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臣的担心没错。第二天早上,他路过车站,本来没想进去,忽然看见一个工友站在站舍门前的台阶上招呼他。宝臣骑到跟前,捏闸停车,问有啥事。
那个工友说:“先别去巡线了,快去看看许副站长吧!”站里都知道宝臣跟许良贵是前后院的邻居,虽然不知道两人是连桥,但也知道两人关系杠杠铁。
宝臣忙问:“许副站长咋的了?”
工友说:“丁瞎子来了,刚才找你,你没在,就去找许副站长了,现在正吵吵呢!”
许良贵虽然和宝臣住前后院,也都骑洋车,但是两人从来不一起上下班,心照不宣地不想让别人看着他俩同进同出。许良贵习惯早来晚走,当了副站长以后,来得更早,走得更晚。今天正好替宝臣接住了丁瞎子。
宝臣忙撇下洋车,告诉工友:“你给我看着点。”说完,三步并做两步,跑进站舍,跑向二楼。心说:丁瞎子过来闹,肯定是冲王连举的房子来的,估计是听说我去找孙占武了。他要是单找我,我还能躲躲。但是他找许良贵吵吵,我就不能躲了。
宝臣跑上二楼一看,走廊上有几个工友挤在楼梯口,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向许良贵的副站长室指指点点,听着屋里传出的吵闹声,也不敢靠近门口。他们都知道丁瞎子的恶名,怕他跳老虎神,出手伤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几个人看到宝臣过来了,知道他和许副站长的关系,都给他让路。
宝臣来到办公室门口,听屋里传来丁瞎子的高声呼喝:“我今天把话撂这!那房子是我丁来富盖的,让给王连举,是我俩兄弟之间的情份。现在王连举没了,房子就要物归原主,谁也拿不走!许老鬼,别把事做绝了,三刀六洞我见过!”说完,一阵脚步声走向门口。宝臣赶紧闪到门边。
办公室门一开,膀大腰粗、秃头胖脸、眼如细缝的丁瞎子带着一股酒气,满脸通红地走出来,他穿了一件单袄,敞着怀,贴身小布衫绷在圆鼓鼓的肚皮上,领口的扣袢解开两道,隐约露出盘龙刺青。他没看到门边的宝臣,“扑腾扑腾”地走向楼梯口,几个工友纷纷让路,看着他下楼了。
紧接着,许良贵从屋里出来,铁青着脸,对走廊上的几个人说:“别看了,都干活去!”工友们纷纷下楼去了。宝臣却没走。许良贵刚要关门,一眼看到他,便招手让他进屋。
屋门关上,许良贵坐在长沙发上,让宝臣坐到身边,掏出烟卷,递过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宝臣马上掏出火柴,给副站长点上,再点着自己的。
许良贵吸了一口烟:“你都听见了?”
宝臣说:“我刚到,就听丁瞎子说房子的事……他知道咱俩去找孙占武了?”
许良贵眯起眼睛:“多亏野口站长还没来,不然就丢砢碜了!丁瞎子把咱俩干的那点事,都㨄登出来了!说咱俩逼着崔顺姬给野口站长白嫖,逼良为娼又买妓从良,还倒卖军用物资,走私违禁品,说我逼着金寡妇做小、霸占王连举的孩子,还想强占王连举的房子。”
宝臣一听,这些背着人的事虽然有真有假,却是好说不好听,丁瞎子是怎么知道的?忙问:“丁瞎子真是王连举的兄弟啊!这是要替王连举老婆出头啊?”
许良贵又抽了一口烟:“我估摸着,孙占武拿钱真办事了。王连举老婆勾嘎不舍,白道走不通,想走黑道。丁瞎子不知天高地厚,哪股道上的钱都想赚,卖艺吞宝剑——要钱不要命了。”
宝臣想到这些事自己大都参与过,心虚之余,顿生厌恶:“这个丁瞎子,想要房子就明说,整这些没用的,砢碜谁呢!”
许良贵冷笑一声:“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他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
“姐夫,你要治他?”
“你不想治他?”
“想啊!这小子就是欠收拾!”
“你想咋收拾他?”
“要不,花点钱,把他的嘴堵上?”
“操,那是收拾他吗?那是给他脸!下回他能骑你脖梗上拉屎!”
“那咋整?”
许良贵狠吸几口,把烟卷摁死在烟灰缸里:“我让他嘚瑟,我弄死他!”
一般说这话,就是要狠狠整治的意思,并不会如字面所说,真的动手杀人。所以宝臣也把烟卷掐灭,说:“姐夫,要不这样。王连举不是当过抗联吗,我去孙占武那揭发丁瞎子,就说丁瞎子帮王连举收黑钱支援抗联,还把房子送给王连举养女人,让我师哥抓他,吓他个半死!”
许良贵眯起眼睛想了想:“这个路子倒对。可是,你那个大师哥一动就得花钱。这种事,没有真凭实据,顶多弄到警署里打一顿,丁瞎子是块滚刀肉,打不死,他再说出别的事……算了,这事不麻烦孙长官了。”
宝臣迟疑了:“那……”
许良贵俯身靠近宝臣耳边说:“兄弟,这事是咱哥俩的,你咬住口风就行……我在靠东屋的墙上挖个洞,就说才发现的。再去报告宪兵队,就说丁瞎子是你师父的同党,两人以前用这个墙洞跟宪兵队周旋。直到李大烟袋死了,我住到这屋,丁瞎子一直没来得及把墙洞堵上。这么整,能让他死在宪兵队!”
宝臣一哆嗦:这是真要弄死丁瞎子呀!可是,那宪兵队又不是傻子,红口白牙地这么一说,人家能信吗?他小声问:“那……宪兵队要是来查,看出是假的,咋办?”
许良贵拍拍宝臣的肩膀:“兄弟呀,日本人跟丁瞎子近,还是跟咱哥俩近?现在宪兵队的人手都不足兴,谁来查呀?你就记住喽,不除掉丁瞎子,咱哥俩的日子过不消停!”
宝臣心里一点谱也没用。但是除掉丁瞎子,却是一百个愿意,反正也不用自己动手:“行,姐夫,我听你的!”
好象配合许良贵似的,才隔了一天,城里突然传来消息,全城大搜捕!
宝臣开始以为是为了抓丁瞎子,还说许副站长的面子也太大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日本首相要访问满州国,为防止反满抗日分子破坏,提前开始治安防范,有点嫌疑的,先抓了再说。车站里的工友们天天都传谁家的亲友邻居被抓走了,戏匣子里天天播报抓捕惩治反满抗日分子的消息。满州国真能整!这头搜捕抓人,那头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日本首相来访。
4月1日,东条英机坐着飞机,飞到旅大,又坐火车来到首都新京,正式对满州国进行国事访问。康德皇帝在皇宫亲自接见,盛情款待,并给东条首相发了一枚鸡蛋大的大缓章。报纸广播连着报道了好几天,离新京大老远的吉林城也大喇叭轮番喊,宣传单乱贴,热闹了好几天,直到把东条首相送走。
听戏匣子里说,东条首相在新京访问了三天就返回日本向天皇复命了,可是满州国的治安整肃还是不见放松,都一个月了,还是天天听到有人被抓,弄的老百姓没事都不敢出门了。
久保洋行的走私生意因为这个事,前前后后停了有一个月。期间,宝臣的巡线任务也变得正式起来,线路课长叮嘱他,每天都要严格填报巡线日志,走过的路线,查看的节点,差一点都不行。宝臣进城订货取货的时候,在城门口也要被严加盘查,诚义隆的生意也受了影响。做生意的人都盼着政府快点解除禁令,给老百姓松口气,才能出来花钱买东西呀。
没想到,就在这么紧张的风口上,还是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5月2日这天,在满州国三江省的五顶山,日本关东军驻满州军事部最高顾问,堂堂的中将司令官,在阅兵的时候,被抗联一枪给嘣了!这下可不得了了,整个满州国,十四省二市一区,全部戒严。各地往来的交通要道全都布防设卡,由关东军和满州国军把守,对过往人员一一盘查,连条狗都不放过。吉林城也不例外,城里城外两天一戒严,三天一搜捕,买卖更没法做了。
宝臣想起年三十那天,老爹说过的话:康德皇帝登基才十二年,日头就黑了两次,太不吉利……赶上年终岁尾又黑了……难道满州国的事还不够多吗?世道还不够乱吗?世道一乱,老百姓的日子都不过好呀!好在宝臣还有一身铁路制服和一张通行证,还能每天巡线稍点零零碎碎。替久保洋行走私军需品的活动也停了。眼看着天暖和了,生意却不好做了,宝臣不由心头火起,眼角的眵目糊不断,嘴里起了一圈燎泡。亏了古秀锦调理饮食,菊花茶、莲子粥、绿豆汤,给他清肝明目,晚上又温柔似水地给他泄火,才不至实火成疽。
城里城外又乱了一个来月,眼看端午了,也没见消停。
*** *** ***
这天早上,宝臣也懒得去巡线了,看着守桥的关东军就闹心,看到守城门的满州国军也闹心,干脆,就在线路课呆着,喝一杯酽茶,抽两根烟卷,养精蓄锐,谋划着晚上再向古秀锦讨教一二,争取早日生出个儿子。
这时,金三拐敲门进来,说许副站长有请。宝臣就跟着金三拐出来了。
二楼的办公室里,许良贵拉着他坐在长沙发上,笑呵呵地说:“兄弟,这回把心放肚子里吧,刚接到警务厅的通知,让我一会儿去签字画押,三间房,七十块,哈哈哈哈……”
宝臣又惊又喜:“可来信了!那丁瞎子呢?”
“进宪兵队了呗!跑了他臭卖切糕的!”
宝臣心里还是不落底:“丁瞎子那个熊样,咋看都是地痞流氓,哪象抗联啊?”
许良贵哈哈大笑:“这回是不是抗联也跑不了了!我就说他该死吧,宪兵队带着警察去找他调查,还没说抓人呢,这小子撒腿就跑,还打伤了一个警察,哈哈……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宝臣还是担心罪名不能坐实:“要是查不出啥事,再放出来……”
许良贵收起笑容,轻声说:“宪兵队是啥地方?有白进去的吗?哈哈,他那二百来斤,算是扔里头了!”
宝臣不由也高兴起来:打伤警察,再抓到宪兵队,想囫囵个出来,可就难咯!
忽听楼梯口传来金三拐的喊声:“小韩子!韩掌柜!楼下有人找!”
许良贵叨咕一句:“这个栽楞货,咋咋呼呼地,鬼叫个鸡巴……”
宝臣知道站舍里不兴这么叫喊,尤其是对着二楼的楼梯口。毕竟二楼有三间站长、副站长的办公室。金三拐这么大喊大叫,肯定是有啥急事,就“哎哎”答应着,朝许良贵摆摆手,出门下楼了。
来到一楼候车厅,在人群中一眼看到玉霜和维佳,正一脸惶急地朝这边看。玉霜烫着头发,穿一件宝蓝色缎面长袖旗袍,也算时髦,风头却抢不过身旁的维佳。毕竟是毛子娘们儿,高大丰满的身形,被一件单布灰旗袍绷出前突后翘的一身肉,虽然戴着头巾,掩住了棕黄色的卷曲头发,却掩不住高鼻深目的面貌。几个在站舍门口休息的黄包车夫和小商贩,都跟进来,围着维佳猛看。金三拐也是一双眼睛盯在维佳的身上,从上到下,左看右看。宝臣忙跑过去,拉着两个女人进了售票室。加上售票的小娘子,四个人一下把小屋挤满了。金三拐还站在门口念叨:“她俩一来就说要找掌柜的,也不说啥事,我就替她俩喊你……这外国大姐是你家的伙计呀?”宝臣告诉他:“这是我家的伙计,谢谢三哥了,回头请三哥喝酒!”说着关上了售票室的门。
门一关上,维佳一把抓住宝臣的胳膊,急切地说:“掌柜的,警察把郎友德抓走了!你救救他!”
玉霜也说:“当家的,你快回家看看吧!高巡长说德子对抗政府,进店就抓人啊……”
宝臣在女人面前还能沉住气:“都别着急!先说说,德子这些天干过啥事?”现在的德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惹的那些事,都是当场给警察塞俩钱就能遮掩过去的事;现在的德子净干掉脑袋的大事!
维佳说:“这些天,德子送货,收账。”
宝臣稍稍宽心,又问:“哪个高巡长来抓的?是江北警署的不?”
维佳说话费劲,自然是玉霜说:“今天早上铺子刚开门,咱爹进屋还没坐下,江北警署的高巡长,带了好几个巡警,进屋就把德子五花大绑带走了……就是那个高大巴掌,原来在王连举手下当差的,咱家店铺开业,他还来给站过岗……”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高大巴掌,这辈子都忘不了!就是他,差点把宝臣的卵蛋搓磨废了。自从诚义隆开张以后,宝臣天天忙着赚钱,经常打交道的大人物,除了野口站长、多门社长,就是城里的大官和大买卖家,有两三年没拜过江北警署的码头了。因为江北这片都知道韩家有日本人和王连举做靠山,没人敢来找茬。难道是高大巴掌当了巡长,觉得韩家没拿他当盘菜,挑理了?那也不至于直接抓人啊!难道是德子和孙占武谋杀王连举的事露馅了?那可崴泥了,肯定要连累到韩家呀……不对,如果是这事,孙占武是大警佐,他应该先知道啊?而且那罪名就不叫“对抗政府”了,得叫“谋害警察”了!唉,管他什么罪名,也得舍命陪君子了。不仅看在师兄弟的情谊,更是怕德子一旦扛不过高大巴掌的严刑拷打,嘴一瓢瓢,供出曾经在古秀锦的小屋里踩点蹲坑,那可就一地西瓜全烂了!现在宝臣不得不承认,自从那次同门相会之后,师兄弟三人已经是铁定的师承一脉,同生共死了。也好,孙占武这棵大树的阴凉,我是借定了!
宝臣当即大包大揽:“放心,德子没事!你俩先回家,我去跟站长请个假,马上去江北警署捞人。我看他高大巴掌,敢不给我面子!”
两个女人看宝臣说得咬钉嚼铁,心里稍宽,随宝臣出了售票室,到站舍外叫了黄包车,回了土城子。
宝臣直接上楼回到许良贵的办公室,把事情学了一遍,就抄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姐夫,我得给警务厅打个电话,求我师哥求求德子!”
许良贵却把电话按住:“急啥,德子这点小事,别麻烦你师哥了,我跟你去一趟!他高大巴掌算个㞗,咱抬出个佛爷,能吓死他!”
有许良贵出头,捞出德子更保险了。可宝臣怕夜长梦多:“哎呀姐夫,你去了,我心里可有底了!我可听说了。最近不少老百姓进去以后,也不上刑,也不问是不是抗联,统统送进‘勤劳奉公队’,再发配到三江省的东宁要塞修工事去。咱俩快点吧,别把德子送走了!”
许良贵咂了咂嘴:“我先把高大巴掌稳住了。”捋了捋背头,操起电话,拨给江北警署。电话一接通,他声色俱厉地说:“江北警署吗?嗯……你别管我是谁,你就告诉高大巴掌,郎友德是我兄弟,他敢碰倒一根毫毛,我让他跪着扶起来!”说完,把电话重重地一摔。
宝臣懵了:“姐夫,你没说你是谁啊,高大巴掌能给你面子吗?他们不得给德子上刑啊?”
许良贵又变回得意的表情,窃笑着说:“你越横,警察就越不敢得罪你!他们摸不清是谁,就更不敢动德子。走,去警署,捞人!”
宝臣和许良贵骑车直奔土城子北边的江北警署。
路上,宝臣一颗心还是提溜着。他早就听说了,这次满州国全国大搜捕,抓人都不讲真凭实据,只要有点嫌疑,先抓了再说。从开春到现在,正经的抗联没抓住几个,老百姓却抓了不少,好象就是借引子抓劳工去要塞修工事。各地的警察也认准广撒网、多敛鱼的招数,抓一百个老百姓,捎上一个抗联分子,就算没白忙活,没捎上也算凑个数。所以丁瞎子能凑数,德子也能凑数!这些警察也能借机捞一笔。至于谁是抗联,全看他的造化了。就忍不住又问许良贵:“姐夫,警署要是不放人,得给高大巴掌塞多少钱?”
许良贵却不容商量:“给鸡毛钱?高大巴掌借着大搜捕敲竹杠,想看看王连举死了以后,日本洋行还能不能替你撑腰。咱们今天就让他知道知道韩掌柜的威风,让他以后也不敢动歪心思!”
宝臣听着有点道理,果真这样,就借孙占武这块招牌,好好立立威风。
两人到了警署,找到高大巴掌的办公室,也不敲门,直接闯了进去,站到办公桌前。
穿着巡长制服的高大巴掌马上站起来,堆起一脸横肉,打着哈哈说:“许站长,韩掌柜,好久没见了,还让你俩跑一趟,有事打个电话就行!”
许良贵懒洋洋地问:“高大巡长,啥事啊?把我兄弟绑来了。”
高大巴掌笑着说:“原来是许站长的兄弟呀,我真不知道……是这么回事,有人报警,说德子倒卖军需品,对抗政府,我这当巡长的,不得调查调查嘛!”
宝臣也学着许良贵的样,拿腔作调:“高大巡长,诚义隆的货都是从城里货栈进的,哪有政府管制的军需品啊?你不知道德子是许站长的兄弟,还不知道他是我师弟?”
高大巴掌见平时和和气气的韩掌柜说话都这么冲,心里开始打鼓,可是摸不清虚实又不甘心,就陪笑解释:“韩掌柜,许站长,咱都是好兄弟……可是现在风声太紧,抓人得够数,警务处逼着警署,我也没办法……放人都得有释放证明和担保文书……要不,二位也签一份担保文书?”
宝臣正犹豫着签还是不签,许良贵突然挥起巴掌,“叭”的一声,拍在办公桌上,把宝臣和高大巴掌都吓了一跳。许良贵把脸贴近高大巴掌,瞪起眼睛,凶霸霸地骂道:“操你妈的,高大巴掌!别他妈给脸不要脸!韩掌柜是谁,你也不打听打听。你以为王连举死了,你就能拿警务处吓唬人?告诉你,警务厅的孙占武,是韩掌柜磕头换贴的大师哥,日本人都得给面子!你算老几?”说完,把办公桌上的电话一把抓过来,递给宝臣:“给你师哥打电话!就说高大巡长不放人!”
高大巴掌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擦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许站长,咋还生气了呢?我这也是公务在身……”又看看宝臣。
宝臣接过电话,真就拨通了早已记在心里的警务厅的总机:“吉林警务厅吗?我找孙占武……”
高大巴掌终于沉不住气了,伸出一只大巴掌,把电话按住:“别呀,韩掌柜,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我又没说不放人,你这脾气太暴,气大伤身,伤身……”
许良贵伸手抓住高大巴掌的手腕子:“呀呵,孙长官的分量也不够啊!那我也打个电话,我让野口站长找找宪兵队的秋山队长,看看够不够分量。”
高大巴掌脑袋上见汗了,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够,够,绝对够!不用惊动野口站长……哎呀,我就是那么一说,二位不想签就不签,我这就放人!”
许良贵松开手,斜愣高大巴掌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宝臣梗梗着脖子盯着高大巴掌,也不说话。
高大巴掌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轻拍宝臣的后背:“哎呀,韩掌柜大人有大量,以后咱们兄弟俩还得往好了处啊!走,跟我领人去!”说着,先推开门,引着宝臣来到警署的羁押室,冲着门口的警察大声说:“开门开门!把郎经理放出来!以后不能谁报警都登记啊,不分个里外拐……”
羁押室的门一开,德子已经笑呵呵地站在门口等着了,应该是听到门外的说话声了。他的薄棉短褂上还沾着麻绳捆绑留下的碎屑,全须全尾的,一要汗毛都没倒。宝臣又暗暗佩服了一回许良贵,他说的没错,高大巴掌没敢碰德子。
德子跨出门口,先冲高大巴掌一抱拳:“多谢高巡长照顾,改天我请客喝酒!”
高大巴掌拍着德子的肩膀说:“一场误会呀!郎经理,以后咱就是兄弟,江北江东这片,不管啥事,直接找我,不用客气……”
德子一听,这是师哥的抬出硬人了!就接着捋口条:“那太好了!咱俩一回生二回熟,不打不相识。以后少不了麻烦高巡长。”
宝臣也不看高大巴掌,对德子说:“行了郎经理,谢也谢了,咱该回家了。你改天请高巡长喝酒吧!”说着,抬腿先走了。
德子随后跟上,回身朝高大巴掌说:“高巡长,改天我请客,一定赏光啊!”
高大巴掌冲着宝臣的背影一抱拳:“好说好说,韩掌柜发话了,我一定到!”
出了警署,见许良贵正在路边抽烟。德子心里就明白了,忙走过去,冲许良贵做了个大揖:“今天多亏了许大哥,我郎友德知恩图报!”
许良贵扶住德子:“都是自家兄弟,这嗑唠远了啊。本来也没啥事,这帮小破警察拿鸡毛当令箭,以后不能惯着他们,见面就掘他祖宗!”
德子顺杆捋:“行,我听许大哥的,以后不惯着他们!”
许良贵哈哈一笑:“哎,这就对了!来吧,这都晌午了,咱哥仨喝点去。”
德子抱歉地说:“下次吧。许大哥,我这一早就被绑到警署,现在才出来,家里还不知道呢,我得回去告诉一声。铺子里还有货没送呢。”又看看宝臣,笑笑说:“耽误了送货,我们掌柜的该不高兴了。”
宝臣就冲德子说:“你先回去吧,别让家里跟着上火!”
许良贵看着宝臣一笑:“韩掌柜有正事啊。”又对德子说:“那行,不耽误你回家报喜。改天找个机会,咱哥仨好好喝点!”
德子一抱拳:“全听许大哥的。那我先回去了。”说罢,快步离开了。
许良贵看着德子走路一窜一窜的身影,说了一句:“旺挑挑的小伙,咋娶了个毛子娘们儿呢?”
宝臣没听出是啥意思,也不敢顺着话茬往下唠,就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不管他。咱俩先吃饭去,真有点饿了。”
两人又到了“德兴裕”。许良贵吵吵巴火地吓住了高大巴掌,顺利捞出了德子,等于间接地帮宝臣省了一笔钱。宝臣有心感谢,就要了三个硬菜,正想要两壶好酒,许良贵制止了他:“行了,咱俩喝一口就行了,下午还得办正事呢。”
宝臣马上想起来:“对呀,让你今天就去警务处签字?”
许良贵嘿嘿一笑:“孙长官说,越快越好。”
宝臣也高兴:“姐夫啊,你真行!当初我咋没想到房子呢?”
许良贵把半斤一壶的老酒给宝臣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满:“这房子,我就是琢磨琢磨,能弄到手,全是你的功劳。”
宝臣忙说:“我的姐夫啊,你就别损我了。你要那么说,俺家的铺子都是你给的;我能走到今天,也是你的功劳;今天要不是你跟我去警署,德子能这么顺当地出来吗?俺们一家子都不知咋感谢你了……”
“你还别说,正有件事,得你帮忙。”
宝臣马上拍胸脯:“姐夫,你就说啥事吧,除了杀人放火,我不带打奔儿的!”
“操,我能让你杀人放火吗?我找你都是好事。”
宝臣以为又有发财的门路,瞪着眼睛瞅着许良贵。
许良贵说:“这回孙占武帮了大忙。我想请他吃顿饭。”
“就这事啊?”
“就这事。”
“那就吃呗,这算啥事啊?我能帮啥忙啊?”其实宝臣现在也想请孙占武吃饭。从今天高大巴掌的反应来看,孙占武这块招牌绝对够分量!有他在警务厅里坐着,谁也不敢上诚义隆捡便宜。那还等啥?借着这次强买房子的事,就跟这位大师哥交往起来,这个靠山,可比王连举可靠得多。
许良贵㨄了一口酒:“兄弟呀,孙长官是谁都能请动的?我请野口站长都不犯愁,请孙长官,我是真没底,还得你出马呀!”
宝臣一想也对,第一次去警务厅找孙占武,许良贵连大门都没让进。要说警务厅管理严格吧,还不如说是孙占武给足了宝臣的面子。就说:“姐夫,这事,我能办。咱俩先喝着,喝完就进城。你去警务处签字,我去找我大师哥。”
许良贵又给宝臣斟满一杯酒:“兄弟痛快!”
*** *** ***
两人吃饱喝足,许良贵要结账,宝臣说啥没让,先把钱按在柜上结了账。
两人沿着老街,骑车奔向老街南头的渡口。
路过诚义隆的时候,许良贵特意往铺子里瞅了一眼,看到维佳正在忙着招呼顾客,问宝臣:“你嘱咐德子媳妇没?”
宝臣说:“嘱咐了。她也知道自己面相炸眼,没事不出去瞎逛。”
许良贵叨咕了一句:“德子不象没心没肺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管住媳妇。”
这话说的,宝臣又没听懂,就假装没听清,不接话茬。许良贵也没再说。
两人骑车到了渡口,交了双份的船钱,把洋车抬到船上。坐船过了江,又骑车进了城。
从巴虎门进去,许良贵去了新开门内的吉林警务处保安科,找到事先由孙占武知会过的一个警长,交钱,签字,办理那三间充公房产的交易手续,很快就把崭新的房契拿到手。
宝臣则去了迎恩门内的吉林警务厅。第二次来,轻车熟路了。直接在门岗报上名号,说找孙长官。门岗打过电话,让宝臣进去,并指示孙长官办公室的位置。宝臣连说:“知道知道”,径自上楼。
宝臣敲门进屋,见面就叫“孙长官”。孙占武还是笑呵呵的:“操,屋里又没别人,叫啥长官?”又指着长沙发,“坐,坐!”说完,自己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根烟卷,递给宝臣一根。宝臣赶紧掏出火柴,先给孙占武点着,又点着自己的。
孙占武抽了一口烟,问:“老四啊,上午我接到总机转江北警署的电话,没接通就挂了。我再打回去,高大巴掌说是你找我,又说事情不用麻烦我了,他已经办妥了。啥事啊?”
宝臣说:“师哥,我这不来跟你说这事嘛。高大巴掌今天一早去我家铺子里,把德子抓走了……”
孙占武一下把眼睛瞪圆了:“啥罪名啊?”
宝臣知道孙占武也担心给师傅报仇的事漏了,马上说:“没事,说德子倒卖军需品,对抗政府。”
孙占武问:“高大巴掌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他就是借着大搜捕,想摸摸我的底。让我和许副站长一顿吓唬,当时就瘪茄子了。那个电话,是我打的,给高大巴掌看的。”
孙占武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按:“你提我的名了,他还让你打电话?”
“他倒是没让我打电话。我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拦着呢。”
“老四啊,这是一个意思!你没告诉他,德子也是我的师弟?”
宝臣撒谎:“说了。高大巴掌说,你离开车站以后,德子才进师门的。你俩根本不认识……”
孙占武火了:“不懂人语的玩意,同出师门,见没见过面,也是师兄弟啊!这个山炮,活腻歪了这是,敢捋我须子……”站起身走向办公桌,操起电话就要拨号。忽然又停下来,想了想,把电话放下,回头问宝臣:“高大巴掌最后是咋瘪茄子的?”
“后来许副站长抬出野口站长,还有宪兵队的秋山队长,高大巴掌就蔫了。”
“这个山炮,不见棺材不落泪!”孙占武松开电话,走回来,在沙发上坐下,问宝臣:“老四,你跟我说实话,许老鬼跟野口站长是啥关系?”
宝臣不敢隐瞒:“两人平常除了公事,没见有啥来往,但是许老鬼绝对是野口站长的心腹。自从康德六年许老鬼一步登天当上站务课长,需要野口站长拍板的事,他都能一路平道。”
孙占武又问:“许老鬼是不是跟久保洋行也有关系?”
“对。我家铺子开业,就是他请来的多门社长。”宝臣没敢透露,自己现在还在替久保洋行跑腿呢。
孙占武摸了摸连鬓胡子:“老四呀,日本人都不是人作的。替他们跑腿办事赚点钱养家,不算毛病。要是入了他们的道,帮着他们坑害自己人,那可就玄了。师哥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宝臣听着心里一颤,不知自己替久保洋行跑走私生意,算不算坑害自己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师哥,不瞒你。我能走到今天,许良贵帮了大忙。全车站都知道他是啥样人,我也一直留着心眼呢。”
孙占武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我就不废话了。你俩不是一路人,紧要关头,他能害死你!”
宝臣嗯嗯答应:“我听师哥的。我今天来,是陪他进城签字交钱买房子。他感激你,想请你吃饭,攀个交情。”
“吃饭就算了,我也不想跟他走太近。你就说,感谢许副站长美意,最近公务繁忙,过一阵有机会,一定赏光。”
“行,我一定原话带到。”
“还有,高大巴掌那,以后再见面,先踹他两脚,告诉他,再敢嘚瑟,我废了他。以后你家铺子里有事,你就使唤他,看他敢放个屁!”
对高大巴掌,孙占武和许良贵是一个腔调。宝臣心里更有底了:“那行,师哥,我先回去,你有事往车站打电话找我。”
“行,那我就不送你了。”
事办的顺当,许良贵高兴。晚上弄了一桌子现成的熟肉和炒菜,把宝臣两口子叫到家里。连抱着孩子的金寡妇,三个女人坐陪,哥俩高高兴兴地喝上了。
宝臣把孙占武最近没空,等有机会再聚的话学了一遍。
许良贵给宝臣斟上酒:“孙长官工务繁忙,也是正常。以后有的是机会。这回人家帮了大忙,咱不能忘了人家。”又举起酒杯说:“我下午在警务处听说,丁瞎子已经送到‘勤劳奉公队’了,明天就出发,东宁要塞修工事去喽!哈哈,这小子是回不来了!”
宝臣一听,也挺高兴,举起酒杯:“活该,让他狂!”
两人掫了一杯。许良贵说:“明天我找两个站务员,把东院砸开,人多好干活,一下午就能收拾完,你俩就搬过去。”
宝臣却说:“不急。东屋挺长时间没人住了,一股味,等开春打开门窗好好放放味。另外我那房子还没到期,房租也不给退,先住着吧,等再暖和一点的,选个黄道吉日再搬,图个吉利。”虽然不用担心丁瞎子了,可宝臣越来越觉得这三间房子有说道。房前有尼什哈河流过,终年不断,好象带点财气。可是大门正对龙潭山,前有罩,后无靠,阴气迎门,阳气难聚。西屋前年死黑川和慧莲嫂;中间这屋师父娘俩四年前被宪兵队枪毙了;东屋的丁瞎子马上就要给日本填坑去了;东屋的墙上还有许良贵挖的洞呢,就算堵上了,会不会影响屋里人的运势?谁能说得清?
许良贵知道宝臣说道多,也不催他:“反正东屋就是你的了,我不租,也不卖,就给你留着,你爱啥前儿搬,就啥前儿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