秋节,正好西历10月1号。德子提前一天把继宗接回家,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第二天下午,德子又把继宗送回了学校。临走时,宝臣再三嘱咐继宗,除了自家人来接,谁叫也不能出学校!
中秋前后,应该是吉林地界一年四季中最舒服的,在自家店铺外监视的宝臣,却是火气越来越大,嘴里一圈燎泡,天天睡不好觉,熬的眼睛干涩发红,总是口渴,想喝凉水,尿尿暗黄浑浊,腥骚难闻,熏的自己都喘不过气。因为一直有小伙计在旁边,宝臣总没机会“敲打”德子和维佳,只能继续化装监视。
稍加注意,老街上的来往行人,也都没有笑模样。因为日子都不好过了,土豆子从地里起出来上市了,却禁止自由买卖,政府要统一收购。农民没卖出钱,黑市上的土豆却贵的离谱。今年雨水好,眼看着苞米、地瓜也快收了,丰年在即,却被政府一纸禁令,不得私自买卖!导致粮价一天比一天贵,看架势,到明年,连杂合面都吃不起了。
重阳节这天,宝臣照例在土城子老街上化装监视,傍中午的时候,磨刀人范恩广又来了,在老街上吆喝了几声,就去街北头坐下了。不一会儿,维佳自己提溜着两把菜刀从诚义隆出来,奔街北范恩广去了。宝臣在远处偷偷看着两人唠嗑,心里替他俩着急,这青天白日的,人来人往的,就不怕暴露吗?抗联的交通员都是咋训练出来的?这么下去,想保他们也保不住了!好在两人唠了一会儿就分开了,维佳提溜菜刀回了铺子,直到天黑,再也没出来。
天黑以后,宝臣离开老街,在官道上招了一辆黄包车,回到久保洋行。先在后院的小屋里摘了草帽、眼镜和假胡子,脱下麻布短衫,洗了把脸,换回自己的便装,才去了前排房子的社长室。
敲门进屋,看到多门社长没象往常那样坐在办公桌后面,而抱着膀站在屋子当中,盯着宝臣。宝臣心里一突突,走到多门跟前,一个立正,刚要说话。多门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抡圆了胳膊,“啪、啪、啪、啪……”一顿大嘴巴子,打得宝臣脑袋象拨浪鼓似地,“哎呀、妈呀”地连声叫唤,两手在胸前乱舞,也不敢抵挡,心里知道坏了,肯定监视目标活动如常,自己却啥都没报告!
多门社长打累了,一松手。宝臣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鼻子和嘴都流出鲜血,脸上渐渐红肿起来,脑袋里轰轰鸣响,眼前金星乱窜,嘴都合不上了,用舌头一舔,虎牙都松了。
多门社长去脸盆里洗了手,擦干净,回头拿着毛巾过来,蹲在宝臣的身边,一边为他擦试脸上的血,一边用汉语轻声说:“混蛋,你是瞎子吗?拿着天皇陛下的恩赐,不能完成天皇陛下的任务,你要向天皇陛下谢罪!”
宝臣神经麻痹,眼神迷乱,不敢抬眼看多门,任凭他在自己的脸上擦来擦去,含混不清地说:“我该死,我该死……”
多门笑了,收起沾满血迹的毛巾,问:“好,你想怎么死?”
宝臣赶紧趴跪在地板上,脑门顶在地板上苦苦哀求:“社长,我不能死,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啊……”
多门站起来,用皮鞋在宝臣的后脑勺上跺了两脚:“上有老、下有小,就让你一家老小一起向帝国谢罪!”
宝臣一听,在地板上连连磕头:“错了错了,我一个人谢罪,请放过我一家老小……”
“你想怎么谢罪?”
“怎么都行,您咋说,我咋干!”
多门用皮鞋尖抵住宝臣的下巴:“你去杀了那个俄国女人!”
宝臣带了哭腔:“行,行,您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多门踢了一脚宝臣的肩膀:“起来吧。从明天开始,任务结束,你回车站上工。要杀俄国女人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宝臣忙爬起来,一个立正,“嗨噫”一声,然后战战兢兢地转身出了门。
从久保洋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宝臣骑上洋车,直奔密哈站,脸上火辣辣,心里惨兮兮。堂堂“边外大爷爷”的子孙啊,匍匐在日本特务的脚下,踩脑袋,扇嘴巴子,愧对列祖列宗啊!此时,天上星光暗淡,官道上漆黑一片,坎坷不平的路面,颠簸得两条胳膊焦酸。宝臣心里一恍惚,就想一拐车把,冲过一片树林和江滩,一头扎到松花江里算了!可是又一想,家里还有爹娘、媳妇、儿子,唉,死不起啊!大师哥那么大的能耐,不也在忍着吗?我为了一家老小忍得一时,等日本人吹灯拔蜡那天,我要一报还一报!打我嘴巴子,害我裤裆里不硬实!操你祖宗,到时候看我怎么搓磨你们!什么多门社长,什么野口站长,还有害我师父的秋山队长,还有许老鬼,有一个算一个,我让你们都溜溜地跪在我面前,我挨个扇嘴巴子,要打冒血,要打掉牙,要打出屎……给自己壮过了胆,心情舒缓一些,宝臣骑过木拱桥,右拐下土路,回了古秀锦的小屋。
古秀锦听到爷们用钥匙开门,欢天喜地地趿拉着鞋冲到门口。宝臣一进门,把她吓了一跳,这张脸都快认不出来了!肿胀的双颊布满血丝,把两个眼睛挤成两条缝,上下嘴唇因为被牙硌破了,都肿成了嘟嘟嘴。古秀锦赶紧关门上锁,一边帮宝臣脱衣服,一边问:“这是站长打的?还是社长打的?”
宝臣知道小姑娘心思转的快,也不瞒她:“野口站长一般不打人。是多门社长打的。”
古秀锦小声问:“当家的,你藏钱了?还是吞货了?”
宝臣不敢实说:“你爷们儿是那样人吗?就是生意不好,拿我撒气呗!”
古秀锦早就听说过,日本人脾气暴,给日本人当差,挨打挨骂不算稀奇,就一边去点火做饭,一边说:“这打得也太狠了!你先洗洗,躺下歇歇,我熬点菜粥,再煮两个鸡蛋,给你滚滚,消肿。”
宝臣“嘶哈”叫唤着勉强喝了一碗菜粥,古秀锦就收拾了碗筷炕桌,用熟鸡蛋帮宝臣滚脸,看肿胀消了一些,又烧了水,盛满木盆,伺候宝臣洗了个澡,说是洗洗晦气。小姑娘从里到外百般抚慰,让宝臣戾气全消,路上还想着要把日本人打出屎,现在又开始琢磨如何求多门社长放过自己了。他擦干净上炕躺进被窝,开始琢磨杀人的事。对着活蹦乱跳的维佳开枪,象王连举那样,把她的脑袋打得脑浆四射?一寻思头皮都发麻……也不知这日本人啥时候能倒……要不就如实禀告爹娘,悄悄地举家搬走?可是留下古秀锦怎么办?不带她,舍不得,带着她,麻烦事太多……唉,想消停过日子,咋就这么难呢?
古秀锦不知宝臣的心思,收拾完了,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男人好久没回来住了,本该温存一番,可是看他伤成这样,又不忍心挑逗,只是依偎在身上,慢慢入睡。她不知道,宝臣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小将军已经闭关入定好久了,挑逗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