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踅摸饭碗
田永丰2024-12-26 13:4510,957

  当天晚上,宝臣睡得挺实。一家人紧盯着过了几天,惊悸之症没有再犯,皮肉伤也渐渐好利索了。韩曲氏说,还是出马大仙灵验,以后有啥事也不找萨满了。

  一家人总算过了个消停年。

  正月十五之前,年还没过完,老街上的店铺基本都在关门歇业,大部分人家还按着老辈人传下来的过程,一天一天地闷在家里找乐子,男人们斗纸牌,推牌九;女人们互相攀比着做出各式年嚼咕,逗小孩子开心;半大小子走街窜巷甩鞭炮,招来骂声就跟着一阵哄笑;女孩子都聚在炕头剪窗花、搋嘎拉哈。

  韩家院里的三家邻居早就互相拜过年了,再见面就是唠闲嗑。冯新泉和边正林正在院里扫雪,看到宝臣出屋,都来打招呼。两人都听过宝臣在梦中的惨叫和疼痛时的呻吟,却在大年下,绝口不提晦气事。

  边正林赞叹:“啧啧,宝臣倒是年轻,伤好的真快!”

  冯新泉说:“那是,宝臣从小体格就棒,这点伤,不算事。”

  宝臣诺诺回应:“让两位大哥惦记了,我这是流年不利啊。”

  边正林说:“你受这个牵连,真有点冤!咱老百姓,抗租抗税都不敢,谁敢抗联啊?”

  冯新泉经常看报纸,消息多一些,他说:“我听说,宝臣他师父不是串通抗联,他就是抗联!要不能直接抓进城里的宪兵队吗?上个月的报纸上都登了,说抗联第一路军叫‘满州之癌’,现在‘癌’治好了,匪首杨靖宇枭首示众。树倒猢狲散,剩下几个都投靠了政府。都说‘南杨北赵’,北满的赵尚志也开始通缉了,号称‘一钱骨头一钱金,一两血肉一两银’谁不眼红啊?我看也够呛了。”

  边正林插话问:“我听说,那个赵尚志,在咱们吉林城蹲过大狱?”

  冯新泉说:“对,就是他。在城里的巴尔虎监狱蹲了两年多,后来暴狱跑了。”

  边正林又是赞叹:“那地方我从边上走过,好几层铁丝网,围墙有两丈高,他都能跑出去,神人啊!”

  冯新泉说:“那是,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当抗联哪?哎,宝臣,你师父是杨靖宇那股子的吧?”

  “我哪知道?”宝臣心里这个屈得慌:我的师父诶,咱一个小小的扳道工,天天把信号灯摇明白了,把道岔扳明白了,把车次记明白了,就能混口饭吃,消停过日子不好吗?非得造反!这下崴泥了!连老娘的命也搭进去了,失踪的闺女八成也成了孤魂野鬼,家破人亡啊!还把徒弟我给稍带上,遭了一场好罪,真是犯不上!嘴上却敷衍着:“我师父人不坏,就是鬼迷心窍了。”

  冯新泉又把话拉回来:“那是,这年头,保不齐谁走了邪道,交人可得多个心眼,跟着吃瓜落,不值当!”

  边正林说:“也不一定,也有因祸得福的。你看人家慧莲,这回跟了王巡长,吃香的喝辣的。当初要是跟你师父成了亲,这回也得挨枪子!”

  宝臣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关节。他学徒的时候,经常往师父家跑,经常能见到慧莲跟师父黏乎,可两人毕竟没成亲,还不能叫师娘,只能按岁数辈分叫嫂子。而王巡长虽然有老婆,却色鬼附体,借着跟师父的老交情,有事没事地过来转悠,逮着机会就跟慧莲献殷勤。而慧莲一直围着师父转,不咋搭理王巡长。这回在警署挨揍的时候,宝臣亲眼看着慧莲只挨了几个嘴巴,就被单独关起来,而她婆婆只打了一顿,就奄奄一息了。当时还猜想是王巡长面子不够大,现在明白了,那就是做给慧莲看的,不上道,就是你婆婆的下场!王巡长把婆媳俩保释出去以后,慧莲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婆婆发送走,又从铁梅嘴里得知,师父已经死了。又过了两天,铁梅也不见了。慧莲无路可走,就跟了王巡长,做了外室。这种事,宝臣羡慕不来,人家是女人,还是个漂亮女人,“腰里夹个扁扁货,走遍天下不挨饿”,因祸得福也正常。而宝臣是个老爷们,小鸡子叨蛋壳——得自找出路。

  ***  ***  ***

  宝臣思谋着东山再起,有意恢复体力。他能吃就吃,干的稀的,荤素不忌;能干就干,挑水劈柴,摆摊收摊。渐渐地,养病期间瘦了一圈的胳膊腿,重新鼓出了肌肉。

  瞅着宝臣精神头儿越来越足,满院子的人都高兴,只有玉霜高兴不起来。因为她发现不对劲了。起初把宝臣从警署抬回家,她和老婆婆没黑没白地轮班伺候,眼看着男人身上各处的伤口慢慢愈合、结痂、再长出新肉,期间因为惊吓过度,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到请来大仙作法事,再到一口饭一口水地把个精壮小伙又养回来。虽然最近睡进了一个被窝,但是怕男人的身子骨还是虚,玉霜一直不敢撩拨,睡觉都穿着衫衣衫裤。但是昨天半夜里,宝臣扒光了玉霜的衣服,鼓鼓秋秋地又亲又摸。睡得迷迷糊糊的玉霜被弄醒了,以为男人彻底恢复了,欣喜地摆好架势。不成想,宝臣吭哧吭哧地继续鼓秋,就是不上马。玉霜伸手一探,小和尚念经——闭眼不抬头。以为男人小半年没动荤,功夫生疏了,含羞起身,柔情似水地耐心抚慰,搓磨半晌,宝臣依旧蔫头耷拉脑袋,不见半点精神。玉霜不由心中一寒,暗叫命苦。她一个年轻媳妇,赶上这种事,急切中忍不住抽泣起来:“这是咋回事啊?这还怎么子孙满堂啊?嘤嘤嘤……”其实宝臣心里更急,可是越急越不长脸,低头看着小兄弟抽抽着,象只干巴茄子,眼前闪过高大巴掌的小竹板,不由尿道一阵痉挛,紧声骂道:“我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别让爹娘听见!”

  玉霜有苦说不出,自艾自怜流露在脸上,伺候宝臣擦脸洗脚的时候,也是杵撅横搡地,弄得宝臣想揍她。几天工夫,公公婆婆就看出来了。韩曲氏瞅个空,逼问玉霜道出实情。韩凤阁不便出面,韩曲氏又甩开一双大脚片子,跑遍江北的药铺医馆,丹丸散膏的一顿大补。补了一个月,钱没少花,却没见到效果,宝臣白天能带着继宗和冯家、边家的孩子去江边放风筝,跑一身汗,晚上上炕却是上马不带刀枪,叫阵叫得欢,战鼓一响,临阵脱逃。弄得玉霜脸上象挂了一层霜,成天没个笑模样。

  韩曲氏要带儿子去城里的洋医院。宝臣现在补得全身通透,总觉着自己身体没毛病,更不想劳动老娘。尤其天气渐暖,松花江即将开江,冰面从冬天的横茬变成了竖茬,江面彻底化开之前,既不能行船,又不能走车马行人,两岸的老百姓有事都得往后拖个十天半月,等开江以后,冰块子冲干净了,码头开埠,才敢摆渡。此时踩着冰面过江,极其危险。可韩曲氏急于给儿子治病,拉着宝臣,雇了一辆马车,从江东绕到江南,再从吉林大桥,经过天主教堂,来到南大马路的满铁医院。一番检查之后,日本医生说需要手术!娘俩一听,都吓坏了,子孙根上来一刀,不就净身了吗?听人说,当今的康德皇帝都不养太监了,满铁医院咋还扯这犊子?思来想去,还是拉倒吧,就按中医郎中说的,回家服药进补,慢慢调养吧。

  调养期间,小两口难免拌嘴。韩凤阁作为老公公,这种事上,不能骂儿子,也不能说儿媳妇,和老伴装聋作哑地两头劝,说年轻人遇到这事不新鲜,过一阵就好了。好在韩家已经有了孙子韩继宗,也不着急要二胎,这事就先撂下了。

  可是宝臣可憋不住了。这一阵吃药调理,家里又花了不少钱,日子过得更加紧巴,玉霜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常言说,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此时的宝臣,进补得满面红光,身强体健,除了上炕答对媳妇不行,其他干啥都手拿把掐。男儿立世,当叱咤风云!再这么在家里囚磨着,得憋屈死!咱是“边外大爷爷”的子孙,上过高小,识字懂礼,还会说日本话,在满州国谋个体面的差事不难。这回受师父牵连丢了饭碗,说明咱天生就不是扳道工的命!

  ***  ***  ***

  春寒料峭的时节,精神小伙韩宝臣,吃过午饭,穿一身二棉的衣裤,扎好绑腿,光着脑瓜,迈着轻弹有力的小步伐,走出家门,开始满世界转悠。

  松花江开江以后,从江北到城里就要坐船,来回两毛钱的船费太贵。自从丢了饭碗,又是养伤,又是吃药,家里花了不少钱,不能再管老爹要钱了,再说,要也不见得能给。宝臣兜里不宽裕,不便远走,就在江北这一片蹓跶,翻找熟门熟路,踅摸饭碗。

  要说熟人,宝臣认识最多的就是龙潭车站的机修工。那些机修工白天都在站里上工,都忙着自己的一摊工作,顶多隔着木栅栏铁丝网喊两声,也谁都不能陪他唠嗑。最主要的,这些人都是卖力气挣饭吃的,一场大病、一次外伤都能丢了饭碗,谁有能耐替别人找饭辙?

  要说有能耐,宝臣熟悉的人里,就数警护队的王巡长。现在慧莲跟了王巡长,如果能搭上这条线,兴许二人能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帮忙谋个差事。可是王巡长可不好惹,跺一脚,整个江东都颤悠,跟吉林城里警务厅的大官都有交情。虽说他跟师父是老熟人,可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宝臣、德子这两徒弟。如果冒然上门攀亲,王巡长一个不高兴,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宝臣一想起江北警署的刑讯室,身上的肉还哆嗦。还是先找找别的路子吧。

  仲春时节,满州地界最埋汰。“冻人不冻水”的天儿,地气将暖未暖,野地里消融的冰雪将尽未尽,一冬天的灰尘垃圾都暴露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泔水缸烂菜叶的味。春寒刺骨的江水渗出一阵阵凉气,江岸人家的菜地里一片土色,小根蒜和婆婆丁还没冒芽。江边灰黑色的柳树趟子,光秃秃的枝干,干硬地矗立在尚有寒意的春风中,象插在烂草堆里的干柴禾,风一刮一股灰,直呛鼻子。大路小路都布满了黑泥,走一路,粘一鞋,甩一裤腿子。

  宝臣顺老街向南走到码头的大车店,再折向东,沿着江边,直奔龙潭车站。这条江堤土路,算是松花太极弯的北半弯的一段外沿,左边是缓坡堤岸,高处是成片的菜地,靠近江边密布野生的垂柳,右边是哗哗流淌的松花江水。宝臣走了三年多,将近十里路,闭着眼睛闻着味,都能走到地方。走到尼什哈河汇入松花江的河口,需要爬上土堤,拐上一座粗圆木支撑、厚木板铺就的小拱桥。从这算起,周围方圆二里之内,都叫“密哈站”,只因满清朝廷曾经在此设立传递战报、邮寄书信、驯养驿马的驿站。

  宝臣拐上木拱桥,站在桥中央最高处,抄起袖管,前后看了看,行人稀少,马车都看不到一辆。向南看,南北走向的龙潭山,灰秃秃的一片,还看不到一丝绿色。

  紧挨着山根的龙潭火车站也是南北展开,从尼什哈河南岸开始,沿铁道线依次排开,最北边的北货场,然后是机修库、材料库、扳道房,再走五十米,月台上依次是站舍、宿舍、零担库房,再下月台,就是堆积矿石、煤炭、粮食、物资的南货场,一直延伸到旱江桥的桥头。这从北到南,足有七里地。车站西侧是南北向的一条官道。从站舍大门出来,隔道相望的是一排六间的青砖房,是日本人开的久保洋行。洋行前门冲着官道,宽阔的后院连着几排独门独院的红砖平房,连院墙都是砖砌的。这是日本人的专属居住区,洋行和车站的日本雇员,还有守卫旱江桥的关东军军官家属,大都住在这。因为门口的墙上都挂着户主的名牌,又是“大岛”又是“小泽”的,大伙就叫“牌子房”。“牌子房”再往西就是松花江的江堤了。

  龙潭火车站算是江东这大片的命脉,百姓的衣食住行都跟火车站沾边。在火车站吃铁道饭的满州人,大都住在尼什哈河北岸的密哈站,大片大片的土坯房,横七竖八的格出一条条小胡同。师父家就在小拱桥东,尼什哈河的河边,几趟土坯房,都用树皮荆条夹的篱笆障子围出前后院子,院子里有杂柈木和树皮搭建的小板棚子。靠河边的一趟三间房,房东丁瞎子住东院,西院是慧莲家,师父一家三口住中间。河对岸就是龙潭山的四季山景,还能看见车站北货场和材料库或忙碌或清闲的场面。

  再向北看,一里之外能看见密哈站的木牌楼,牌楼西侧是一溜青砖房,是龙潭车站铁路警护队,隶属于吉林警务厅吉林警务处江北警署,既保铁路运输,又管地方治安。木牌楼周围有杂货铺、中药铺、估衣店、棺材铺和几家小饭铺,警护队对面是朝族大院,围着一大片空地,住着十几户朝族人,逢五逢十有大集,就做点简单的朝族饭菜换钱。

  看过熟悉的风景,宝臣吹着凉嗖嗖的江风,先溜跶到站舍大门口,见站舍的候车厅里都是冷冷清清的,也没进去,在站前的官道上来回蹓了两圈,没见着啥想见的人,又折返回头,奔了密哈站,那的熟人多,兴许能听到点有用的消息,碰碰运气。

  再经过木拱桥,迎面碰到了崔顺姬。小姑娘细眼桃腮,白里透红,甩着一条大辫子,风摆杨柳地走过来。天还没热呢,她就换了装扮,上身的小棉袄换成了小夹袄,显出婀娜的身形,下身的大肥裙子轻飘飘地随风起舞,象个鼓风囊似的。宝臣记得,当初跟师弟郎有德相好的时候,小姑娘还没长开呢。这才两年的工夫,就发育得鼓鼓溜溜,象个小媳妇。

  小崔看到宝臣,笑嘻嘻地快步迎上来,叫了声:“师哥”。她一直随德子管宝臣叫“师哥”。

  宝臣心时有事,撩了小崔一眼,顺嘴骂了一句:“臭美吧,你就!大冷天穿这么少,冻死你!”骂完继续往前走。

  小崔没有回骂,却一把抓住宝臣:“哎呀师哥,多长时间没看着了!还说去看看你的伤养的咋样了呢。”

  宝臣心说:说得好听,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拿点狗肉去看看我?嘴上说:“我这伤早好了,你这不是看着了嘛……我有事,先走了。”说着就要挣脱。

  小崔却不撒手:“你嘎哈去?”

  宝臣没回答,反问她:“你嘎哈去?”

  小崔说:“别人给我爹稍的蛤蟆干,我爹下工回家就得拿它下酒,我去南货场先取回来,提前炒出来腌上,我爹就好这口。”

  宝臣突然想到,老崔头在南货场当工头,会干活,脾气倔,能压住那些苦力,也算龙潭车站的名人。忙薅着崔顺姬的衣袖,闪到桥边,躲开偶尔来往的行人,小声问:“师哥我这都快要饭了,你爹能给说说话不?”

  “你可别逗了,你家还缺钱?”

  “这话说的,我家又不是财主,咋不缺钱?”

  “那南货场的活,能累死人,你干不了。”

  “我又不当力工,你问问你爹……”

  “哎呀,问他有啥用?你还不知道吗?货场用人,都得经过野口站长!”

  “我知道,你爹是老工头,在野口站长那有面子……”

  “师哥呀,实话跟你说,我爹现在不得烟抽了,野口站长现在最得意的是许老鬼,你都不如去找许老鬼问问。”

  “许老鬼?他一个看大门的,才进站舍几天?有个屁能耐!”宝臣认识“许老鬼”,大名许良贵,河北老呔儿,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年轻时孤身一人流落到关外,混到快四十了,还没混上个媳妇,埋拉巴汰的,乱糟糟的头发,刀条脸上几根稀巴楞登的黄胡子,细高挑儿,驼背探肩,细腰长腿,走路晃晃的,象一根发过劲的豆芽菜。原来在南货场看大门,工钱不多,挣点钱全买了黄烟,填了娘们儿,平时逮着啥捡啥,捡着啥吃啥;见到穿制服的就呲开一口黄牙陪笑,缠着你要黄烟;见到陌生来客就吊起一条眉毛,挥舞烟袋锅子连呲带嘣。听说他去年才调到站务课,还是看大门。

  小崔说:“你可别小看他,他前几天刚当上站务课长,现在是野口站长的红人,看见我爹都不抬眼皮了!”

  “真的啊!这世道,连许老鬼都当官了!不知他还能不能认识我了……”宝臣说着,转回身就要往车站走。

  小崔一把拽住:“别走啊,问你点事。”

  宝臣说:“你有啥正事……我得找许老鬼去。他在南货场看大门的时候,我还给过他一袋黄烟呢!”

  小崔死死拉住宝臣:“你的就是正事?你告诉我德子去哪了,我就告诉你许老鬼在哪!要不你去车站也找不到他。”

  宝臣一怔:“小丫头片子,就知道你要问德子……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小崔不依不饶:“你俩是师兄弟,你肯定知道,快告诉我吧!我找他真有事!正事!”

  宝臣无奈地说:“我真不知道,当时在警署里都打懵了,放出来就各回各家养伤,后来听我爹说,德子养好了伤,就去新京了,我也一直没见着他。他走之前,没跟你说一声?”

  小崔咬了咬牙:“他都没见我一面,没良心的……我问过福寿爷,说是跟朋友去新京了,他在新京有亲戚?”

  “除了福寿爷,他有啥亲戚?还去新京,兜里一个大子都没有,上新京要饭去呀?你信吗?”

  “我不信,才问你嘛!”

  “我的姑奶奶,我要是知道,我能瞒你吗?你快撒手!”宝臣要挣脱小崔的拉拽。

  小崔急的眼圈都红了:“师哥,你先别走……那德子进警署之前,就没跟你说过啥?”

  宝臣一看,不说点啥脱不了身,就哄她:“那倒是说过……德子说,他将来要是出息了,肯定娶你!要是不出息,也没脸娶你……让我多照顾照顾你。”

  这模棱两可的话,小崔也信了,脸上露出羞红:“他真这么说的?算他有良心……那师哥,你要是有他的信儿,甭管他出息不出息,马上告诉我!”

  宝臣答应着:“放心吧,我明白。”挣开小崔的手,“你快告诉我,许老鬼在哪呢?”小崔擦了擦眼睛:“许老鬼在丁瞎子那耍钱呢!”

  宝臣笑嘻嘻地说:“以后有事,尽管跟师哥说啊!”心里却想,小姑娘没见识,就算德子回来了,老崔头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嗖的满族人。除非德子发了横财,能买房置地了,才能大大方方地娶到这个朝族媳妇。

  ***  ***  ***

  丁瞎子大号丁来富,膀大腰粗,光头圆脸,一双细眯眼,象刀在胖脸上横割了两道口子,离近了都看不出是睁着还是闭着,所以都叫他丁瞎子。其实他不但不瞎,反而心明眼亮八面玲珑,本是江北缸窑镇烧窑的炭工,年轻时因打架伤人惹了祸,跑到龙潭车站南货场扛大包,还嫌不自由,就走了邪道,干上了俏活,帮胡子踩盘子放线,帮警察打眼蹲坑,帮行会把头收租催债,踹寡妇门扒绝户坟;还使钱结交保长、巡长、署长,成了江东这一片有名的水滚子地头蛇。

  丁瞎子的赌局就在他那三间土坯房前面的河堤下面,在尼什哈河的河滩上,用松木杆黄草泥临时搭了两间马架子,趁着夏季汛期到来之前,放赌抽红赚一笔。聚拢的都是车站上的工人和附近村屯的闲汉二流子;又招集几个地痞流氓帮忙镇场子,专治那些出千玩鬼、赖账耍横的赌徒。

  宝臣以前经常来师父家,对这一片很熟悉。他径直来到河滩上,掀门帘进了马架子,身后的门帘一放,不觉眼前一暗。支撑天棚的几根木柱上挂着几盏油灯,大白天也点着,发出昏黄跳跃的微光,照着棚子里的人影幢幢。熏人的烟味、汗味、油纸捻子味混在一起,几张桌子分开四周,每张桌子都围着几个人,其中有很多熟面孔。地中间垒着泥灶,灶口坐着大水壶,给赌局里的人烧水。丁瞎子坐在最里边的一张小桌上,叼着烟卷跟人唠嗑,桌上摆着大茶缸子,冒着热气。

  宝臣扫了两圏,发现许良贵在另一张桌子上,吆五喝六地跟人掷色子,还是驼背探肩地弯弯着,却没了从前的埋汰样,胡子刮得溜光,头发也背到脑后,身上穿着簇新的铁道制服,大檐帽仰放在手边,里面是一团皱巴巴的票子。宝臣凑到近前,跟着大伙高喊了几声“豹子”、“顺子”,许良贵听声,撩眼皮看了一眼,继续盯着大碗里的三个骰子押钱。宝臣也不押钱,继续站在桌边上卖呆。

  天擦黑的时候,许良贵尽兴了,揣起帽兜里的钱,扣上大檐帽,起身出了马架子。宝臣赶紧跟上。

  来到赌局外头,许良贵把洋车推上河堤,刚要骑上去,宝臣在身后叫一声:“哥,哥,许大哥……”

  许良贵回身,斜乜着眼睛问:“你没事了?”

  宝臣以为问他的伤情,就说:“这点小伤,早就好了……”

  许良贵打断宝臣:“我问你跟你师父的事!”

  宝臣陪笑:“哥呀,我跟他能有啥事……要是有事,我还能出来吗?”

  许良贵咕哝一句:“看你也没那个胆……找我啥事?”

  宝臣心里骂着“狗眼看人低”,嘴里说:“没啥事,好长时间没看着许大哥了,怪想的,唠唠嗑。”

  许良贵看了看宝臣,突然说:“我饿了,你也一起吃点?”

  宝臣马上随杆爬:“可不咋的,光顾玩了,天都黑了,能不饿吗?走,哥想吃啥,老弟请客!”

  在密哈站朝族大院的一家冷冷清清的小饭铺,两人要了一盘浇汁鱼,一盘油酥豆,两碗高粱米饭,一壶半斤的烧酒。

  宝臣给许良贵斟满一杯,问:“哥,听说你高升了。要不是前一阵老弟遭了难,早就来看大哥了。”

  许良贵一笑,问:“你咋不喝?”

  宝臣说:“哥自己喝吧,我吃中药呢,不敢喝酒。”

  许良贵便不客气,也不言语,一边连吃带喝,一边听宝臣绕着弯子说明来意,也不答话。直到吃完了,一抹嘴,掏出一盒洋烟卷,自个点上,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小声说:“那车站是你家开的?你想来就来?回车站上工,咋的?想结清去年的工钱?”

  “那可不敢!我是想,回去也不当扳道工了,换个别的差事,哪怕是伺候你都行啊。”

  “咋的?伺候我,你还掉价了?”

  “哎呀,哥呀,我哪是那意思啊……要是能伺候许大哥,我家祖坟都冒青气了!”

  许良贵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得了,你也不用抬举我!看在你给过我一袋黄烟的份上,给你交个底,现在站上就缺搬运工,想干,就准备二十块钱,要是袁大头,有两块就够。不想干,就不用准备了。”

  宝臣一听,掐死许良贵的心都有:“大哥,我这连养伤看病的,钱花的差不多了,要不怎么着急出来挣钱呢……要是有好点的差事,我砸锅卖铁也干!”

  许良贵扔了烟屁,用脚碾了两下,站起身:“你还是嫌馊啊!咱也别磨叽了,你把账结了,回家琢磨琢磨,想干,就是搬运工!不想干,就拉倒!”说完,扣上大檐帽,先出了饭铺。

  宝臣结了账,跑出去一看,许良贵已经骑着洋车走远了。呸!没钱没钱,又白花了六毛多。

  转天下午,宝臣再去丁瞎子的赌场,又见到许良贵。两人互相瞭了一眼,都当没看见。许良贵继续掷色子。宝臣踅摸到另一桌牌九局上,也不掏钱下注,只是跟着起哄架秧子,耳朵里留意着大伙说的闲话,巴望能听到哪里缺人用人的消息。

  混了几天,有用的消息不多。一个赌鬼说,丁瞎子把自家那三间土坯房卖给了王巡长,自己从房东变成了租户。按说丁瞎子不是个善茬,断不会干这种窝囊事,肯定是惹了官司,求王巡长帮他出头了。王巡长无利不起早,借机要了这三间房,给没给钱都不一定呢。这下慧莲成了房东,还是住西院。原来师父家住的中院又招了租户,租户就是许良贵!原来许良贵当了站务课长有了钱,不知是一时娶不上媳妇,还是压根就没想娶媳妇,也不找媒人踅摸正经人家的姑娘,而是把以前姘宿过的金寡妇收了。金寡妇是龙潭车站站务课员金三拐的妹妹,出了名的骚浪货,外号“金裤裆”。许良贵并不嫌弃她,也不办喜事,直接租下这间房子过起了日子。宝臣突然灵机一动,许良贵这条线是不行了,可我就说来找许良贵,赶巧碰上慧莲嫂,聊几句闲话,露出找差事的意思,慧莲嫂心一软,回头跟王巡长吹吹枕边风,说不定就有门了!这是路上偶遇,不算上门叨扰,应该不会惹恼王巡长。

  ***  ***  ***

  主意一定,宝臣再来赌局,就故意先到这趟房前后溜达两遍。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两天,还真在胡同口碰上了慧莲嫂。在初春的阳光下,慧莲风摆杨柳地走出胡同口,简直和月份牌上的美人图一模一样。粉白的脸瓜子上,眉眼口鼻象是重新描上去的,精细又分明;红红的嘴唇象熟透的樱桃,水亮光润;原来在脑后随便挽起来的抓髻披散开,烫成蓬松弯曲的一脑袋波浪弯儿,随着步态伸缩抖动;原来的土布衣裤换成了锦缎的薄棉旗袍,绷得全身凹凸起伏;原来的手缝布鞋换成了带跟儿的黑皮鞋,敲在地面上“喀喀”作响。

  慧莲大变样,让宝臣差点没认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一声:“慧莲嫂!”

  慧莲无端地露出一丝尴尬:“宝臣啊……你的伤,没事了吧?”

  宝臣装作没注意慧莲的变化:“没事了,嫂子。我这命里该有一劫,现在都过去了。就是饭碗丢了,还得再找营生,得挣钱养家呀!”

  “嗯,没事就好……我要进城一趟,先走了,有空来家坐坐。”慧莲说着就要走。

  宝臣急了:“那啥……慧莲嫂,你……知道哪疙瘩用人不?”

  慧莲已经走出去两步了,回头说:“这可不知道,我没事也不出来……我先走了!”

  宝臣看着慧莲快步走远,叹了口气,暗骂女人有了靠山便不认旧人,气哼哼地往丁瞎子的赌局走去。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在赌局门口的河滩上,齐吵乱嚷地纠缠一团。走近一看,人群中间是许良贵和老崔头正在揪扯。老崔头激动地吵闹着,一股辣白菜味的汉话,离老远就能听见,走到跟前已经听明白原委了。原来是野口站长看中了崔顺姬,让许良贵来当说客。按说这种事,都是背地里商量,谁也不会拿到桌面上。可是野口站长太不是人,人家小崔是个大姑娘!他一个五十来岁、有家有口的半大老头,一不说娶来做小,二不说安置外室,只说让小崔陪着睡觉。气得老崔头急火攻心,不管不顾地把前因后果地都嚷嚷出来,大骂野口站长是“野狗反群”,骂许良贵是“没人味的活畜生”,骂急了还动了手。许良贵倒是能打过老崔头,但终究是货场的老工头,算是他的前辈,怎么也得让着点,被老崔头扇了几个脖拐,大檐帽都打掉了。周围劝架的赌徒们听到老崔头的说词,都在心里暗骂野口站长真不亏“野狗”的外号,腆个脸要睡人家大姑娘,不够人作!许良贵这狗腿子也是吃人饭不拉人屎!却不敢明说,就含糊地劝:“都是工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事好商量,动手伤和气……”宝臣也曾经是车站上的工友,不能躲避,也上前跟着劝架。

  好不容易把两人劝开了。老崔头骂骂咧咧地回货场上工去了。许良贵捡起大檐帽掸了掸戴土,点了一根烟卷叼在嘴上,在河滩上转悠着抽烟,没回赌局。

  宝臣随大伙进了马架子,听大伙继续小声议论。有的说,许老鬼绝对是野口站长的心腹,这种事也能交给他办;有的说,现在是满州国,五族和谐,日本人、汉族人、朝族人,都是康德皇帝的子民,没有谁高谁低,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有的说,野口站长的日本媳妇管得严,所以他不敢娶小崔。不过小崔要是生个一男半女,也说不定能扶正;有的说,娶不娶,生不生,都无所谓,能靠上野口站长,起码吃喝穿戴都不愁了,趁年轻,先痛快了再说……

  天见黑的时候,宝臣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就准备回家。出了马架子,刚走上河滩,忽听有人叫他,抬头一看,许良贵扶着洋车,在一个胡同口向他招手。这老鬼主动叫我,能有啥好事?

  宝臣快步跑到跟前:“哥,你还没走呢?咋没进去玩呢?”

  许良贵悄声说:“别吵吵,有正事,哥请你吃个饭。”

  宝臣心下一凛,忙说:“哥,有事你就吩咐,不用破费。”

  许良贵还真痛快,把宝臣引进胡同,看看左右没人,说:“那就不吃饭了,问你个事。我听说,你跟崔顺姬挺熟?”

  宝臣不知他憋着什么坏水,忙说:“我俩就是认识,她跟我师弟……”

  “我知道他俩的事。德子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崔顺姬就跟你能说上话!”

  “哪啊!我俩就是……”

  “别打马虎眼!前一阵,有人见过你俩在小桥上唠嗑,你敢说没有?”

  “那有……那就是打个招呼……”

  “别扯没用的!今天下午的事你也看到了,野口站长就稀罕小崔,要不是看小崔的面子,早把老崔头打发了。现在没翻脸,就等着小崔点头呢。她答应了,老崔一家子都没事,不答应,谁都别想好!”

  宝臣听的一哆嗦:“那……那咋办?”

  “咋办,你办!”

  “哎呀妈呀,大哥,我哪有那能耐啊……”

  “不让你白干!把这事办妥了,我让你回站上,当个巡线员!工钱是扳道工的两倍,三年两套制服,外加棉大衣皮鞋”又拍拍手里的洋车,“站里的洋车随便骑,骑坏了由站里修,咋样?”

  这一下可把宝臣惊着了,巡线员!绝对的美差呀!站务课一共三个巡线员,每人一台樱花牌洋车,分别负责经过龙潭站的三条线路。全年无休,上工也不用点卯,平时每周填报上交一张巡线日志的表格,紧急情况才一天一报。线路上的紧急情况,基本都是年久失修,很少有抗联分子破坏。发现紧急情况,就近找电话向线路课长报告,课长再向站长报告,站长派人开着汽车拿着工具去修理。情况不急,就回来再报告。这三个巡线员,都是线路课长和副站长的亲戚,平时基本都抓不着影,也没人问,洋车坏了,直接推到机务课,修好再推走,一分钱不花。遇上天气恶劣无法巡线,就钻到站务课,和工友们下棋打牌,以示上工,此时线路有事,跟我没关系。其实大伙都知道,他们三个说是巡查线路,其实多数时间都在倒腾土特产!最主要的是,站里的洋车跟自己家的一样,上工、回家都骑着,又能驮人又能装货,要钱有钱,要面儿有面儿,落到谁脑袋上,都是光腚子放爬犁——抖起来了!

  宝臣眼珠子瞪的老大,问:“那巡线员都有人了,我啥时候能上工?”

  许良贵嘿嘿地笑了:“野口站长抱上小崔,这事就算成了。你啥时候上工,我一句话!”

  其实宝臣说完也后悔了。小崔是德子的相好,凭啥听我的话?再说,我这当大伯哥的,师弟还没死呢,就劝兄弟媳妇去陪男人,连改嫁都不是,有点作损啊!可是,许良贵的条件太诱人了!要是当上巡线员,可就啥都有了!薪水多,还能骑上洋车,走亲访友有面子,还能给家里取货送货。要不就去试试?反正小崔跟德子也没成亲,还不算正式的兄弟媳妇。还说不定小崔想开了,不用撺掇就答应了,她有了靠山,我也有了差事,两全其美啊!就算她不答应,顶多骂我一顿,又不搭啥,张嘴三分利,不给也够本!

  

继续阅读:第三章 粪蛋发烧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烟火龙潭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