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就听院里“啪哒”一声轻响,象是房檐上挂的灯笼掉在雪地上了。宝臣和古秀锦都没在意,德子却突然站起来,一步蹿过火墙,又一步跳到门口,转眼间手里多了一把攮子。
就在同时,房门“呼啦”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裹着一团风雪,一支手枪伸进来,顶在德子的鼻子尖上,随着德子后退一步,一条穿着警服的胳膊显露出来,紧接着进来一个身形瘦高的警官,全身警服,脚蹬大皮靴,看警衔,是个警佐。警官的眼神迅速扫过宝臣和古秀锦,又瞪着德子轻声说:“刀扔了!”
宝臣和古秀锦都吓傻了,抱在一起站在炕沿边,紧闭着嘴不敢出声。
看德子把攮子扔在地上,那个警官依旧举着手枪,另一只手回手把房门拉上,眼睛盯着德子,狞笑着说:“老四,找根绳子,把老疙瘩捆上!”余光看宝臣没动窝,又说了一遍:“韩老四,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大师哥!差点让你勒死,你忘了?快点,把老疙瘩捆上!”
宝臣这才听明白,惊得两腿一哆嗦,差点没坐地上。他这辈子只在师父跟前论过师兄弟,再看这位警佐长官,三十多岁,瘦高个,连鬓胡,大暴牙,一脸的疤痕,不是孙占武还有谁!只是比照当初满脑袋血嘎巴的样子干净了许多,也精壮了许多。我的妈呀,许良贵还说他不记仇,这都拿枪找上门来了!他这是怕德子帮我,先让我把德子捆上,之后再让古秀锦把我捆上,当初在他脖子上那一勒,现在要还我一颗枪子儿……我的边外大爷爷吔,这回可要见您去了!宝臣心惊胆战地琢磨着,手上不敢停,哆哆嗦嗦地找出绑货包的绳子,走到德子跟前。
德子面不改色,身不动膀不摇,为了让宝臣捆着方便,还特意把胳膊背到后面。宝臣一道一道地把绳子缠到德子身上……
就听孙占武懒洋洋地说:“就用你在洋车上装货的燕翅扣,勒紧点!”
宝臣直觉得后背嗖嗖地冒凉风,这孙占武啥都知道啊!长呼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手上加力,把德子当成装货的邮袋,前前后后缠了个结实,回头再看孙占武,等他再指使古秀锦来捆自己。
孙占武拿着枪,往炕沿上一坐,一条腿搭在炕沿上,对宝臣和古秀锦说:“你俩,上炕!”
两人慌忙上炕,鞋都忘了脱,战战兢兢地缩到一块。
孙占武不再搭理二人,转头面对浑身缠满绳子的德子:“没得拜的师兄弟,也是同门。我没让外人进来,就是想放你一马。但是你得说点啥吧……”
德子一脸平静:“让大师哥费心了。我没啥好说的,落你手里了,要杀要剐,你随便!”
孙占武眉毛一挑:“呀呵,是条汉子!象我师父的徒弟!”
德子不屑地说:“你心里还有师父……师父可不会伺候日本人!”
孙占武一笑:“我杀的日本人比你多!我对得起师父!可不象你这么偷偷摸摸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说吧,同党在哪?”
德子也笑了:“今天你能进这屋,说明你知道我要干啥了。我转悠这些天,你看我身边有第二个人吗?”
孙占武盯着德子看了一会儿,说:“你,跟王连举有仇?”
德子看了看炕上的宝臣和古秀锦,突然说:“上排琴坐上海翅子,鹰爪孙舔老表,俩老空,松松爪子!(师兄当了官家人,要保护同门,那两人啥也不知道,放了他们吧)”
孙占武眨了眨眼:“嚯,下排琴太岁减着,攒亮啊!(师弟年纪轻轻,懂的不少啊)”
“腿长满转,唇典半开(行走江湖,学了几句)”
“晃门子吧?山头蔓底柱子?(我看不象。跟姓杨的一伙的?)”
德子瞪着眼睛,硬气说:“是星是尖,柜上明了。碎了梁子,或插或漂,随柜上!(真假你能看出来。等我报了仇,要杀要剐由你)”
孙占武钉钉瞅着德子,看了半天:“攒正啊,里码熟脉子,把把根条!(胆子够大的。既是同道,就交个底吧)”
宝臣知道两人用唇典盘道儿呢,却听不懂啥意思。古秀锦更听不懂了,只是紧缩在宝臣怀里,一动不敢动。
还好,德子这时又改回了平常说话:“我明说了吧,四哥也不是外人。我跟王连举有仇!这个仇说起来,咱仨都有份。”
孙占武一瞪眼:“是师父的仇?”
德子说:“对,三年前,师父掉脚,就是王连举给点了!”
孙占武咂咂嘴:“我说的嘛,师父做事仔细,怎么会走水。原来王连举也是抗联,这就都对上茬了。”
“他先掉了脚,宪兵队一上刑,他骨头就软了,把师父卖了!”
“你咋知道?”
“师父没了以后,铁梅告诉我的。”
“那铁梅咋单单找你呢?”
“她想找你,那时候海山的绺子响了,你又被日本人抓了,铁梅才来找的我。”
“这都三年了,咋今天才要动手?”
“我的大师哥呀,打眼放线的事你比我门清啊。我一个小伙计,盯一个大警长,那么容易吗?王连举家在城里,人多眼杂,咋下手?也就密哈站这地方,天一冷,大白天都难见一个人影,我就等他来看闺女呢。”
“就凭你?弄把青子,就想报仇……那王连举可不是吃素的!”
“我比不了你,有枪有炮的,可我也是爷们,不怂。当年你敢打敢杀,敢作敢当,把野口站长一顿暴打,还抢了日本宪兵的枪,一直都让我佩服。”
孙占武疑惑:“你知道的不少啊。我锤老野狗的事,全车站都知道;我抢枪上山的事,铁梅也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
“师父告诉我的。师父说,你有血性的,讲义气,是个好汉!看不惯日本人,出手一点不含糊!当年你逃出车站以后,师父还把你爹娘送到山上了。”
孙占武眼睛一亮:“嘿,师父啥事都跟你说了,你真不是抗联?”
德子苦笑一下:“我倒是想投抗联,可是摸不着门啊!师父是抗联的事,是铁梅出了宪兵队才告诉我的。”
孙占武长出一口气:“我从新京回到吉林就派人找铁梅,都说她失踪了。铁梅最后跟你见面了,你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我去哈尔滨以后,就再也没联系上。听说让野口站长给害了,如果真有这事,等我倒出手,把老野狗也一勺烩了!”
孙占武龇了龇参差不齐的牙:“不管有没有这事,那条老‘野狗’,我早晚给他放血!”
德子笑着问:“你现在还敢碰日本人?”
孙占武瞅着手里的枪:“日本人想在满州生根发芽,那是老鸹配凤凰——想瞎了心。我说话你放这儿,我要是等不到日本倒台的那天,临死前也把老野狗插了!当年是他逼的我无家可归,媳妇也抱孩子跑了。”
德子还是笑:“我就纳闷了,你知道日本人肯定倒台,还跟的这么紧?”
孙占武不以为意:“师父对我有恩。教我手艺,教我做人。师父原话:人不能活成一块肉,要活成一把刀!我一辈子都记着。我在绺子里,听说师父死在日本人手里,我就开始劫杀日本人,前后杀了十四个,我对得起师父!”
德子抢白:“对得起师父?你知道师父是抗联,你还跟着围剿抗联的队伍!”
孙占武叹了口气:“绺子响了,日本人手里捏着我兄弟的父母儿女,那都是给我爹娘养老送终的恩人,我能咋办?接受招抚收编,当治安军,进山林队,剿灭抗联是军令……”
德子嘴还不停:“万事扛不过一个理字。满州是中国的地盘,中国人凭啥让日本人熊啊?老百姓没办法,你们有枪有炮的,咋不跟日本人干?”
孙占武瞪起眼睛盯着德子:“抗联都这么说话……你还说你不是?”
德子一点不怵:“这些话是师父告诉我的。我从小被老福寿养大,只知道赚钱糊口,是师父教育我,做人不能只想着自己,好人护三邻,好狗护三屯。小要为了父母妻儿,大要为了家乡父老……”
孙占武抬手叫停:“是,师父是说过……当年我要不是惹事跑路,说不定现在也成抗联了。现在晚了……行了,我也不问你别的了……可有一样,你要真是抗联,以后别落我手里!今儿就当我没来过。师父的仇嘛,我是大师哥,有并肩子放线打眼,你闲着吧!”说完,又看看宝臣:“老四,以后有事就去找我。”走到门口,回头又说:“你俩要有铁梅的消息,就去告诉我一声。”说完,开门走了。
宝臣赶紧下地,给德子松了绑绳,一边给德子打扫身上,一边心里嘀咕:原来师父真是抗联,听这意思,师父和铁梅都把孙占武和德子当了知心人……当年我给师父送东西最多,没想到师父还跟我藏心眼。又一想,多亏师父不待见我,不然能有如今的好日子?怕是也得象德子似的,没家没业,刀头舔血呢。别看孙占武人五人六的,自古骑墙硌卵子,梁山好汉招安以后没一个好下场……庆幸的是,许良贵说的没错,孙占武真没记自己的仇。闹心的是,这两人要宰了王连举,自己从头到尾听了个仔细,咋也脱不了干系了!
德子捡起地上的匕首,拿在手上,说:“掌柜的,这些事,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就得问一句,能管住小嫂子的嘴不?不行,我替你管管!”
宝臣听得心尖直蹦,忙说:“不用不用,我能管住,能管住!”
德子又说:“掌柜的,你也不用怕。当初师父就说,你是正经过日子的人,不宜舞刀弄枪。这事跟你没关系,以后咱们还是照常做生意。”
“不敢不敢……”
“掌柜的,我都说了,你还是我东家,你要是这样,容易把命搭上!”
“明白明白。照常过日子,你放心。”宝臣心说:说的好听,你这又是刀又是枪的,还咋照常做生意?王连举出卖了师父,还可能杀了慧莲,确实是该死!那你们就该咋整咋整呗,别让我知道啊!遇到天冷雪大,踩盘子蹲坑就跑我屋里来了!我这小体格,再也扛不住横事了!断人财路,夺人性命,犯天条的事啊!师父、师哥、师弟都是亡命徒,我这是掉恶人堆里了!怎么就不能消停过日子呢?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哪朝哪代都得奔着这个使劲啊!又是造反又是报仇的,天天琢磨这些事,还咋过日子?也不知是不是命里注定的,我这每次吃亏遭罪过后,都能发点财。反过来,每次发财之后,又能碰上恶事,真是邪性!
德子又瞅了瞅炕上的古秀锦:“一看小嫂子就是个明白人,你俩的事,我全当没看见,我也没来过这,懂吧?”
古秀锦连连点头,嗯嗯连声。
德子这才揣起匕首,说:“估计大师哥已经在外头安排人手了,小嫂子就不用在木拱桥上放砖头了。掌柜的,我先回去了。最近几天要货的不多,我耽误不了送货。”
宝臣哎哎答应着,下意识地说:“头一次来,吃了饭再走啊!”
德子一瞪眼:“掌柜的,你又忘了,我没来过!”
宝臣忙说:“明白明白。那我就不管你了。”
德子这才转身出去了。
宝臣等了一会儿,出去把院门挂上,又进来把门栓划上。
古秀锦这才长出一口气:“当家的,怕是要出人命啊!”
宝臣赶忙捂上她的嘴,小声说:“姑奶奶呀,没吓着是不?不怕死是不?”
古秀锦被捂住嘴,大睁着眼睛,看着宝臣。
宝臣大气不敢喘,瞪着古秀锦说:“你没看明白吗?要不是看我的面子,咱俩今晚都得见阎王!”
古秀锦无声地点头。
宝臣嘱咐:“怕死就别瞎嘞嘞,把嘴缝上!跟你姐都不能露一个字!知道不?”
古秀锦又点头。
宝臣这才松开她的嘴,说:“行了,弄点饭吃吧。光顾着害怕了,都饿了。”
古秀锦把宝臣拿回来的果品糕点分盘装好,放到灶王牌位前。又通了通灶火,添了把柴禾,把碗架柜里的剩饭热热,拌点炸好的辣椒酱,两人胡乱吃了一口,压了炉火,上炕睡觉。
宝臣躺在被窝里根本睡不着。估计出事就在这两天,不知会是个啥样的场面,得比王连举开枪打死人那次更加血肉横飞吧……越想越不敢闭眼睛,就睁着眼睛躺了一夜。
天一亮,雪停了。宝臣穿好衣服,简单洗漱,饭都没吃,就对古秀锦说,老爹管的严,来到年了,说啥也得回家陪着一家人过个年,正月十五之前就不回来了。让古秀锦去前院跟姐姐、姐夫一起过年。古秀锦舍不得,抱着宝臣不撒手,无奈事理摆在那,只能放开爷们,看着他急慌慌地回了土城子。
宝臣一走,古秀锦就收拾了一大包年货,去了前院,帮堂姐收拾屋子清扫院子。姐俩又研究剪窗花、挂灯笼、煮冻肉,还特意蒸了糯米,按南方人的风俗,准备打年糕。古秀锦娇柔弱小,怕事躲事,却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跟堂姐忙里忙外,说笑打闹,只字不提德子那件事。
许良贵晚上下班回来,看古秀锦带着一堆年货过来,就知道宝臣回土城子过年去了。他知道宝臣家里的难处,正好他和古秀枝也没亲没故,加上金寡妇也不过三个人,过年也冷清,加一个活泼的小姨子,正好热闹,就让姐妹俩睡在炕头,自己睡炕稍。还给了媳妇一沓钞票,叫她缺啥就买啥。
*** *** ***
宝臣这个年过的,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从腊月二十四回到家,每天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也不去车站上工,陪儿子去江边抽冰猴、打出溜坡,也是心不在焉。年前这几天,店铺里少有顾客,老街上的人都知道德子两口子在韩家过年,实在想买紧缺的东西,会直接到韩家来叫人。德子和维佳没事就来韩家干活,宝臣一听到两人的说话声,就上炕躺下,假装睡觉,不跟两口子搭话。晚上躺在被窝里,更是一句话没有。玉霜不知底细,还念叨说,店铺关门这些天,德子两口子天天来家里,家务活都包圆了,年后真得给两口子涨点工钱。宝臣“嗯、嗯”答应着,心里却在想:那两师兄弟是不是已经下手了?王连举是不是还活着?真出了事,王连举可是警务处的长官,宪兵队肯定出面调查。要是查到古秀锦,我肯定跑不了!许良贵贼精嘣怪,会不会从古秀锦的嘴里套出啥话?心里有事,在被窝里自然没什么动静。玉霜不知道男人养了外室,更不知道他在二房身上虎虎生威的样子,看他又有两次半夜从梦中惊醒,只当他旧病复发,就让男人去中药铺找老中医号脉。宝臣知道自己的病根,吃啥药也白费,还是省点钱吧。既然不耽误吃喝干活,玉霜便不管男人,每天晚上自顾自地数钱,数完装进钱匣,锁上,钥匙拴在裤衩的穿绳上,倒头就睡。
大年三十下午,德子先来了,把院子里的雪扫到大门口,再一锹一锹地堆到门外的街边。冯新泉和边正林看不过眼,也出来帮忙。德子就交给二人,自己出去挑了一担水,灌进水缸;从后院小仓房里搬出冻硬的五花方子肉、狍子肉、羊肉,还有半土蓝冻梨和冻柿子,一筐黄瓜钱和干豆角;又下菜窖搬出几棵大白菜和十来个土豆;又到院里劈了一堆柴禾,搬进外屋地一些;等玉霜打好了浆糊,又把福字、春联贴上,把红灯笼用竹竿挑着,挂到门口的松木杆子顶上。这灯笼可不是谁家都能挂的,说明韩家的日子红火。
维佳锁好了店铺的门窗,随后赶来,一进屋就把韩曲氏身上的围裙解下来,把她推进东屋,自己跟着玉霜忙活。因为今年要先吃火锅,守岁再吃饺子,两个女人洗净白菜、酸菜,干菜水发攥净。东屋灶眼上烧水煮五花肉,西屋灶眼上还得烧热水,再兑冷水洗菜,弄得外屋地热气腾腾的,看不清人了。
韩家照例给德子两口子发利事红包,玉霜已经在西屋的炕桌上摆好的火锅,烧好了木炭。老小七口人围成一圈,吃上了多年难遇的火锅,按照满州的习惯,锡里铜锅,架上烧红的炭火,锅里母鸡吊汤底,杂以干虾、蛎蝗、草菇、红枣、山楂,围上了几盘羊肉、狍子肉、五花肉、血肠、酸菜、粉丝、黄花菜、木耳,夹起一筷头子,在翻滚的浓汤里氽烫几个来回,再夹到韭菜花、麻酱、腐乳、辣椒油、蒜泥葱花的油碟里打两个滚,简直是人间至味。
维佳好象吃过火锅,边吃边问,怎么没有牛肉、干螃蟹?韩凤阁给她解释:现在是经济管制,牛肉属于违禁品,有钱也买不到。海货倒是不禁,但是市场上买不到螃蟹。
宝臣坐在德子旁边,陪着说笑喝酒,看德子的脸上一点没有那天在密哈站的冰冷模样,更没有面对孙占武手枪时的沉稳肃静,又恢复了平常那付癫痫样。宝臣恍惚间,觉着眼前的德子和那天的德子不是一个人!
德子边吃火锅边喝酒,吃的满头是汗、满嘴流油,吃完了还拉着继宗和冯、边两家的孩子在院子里疯闹。因为开始火药管制了,百姓家不让放鞭炮,他就领着三四个孩子,到大街上去堆雪人打雪仗,在昏暗的街道上,叫喊着跑跳摔打。一直玩到八点多,才和维佳回到铺子去睡觉。
正月初一是个大晴天。韩家五口人昨晚吃完饺子,后半夜才睡,太阳老高了,都没起来。边正林出去上茅房大号,拉开门栓,一开门,见德子在门前佝偻着身子,抄着袖,嘴里呵着白气,来回颠哒跺着脚。
边正林埋怨:“来这么早,你就叫门呗,冻这个死出儿!”
德子翻了个白眼:“不是怕你守岁太晚,起不来嘛!还不感谢我……”
边正林打个哈欠:“不为了哄孩子,谁乐意守那玩意?熬到半夜,累得浑身疼。这帮小孽种,都是前世的冤家呀!”
德子嘻嘻笑:“孽种也是你作的,被窝里一挨六嫂,你就忍不住,你怨谁?”
边正林笑骂:“你给我滚犊子!回头让你的洋媳妇给你生一窝!”说完,快步向街角的茅房跑去。
德子冲着边正林的背影喊:“我媳妇不会生,气死你!”说完,进了院子。
德子先下菜窑拿了一筐黏豆包和一条四斤多的草根鱼,送进处屋地化着。又扫了一遍院子,去水楼子挑了一担水,灌进水缸。
这时三家的孩子都醒了,去过茅房,再吃点昨晚的剩饺子,就跟德子在院里嘻笑打闹。德子看柴禾还够烧,就带着继宗和几个孩子到街上去看扭秧歌了。
不一会儿,维佳也来了。看玉霜已经起来了,正忙着和面,忙洗手去捞酸菜,准备剁饺子馅。过年这些天,天天少不了饺子。
*** *** ***
临近中午,院子里安静下来。
从院门外走进来一个人,三十出头,中等个,粗壮结实,戴着翻边的毡帽,扣着兔毛耳包,一身崭新的蓝布棉袍,两只手抄在袖口里,肩膀上搭着一条鼓鼓囊囊的帆面褡裢,象个走南闯北的行商。来人一看院里没人,就亮开嗓门,冲着正房大声喊了一句:“韩宝臣!韩宝臣!家来且了!”
宝臣已经穿好了衣服,正躺在西屋的炕上装死,忽听有人叫自己的大名,觉得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扑棱起身,顺着窗户向外看,玻璃上有霜,影影绰绰看出人形,却看不清五官。
这时玉霜开了门:“谁叫俺们孩他爹?”一照面,一连串地惊叫:“哎呀妈呀!师哥呀,你咋来了?这是打哪来呀?多少年没见了!”
那人大笑着:“弟妹呀,这么些年,你还这么年轻,日子过得不错呀!”
宝臣在屋听了,先吓了一跳,现在他一听到“师哥”就想起孙占武。再听话头和语声,不对。玉霜都没见过孙占武,难道是……
来人说着话,被玉霜迎进了屋。宝臣迎出西屋,立马看到一张麻嘟嘟的大圆脸,这不是三师哥范大饼嘛!宝臣激动地扑上去,一把抱住范恩广,一边拍打一边大叫:“哎呀师哥呀,你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啥时候回来的?咋没告诉我一声啊?还寻思你不能回来了呢……”
范恩广由着宝臣拍打,笑呵呵地说:“土城子是我老家乡,我做梦都想回来看看,这不刚到吉林,下了火车,饭都没吃,就过江来了……韩叔韩婶都挺好的?”
这时韩凤阁已经闻声拉开东屋的门,站在门口,哈哈笑着说:“这不是范老三嘛,托你的福,俺们老两口还活着呢!”
范恩广过去拉住韩凤阁的手:“叔啊,给您老两口拜年了!您老两口长命百岁!”说着,深躹一躬。
韩曲氏应声从韩凤阁的身后挤出来:“老三啊,你走了得有三、四年了吧?你可比以前胖了……你娘还好吧?”
范恩广说:“我娘在山东老家,她也想这些老街坊!可惜腿脚跟不上了,不如您二老,这么硬实!”
韩凤阁说:“你这是从山东过来的?没带媳妇?对了,你成家了吧?”
没等范恩广答话,宝臣打断说:“爹,咱先进屋吧,上炕唠!我师哥还没吃饭呢!”
韩凤阁“唉哟”一声:“对对,先进屋歇歇,你们师兄弟唠唠嗑,一会儿玉霜做好饭!咱爷俩喝两盅!今天这日子好,过年来贵客——喜上加喜。”
范恩广说声“弟妹受累”,从褡裢里掏出一网兜冻螃蟹和一包干海蛎、干虾,交给玉霜,说是过年添个菜。又掏出一包花花绿绿的糖果,说是给孩子吃。
宝臣说:“师哥呀,家里啥都有,你大老远的,花这个钱嘎哈……”
玉霜把东西接过去,念叨着:“这冻螃蟹,可是稀罕物!”
维佳在一旁惊喜地说:“有螃蟹了!今天能吃火锅吗?”
韩曲氏笑着推了一下维佳:“就知道吃。”又对范恩广说:“老三,你认识认识,这是德子的洋媳妇。”
范恩广去山东的时候,德子刚入师门,见过几次,却没啥交情。他哈哈笑着说:“德子厉害呀,还娶个洋媳妇,中国话说的真好!”
宝臣提醒说:“师哥,你总在山东,不知道这的规矩吧。在这不兴说‘中国’两字,要叫‘满州话’。”
范恩广连忙说:“知道知道,一时忘了。”
维佳插嘴说:“我什么话都会说。”
韩凤阁打断她:“行了吧你,听都不够猜的。”转头对范恩广说:“这洋媳妇哪都好,就是唠嗑不在道上。甭管她,你俩进屋唠去!”
范恩广问:“哎,德子媳妇在这,德子咋没来呢?他干哪行呢?”
宝臣说:“德子在我家铺子里当伙计呢,领孩子出去玩了。咱俩先唠着!”说着,把范恩广推进西屋。
范恩广一边进屋一边说:“行啊师弟,都开店铺了,得叫你韩掌柜了!”
韩凤阁老两口回了东屋,玉霜和维佳继续在外屋地忙乎做菜。
师兄弟两个关上房门,畅叙别情。宝臣细看三师哥的一身行头和说话语气,跟以前的扳道工判若两人,肯定日子过的不错。范恩广也不避讳,告诉宝臣,他在山东给一家大财主跑生意,天南海北的经常跑。这回顺道来看看师弟。
宝臣神色忽然黯淡下来:“你没去师父家看看?还不知道师父的事吧?”
范恩广瞄了一眼房门,悄声说:“我都听说了。师父娘俩都是抗联,一块被宪兵队抓去枪毙了,你和德子受连累,还挨了打。”看着宝臣疑惑的样子,又说:“我是听铁梅说的。”
“啊!铁梅还活着?你见着她了?”宝臣想起那天德子跟孙占武提到过铁梅,这回有了确切的消息,要不要告诉德子和孙占武呢?
范恩广又凑近了一点:“今年夏天,我到旅大去办货,在货栈碰到了铁梅,她从头到尾都跟我说了……可惜了咱师父,多好的人……”又问宝臣:“宪兵队没再找你和德子吧?”
定臣放低声音:“放心吧师哥,我和德子现在过的还行。铁梅过的咋样?”他没敢说自己正在替日本洋行跑货,更没敢说德子和大师哥要替师父报仇。
范恩广说,师父出事以后,铁梅从龙潭一路逃回老家旅大,找到造船厂的叔叔大爷,帮衬着嫁了个船厂工人,算是安了个家。铁梅要给你们写信,可是满州边境查的严,带字的信件都要撕开了查看,只能让我来稍个口信,让大伙不用惦记。我年前正好到吉林来看一批药材,就赶着大年初一来了。”
宝臣唏嘘不已:“铁梅成家了,也算给师父留了一条根脉。”
范恩广恢复了正常声音:“事都过去了,咱们还得过日子。我听铁梅说起过德子。这个小师弟,他到扳道房没几天,我就回关里了,也没来得及交往。难得师兄弟娶齐了,一会咱们哥仨好好喝点!”
宝臣想说:要说齐,大师哥还在城里的警务厅呢!可是这老大和老疙瘩都是惹祸的根苗。三师哥来吉林做生意,呆的时间不会长久,跟他说了,凭白无故地担心,也管不了,还不如不知道。就说:“德子领孩子出去玩,也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突然感觉天色暗了,就听几个孩子从外面跑进院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叫嚷着。宝臣和范恩广下地穿鞋,刚要出去,却感觉窗外一下子就黑了!就象老天爷突然把太阳闭了,屋里没点油灯,顿时就看不清东西了。随后东屋里的韩凤阁老两口也穿鞋出来,和宝臣、玉霜、维佳和范恩广一起推门出来。
房门一开,不由都愣住了,外面乌漆嘛黑,有如傍晚天黑之前,看啥都是模糊一片。抬头看,天空是带着深蓝色的黑,太阳只剩下一圈光环,发出微茫的光线,却看不到星星。院墙外的大街上,传来大人小孩惊诧疑惑的喊叫声。冯、边两家的大人也都跑出来,两家的媳妇都大惊小怪地议论着。
继宗和几个孩子兴奋地叫嚷:“吃了吃了!天狗真把太阳吃了!”
冯新泉点着自家孩子的脑袋:“小孩不学文化,瞎叫唤啥!”
宝臣也训斥继宗:“就是,瞎咋呼啥!上学念书都白念了……”又看着老爹说:“应该是日食。听说康德四年也有过一次。”
韩凤阁忧心忡忡地说:“康德皇帝登基才十二年,日头就黑了两次,不吉利呀……这又赶上年终岁尾,怕是……”
宝臣听着心里一抖,心头掠过一丝阴影,嘴上还宽慰老爹:“爹,这就是天文学,跟人间没关系!咱还是过咱的年。”
边正林赞成宝臣说的:“就是就是,天学地理的,都是大学问,跟老百姓没啥关系……”
韩凤阁也不愿意大年初一说出丧气的话:“对对,咱过咱的年。”
话音刚落,一束光从天而降,很快由越来越粗的光柱,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眼界所见逐渐清晰,又恢复了正午的艳阳天。满院子的老小笑逐言开,都说这天文学挺有意思,黑天白天说换就换。说话间,天地间恢复了光明。大伙再抬头看太阳,已经不敢直视了,便闹哄着各回各屋。
德子这才发现宝臣身边的范恩广,疑惑地问:“这位……是三师哥吧?”
宝牙心说:这小子眼力还挺毒,见过几次就记住了。
范恩广拉过德子的胳膊,大声说:“行啊,你小子还能认识我!”
德子说:“师哥嘛,哪能忘呢。”
宝臣说:“三哥难得回来一趟,一会儿咱们好好喝两盅!”
德子可能是想起了去年的除夕夜,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韩凤阁,大声说:“叔,我在铺子里都准备好了,我俩回去吃一口就行。”
已经走到东屋门口的韩凤阁回身说:“你这是啥话,咱家可不兴大过年的往外撵人!”
范恩广接茬说:“咋的,老疙瘩?不爱跟师哥一块过年啊?”
德子忙说:“哪能呢,师哥,我是怕铺子里的东西不吃该坏了。寻思吃完了再过来跟师哥过年。”
韩凤阁大声拍板:“你那点东西,扔就扔了,不够吃来家里拿,咱家就不缺年嚼咕!你俩也没个亲人,咱们就是一家人,就在这过年了!”
韩曲氏随和:“就是,一家人一块过年,咋还见外了呢?”
宝臣看出老爹的意思,就拉住德子:“非得让我爹说你,别干那败兴的事,走,进屋!”心里却说:爹呀,德子可不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德子了!怀里揣着刀,这两天就要给警察大官放血!咱家躲还躲不灵巧呢,你还弄成一家人了!德子要是掉了脚,咱一家子都得搭进去!一颗心提溜着,脸上还得堆着笑。
玉霜也拉住维佳:“回去干啥?铺子冷冷清清的,在这多热闹热闹!”
维佳不说话,只看着德子。
德子叫声“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跟着大伙一块进了西屋。
四个男人和老娘、继宗都脱鞋上炕,团团围坐在炕桌边。炕桌上已经摆好碗筷和酒壶酒杯、蒜泥腐乳、酱油米醋。
韩凤阁又让玉霜去把戏匣子拿来,听着秧歌戏,才有年味。玉霜打开戏匣子,没听到锣鼓家伙、唱念坐打的戏曲,却传出日、朝、俄语正儿八经的声音。玉霜拔拧频率,调出满州中央电台的时局报道。这一听,屋里的四个男人都支棱起耳朵,暂时放下了筷子。
报道说,南京中央政府向美国宣战了!大伙都知道,这些年南方乱糟糟的,弄出了两个政府,一个汪主席,一个蒋主席,也不知哪个是正宗。但是重庆的蒋主席跟日本人打得头破血流,而前年年末,康德皇帝向美国宣战以后,汪主席还来满州跟康德皇帝拜了把子,今年汪主席又向美国宣战,看来这汪主席跟康德皇帝是一伙的。
宝臣不关心谁是正宗,他只关心密哈站的事。戏匣子里说,日本军队在太平洋战场上,把美国人打得节节败退!要是听许良贵说,美国人把日本人揍够呛,让日本人都无瑕顾及满州国了,到底谁说的准啊?关键是,日本人要是打赢了,腾出手来,不得调查慧莲嫂和黑川被杀的事?加上德子和大师哥要干的事,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心事重重的宝臣没吃几口菜,和三师哥畅谈分别后的际遇,干了几盅急酒,有点醉了。退到炕稍,靠到被垛上说要眯一会儿,醒醒酒。心里却很清醒,听到德子跟三师哥问这问那。范恩广说,这满州国的电台都是瞎哔哔,山东那边的老百姓都知道,南京的汪主席是假的,日本人的节节胜利也是假的。两人还说到了铁梅,却都没提大师哥孙占武。
宝臣眯了一会儿,又重回桌上继续喝。大伙其乐融融地边吃喝边唠嗑,一直热闹到天黑。
范恩广也有喝醉了,摇晃着跟大伙一一做别,说忘不了家乡人,过后有机会再来吉林。然后要去大车店,说是明天要赶早去药材大集跟人谈生意。韩凤阁说啥也不让他去住大车店,最后让德子扶着,去诚义隆搭个铺,跟德子挤挤,怎么也比大车店舒服。让维佳留下,在西屋跟玉霜睡,宝臣去东屋跟爹娘、儿子挤挤。宝臣又嘱咐德子,明早雇马车,把三师哥送到地方。
送走了范恩广,宝臣酒劲就上来了,也不洗漱,直接往东屋的炕上一栽,打着呼噜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来到天寒地冻的松花江边,遇到全付武装的王连举。王连举笑呵呵地掏出一堆金银珠翠,硬塞到他手里,说自己用不上了,全给韩老弟留个纪念。没等宝臣推辞,王连举突然掏出手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嘭”的一枪,血浆和脑浆一起迸出来,迸出一朵朵红花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