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州国康德六年腊月,刀子一样的老北风,卷着冒烟的细粉雪粒,打着旋,吹着哨,在白山黑水间纵横肆虐,仿佛要吹尽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丝生机,又仿佛要掩盖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苦难和仇怨。
松花江源出长白绝顶,时隐时现的一泓清水,自带不生不灭、不满不落的仙气,裹挟一路山水精华,穿峡越涧,来到永吉地界,依次在朱雀、白虎、青龙、玄武四大神山之间,绕了一个太极弯。南半弯里,是一片平原沃野,油黑的泥土里,年年长出结实饱满的玉米、大豆、高粱,供养着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北半弯里,就是大清国为了抗击沙俄修造战船而建的关外名城——吉林。
吉林老城不大,沿城墙绕城走一圈,不贪看风景的话,带中午吃顿饭,一天工夫也回家了。城修的也够粗犷,除了八座单薄的城门楼是烧砖垒砌,其余的城墙都用一搂粗的圆木交错排列,竖立于地基之中,再用铁条勒紧固定;吉林城既是水运要冲,又是山区与平原的门户,地形风水,气运熏天。早在康熙年间,就有堪舆大师识破了城西北的九龙山有蛟龙腾挪之势,百年之后,必出帝王。朝廷立即派人将九龙山的龙脉挖断,再建一座石桥凌空飞架,形成吉林八景之一的“揽辔飞虹”。凌厉之气一断,立显世俗安乐之相。九龙山改称北山,山上的庙宇也是僧、儒、道、法、药,杂处一隅,共享香火。引得各教各派各地各族的善男信女都来拜谒,号称“千山庙会甲东北,吉林庙会胜千山”。再附以四季相宜的气候和取之不竭的丰厚物产,更引来众多皇亲贵胄来吉林兴建府邸,以期衣锦还乡,祖荫绵延,子孙万代。一时间,舞榭歌台,风月馆舍,弓马怠惰,斗志全无。有一个说法,叫“铜帮铁底王八湾,困龙锁鳖琵琶城”。
吉林城既是满清皇族遥祭长白祖龙的驻跸之所;又是朝廷筹措钱粮补充靡费的集散之仓;既是八旗军锻造刀剑枪弹的武库之基;又是宁古塔将军和吉林将军传递号令之源;城北六十里的乌拉街,还曾设立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是岁贡人参、貂皮、鹿茸、东珠、海东青等奇珍异宝的封装启程之地;理所应当地成为一省首府,直到中东铁路建成,才被长春厅宽城子抢了风头。
此时,绕城而过的松花江已经封冻,二尺多厚的冰层上,盖着半尺厚的积雪,与两岸的银白世界连成一片。江水在冰层下,默默无语一路向西。
两年前,大东公司的东兴利大柜从关内骗来十多万劳工,在城南三十里的小风门修建“水磨电”。劳工们都是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民和无家无业的盲流子,早就听说过,关外是满清祖庭,封边养了二百年,养出了“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原始富庶,早年间闯关东的人,都成了地主!再听前来招揽劳工的人一顿撺掇,说满州国的工地上,顿顿大米白面,一年冬夏两套衣服,每月能赚一个大洋,赚了钱以后,还可以交上十块大洋,瞅准一片山林或一片荒地,绕着一圏,插上红漆木棍,这片地就是你的了。到时候,把关里老家的父母孩子都接来,种啥长啥,大米白面吃腻了,就吃黄面饼子黏豆包,再吃腻了,就吃鹿鞭熊掌老山参……这些人被说得云里雾里,怀揣着良田千顷腰缠万贯的美梦,撇家舍业,扑奔关东大地而来。可是一进工地,就被拿枪的日本兵锁进了山坡上的工棚,不准随意走动,逃跑就开枪击毙。工棚里面低矮的直不起腰,大通铺上铺着木板,木板上的草席就算是褥子,至于那两层布的被子,早让耗子嗑得千疮百孔,盖不盖没啥区别。通铺上全是臭虫、虱子、跳蚤和它们的卵,这些虫子不分冬夏,只要铺上有人,就满铺溜跶,随时在人身上叮一口,灌一肚子人血。夏天的蚊子、牛虻之类的叮咬还算客气的。冬天的寒冷更是取人性命的杀人刀。工棚顶上的几块雨布只能挡住雪花,四处漏风的木板墙挡不住关东山的寒冷,豆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带着哨音吹进工棚,冻得人睡不着觉,不出一年,个顶个都得了风湿病。劳工们吃着发霉的糠麸馍馍,喝着不带油星的咸盐水,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干着刨挖背扛的重体力活,每天都有累死、饿死、冻死的,死了就集中埋葬,个别站不起来又没死透的,也直接混在死人堆里埋了,人命不如牲口。
一开始,吉林城里的老百姓都盼着这个“亚洲第一工程”赶快修好,用上一拉电门就象白天一样的电灯,再也不用被煤油灯熏的眼睛生疼,鼻子眼确黑。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随着小道消息越传越多,现在城里人几乎都知道了,小风门的大工程,就是一座阎罗殿,每天都会死人,到现在都死了上千人了,当时就有大仙说了,将来水坝里磨出的电,都是那些冤死劳工的精魂,谁用谁得病!
老百姓的胡咧咧挡不住工程的进度,两年过去了,拦江的水坝看出了眉目,两山之间,横空竖起一段水泥坝体,把松花江拦住一半,半江水从狭窄的坝口冲出来,轰然做响,声传十里。这狭窄的坝口,没有截断水流,却截断了好多人的生计,那些从长白山林区放下来的木排再也放不到吉林城了。
原来没建水坝的时候,吉林城这段江面,不论冬夏,都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春天开江之后,从头道码头一直到乌拉街,撒网鱼船的点点白帆布满江面,还有架着鱼鹰的小舢舨,寻觅着松花江特有的“三花五罗”和蝲蛄虾、鲟鳇鱼。更有一串串的木排,从上游源源不断地漂下来,那些头棹会喊着响亮的号子,提醒江上的渔船躲开,来到城区江段的平缓水面,会呼喊着用长竹竿把木排撑到岸边,准备在这座沿江城市打尖休息。他们向岸边抛出缆绳,早有江边饭店、旅店的小伙计伸手接住,和几个拉纤的一起使劲,把木排拉到江边的排窝子里,招呼这些一身臭汗的排帮头棹进店吃喝、撂片儿。放排赚的辛苦钱,舍不得乱花,多数排帮会走进江边搭起的临时窝棚旅店“水院子”,花上几个小钱,就能吃饭能睡觉。个别血气方刚的楞头小了,会找到专门伺候这些搏命汉子的“窑子棚”,尝一回露水夫妻的滋味。这种热闹一直持续到江水上冻。冬天一封江,汹涌翻滚的江面变成了一马平川的雪原。江中的主航道上,全是沿江村屯的大车爬犁,给城里人送来粮米粉条、猪肉柈子、狍子野鸡、蘑菇木耳、核桃榛子、圆木烧柴……
现在江水截流以后,渔季里的帆网鱼船看不到几条,鱼鹰小舢舨更是绝迹了。到了封冻期,江面上的马拉爬犁也少了,显得冷清肃杀,最多的是一伙一伙的采冰人,用冰穿子和大齿快马子,采出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块,拉到冰窖里封好,等到夏天供给有钱人家摆谱。再有江岔子里三不管的草窠子里,穷苦人凿出的一眼一眼的冰窟窿,下点掛子钓绳,从浅水里捞上一口不要钱的荤腥。
吉林城北巴虎门外,是一脉玄天岭,岭上有玄帝观和避火图石,正宗的吉林八景之二:玄观吊柱、坎卦孤悬。记录着吉林城“文接京师、武卫北疆”的辉煌和“火烧船厂”焚毁半个城区的狼狈。翻过玄天岭,山阴面的是漫山的黑松林,林中阴翳敝日,瘴气缭绕,经常能看到冻饿而死的尸体和不明死因的弃婴,林边有一片空地,是吉林地面上处决犯人的刑场,常有巴虎门内省监狱的死囚,判了刑期之后,在众人瞩目之下,坐着木笼囚车,送到这黑松林,砍头或枪毙。满清宣统二年,曾有一位名震江湖的革命党人,在此英勇就义。临刑前放出豪言:“我死,愿中国之富强日进一日,庶几瞑目矣!”仿佛一直回响在玄天岭下。
穿过黑松林再往北,是一面坡的丘峦沟壑,绵延五里,直达松花江太极弯北半弯的江边,叫哈达湾。江边有个东依兰岗渡口,春夏秋三季,过江要坐船。现在是三九天,江面封冻,白茫茫一片的积雪下,二尺多厚的冰,赶着马车都能走,行人更是在冰面上踩出了道眼儿。
走过江面,登上北岸江堤,迎面是一家大车店,绕过大车店,继续往北,不出一里,便是南北走向的土城子老街。老街穿过一圈不知何时夯筑的土围城墙,俯看好象一个中国的“中”字。土围墙内外,以老街为轴,住宅院落逐渐向外扩展,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耕地,与更远的村屯连成一片。虽属吉林近郊,但毕竟与吉林城隔了一片山沟和一条江,没有一点城市的气象,倒更象是个村屯小镇。
老街中段道东,有一所大宅,被分成了三家。西跨院的房东韩凤阁,老两口和儿子、儿媳、孙子,一家五口人,住着砖瓦到顶的两间正房。东墙上原来的月亮门早已堵死,贴墙盖了两间土坯苫草的偏厦子,租给了两家租户。靠里边这家是土城子小学堂的教书先生冯新泉,都叫他冯教习。靠外边那家是老街上白铁铺的手艺人边正林,都叫他边老六。靠南墙搭一溜雨棚,里面堆着柴火、酱缸、小推车等杂物。靠西墙长着两棵山楂和一棵丁香,在寒风中顽强地挺着一树枯枝。墙根搭着一溜鸡架,养着十来只土鸡,平时下个蛋,年节吃个肉。西墙外就是老街,靠南的墙角砌了一堵影壁,影壁外开门,门旁临街靠墙摆了一溜杂货摊,就是韩家的营生。
临近中午,风雪小了一点。韩凤阁正在东屋教孙子韩继宗写毛笔字,老伴韩曲氏在外屋地做午饭,萝卜条汤已经下锅,就等着饭一熟,好让韩凤阁去大门外,把顶着风雪看摊卖货的儿媳妇乔玉霜换回来,让她先吃饭。吃完了,还得卖货呢,来到年根了,洋黄历特别好卖,抓紧在年关头上挣两个。
就在这时,西屋传来“嗷”的一声嘶喊,儿子韩宝臣又从恶梦中惊醒了!韩曲氏慌忙扔下菜刀,跑进西屋。听到喊声的韩凤阁也领着孙子从东屋跑过来。
韩宝臣盖着棉子躺在炕上,喘着粗气,瘦了一圈的小圆脸灰淘淘的,微陷的眼窝里闪动着一对急了咕噜的眼珠子。
韩曲氏扶起儿子,抚前胸拍后背地安慰:“老儿子,身上还疼啊?这都一个多月了,血嘎巴都掉两茬了,咋还不见好呢……”
韩凤阁给儿子倒了半碗水,看着他喝下去,数落着:“疼什么疼!又没伤筋动骨,人家德子都能下地走道了,慧莲一个女人,现在都能出来干活了……”
宝臣放下水碗,呲牙咧嘴地说:“德子打得轻,他一碰就叫唤,象杀猪似的,震的人耳朵都疼!没人愿意打他;慧莲才挨了几个嘴巴子,就让王巡长领走了!那几个机修工、搬运工,谁都没我打的狠!”
韩凤阁不爱听儿子吹乎:“行了吧你,有点能耐就吹五作六的。人家压根就没往死了整你!”
宝臣嘶哈着:“还不如整死我了,这天天疼的睡不着觉……操他奶奶的!这帮巡警,没冤没仇的,变着法地折磨人……那个高大巴掌最坏,专往活肉上打,嘎巴刚长上,一动弹就撕开……”
宝臣跟家里人一直没好意思说,那个外号叫‘高大巴掌’的巡警,一脸横肉,疙里疙瘩,面相看着就吓人。他把宝臣的子孙根用细麻绳吊起来,把小竹批子掰弯了,对准两个卵蛋一松手,“啪”的一下,那股抽紧内脏,全身缩成一团的疼,简直要人命!宝臣刚被抬回家的时候,要把全身的里外衣服都扔掉,去去晦气。身上的皮外伤就够吓人的了,一脱裤子,家里人都惊叫出声了!宝臣两腿之间象夹了一个猪吹蓬,水泠泠的半透明状,一碰就“哎呀妈呀”地叫唤,平躺着要劈开腿,侧躺要用枕头支起一条腿。家里人问,宝臣羞于启齿,只说是那些巡警上刑的时候用脚踢的。直到前几天,两个卵蛋才消肿。
韩凤阁哼了一声:“行了行了,王巡长都说了,打你打的最轻!那帮玩意最会讹钱!让你疼,还不让你伤。你这是吓破了胆!”
宝臣不服气:“我吓破胆……慧莲她婆婆都被打死了!那可是江北警署的刑讯室,不是龙潭站的警护队,谁不害怕?自个进去试试!”
韩凤阁呛他:“你师父就不害怕!人家进宪兵队都没服软!”
宝臣低下头咕哝:“别提他了……他倒是不怕死,把我们大伙都连累了……”
韩凤阁训斥道:“别说那丧良心的话!你师父对你不簿,人家也没连累大伙,是那帮犊子玩意黑心图财,才把你们抓进去的……”
韩曲氏制止爷俩:“哎呀,别吵吵了!他师父都没了,还说那些干啥?儿啊!安神的药吃了几付了,俺去胡仙堂也上香了,怎么还不见好?要不请个大仙给看看?”
宝臣不太相信那些大仙,又不想忤了娘的好意,就不说话,闭着眼睛哼哼。
韩凤阁说:“我去问问老福寿吧,那个老萨满挺灵,看看他有啥招。”
钮钴䘵·福寿是乌拉街出来的老萨满,在满族旗人当中很有名气。因为得罪了旗里的大户,被迫迁到了土城子。刚落脚的时候,跟一个本地的出马大仙斗法,众目睽睽之下,赤手空拳将一根烧红的铁链子捋过来撸过去,但见双手“滋滋”冒烟,都闻到烧肉皮的味了,他却毫发无伤,从此一战成名,老辈人都信他。韩凤阁觉得,儿子这个惊吓的病不算实病,找老福寿才对症。
韩凤阁生有二子一女。老大韩定臣,十四岁随亲戚进京念书,却在十八岁上失踪了,至今十三年了,也没有消息,不知是死是活。一个闺女韩宜珍,也由那个亲戚做主,直接嫁到北京,嫁给了吴佩孚手下的小军官,随部队南下了,自打满州国成立,有七、八年没来信了。
韩宝臣是老小。今年二十七,相貌乖巧,能说会道,脑瓜也灵,什么玩意儿,学一遍就会,念到高小毕业,就在家跟着老爹经营门前的杂货摊。十九岁那年秋天,本来要娶玉霜过门,正赶上九一八,趁着督军张作相回乡奔丧,督军公署的参谋长熙洽把日本人大摇大摆地领进了吉林城,城里的东北军乖乖撤到了城外。城里城外戒严宵禁,宝臣的媳妇没娶成;第二年开春,韩家刚要办婚事,又赶上满州国成立,当时警察上门逼着老百姓都要举着小旗上街喊口号,一切婚丧嫁娶都要暂停,又耽误了一回;直到当年岁末,才紧赶慢赶着把媳妇娶进了门。忙乎了几年,第三代韩继宗长到五岁,家里的日子就有点紧巴了。宝臣当了爹,家里能做一半的主了,就想出去再给家里添个进项。托祖宗的福,韩凤阁求到在满铁株式会社供职的一门老亲,看在五块大洋的份上,把宝臣弄到龙潭车站的扳道房里学徒。
说实话,这份差事有点委屈宝臣了。韩家祖上在关外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韩氏族人都尊称一声“边外大爷爷”。此人一路从山东老家闯到关东,冲出满清封禁的柳条边,在长白山麓的夹皮沟刨出了金矿,硬是在狼虫虎豹横行、土匪胡子驰骋的老林子里站稳了脚跟。把一群淘金求生的苦命人紧紧捏在一块,跟满清政府、俄国人、日本人斗智斗勇,教出的儿孙也都是硬茬,正经辉煌了几十年。直到民国八年,“边外大爷爷”染病身亡,子孙后代逐渐败落,嫡亲庶子各奔东西。韩凤阁这支旁出的血脉,无人经管,几经辗转流落到吉林江北,连族谱都没录上。好在韩凤阁同辈的堂兄还算认亲,分两次把韩凤阁的一儿一女都带到了北京。韩凤阁本来指望着老了以后全家都去北京享福,却没成想,那个堂兄因为吴佩孚战败,跟着南下逃难去了,大儿子和女儿都没了消息。韩凤阁只能守着祖辈留下的小院和一爿杂货摊,给老儿子娶妻生子,延续韩家的香火。按辈分,宝臣算“边外大爷爷”的五世孙,多少沾点家世,就觉着自己不该是老百姓的命。他从扳道房出徒以后,经常花钱买点黄烟、烧酒,哄着班长、队长、课长,很快就跟车站里的人都混熟了,还学会了好些日本话。有时求车上的列车员稍带一些土产日杂,给自家的杂货摊补补货。偶尔也请师父、师弟和工友们吃碗馄饨啥的,大家都说他是讲究人。只有他师父知道他是会算计,总劝他,酒肉朋友难长久,有钱多给父母尽尽孝,多哄哄老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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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臣的师父也不富裕。九一八之前,带着老娘和女儿,从辽宁旅大造船厂搬到吉林,在这也没啥亲戚,因为懂点重工机械,招进了龙潭车站的扳道房,当了扳道工,薪水也不多,勉强供养一家三口,连媳妇都娶不上。好多人都说,跟师父家一墙之隔的西院邻居慧莲嫂,成天跟师父眉来眼去地起腻,两人肯定有一腿。慧莲生就一付春山横波、落叶扶摇的风流相,风吹日晒了三十多年,脸上仍旧有红似白,双手十指春葱夏韭一般柔软细嫩,谁见了都想多瞅两眼。原来的男人也是车站上的机修工,还未曾生养,就得病去世了。慧莲也没再走一步,而是守着婆婆,相依为命地艰难度日。婆婆给人做仆佣、看孩子,慧莲在家做针线、洗衣裳,逢到集市,还起早熬粥去卖,靠着几分姿色,跟朝族大院的冷面、打糕、酱汤抢点生意。这么好的女人,又跟师父天天见面,工友邻居们也经常拿两人逗趣,逗得慧莲满脸通红,可任凭风言风语,师父就是不提亲。宝臣知道师父的脾气,跟谁相处都是热热乎乎的不见外,却能把握分寸,从不越界。
师父的闺女叫铁梅,不是做针线的料。都十八了,还象个假小子。她六、七岁时随家在密哈站落脚,一直没进学堂,在家跟着爹和奶奶认了几年的字,就开始帮家里干活,除了洗衣服做饭,挖野菜、捡煤核、挑水、劈柴,样样都能上手。经常挎个柳条筐,到车站去卖洋火、烟卷、鸡蛋、山楂,还代卖慧莲婆媳俩纳的鞋底。
师父这次出事,听说是串通抗联。宝臣到现在也猜不透底细。师父成天笑呵呵地,一手拎着一盏俄式信号灯,一手扶着嘴里叼的烟袋锅子,细长的烟杆上拴着装烟丝的烟袋,工友们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过来就喊“李大烟袋,来伸把手!”师父准保没二话,帮过忙还不要钱不吃饭。当然,如果过后给他拿一瓶烧酒,他也会乐呵呵地收下。不出去帮忙干活的时候,师父下了工就回家,有时自己在家捏一盅小酒,还要被老娘“败家子、穷生根”地骂一顿。这么个安分守己的人,怎么可能串通抗联呢?真是人嘴两张皮,吐沫淹死人。一出了事,什么风言风语都来了。有的说,李大烟袋从来不耍钱、不逛窑子,也不跟人吵架,表面正经,背地里却是杀人不眨眼,四十岁就吃了枪子,还拐带老娘一块上了刑场,实属不忠不孝!不是抗联,也是个混世魔王!有的说,李大烟袋也不算正经,经常跟慧莲勾勾搭搭,早就暗中上炕轱辘到一块了。没有明媒正娶,是因为没钱,怕娶了媳妇,再生个孩子,家里多张嘴,养活不起。他不耍钱不逛窑子,也是因为没钱。串通抗联,就是想弄两钱花花,这种人,跟逼上梁山的胡子倒是能挨上!还有的说,李大烟袋跟抗联半点关系都没有,这回丢了命,是因为得罪了龙潭车站的日本站长野口。野口是出了名的阴损咕咚坏,总变着法地克扣工人薪水;有因工致伤致残的,他就直接开除,工钱和医药费一律没有;还总向下属索要财物,不论真金白银,还是山货、土产、烟酒糖茶,他来者不拒;谁挡他的财路他就收拾谁,听说谁想告他,他就买通丁瞎子那伙流氓,打闷棍下黑手,或是捏造个罪名送进警护队,无论是满州人还是日本人,他都毫不手软。这回把李大烟袋一家子都送进了宪兵队,关了三天就杀了娘俩,李铁梅倒是放回来了,可是活生生的大姑娘,没几天就失踪了,绝对是野口派人给弄死了,这得多大的仇啊!
李大烟袋先后收过五个徒弟。
大徒弟孙占武,属炮仗的,沾火就响,学徒的时候打架斗殴,谁都不服,惹出事,都是师父去擦屁股。不是替他给人赔礼道歉、破财消灾,就是求警护队的王巡长给说和。好不容易孙占武出徒了,在车站才干了一年,还没娶妻生子,就赶上野口站长欺负人,他看不惯,出手打掉了野口站长的半颗门牙。警护队一抓,他直接跑路,再也没回来。几天之后,他的爹娘也跟着失踪了。有人说是上山入伙当胡子去了,有人说是投了抗联,也有人说是被野口站长给弄死了。宝臣磕头拜师的时候,这位大师哥都失踪三年多了,他的事迹都是听车站的工友们说的。
老二吕庆厚,本本分分的,不招灾不惹祸,却霉运当头,八字主凶,刚出徒没几天,就在值夜班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在铁轨上,正好被进站的火车轧断了脚踝。野口站长不但不管,还把铁路制服收回来,把人撵出了车站。吕家穷上加穷,没钱治病,师父求爷爷告奶奶帮他筹了点钱,没等送到他家,他就伤口感染,一命呜呼了。
老三范恩广,一张大饼子脸非常显眼,外号就叫“范大饼”,传说是他娘跟一个蒙古马贩子私通生下了他,所以跟他爹长的一点都不象。可范恩广却不象没家教的野种,虽然自小丧父,跟着寡妇娘紧紧巴巴地过了二十多年,读书认字,上工养家,一样没落下。来到车站扳道房以后,也是稳稳当当地扳道岔、打信号、录时刻、报车次,样样精通,从来不让师父操心。他娘俩一直住在土城子老街北头,跟宝臣算是一条街的邻居,还作为师哥带过宝臣一段时间,两人经常一块上工放工,处的可亲了。范恩广出徒以后,在车站干了两年,突然山东族亲来信,说老家匪患横行,加上连年大旱,上辈人都死光了,让他们娘俩回乡继承家业。范恩广只能告别师父,买了一架小独轮车,推着老娘和全部家当,迁往关内,从此再无消息。
韩宝臣是老四,本来在车站干的挺顺当。这才出徒一年多,师父就出事了,拐带他和师弟、邻居慧莲婆媳俩,还有一个班的工友,全都抓进了江北警署。只有丁瞎子因为跟野口站长勾搭连环的,进警署呆了一会儿就出来了。那些巡警对老百姓可就没好脸了,简单问了几句谁都听不懂的“密电码、情报站”之类的话,就扒了衣服直接过堂,挨个上刑,挨个放血,打得皮开肉绽却不伤筋骨,让你在号子里嘿哟哈呀地叫唤,再让家属来探监,听了家人的惨叫,便甘愿拿钱捞人。那些实在没油水的,就关你两月,给你留一身伤再扔出去。慧莲的婆婆田大婶当天就没挺住,打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被王巡长连带慧莲一块领出去,总算是死在了家里。抓进警署的这些人里面,就数宝臣的家境最好,所以打得最频。韩凤阁去警署探望,听到儿子的惨叫,赶紧回家凑钱,交给王巡长,求他买通各个关节。这样还折腾了七天,才把宝臣抬回了家。
最小的徒弟郎友德,今年二十二,现在还没出徒呢,这回也跟着受牵连了。这小子是满族遗孤,由老萨满钮祜禄·福寿收养长大,爷孙相称,从小就跟着福寿游走三教九流之间,十岁开始给福寿做拉马帮兵,靠降神祈福、消灾祛病维持生计,世面上都叫他德子。德子长的前奔楼后勺子,猴精猴精的,会看眼色会哄人,会说满族话、朝鲜话、江湖黑话。二十岁的时候,拉咕上了朝族大院的小姑娘崔顺姬。崔姑娘的爹是车站南货场的工头,养了三个姑娘,老大老二嫁的都是卖力气的朝族人,老崔头就指望这个长相出众的三姑娘改换门庭,一时半会找不到有钱的朝族人,却也瞧不上家徒四壁的德子。德子却贼心不死,为了谋个正经营生,托一家旗人大户给说情,进了车站的扳道房学徒。学徒不给工钱,德子也不正经学,经常偷跑出去,帮人跑腿学舌、捎带山货、跳神贴符,赚点零花钱。有时还跟人里应外合,扒货车偷点蛟河煤块舒兰黄豆。福寿太老了,管不动德子,也乐得不用搭钱养活他,便由着他上窜下跳。德子最不让师父省心,师父骂他骂的最狠,经管的也最多。师父总说,没爹没娘的孩儿得高看一眼。这回德子在警署里挨打,却没人捞他。老福寿习惯了他游神似的不着家,根本不知道他进了警署。等德子带着一身伤被人抬回来,才知道他犯了事。崔顺姬倒是先知道了,可是她跟德子非亲非故,也不敢去警署探望。德子没别的亲人,吃过几天牢饭,挨过几顿狠揍,就给放出来了。他回到老福寿的小偏厦子,连吃喝带买药,养了一个多月,老福寿就揭不开锅了。德子身子骨刚刚硬实一点,就出来找饭辙。可是车站是回不去了,这次受牵连的工友都丢了饭碗。他晃荡了几天,就没了踪迹。听老福寿说,是跟朋友上新京刨食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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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凤阁跟老福寿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宝臣也是老福寿看着长大的。韩凤阁相信,儿子身上的虚症,老福寿应该手到病除。韩凤阁先到院门外,替儿媳妇看着杂货摊,等她跟一家人吃过午饭,喝几口热水,穿戴好厚实的围脖和棉袍,再出来看摊,韩凤阁才回到屋里吃饭。吃完饭,到西屋看儿子安然睡下,才出门沿着正街直奔南头的码头大车店。大车店围墙外有一溜土坯偏厦子,其中一间,就是老福寿和德子的小窝。年久失修,房顶的苫草都被江边的硬风给吹薄了。自从德子离家出走,老福寿缺了一付架,倔强地不再接降神的活儿了,就靠那些旗人老户的接济度命。
韩凤阁掀开漏风的棉门帘子,进屋一看,冷冷呵呵的没个烟火气。老福寿穿戴破棉帽破棉衣,裹着破棉被,坐在冰凉的土炕上。韩凤阁从兜里掏出两角硬币,放在冰冷的火墙上,说明了来意。
老福寿却说:“我现在是没辙了!德子上新京享福去了,我没有凳下,请不了神!”
韩凤阁说:“要不,再请个拉马帮兵?”
老福寿说:“请谁?给老汗王保驾的萨满越来越少了!除了长生天,谁是正宗香主?那些关里人带来的出马仙、保家仙,就会骗吃骗喝!”
韩凤阁知道老福寿又要骂那些灵物附体的“胡黄常蟒”,赶紧说:“我信你,我就信你!那你不出山啊!俺家宝臣的病,咋整?”
老福寿说:“我听说了,应该是吓着了。没事,那孩子我从小看到大,没有大灾大难,该着有点小坑小坎,不伤筋动骨。我给你画道符,你今晚戌时,在他床前烧了,冲水喝了,我在这边按时辰给念叨念叨,准好!”
韩凤阁千恩万谢,又留下一角硬币。
韩凤阁回到家,掐着时辰给儿子烧了符,喝下去,看宝臣有点精神了,就让玉霜扶他下地,在屋里活动活动,自己到门外的杂货摊卖货。撑到天黑,收了摊子,吃过晚饭,又看着宝臣喝了汤药睡下,一家人才算消停。
不成想,睡到半夜,宝臣又是大叫一声惊醒,张牙舞爪地满炕打轱辘滚,玉霜都按不住了。韩曲氏跑过来,帮着儿媳妇安抚儿子。老公公半夜里不方便进西屋。韩凤阁继续在东屋看着差点被吵醒的孙子,心中暗忖:这老福寿怕是到寿了,画符都不灵了,白瞎了三毛钱。
韩家老两口经过一夜商量,天一亮,韩曲氏揣上两块杂和面窝头,围上一条大围巾,顶着割脸的硬风,出门沿着老街直奔江边。冬季的码头没有渡船,直接踩着二尺多厚的冰过了江,走了一个时辰,来到巴虎门外玄天岭下的胡仙堂。从一个烧香还愿的窑姐手里,要了大仙的地址,再走半个时辰,找到大仙的家,和大仙说了儿子的病症,确定是仙家能管的事,约好了日子,交了订钱,又朝仙家要了碗水喝了,找个背风的地方,把两块窝头吃了,原路返回土城子,到家天都黑了。进屋一头扎在炕头,腰酸腿疼地起不来了。也亏了她是关东坐地户出身,从小没裹脚,不然这一路,早就走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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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日子这天傍晚,大仙罗汉二人掐着时辰来到韩家。大仙是个黑脸老娘们,穿的衣服倒是旗人的冕襟大袄,头上却箍了一圈花里胡哨的麻线圈,没有老福寿那样的野鸡翎和浑身的铜铃响片。帮兵罗汉是个白净小伙,穿着日常的棉袄棉裤,也没个行头,只带着一面铃鼓和一把三弦。韩凤阁老两口站在屋门口看着,玉霜抱着韩继宗在东屋里猫着,孩子太小,不能看这些东西。还提前告诉两家邻居,各自在家眯着,别过来卖呆,别犯了冲撞。
在宝臣屋里靠东墙的柜子上摆了香案,按时辰点着香火,画了符咒。宝臣脸朝东坐在炕上,脑袋上罩着三尺红布,手拿一根干巴包米杆子。大仙脸对脸坐在宝臣对面,两人中间摆好了酒壶、酒杯、烟袋锅、烟笸箩、洋火、毛巾、水碗。坐在炕沿上的帮兵调了调弦子的松紧,慢慢弹出一串抑扬顿错的音调,嘴里叨咕出一套现编的词,大概是说韩宝臣遭此一劫的前因后果。大仙随着小调的节奏,慢慢抽搐身体,自己倒酒,㨄了一杯高粱烧,又点着烟袋锅子,猛吸几口,然后浑身一掬凛,开始大声地“哼哼呀呀”。帮兵紧跟着“噼里啪啦”地把三弦打出一波急响。接着放下三弦,操起铃鼓,跳到屋地中间,开始扭头晃腚地转圈走跳,三步一扭,五步一顿,扭摆俯仰间,唱出帮兵决:
三弦一拨山河静,铃鼓一响震天庭;无事不打朝天鼓,无事不敲佛前钟;
龙离长海日落山,虎下高山把路拦;金香炉,银镶边,红梁细水敬神仙;
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踩八棱紫金砖;清风烟魂列两旁,胡黄二教把香传;
敢问老仙名和号,哪洞哪府哪重天;老仙要把闲事管,帮兵替你叫开关;
……
鼓音时高时低,鼓点时快时慢,敲得韩凤阁老两口头晕脑胀,心脏随着鼓点一阵紧似一阵地嘣跳。
这一阵请神铃鼓,足足敲了半个时辰,帮兵罗汉也足足唱了半个时辰,跳了半个时辰,累得脑瓜子流油,顺脸淌汗。最后一声鼓响之后,放下铃鼓,又操起三弦,坐在炕沿上,一边弹一边跟大仙对话。大仙继续摇头晃脑地抽烟、喝酒,嘴里哼哼叽叽地答应着,哄哄了一袋烟的工夫。随着三弦最后一声炸响,大仙哆嗦着尖叫一声,仰面躺倒,呼呼喘气。帮兵罗汉也不管大仙,自顾自地放下三弦,拿起毛巾擦汗。
再看宝臣,两眼一闭,软软地栽倒在炕上,牙关紧咬,口吐白沫。韩凤阁老两口慌了,喊叫着扑过来看儿子。帮兵大叫一声“没事!”捡起一张符咒,在香烛上烧了,带着火焰扔进水碗,又念念有词地拿起水碗晃了晃,扶起宝臣,让韩凤阁帮忙捏住腮帮子,撬开牙关,把一碗香灰水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