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水不好
田永丰2025-01-06 10:5611,095

   康德十年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吉林城外,龙潭山下,江东密哈站,出了一件大案!

   年前刚刚升任吉林警务处特务科行动队队长的王连举,被人发现死在了尼什哈河的冰窟窿里!

   据传,王连举从年前腊月二十八开始就没在警务处露过面,警务处都以为他官升脾气长,一心在家过年,不理政务。可是过了正月十五了,还是不露面,警务处就毛丫子了,派人到家里去找,没有;又找到城里的一个相好,也说没看见;有知情的警官,跟处里汇报了王连举有个私生女的事,长官又派人到密哈站,找到了他的私生女,还是没见到王连举。急得警务处要登报寻人,突然接到密哈站铁路警护队的报告,说是一个在尼什哈河凿冰下网的老头,发现了河里有个穿警服的死人!地点就在王连举这处外宅的河堤下。这下子对上了,城里的警务厅、警务处全来了,又是戒严又是调查,一边雇人凿开冰面,从冰冷的河水里把尸首往出捞。紧跟着宪兵队也来了。据捞尸首的人说,宪兵队的验尸官,当场拿一把大剪子剪开水淋淋的警服,露出肉身。王连举的血都流干了,再被河水一泡,白的吓人。窄小的刀口非常明显,正面排了三十六刀,背面完好无损,只有脖上的两刀致命,其他的刀口就是为了放血。宪兵队验过尸体,用白布一盖,抬上警车拉走了。又把照看王连举闺女的金寡妇和当天在家的古秀枝也带走调查了。

   可怜王连举不到两岁的闺女,当时就没了依靠。邻居们都说这孩子命太硬,没人敢收留。古秀锦只能先把孩子放在自己屋里,却招来了一个热心人。

   金三拐家在朝族大院那边,离尼什哈河有一里地,本不关他的事。但是他听着信当天就来了。他心里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子才是许良贵的原配媳妇,不应该躲在死过人的西屋里当老妈子。就想把孩子彻底交待出去,让妹子腾出手来,专心做许副站长的太太,跟新娶的古秀枝平起平坐,一门二房,也别分啥东大西小。所以他循着孩子的哭声,找到宝臣的租屋,敲开大门,把他和许良贵的关系盘了一遍。又告诉古秀锦,他已经通报了许副站长,许副站长神通广大,不会眼瞅着自己的媳妇吃亏,已经找了日本人的关系,估计古秀枝和金寡妇很快就能放出来。又说古秀锦一个新媳妇,带着孩子不方便,还自告奋勇,要帮古秀锦打发掉这个孩子。古秀锦一个外人,自然不能强留,就找邻居做个见证,让金三拐抱走了孩子。金三拐费劲巴力地抱着孩子进了城,找到王连举的家,跟王夫人一说,想让孩子认祖归宗。却招来王夫人破口大骂。她没有因为男人暴亡而悲痛欲绝,而是柳眉倒竖,口吐莲花,说她的汉子被狐狸精缠了三年,自己守了三年活寡,如今留下个野种,还想上门争家产,王八盖子刮毡毛——想瞎了心!这个克死父母的小丧门星,谁嫌命长谁抱回去养!还骂金三拐六指儿挠痒痒——显你那一道儿?粪坑里腌酸菜——闲出臭味了!金三拐挨了一顿臭骂,抱着孩子灰头土脸地回到密哈站。碰到好信的邻居们来打探,他就简单学了一遍。邻居们都说,那个王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孩子的亲爹亲妈都是横死的,说明这孩子天生克父母,知根知底的,谁敢要?

   没办法,古秀锦只能又把孩子抱回自己屋里,熬点米汤先喂养着。

   警官横死郊外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似的,当天就传遍了吉林城内外。这可不是小案子,残杀警官呀!虽然经常听说山林队、治安军在围剿抗联的战斗中被打死,可那是在荒郊野外或深山老林的战场上,子弹不长眼,死上十几二十个都属正常。而这是在吉林城郊,铁路警护队的辖区内,政府官衙的眼皮底下,杀了警务处的长官,可是捅破天了!

   宝臣自然也听说了,在上工途中也看到了密哈站木拱桥下的官道上排满警车、尼什哈河边围得人山人海的景象。正月里诚义隆货走的慢,他不用进城上货,也不出去巡线。从初五到现在,一次江密峰也没去,隔两、三天去一次车站。路过密哈站的时候,他会用大围巾捂住脸,紧蹬洋车,冲过木拱桥,直奔车站。进了站舍大门就钻进线路课,一呆就是一天。晚上下工,路过密哈站的时候,还是用大围巾捂住脸,紧蹬洋车,冲过小木桥,直奔土城子,不敢往案发地点多看一眼。

   二月二宝臣在家,初三早晨上工。一到车站,就看到工友们都聚在候车厅里,对发生在密哈站的案子议论纷纷。有的说,王连举包揽讼词、勒索百姓,把人逼到绝路上了,终致你死我活见了真章;有的说,王连举倒卖私货、贪得无厌,同伙血本无归,才拼个鱼死网破;有的说,肯定是王连举得罪了土匪,从身上的刀口来就能看出来,那是按着江湖规矩扎的;总之一句话,就是作孽太多,终遭报应。宝臣仔细听着这些揣测,也不参言,在心里琢磨:是谁下的手呢?孙占武是胡子出身,玩刀应该不在话下;想到那天德子拿刀的样子,想来跑江湖的时候用刀子防身,玩的也很溜。嘿,这两个亡命徒,能是谁下的手呢?

   宝臣见金三拐也在支楞耳朵听着,就凑过去小声说:“三哥,这事就在许副站长家门口,他没受牵连吧?”

   金三拐咧了咧嘴,悄声说:“那还能跑了他?我妹妹都带走了!他的新媳妇也带走了,他且得花钱呢!”

   “那宪兵队可是好进不好出的地方,花钱能捞出来就不错了。”

   “许副站长有野口站长保着,肯定没事。哎?你没回去看看你那个二房?”

   “你不说我正想问呢,三哥,我那个小的,还好吧?”

   “她没事,帮忙照看王连举的闺女呢。我想帮她把孩子送回王家,差点让王连举的婆娘把我吃了……”金三拐把他抱孩子去王连举家,被王夫人骂出来的事,讲了一遍。

   宝臣伸出大姆指说了声:“三哥够仁义!”就离开人群,上楼钻进许良贵的办公室。

   敲门进屋,见许良贵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忙问:“姐夫,听说大姐和金大嫂被宪兵队带走了?能放回来不?”

   许良贵掏出烟卷扔过一根:“没事,我跟野口站长说了,估计晚上就能放回来。宪兵队也是,两个娘们儿家家的知道个屁,能问出个毛?”

   宝臣接过烟卷,掏出火柴点着火:“还是姐夫厉害,放在一般人,碰上这事,早就倾家荡产了。”

   许良贵抽了一口烟:“厉害啥,在日本人跟前,我就是个屌!要不是野口站长出面说情,我都得跟着进去过堂……兄弟,我早跟你说过,在满州国,咱们连三等公民都算不上。要想过好日子,就得跟紧了日本人!”

   宝臣附和:“可不是嘛。咱哥俩这两年发点小财,全靠野口站长和多门社长。”

   许良贵说:“野口站长可是替咱们挡了不少事,咱得知恩图报啊!就说这回出事,要是没有野口站长,别说我媳妇和金裤裆,就连你那个小媳妇,都得跟着沾包!”

   “那是那是。哎姐夫,你说……我是瞎猜啊……河边那疙瘩是不是风水不太好啊?咋总出事呢?”

   “操,我就不信那个!现在整个满州国,哪不出事?现在城里三天两头地抓人。不出事,能抓人吗?”

   宝臣想起大年初一当天的日全食,难道满州国真是黑气罩顶、霉运当头了?又问:“我听戏匣子里说,大日本帝国在太平洋上节节胜利,咱满州国跟日本国是一把帘子,应该也是欣欣向荣啊。咋还有人敢闹事?”

   “戏匣子里都是糊弄人的,你也信!”

   宝臣想起初一那天迷糊之中听到范三哥说的话,心说:这满州国的电台广播,也算一国喉舌,咋还瞪着眼睛说瞎话呢?

   看宝臣一脸迷茫,许良贵说:“时局这玩意,你得听,听完了还得自己琢磨。就说王连举这事吧,你听说是咋回事?”

   宝臣心里一突突:“我听说是王连举跟人合伙做买卖,他想占大头,合伙人气不过,下了黑手。还有人说他在外面结的仇家……”

   “拉倒吧,听他们瞎嘞嘞!”许良贵打断宝臣,“宪兵队的验尸官说了,王连举腊月二十八就让人宰了!这么跟你说吧,王连举原来也是抗联!你知道吗?”

   宝臣听德子说过,但是假装惊讶:“啊!不能吧?警察也能当抗联?”

   “我早就说过,抗联脑门上不贴贴,自己不说,谁也看出来。王连举原来跟李大烟袋是一伙的。他先掉了脚,进宪兵队一过堂,供出了李大烟袋……我估摸着,久保洋行的黑川,可能也是他杀的。慧莲不是风流女人,不可能跟黑川勾搭。估计是黑川强上了慧莲,王连举气不过,就杀了黑川。嫌慧莲不干净了,又怕慧莲嘴不严,就一块杀了,再把刀塞到慧莲手里,做个假现场。这小子,手够黑的!”

   宝臣听他说的,就象当时站在旁边看着了似的,禁不住问:“那当时宪兵队咋不调查王连举?”

   “我不是说了嘛,现在满州国缺人手,查一个案子,哪那么容易。再说了,王连举当时还有用。”

   “那……现在就没用了?”

   “死了还有个屁用,等着给日本人当差的都在那排大队呢,再找一个呗,就当他给黑川偿命了。”

   “那……凶手就不查了?”

   “这事影响太大,查还是得查。不过,也没什么查头。凶手十有八九就是抗联!干的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胡子没那个脑瓜,做买卖的,谁有胆子杀警官?”

   听许良贵捋得头头是道,宝臣不得不服气他的脑瓜!又庆幸他没想到徒弟为师父报仇这一节。查不到孙占武和德子,就查不到我韩宝臣。

   许良贵突然吊起一条眉毛:“兄弟,听秀锦说,你一直没回她那去。你小子不是未卜先知了吧?”

   宝臣最受不了许良贵的旁敲侧击,何况此刻心里真有鬼,怕他敲打起来没完,再说漏了嘴。连忙解释:“我的姐夫呀,我这不是隔两天就上工嘛。我家啥情况你也知道。我爹管得严,逢年过节不在家,老爷子准生气。”看许良贵的眉毛还没放下,又说:“女人好办,给她买点东西就哄住了。绝对不会耽误咱的生意。”

   许良贵沉吟了一阵,盯着宝臣的眼睛:“兄弟,你现在也算是久保洋行的人了,除了做生意赚钱,可得多个心眼!”

   宝臣故意往旁边引:“姐夫,账目上我绝对钉是钉铆是铆,一点不掺水呀!”

   许良贵放下眉毛,又眯起眼睛:“就因为你不掺水,多门社长才相信你。我是问你,这些天,你来回经过密哈站,路上就没碰上什么人?”

   “这些天冷的,都能冻死人,大道上也没啥人啊……姐夫要找啥人?”

   许良贵不答反问:“你家铺子里那个,德子娶的毛子娘们,还在?”

   宝臣一惊:虽然不知道他为啥提到维佳,但是提到维佳,就要牵连到韩家。宝臣脑袋急转:“在呀,一直在铺子里干活,贼卖力气……”

   “那她不干活的时候,干啥?”

   “她能干啥,说满州话都费劲。她除了干活,就是跟我爹、我媳妇扯闲篇……”

   许良贵挤出一丝笑容:“兄弟,你回去告诉她,她那个面相太扎眼!没事别可哪溜达!”

   宝臣心里一沉,想起去年帮维佳从东关商埠逃回土城子那一幕,就继续装模作样:“行,我今天回去就说她,那娘们虎了巴叽的,象个大洋马似的,也不遮掩……不是姐夫,你问她干啥?是野口站长看上她了?她可不是小姑娘啊……”

   许良贵挥手打断:“别扯犊子……这是我告诉你的,我是为你好!”

   “是是是,多谢姐夫!”

   谢姐夫,咋谢?宝臣有招。他出了许良贵的办公室,骑车进城,先把明天的货订了,对付一口中午饭,转头去了河南街和兴隆绸缎庄,合计着三个女人的身量,买了几身女式棉袍、几庹锦缎,外加九尺棉衬,分成三份,装在一个包袱里。宝臣有过堂的经验,不论打不打,在警察署、宪兵队走一遍,衣服肯定就没样了,再好也要扔掉,太晦气!这三份衣物,给古秀枝、金寡妇扫扫晦气。再带古秀锦一份,算是这些天没去陪她的赔礼。这女人哪,就爱攀比,身边的女人有了,她也得有;可以不穿,不能没有。而且听许良贵的意思,王连举的案子多半又是大事化小,不会涉及太多人。风声一过,这美美的小日子还得过起来。

   不过还有一丝疑虑:许良贵提到维佳,是啥意思?他咋知道维佳可哪溜跶呢?那德子天天干啥呢?许良贵为啥不问德子?是在敲打我,让我主动说出来?反正他不交我实底,我是坚决不说!古秀锦虽然弱不禁风,但是知道好歹,舌头也不长。再说,泄露德子的事,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或者是许良贵知道了王连举和维佳的恩怨?不可能啊,王连举自己都不知道打死的那个人跟维佳有关系!一向精明的韩宝臣,越琢磨越糊涂。骑车路过龙潭车站,先把衣物包裹放在久保洋行,又骑上车奔了土城子。

   回到诚义隆,跟老爹和一个顾客打过招呼,哲摸一圈,没看到德子。看维佳正在后仓房洗菜做饭,宝臣就进了后仓房,小声问维佳:“你最近出去了?”

   维佳一边刷锅一边说:“出去一趟,送货,和德子。”

   宝臣追问:“送到哪?”

   维佳回答得干脆:“不知道。”也对,这毛子娘们只能分清城里城外,江北江东都分不清。

   宝臣泄了气,悄声说:“以后你别出去送货了,你这模样太扎眼!”

   维佳听懂了,瞪着眼睛,惊奇地问:“有人看到我?”

   宝臣也不跟她废话,也学着许良贵的口气,重重地说:“我告诉你,为你好!”说完,出了后仓房,跟老爹说了一声“晚上给洋行办货,不回来了”,就出门骑车回了家。

   一进家门,玉霜就问王连举被杀的事,这两天大街小巷传的沸沸扬扬。宝臣没搭理她,先进东屋,见过老娘,又跟儿子继宗玩了一会儿,然后把玉霜拉进西屋,告诫她:这件事还没完,跟王连举有关系的都要调查一遍,咱家跟王连举也算老熟人,弄不好也要受牵连,以后跟谁也别谈论这事!玉霜想起宝臣受过的牵连,心里一阵打鼓,连说“嗯、嗯,我听你的”。宝臣这才离开,骑车回到龙潭车站。没进站舍,去久保洋行把衣物包裹拿了,又奔了密哈站。

   古秀锦在堂姐家过到破五,就不好意思再住了。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回到自家屋里。好在钱还没花尽,堂姐也经常给她拿东拿西,她自己也能照顾自己。想起宝臣,过了元宵节,都没回来住。她又不敢去韩家找,想想有点伤心。白天还好,没事就去前屋陪着堂姐干干家务,跟着金寡妇逗逗孩子,晚上就有点难熬了,睡不着的时候,眼泪在眼圈里含着。她年幼时,父母因受族亲通匪的连累,身陷囹圄,双双惨死,一点祖产也被充公。她从小就懂得,乱世中的老百姓触犯王法,就象狂风中的草灰,说没就没了。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被妓院里的堂姐收留,养了十年,起初不想跟党姐一样卖身为娼,也没跟妓院里的师傅学艺,只是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写词、唱曲,端茶送水。无奈成人以后不能再让堂姐养活了,想嫁个富裕人家吧,出身娼门名声难改;想自己找碗饭吃吧,又吃不得辛苦。正踌躇间,满州来的老板看中了堂姐的“手艺”,也看中了堂姐身边的小堂妹,打着一个钱买俩人的主意,把姐俩带到了满州。古秀锦随堂姐从苏南来到满州,举目无亲,又天天被老鸨子软磨硬泡,最终还是认了命,开始接客了。接客没上一年,又随着堂姐,跟宝臣从了良。她原本指望嫁个小康之家,生养几个孩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吃饱穿暖,平安终老,一时的冷落,也能静心隐忍,却经不得担惊受怕。在她最害怕的时候,男人却不在身边。男人所谓的苦衷,化不开她心里的凄凉。

   二月二这天上午,古秀锦在屋里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琢磨宝臣会不会今天回来?会不会带块猪头肉?忽然听到前院闹哄哄的,好象来了不少人。她穿好衣服,扎好围巾,出来看热闹。围观的人群被挡在尼什哈河边,都在议论从冰窟窿捞出来的死尸是王连举,不知谁有这么大胆子杀警察。她听着都害怕,回身想去找堂姐,发现堂姐家门口已经有警察把守,不让外人进了。又过了一会儿,死尸被抬上车拉走了,堂姐和金寡妇也一起被日本宪兵带走了。

   有热心的邻居听到东屋里王连举的闺女哇哇地哭,就抱出来交给古秀锦。古秀锦只能先接着。金三拐听着信,过来把孩子抱走,说要送到王连举家认祖归宗。不想下午就回来了,说王连举的老婆不认这个孩子。古秀锦就把孩子留下,先熬点米汤喂着,默默动着心思:她接客的时间不长,老鸨子那些逆行经血的药没吃几付,缓个一年半载,有了孩子,就能在韩家登堂入室。而堂姐从小入青楼,一到要来红,就吃老鸨子配的醋糕之类的药,吃了十多年,这辈子都不能生了。如果把这个孩子留给堂姐,也算从小养大的亲闺女。听金三拐说,堂姐这两天就能回家,准备等她回来就跟她商量商量收养的事。

   今天一早,古秀锦给孩子把过屎尿,喂过米汤,又给哄睡着了,感觉有点累,屋子都没收拾,便躺下睡了一觉,睡到中午,又伺候孩子吃喝拉尿。哄着孩子玩了一会儿,趁着孩子睡着了,出去倒了便桶,去井台拎了一桶水,回来又累得腰酸腿疼。正想躺下歇歇,忽听到敲门声,坐起身再听,就听到宝臣在门外轻叫:“秀锦,开门,是我。”古秀锦赶忙下炕,拢了拢头发,开了门。宝臣见到古秀锦的楚楚动人的小样,立时把过年期间所有的憋闷和担忧全忘了,推着古秀锦进屋,把衣物包裹放在柜子上,回头锁上屋门,一把抱住她,一边亲一边把她脸上的泪痕全吃进嘴里。

   宝臣亲吻着古秀锦,忽然闻到一股奶骚味,扭头一看,炕上睡着一个婴儿。想起金三拐讲的,知道这就是王连举的闺女,忍不住骂一声:“小要账鬼,命够硬的。将来谁敢养你!”

   古秀锦接口说:“邻居都说她命硬,妨人!我就不信,这么小的孩子,能妨谁?大姐快三十了,未必还能生养,让大姐把她养大,将来也有个依靠。”

   宝臣想了想:“这孩子不到两岁就父母双亡,就算不妨人,起码也是命苦。收养一个苦命孩子,家里得福大命大!姐夫倒是官运亨通,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容下这孩子……”

   古秀锦说:“姐夫就不想要个孩子?哎呀,等大姐回来,我问问就知道了……谁不想要孩子啊?我还想要呢……”

   正好,宝臣也想要孩子,没说的,两人脱衣上炕,就在熟睡的孩子旁边,要起了孩子。这一顿忙乎哟,真个是小别胜新婚,直忙乎到天黑,孩子睡醒了,哭闹着要吃要拉,才把两人的好事叫停!宝臣经过这些天的提心吊胆,功夫竟然没废!他仔细品味,自己的隐疾跟女人有很大关系。姿色占三分,新鲜占三分,投缘占三分,有了这九分,便无往而不利。

   古秀锦穿衣起来哄孩子的时候,宝臣问她,这些天有没有人问起他们同门相聚的事。古秀锦保证,牙口没吐。宝臣直夸小娘子嘴严,懂事!然后爬起来,在窗户中间那块厚玻璃上吹了几口热气,看到前院许良贵屋里闪动的油灯光亮,就穿好衣服,下炕穿鞋,把衣物包裹打开,把古秀锦的那份拿出来,让她自己在家里试试,说声:“这两份是前院的。”就拎起包裹去了前院。

   一进屋,见古秀枝围着棉被坐在炕上,面色惨白,眼睛半闭,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跟前的炕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宝臣一闻味,就知道是自己喝过的镇静安神的中药,心说:南方小女子真不禁吓唬!

   许良贵下炕招呼宝臣,拿烟点火。

   宝臣抽了一口烟:“大姐这是受了惊吓,没受伤就好啊。”

   许良贵说得轻松:“谁进了宪兵队都得受惊吓。没事,喝两付药就好了。”

   宝臣叼着烟卷,打开包袱,把东西分成两处。

   许良贵说:“兄弟有心了。”

   “我进过警署,宪兵队肯定比那地方还祸害人。”宝臣说着,把古秀枝的那包新衣新料子推到炕里,又对许良贵说:“让大姐静养一阵吧,我去西屋看看。”

   许良贵也不避讳,大大咧咧地说:“不用了,金寡妇扛造害,啥事没有。明天你让秀锦把孩子送过去,还让她带着。王连举一死,也没人给工钱了……就当做善事了,我先养活着吧!”

   宝臣挑起大拇指:“姐夫仗义!”拍拍炕上的包袱,说:“那我就不过去了,这点东西,你给金大嫂吧。”

   许良贵客套:“要不在家喝点?”

   宝臣推辞:“拉倒吧,大姐还得静养呢。等大姐养好了,我请你们好好吃一顿,给你们压压惊!”

   许良贵却说:“过几天再说吧,我这两天先不上班了,在家陪陪秀枝。要是有什么大事,你回来告诉我一声!”

   宝臣连连点头:“好嘞姐夫,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到后院,告诉古秀锦:“你姐和金大嫂都回来了,明天你把孩子给金大嫂送过去!”

   古秀锦想马上就过去看看堂姐。

   宝臣拉住她:“急啥!人都好好的,现在都躺下了,你明天再去!”

   古秀锦这才做罢。

   宝臣又让她把王连举第二次拿来的一堆珠翠掏出来,再次掂了掂份量。

   古秀锦一指前院,问:“人都没了,你要给谁?”

   宝臣哼一声:“谁都不给!这些年,我在王连举身上没少搭,他还把我吓够呛,这些东西,就当是他欠我的。”

   古秀锦抱住男人撒娇:“亲爷们,给我挑两件吧。”

   宝臣亲亲古秀锦的小嫩脸:“小心肝,这些东西,指不定是咋来的,没准上面都带着血呢,有煞气!你想戴,我把这些东西换成钱,再给你买!”

   古秀锦高兴地收好几件珠翠,回身搂住宝臣又亲又啃。

  ***  ***  ***

   王连举的案子,不知如何调查处理,两个礼拜以后,就被另一件大事淹没了。

   康德十年二月二十,小风门的“水磨电”发电了!这个“亚州第一工程”说是三年完工,这都六年了,才建了一半。不过总算能发电了!原来城里烧煤发电,富裕人家早用上了电灯,龙潭车站对过的日本牌子房也早就用上了电灯,说起来并不新鲜。新鲜的是,据说用水冲出来的电,劲贼大,能把松花江水烧热,冬天不封冻了,老百姓过江得坐船了。可是,一直到三月初二清明节,松花江上仍然是白茫茫一片,虽然雪层化净,冰面变薄,不敢走人了,却也没见江水被烧热。但是,电,确确实实是来了。

   三月初五,松花江冰层开裂,顺水漫流,即所谓的“文开江”。两岸地气上涌,冻土刚刚解冻,龙潭车站把电线扯到了南北货场,沿着外围的铁丝网,挖开带着冰茬的泥土,每隔三十米埋一根松木杆子,扯上电线,装上电灯,整个火车站所辖都有了亮光,晚上货场的失窃案少了很多。

   江东江北的老百姓家却依旧用不起电,甭说电费贵贱,就是从变压器上扯一根电线,没有政府批准也办不到。每到天黑,江东江北的百姓只能隔江眺望吉林城里隐约闪烁的灯火,感觉确实比以前亮了一些。

   许良贵派人从车站北材料场扯出一条电线,用了八根松木杆子,一路支架,越过尼什哈河,把自己的中屋、金寡妇的西屋,连带后院宝臣那屋,都接上了电灯。这人情可大了,有钱都不一定能办到,足见许良贵的面子够大!

   宝臣纯纯地跟着“借光”,象城里人一样用上了电灯。又去城里买了一台能直接插电的戏匣子,让古秀锦没事听听戏文。想到土城子的家里和店铺还在点油灯,宝臣不由感叹,城里城外,一江之隔,日子过得差太多了!就说现在的配给制吧,比头些年规定的更细了。成人每月18斤杂粮,比朝族人的22斤还少4斤,更不如日本人的28斤。可是宝臣亲眼看到,城里人的黑市上,经常有人贩卖粮食,粗粮细粮都有,只要有钱就能买。江北江东一带的老百姓,就算有钱,也买不到黑市细粮,就算买到了,也不敢拿回家吃,一旦被举报,不仅是经济犯,还要扣上“反满抗日”的罪名!可是宝臣同样看到,城里好多大户人家的佣人,大摇大摆地从黑市上拎回成袋的细粮。龙潭车站里的满州人,只有许良贵敢偷偷摸摸地吃细粮。宝臣也跟着借光,跟古秀锦吃了不少细粮,却不敢象以前那样,大摇大摆地拿回土城子让家里人享用了。

   为感谢许副站长给自家接上电线,开春时节,宝臣借着押送久保洋行的汽车去舒兰送货的机会,偷偷运回五十斤大米。回到密哈站的当天晚上,宝臣自己留了三十斤,拎着另外二十斤,外加五斤干豆腐,和古秀锦一块来到前院。

   古秀枝已经完全恢复了,姐妹俩和金寡妇凑到一起逗孩子玩。

   许良贵让宝臣把大米放在粮箱子里,又拉宝臣盘腿坐到炕上,掏出烟卷点着,低声问:“今天王连举的老婆派人来收房租了,我让她先等两天。”

   宝臣摸不准许良贵是啥意思,就说:“我那屋的房租上打一年的,到今年年底再交。大哥这两屋的房租,我替你交!”

   许良贵狠吸一口烟:“不是那意思……兄弟,想住不花钱的房子不?”

   “咋不花钱?”

   “现在这三间房子要是我的,你来住,我能要你钱吗?”

   “这是王连举的房子呀,他老婆要卖房子?”

   “她卖不卖,我也要买!”

   “啊!强买强卖?那王连举的老婆可是个母老虎啊!”

   “这不才跟你商量嘛……咱想个招,让那只母老虎低价把房子卖给我。”

   “我也不认识那母考虑啊……”

   “你认识也没用啊,你有那么大面子?”

   “那姐夫……你啥意思?”

   “这房子在王连举的名下,当年慧莲和黑川死在西屋,就是涉案产业,没人打主意,是因为王连举还在。现在王连举死了,还死在这房子跟前,这房子的说道可大了!你去跟孙占武说说,给他备一份大礼,让他把房子办成涉案产业,再发卖折现充公,我再低价收购。到时候,你搬到东院,随便住,不要你房钱。”

   宝臣听出了强取豪夺的意思,却感觉象是讲故事,这一步一步的操作起来,可不象吹气那么容易!不禁问:“那王连举的老婆能听孙占武的话?”

   “孙占武在警务厅,比王连举的警务处还大一级,王连举老婆敢不听话?”

   “那,那东屋的丁瞎子咋办?”

   “那个犊子不用管他。他听着信准得蹦出来。他一露面就让他滚蛋!”

   宝臣真是服了,这老鬼的脑袋里天天都琢磨些啥玩意,咋能想到要接手王连举的房子呢?可是……师兄弟三人见过面的事绝不能露!就假装说:“孙占武长啥样我都忘了……那可是警务厅啊……我跟他有过节,咋找他呀?”宝臣回想起孙占武拿手枪顶着德子脑袋的样子,确实有点肝颤,反映到脸上,也不全是装出来的。

   看着宝臣的怂包样,许良贵拧起眉毛:“你怕啥呀?咱又没犯法……当官不打送礼的!要不这么的,明天咱俩一块去。话我来说,你站边上露个脸就行!”

   宝臣不能推辞,勉强点了点头,暗暗告慰自己,孙占武见多识广,见面不会说漏嘴。

   第二天一大早,宝臣惴惴不安地跟着许良贵骑车进了城,直奔迎恩门内的吉林警务厅,在大门外报上名号。挎着长枪的门岗给里面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说,让宝臣一个人进去。宝臣一听,庆幸不用在许良贵面前遮掩了,可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腿脚还是有点软。

   许良贵把宝臣拉到一边,掏出三百块钱:“这大天白日的,你怕啥?孙占武经过大风大浪,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再说,你俩是师兄弟,他不能把你咋样!你见面先把钱给他,给完了再说事,不行咱就当没来过呗!”

   宝臣无奈地揣上钱,一步一回头地进了警务厅的三层楼。

   孙占武的办公室在二楼。宝臣敲门进去,看到孙占武坐在办公桌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身笔挺的警服,帽徽肩牌光鲜闪亮,桌子底下伸出两支擦得锃亮的大皮靴。

   宝臣回手关上门,站在门前不敢动:“师,师哥。”

   孙占武坐在椅子上没动窝,还是笑眯眯地说:“老四,又见面了!别站着呀,过来坐!”

   宝臣这才走到办公桌前的一把皮面椅子上坐下。

   孙占武双肘按在桌面上:“老四啊,不愧师出同门,你这嘴够严实。说吧,找我啥事儿?”

   宝臣知道他指的是刺杀王连举的事。心说:还说我嘴严实,不严实咋整?掉脑袋的事,我敢跟谁说?现在事情总算过去了,还落了几件珠翠,也算没白上火一回。听到孙占武的夸赞,胆气壮了一些:“师哥,找你有点事……”说着,掏出那三百块钱,放到办公桌上。

   孙占武看了一眼那沓钱,又看看宝臣:“说事儿啊!”

   宝臣忙说:“许副站长想请你给说合说合,他住的是王连举家的房子,现在王连举没了,他想把房子买下来。”

   孙占武把钱拿在手上甩了甩:“这个许老鬼,当上副站长,财源滚滚,进城买房子都够了,咋还惦记人家的房子!”

   宝臣堆起笑脸说:“许副站长帮过我,他想求你,怕面子不够,我就舍出脸来了……”

   孙占武把钱放进办公桌的抽屉:“三百块,在江东,买一间房都绰绰有余了,他给我这么多,是要白拿那三间房!算他有财运。宪兵队说王连举有杀黑川的嫌疑,实为招抚失败的匪类,最终死于同党报复。这两天厅里正要处理王连举的财产呢,他老婆的娘家都受牵连了。你告诉许良贵,就这几天,王连举的案子一结,那三间房子充公,我就通知他来交钱签字。”

   宝臣没想到这么顺利,从椅子上站起来:“多谢师哥,我这就回去告诉许副站长。”

   孙占武一抬手:“慢着!你就没事找我?”

   宝臣一愣:“就这事,许副站长非叫我来……”

   孙占武长出一口气:“老四啊……师父说的没错,你是安分守己的人,见不得刀光剑戟。消停过日子吧,有师父那面,以后有事我管你,别跟抗联往一块搅和,整不好真能摘瓢(掉脑袋)!”

   宝臣听不太明白,猜他的意思,说的是德子。可是德子都说了,他只是给师父报仇,并没有参加抗联啊?不过,这话终归是好话,反正离抗联远点就对了。他连连点头:“多谢师哥,我可不敢跟抗联搅和……”

   孙占武也不知宝臣听没听懂,就嘱咐:“行了,以后在人前,得叫孙长官!”

   宝臣一时分辨不出是怨他说错话了,还是让他以后多来往的意思,只顾点头答应:“好嘞好嘞……那师哥,我先回去了……”

   宝臣退出办公室,出了一脑袋汗。出了警务厅大楼。在院门口,一边擦汗一边把许良贵拉到远处,小声转达了孙占武的意思。许良贵一拍宝臣后背,拍得他一咳嗽:“怎么样?我就说你师哥肯定认你!没说的,走,姐夫请客,喝酒去!”

   两人在东窑坑的四美香喝着酒,许良贵让宝臣先收拾好东西,等孙占武通知他去警务厅交钱签字,宝臣就搬到前院东屋。宝臣却心里不落底。虽说王连举老婆也受了牵连,可是这么明抢硬要,她能乖乖就范?再说,还有个丁瞎子呢,那个见便宜就上的滚刀肉,闻着腥味还能躲开?

  

继续阅读:第十二章 不服就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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