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粪蛋发烧
田永丰2024-12-27 13:3410,889

  宝臣回家琢磨了一宿,也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宿。早起收拾妥当,扒拉一口高粱米饭、疙瘩咸菜,把想好的词儿在肚子里又颠倒了一遍,抬腿出了家门,拐过老街南头的大车店,顺着江边,直奔密哈站的朝族大院。

  松花江的桃花水涨了两拃,柔柔地冲刷着水边的青草树根。暖暖的东南风吹干了冰冷潮湿的泥土,也吹醒了泥土中的生命,种子发芽,枝条吐绿,各种各样的虫子飞的飞、蹦的蹦、叫的叫,宣告着又一季生机初始。春风拂面,草木芬芳,杨柳依依,风光旖旎,却化不开人世间的龌龊。

  宝臣跑到警护队对过的朝族大院,计算着时间,老崔头肯定去货场上工了,就直接进了崔家的小屋。进屋就是厨房兼作换鞋的门厅,纸糊的木头拉门里面全是地炕。崔顺姬娘俩,一个屋里一个厨房,不知在忙乎啥,朝族女人总有忙不完的家务。厨房里的小崔看到宝臣进屋,叫着师哥,请他脱鞋上炕。宝臣没脱鞋,朝屋里的阿妈妮打个招呼,就使个眼色,让小崔出来。小姑娘以为有了德子的消息,洗了手,趿拉着鞋,蹦蹦跶跶地跟出来。

  两人出了朝族大院,寻个背人的僻静处。

  小崔扑闪着眼睛,兴奋地问:“咋的师哥,德子来信了?”

  宝臣假装沉重:“哪跟哪呀……我问你,昨天你爹跟许老鬼打架,我给拉开了。你知道不?”

  小崔很惊讶:“不知道啊,我爹回家也没说,他咋惹着许老鬼了?”

  宝臣就把昨天大伙都知道的事说了一遍。

  小崔一听,气得大骂野口站长和许良贵: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白披了一张人皮!

  宝臣等她骂够了,慢慢说出想好的词儿:“昨天我也气得一宿没睡,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我要是有把枪,就去崩了那个日本野狗!要说这事,也怨我!”

  小崔有点懵:“咋怨你?”

  “你这都十八了,也该嫁人了。我原来怕你伤心,一直不敢告诉你。我要是早点跟你说实话,你早点嫁出去,也不能惹出这些乱子。事到如今,我就都跟你说了吧……”

  小崔听出话里有隐情,脸上严肃起来。

  宝臣继续说:“德子临走的时候,跟我交代过,他想娶你,可是没钱啊!他这回跟一个道上的朋友去了新京,准备找个大户人家抢一票。成了,就回来娶你;不成,他是死是活就没准了,让你赶紧嫁人,别耽误!现在看,德子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准是折里头了,你也别等他了!”

  小崔一听,哇地一声就哭了。哭了一气,问:“师哥,你没骗我吧?”

  宝臣咬咬牙,说:“都这节骨眼了,我能骗你吗?你跟德子好一回,我心里早把你当成兄弟媳妇了。要不是出了这么档子事,我还不敢告诉你实话呢。眼下你家摊上这事,我能不管吗?野口是啥样人,你也知道。你爹昨天当着那么多人骂他,肯定会传到他耳朵里,你爹能有好果子吃?”

  小崔抹着眼泪,恨恨说:“大不了不伺候他了!”

  “傻丫头,不伺候他?你爹都五十多岁了,上哪还能当工头?满州国连户保甲的,你们一家,还有姐姐姐夫,侄男外女的,老的老,小的小,想挪个窝都难!弄不好命都保不住!”

  “咋的,他还能杀了我?我死也不跟那条老野狗!”

  “哎呀姑奶奶,你可小点声吧!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这世道,老百姓的命都不如个蚂蚁。象我师父,根本不是抗联,就因为得罪了野口站长,一家三口进了宪兵队,娘俩吃了枪子儿!铁梅放出来没几天,也被野口弄死了!”

  小崔吓着了:“铁梅死了?你咋知道?”

  “铁梅出来就找我了,当时我还躺在炕上养伤呢,也帮不上她,唉……”宝臣叹一口气,又说:“咱们斗不过野口!你不怕死,也得想想你爹你妈,还有两个姐姐!师哥没啥能耐,也帮不上啥忙,到了这一步,不能眼看着你往坑里掉。”

  小崔不出声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

  宝臣又加上一句:“傻丫头,掂量掂量吧!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不跟命争!”看崔顺姬还不说话,又扔下一句:“行了,有啥急难遭窄的,知会师哥一声!”说完转身就走。

  小崔在身后叫:“不管死活,有德子的消息可告诉我啊!”

  “知道了,师哥说到做到!”宝臣边说边走远了。走慢了怕忍不住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  ***  ***

  清明过后,桃花汛来,松花江水涨了一尺多,尼什哈河也涨了,河水漫过河滩,丁瞎子的马架子赌局随着季节关门大吉,抽出支撑的梁架木杆,其余的房顶苫草、抹墙黄泥,直接随着河水冲进了松花江。这个消息集中的地方,就象背阴坡的冰雪,春天一到,转眼化尽。

  宝臣想打听崔顺姬的消息,更想见到许良贵。可是现在人多的地方就属密哈站的大集了。但是五天一个集,不保准能碰上许良贵,又离朝族大院太近,宝臣真怕再见到小崔,编那些瞎话,编得自己手心都冒汗。他想去车站找许良贵,又怕车站熟悉的工友看到他和许课长见面,一旦小崔的事不成,传扬出去,将来非得跟着许良贵背上骂名。

  宝臣没想好怎么跟许良贵碰头,先在家帮媳妇看杂货摊。

  这天吃过早饭,刚把杂货摊支上,金三拐一拐一拐地来到摊子前面。他萝卜蛋脑袋小细脖,瘦小枯干的身子在肥大的铁路制服里真咣当。金三拐也是个老跑腿子,原来是龙潭车站里一个普通的车厢杂务,几年前掉下月台摔坏了脚踝,本要被辞退,却通过妹妹金寡妇,跟野口站长攀上了关系,不但留用,还改成站务员。自从妹子金寡妇和许良贵搭伙以后,他在车站里更加扬巴,腰里拴着一串钥匙,拐进拐出地啥事都插嘴。他家在密哈站那边住,咋逛到土城子来了?

  宝臣忙打招呼:“金三哥,这么闲,今天没上工啊?”

  金三拐呲牙一笑:“今天站里不忙,过来溜跶溜跶。你家这摊子不小啊,东西还挺全乎!”

  宝臣不信他闲着没事,跑这么远来逛土城子老街,就从摊子后面绕过来,凑到跟前,小声问:“三哥,有事啊?”

  金三拐左右撒摸一圈,小声说:“许课长要见你,在江边等你呢。我先走,你交待一下就过来吧。”

  宝臣一听,这许良贵比我还着急呀,都找上门来了。马上让边正林的孩子去叫玉霜,出来替他看摊子。他不等玉霜出来,就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瞄着金三拐的背影,奔江边去了。

  向南走到大车店,左转就是宝臣经常走的江堤土路。此时,江边的杨柳的枝条挂满豆粒大的鹅黄苞芽,桃李杏花也开得正旺,江水的湿气混合着花草的芳香,好象正在上午的阳光里发酵,熏得人想睡觉。

  宝臣远远地看见许良贵穿着制服大衣,骑在一辆洋车上,一条腿支在一截木桩上,吸着烟。等金三拐走到跟前,许良贵给他使了个眼色。金三拐会意,继续向东,走远一些。许良贵又等宝臣走过来,低声问:“小崔啥意思?”

  宝臣也放低声音:“放心吧哥,我是她大伯子,小崔就听我的。她现在知道害怕了,正闹心呢。野口站长那边给老崔头再加把火,估计就成了!”

  “你小子可整准了,要是不成,赶快告诉我,我再想别的招。要是耽误了事,野口站长可不是吃素的!”

  “放心吧,哥,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你就擎好吧!”

  “行,这几天让野口站长整治整治老崔头,让他嘚瑟!”

  “哎,哥,我那个差事……”

  “你急啥?这才哪到哪?养活孩子不等毛干!”许良贵说完,腿一蹬,车把一拧,调转方向,骑上洋车向东走了。经过金三拐身边,停了一下,让金三拐费劲地跳上车后座,两人渐渐走远了。

  ***  ***  ***

  宝臣哪都不去了,每天就在自家的杂货摊上听人胡扯六拉。

  好事不出门,坏事随风走。半个月后,花花事就传开了。待坊邻居们都传:车站南货场的老崔头,喝酒喝糊涂了,亲姑娘都让野口站长睡了,他还天天把着个酒瓶子不撒手,喝的五迷三道,瞅谁不顺眼就骂谁,连货运课的课长都敢骂。

  宝臣听了,又喜又羞。喜的是自己的谋划有着落了,羞的是小崔姑娘掉进火炕,自己也算推了一把,作孽啊!骂过自己,依旧想要许良贵的承诺,屁颠屁颠地跑到车站。一打听,站舍的人说许课长出差了。宝臣有点着急:事办成了,许良贵也不给我回个信,难道要赖账?不行,这事得跟许良贵当面对质!

  宝臣豁出去了,在家呆着干啥?天气渐暖,补药不用吃了,身上有的是劲,左右闲着没啥营生,杂货摊有玉霜看着。他每天吃过早饭就出发,沿着江堤土路,走到尼什哈河口,过了木拱桥,上官道,拐向南,走到龙潭车站。十二、三里地,一路晴天丽日杨柳春风,半个多时辰就到。也不进站舍,就在站前久保洋行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坐着,一边听着来往行人的闲言碎语,一边瞄着车站。

  这一瞄,瞄出不少以前在扳道房里看不见的景儿:久保洋行后身的牌子房,其中一栋就是野口站长的家。他每天出来的很晚,一般都是快到中午,才会穿着和服,趿拉着木屐,从洋行后面拧哒出来。他矮矬子身形,小脑袋小细腿,大肚子大屁股,小分头和大皮鞋一样油光锃亮,象一只两头抹油的冰猴儿。下巴子前突的狗脸上,嘴唇合不严实,露出一颗镶金的门牙,嘴唇上留一撮仁丹胡,鼻梁上架一付金丝眼镜,手里提溜一根文明棍儿。他一般会从宿舍与零担库房之间的小门进入站里。宝臣原来在扳道房上工,知道龙潭站以货运站为主,厢车板车加一块有三十多辆。票车只有几节车厢,始发三条线,班次都是两天一个,轮班发车,按售票数量临时加挂车厢,都不如路过的吉敦线票车频密,每天来回各一班,却过站不停。遇到特殊情况,龙潭站自己也会发票车,或者吉敦线的票车在龙潭站停靠几分钟。现在坐在站外,宝臣看得更清楚了,每当有特殊情况,野口站长就会早早来到车站,还会换上一身铁路制服,和那些突然增加的宪兵巡警一起站在站舍门口,满脸堆笑,打躬作揖,欢迎日本军官或者西服礼帽的大官,从站舍正门进入车站。宝臣猜想,这些大官可能是不方便从城里车站上车。有时候同样是增加岗哨,迎来的却是一串绳捆索绑的囚犯和一群押解的军警。这时候,野口站长就会穿回日本和服,挺着大肚子,用文明棍指挥许良贵等站务课的人前后照应,让这么一帮人从小门出入。

  宝臣瞄了半个多月,发现野口站长早上从牌子房出来的次数少了,从南边坐着黄包车来站里的次数多了。又看见崔顺姬的两个姐夫结伴去了南货场。一打听,还当上了分段工头。宝臣心说:这下可是板上钉钉了!野口不在家住,这是把小崔弄上手了,还把她的两个姐夫都弄进车站。许良贵这时候还不露面,我可别落个鸡飞蛋打呀!宝臣越发急躁起来,脑门子上都起了火疖子。

  许良贵终于回来了。

  这天上午,宝臣刚来到站前,在久保洋行门前的台阶上屁股还没坐热,就看见许良贵一身铁路制服,顶着大檐帽,弯着虾米腰,骑着洋车停到站舍大门口,然后抬着洋车,一步一抻脖地进了候车厅。宝臣赶紧跟上去。今天有票车,站房里乱哄哄的。许良贵和站里的工友打着招呼,右拐进走廊,在站务课长办公室门口掏钥匙开门。宝臣谄笑着凑上去。许良贵斜了宝臣一眼,没说话,开门把宝臣让进去,随后进屋,关上了门。

  办公室不大,两庹宽三庹长,却很气派,木门木窗木地板,木柜木桌木座椅,木制的长沙发上蒙着黑皮,都擦得一尘不染。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旗子,靠窗的墙边坐着一盆高大油绿的柳桃树,花盆边竟然有一架立式的洋钟!宝臣心想,这老鬼原来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在南货场看大门,没黑没白地吃住在二尺半宽的圆木小门房里,夏天一开门,门房里就会飘出一股子臭哄哄的猪圈味。都以为这个老跑腿子最后得烂死在那个门房里。没想到现在一步登天了!真是人走时气马走膘,驴粪蛋子也发烧! 

  许良贵翘起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也不让宝臣坐,吊起一条眉毛:“你还真上心啊!我这出差一个月,刚回来就让你瞄上了。”

  宝臣笑着解释:“不是不是,我今天正好没啥事,来看看老工友,赶巧碰上大哥了,跟大哥有缘!”

  许良贵没个笑脸:“你这口条捋的够硬!是来要差事的吧?”

  宝虑忙说:“哪敢要啊!大哥,我就是问问,我这事也办成了,就等大哥赏碗饭吃了。”

  许良贵掏出一盒洋烟卷,抽出一棵,划着洋火点上,吸一口,就着吐出来的浓烟说:“事是成了……可是我怎么觉得,这小崔姑娘本来就挺懂事啊,根本用不着咱俩架火溜缝啊……”

  宝臣一听就急了,这是要赖账啊!刚要辨白,许良贵又说:“不过呢,没功劳,还有苦劳。不能让你白忙乎一回。给你安排个站务候补,跟着我干,咋样?”

  宝臣急忙问:“那个巡线员……”

  许良贵抽了口烟,还是不紧不慢地:“小崔是不是听了你的话才上道的,还真不好说。让你当个站务候补还不满意?巡线员归线路课管,你知道巡线员值多少钱吗?二十块大洋!”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是我要,是给野口站长和线路课课长的。”

  宝臣气得想把那两根手指头掰折喽,当初说的好好的,现在弄出这么多事!急切中一盘算,起码是没花钱就回了车站,也算没白忙乎,总比在家闲着强。至于巡线员,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真要买个巡线员,现在全家也凑不出二十块大洋啊!宝臣脸色由红转白,快速鞠了一躬:“多谢大哥了!老弟全家也不值那个数,能回到车站,就烧高香了!能跟着大哥干,那是我前世修来的!”

  许良贵在喷出的烟雾中,眯着眼问:“你真这么想?”

  宝臣马上赌咒发誓:“天地良心,以后就跟着许大哥了!”

  ***  ***  ***

  过了五月节,天一下子就热了。城内外开始漫天飞舞杨花柳絮,吉林人叫树毛子。这玩意随风飘散,山川河流、房屋草木、行人道路,逮哪落哪,白花花的一堆,风一吹,再飘起来。好象跟空气融化在一起,连呼吸都躲不开,直往鼻子眼里钻。象雪花,却比雪花烦人多了,搞得人心浮气燥。

  宝臣的心情一点都不烦燥,看着漫天飞絮就感觉好玩,没事就抓一下,再张开手吹散了。他重新穿上铁路制服没几天,春秋装就换成了夏装半截袖,感觉树毛子落在胳膊上痒痒的,风一吹又飞走了,就象在站房的候车厅里上工,轻飘飘的,干净爽利,比那个冷清、杂乱、灰土暴尘的扳道房强多了。平时一天一班的票车过后,站房里便会恢复平静,各个班组都回到自己的屋里,聊天、抽烟、喝水、嗑瓜子。虽然比扳道房多了一道手续,就是要拿自己的工牌,在考勤机器上打个日期印子,但是听到那“咔哒”一声脆响,心里更踏实。

  车站的旧相识都来祝贺,都说宝臣路子硬!街坊邻居看到他戴着大檐帽穿着制服早出晚归,也都说他有能耐!宝臣不能说出内情,只说为了养家糊口,花钱买个差事。

  其实这个站务候补,说白了就是站务学徒,帮着售票员喊人排队,帮着行李房搬运大件行李,帮着宿舍厨房做饭送饭,哪缺人去哪,除了不能随便进入的调度课,其他哪个屋有事都喊他,还得经常给许良贵办点取送东西的私事,有点象站房里的杂役,比烧开水扫厕所的大嫂强点不多。但是毕竟回到了车站,穿上了制服,有了一份正经差事,而且工钱比原来的扳道工多五毛。往家里拿了一个月的薪水,玉霜的脸上马上有了笑容。虽然晚上还是不能成事,但是打水擦脸洗脚的时候,恢复了以前的温柔。宝臣暗想:男主外女主内,这爷们家,就得有个事由,抛开家务事,才能有面子!

  七月初,天气越来越热了,赶上有票车经过的时候,候车大厅的人一多,站房里的味道就熏人了。扛东西出汗的,席地睡觉的,吃饭喝酒的,抱小孩拉尿的,象个农村大集。穿铁路制服的跟谁说话都皱着眉头,扯着嗓子,没个好气。

  宝臣却不烦,一边扫地搬东西维持秩序,一边跟坐车的三教九流扯淡唠闲嗑。也能唠出不少新鲜事。前一阵就听到一个大消息:康德皇帝第二次访问日本国,到日本皇宫向天皇行礼,还请回了日本人的祖宗‘天照大神’。宝臣心说:自家的祖宗没拜明白呢,这又请回个外国祖宗。也对,满州国好些大官都是日本人,龙潭车站就是野口站长一手遮天。天天说日满友好,世代相亲,还不是日本人说了算?康德皇帝都知道去日本皇宫拜码头!我拜天皇是拜不上了,但是龙潭车站的皇帝,得找机会拜拜!我给他效过力,怎么也该认识认识吧。前两天站里已经有传闻:老崔头一家鸡犬升天了!不但两个姑爷都进了货场,当上了分段工头,穿上了铁路制服。野口站长还给小崔在旱江桥下买了房子,说是准备生孩子。当初野口站长可没说要养小崔,为了这个,老崔头还跟许良贵打了一架。后来小崔从了野口站长,那是想睡就睡,随叫随到,睡完了再滚回朝族大院。钱么,肯定会给点,就象送货上门的窑姐,无非是只卖给野口站长一个人!现在可好,正式安置外室,还要留后!嘿,这人哪,真是没处看去!傻了巴叽的小姑娘,转眼成了支撑全家的摇钱树!看来许良贵没撒谎,小崔人小,心眼可不少!不知怎么摆弄的老“野狗”,哄得他又是安排亲戚进车站,又是砸钱买房生孩子。这女人的路数,男人真是比不了!这小崔也是,你能走到这一步,多少有点我的功劳吧,满应该提溜两瓶酒来感谢我呀!起码得让野口站长提提拔拔我呀……这女人真是转脸无恩!许良贵倒是把我弄进了车站,可是许诺给我的巡线员呢?等他在野口站长面前替我邀功,也是骨头棒子熬油——没多大指望。想个啥办法,让野口站长知道我小韩子呢?

  七月末,连着几个大晴天,差点把人油烤出来。

  这天上午,票车一走,站房里清静了。一时没人招呼,宝臣就出了候车厅,踱到站舍门前的大树阴凉里,点着一根洋烟卷,准备喘口气。他新近学会了抽烟卷,舍不得买,就经常等着许良贵甩给他一根,或者在许良贵的办公室捡一两根剩下的,还有来往旅客落在站里的。

  宝臣刚吸了一口烟,就看见一辆挎斗摩托急驰过来,在南侧的小门外“嘎吱”一声停下。两个日本宪兵斜挎着大盖枪,迈腿下了摩托,从挎斗里薅起一个反绑双手的犯人。那人脚一落地,就看出了虚飘,脚底下一挪一蹭地,瘦高的大骨架直打晃,整个脑袋象血葫芦似的,乱糟糟的长头发上、扎不拉撒的连鬓胡子上、满是伤痕的脸上全是半干的血嘎巴,一直咧着嘴,半翻的嘴唇和露出的暴牙上也全是血,只有肿胀封喉的眼皮偶尔翻开一下,能看到一抹眼白,身上的衣服更是血污和泥土混在一起,看不出本色了。站舍前的几个闲人都凑上去看热闹,小声议论着:把人打成这样,还用日本宪兵押着走,肯定是犯了大事!宝臣也叼着烟卷凑到跟前。

  两个日本宪兵在小门外用日语一叫,早有站务员金三拐,拐了拐了地跑过来开了小门。两个日本宪兵狠拽一下那个犯人,犯人脚下没根,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日本宪兵不想在地上拖着他走,就用手里的大盖枪顶着他的腰,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小门里挪。

  这时,一身和服的野口站长走过来,挥舞着文明棍,用生硬的汉语吆喝众人:“躲开躲开,快快地!”围观的几个人认识野口站长,吓得马上散开。宝臣也扔了烟头,低下头要回站房。

  突然,已经走到门里的犯人身子晃了两晃,眨眼间撞倒了两个日本宪兵,回身一窜,朝野口站长真撞过去。野口没防备,一下被撞个四脚朝天,文明棍都飞出去了,嘴里喊了一声“八嘎……”那个犯人嘶喊着压在野口身上,用脑袋向下猛砸野口的脸。野口脸上挨了两个羊头,架起胳膊阻挡,和服的袖子一褪,露出一截手臂。那个犯人砸不到野口的脸,便张开血糊糊的嘴,一口咬住野口的胳臂上,象狗一样,晃着脑袋撕扯。野口疼得大声嚎叫,都不象人动静了。

  这一眨眼的工夫,宝臣不知哪来的劲,一篙窜过去,从后面用胳膊死死勒住那个犯人的脖子。犯人被勒得喘不过气,两手又绑在背后借不上力,只能被迫松了口,呲着暴牙,从嘴里住外喷着血沫子。宝臣勒着犯人的脖子,顺势往后一倒,两人一块从野口站长身上摔到一旁。宝臣用日语喊一声:“站长快跑!”野口趁机一咕噜,翻到一边,却爬不起来了,只顾捂着鲜血直流的胳膊嗷嗷惨叫。那个犯人是个练家子,被勒住脖子也没老实,用后脑勺猛地向后一撞,正磕在宝臣的面门上,砸得宝臣眼也花了,鼻子也歪了,嘴唇也破了,胳膊就松开了。那个犯人一翻身跳起来,又扑向还躺在地上惨叫的野口站长,抬脚就踹。宝臣已经不太清醒了,凭着本能爬起来,扑到野口站长身上,用脑袋和脖子替站长挡了四、五脚。

  那俩宪兵没想到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犯人过能有这么有劲,被撞倒之后,反应稍慢,让野口站长吃了大亏。他俩提着大盖枪从小门里跑出来,看到犯人正在猛踹一个穿着铁道制服人,而这人身下挡着的,正是“哇呀”惨叫的野口站长。一个宪兵照着犯人的脑袋就是一枪托子,把犯人砸晕了。得,这回不想拖着也得拖着了。两个宪兵拽着犯人后背的绳子,把人拖进了小门,拖向月台,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金三拐腿脚慢,反应也慢,没等他到跟前,已经结束了。他本想去看看野口站长,献个殷勤,无奈有任务在身,先把两个日本宪兵和瘫软的犯人领到月台上,跟车厢乘务员接上头,才一拐一拐地跑出小门,却发现野口站长和站务候补小韩子都没影了。围观的人说,小韩子把站长送到医务室去了。金三拐又一拐一拐地跑到医务室,只见医务室关着门,门口站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金三拐凑过去一问,说是野口站长和小韩子都受了伤,正在里边消毒、上药、包扎,不让别人进去。金三拐知道溜须舔腚的机会没了,就开始给大伙讲解刚才亲眼看到的惊险过程。

  凡事赶早不如赶巧。宝臣这机会赶的,真是瞌睡虫捡枕头——想啥来啥。

  野口站长胳膊上的纱布还没拆掉,许良贵就把宝臣单独叫到了办公室。他先是冷着脸摆了摆威风:“那天咬野口站长的人,你认识吧?”

  宝臣纳闷:“我不认识啊?咋的了?”

  “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

  “啊!他谁呀?咋认识我呢?”

  “你俩是不是串通好了,来诈野口站长的吧?”

  哎呀我操,这是要害死我呀!宝臣吓得后脊梁都冒汗了:“课长,天地良心啊,那人是谁我都不知道,咋串通啊?”

  看宝臣吓的筛糠,许良贵突然笑了:“瞅你那兔子胆……逗你呢!你到龙潭车站才几年,肯定不认识他,我们这些老人都认识!”

  宝臣暗骂一声:操你奶奶的!早晚让你吓死!战战兢兢地问:“他谁呀?”

  许良贵慢条斯里地说:“孙、占、武!”

  “啊?!”宝臣又是一惊,竟然是没见过面的大师哥!

  许良贵又笑了:“是不是跟你有点关系?”

  宝臣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嘿嘿,我师父跟我都没关系,大师哥跟我就更没关系了。我听说,他失踪了好些年,怎么回来就犯法了?”

  许良贵低沉地说:“这小子也是该死!当年打伤了野口站长,巡警没抓住他,他跑到大青顶子入了伙,给海山大当家的当二驾,绑票砸窑,逍遥自在的多好。非得作死,前一阵截了日本军车,还杀了人,这不,被治安军山林队给收拾了!”

  “嚯!我这大师哥还真厉害!”

  “厉害个屁,海山大当家死了,他带着剩下的兄弟都归顺了满州国了,可还没等政府来收编,又他妈反水了。这不,又给抓住了。人要作死,天都不留啊!这回彻底凉了,先送到新京公审,等着秋后开刀问斩吧!”

  宝臣听得惊心动魄,又想起师父进宪兵队的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咕哝一句:“这人真有胆大的,敢杀日本人!消停过日子不好吗?”

  许良贵朝宝臣挤了挤眼,努努嘴:“你小子还知道消停过日子啊?说吧,是不是打上班那天起,天天瞄着野口站长,想着表功呢?”

  宝臣听出话里的调侃,估摸该说到正题了,半含半露地说:“嘿嘿,那是咱的东家,当然得瞄着点啊!我有没有功,全在课长你这……”

  “操,心眼还挺多!行了,说正事,原来那个巡线员太不懂事,站长想换个人。看你这两个多月表现不错,想提拔你。我也不多要,五块大洋就行!”

  宝臣回想当天在医务室,野口站长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跟他说的一番日语,他听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要不是旁边有医护人员,他都想给野口站长跪下。既然是野口站长的意思,你还想诈我!宝臣笑嘻嘻地说:“课长,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伺候您!”

  许良贵哈哈一笑:“行啊,小韩子,够交!咱哥俩以后长处!我也不逗你了,正式通知你,现在就去线路课交接,明天上岗!”

  宝臣抑制着心中的兴奋:“嘿嘿,我就知道课长有好事记着我。那啥,三个巡线员呢,我跟谁交接啊?”

  “嗯?你还不知道呢?看来站长是让我安排呀!”

  “课长安排,就是站长安排。这么的,晚上我请课长喝两盅,听您的安排……”

  “好,就冲你这聪明劲,哥交定你了!”

  当天晚上,找了家象点样的馆子,两个穿着铁路制服的爷们,要了羊杂碎、熘肥肠、花生米,一壶高粱烧,连吃带喝的满脸冒汗。

  一壶一斤的酒,许良贵喝了七两还没够,又要了一壶,看出宝臣有点心疼,大着舌头说:“小韩子,小老弟……别害怕,这顿酒,大哥请!”

  宝臣还没醉,赶忙顺杆爬:“那可不行,我感谢大哥提拨,哪能让大哥请……”开始叫上“大哥”了。

  许良贵存心结交,话说得热乎拉:“你是不是我兄弟?是我兄弟,就别跟我争……这才几个钱,以后跟着哥,全是好日子……”

  宝臣连连说:“那是那是,我就等着跟哥发财呢!”

  许良贵得意地一笑:“老弟,你以为哥喝多了?我跟你说,你给过我一袋黄烟,大哥记着你的好。今天哥把话撂这,以后跟着哥,发不了财,你刨我祖坟!”

  宝臣心说:你家祖坟在关里呢,我上哪刨去啊?但是意思听明白了,忙问:“哥,有啥好路子?”

  许良贵凑近宝臣耳边小声说:“知道旱江桥不?”宝臣一听,明白了一大半,心里乐得敲锣打鼓的。龙新线的巡线员,那可是最好的线啊!骑着洋车来回过旱江桥?到城里给自家的杂货摊上货,把过江的船钱都省了!

  原来吉林城里城外的人过江都走木架浮桥,可是那玩意不经造,赶上一场大水就冲没了,去年城里修了一座正经的钢筋水泥的桥,就是老娘领他进城治病走的那座桥。可是这桥只通江南,是为了连接小风门“水磨电”工程的,离江北大老远呢。而龙潭车站往南四里的东关铁桥,连着城里吉林火车站和龙潭车站,是日本人在满州国成立之前建的,水泥桥墩,钢铁骨架,象一只巨大冷硬的多足爬虫,横跨在松花江上。只能走火车,不能走汽车马车,老百姓都叫“旱江桥”。桥两头有岗楼,常年有正规的日本关东军把守,虽然桥两侧的窄道能走人,但那是给日本兵巡逻、运送物资用的,江东江北的老百姓想过江,只能坐船。

  按照满铁株式会社的线路安全责任划分,龙潭车站的巡线班,一共三个巡线员,分别负责龙舒线(龙潭至舒兰)、龙风线(龙潭至风门)、龙新线(龙潭至新站)的己方一段铁路的故障发现、汇报、排除。龙舒线油水最少,龙潭站到大口钦这一段没有高山,地面还算太平,能偷偷稍带一些大米、野味,孝敬课长、站长,再到黑市上赚点钱。可是路途太远,巡线员骑着洋车,出去一趟就是好几天,遇上天气不好,还得在半路的屯子里住上两天,货物周转不灵。龙风线的油水一般,能直插到小风门“水磨电”的日人寓区,勾换一点日本人的小零碎,再拿回江东地区出手,最快两天一个来回,周转能快一些。油水最大的就是龙新线,负责龙潭站到天岗这一段。可是过了江密峰就是山区,地面不太平。越往东,山越高,到了天岗,更是绵延起伏人迹罕至的长白余脉,说不清有几股山寨绺子,人家不敢截火车,截个骑洋车的,还是手到擒来。一旦被绑了票,站里可不会拿钱去赎你。老爷岭和拉滨线一带还有抗联出没,看到穿制服的,说不定离老远就是一枪!所以站里约定俗成,“巡线不过江密峰”。一旦江密峰以东出了岔子,自然会有全副武装的治安队、护路队,开着汽车,拉着工人去修理。骑车到江密峰,一个来回要两天,但是山货可比农产品值钱!更值钱是龙潭车站到城里这一段,山货再多再好,也不如洋货值钱啊!这段线路原本归吉林车站管,可是吉林车站到新京车站的一段铁路,各出五个人倒班巡线,油水大的喝不完,根本看不上这一段小线路,直接就让龙潭站代管了。而连接龙潭站和吉林城的,就是这座“旱江桥”。 

  宝臣忙问:“知道知道,我巡线,从桥上走,能稍点货不?”

  许良贵拍拍宝臣的肩膀,继续小声说:“别光想着你家那点针头线脑的!告诉你,有了野口站长签的通行证,你骑着洋车,把城里的好东西,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就凭你的脑瓜,还不是车铃一响黄金万两?”

  宝臣激动起来:“真的呀!大哥,这……到时候你想要啥,老弟给你带!”

  许良贵捏了捏宝臣的肩膀:“你小点声!这个不用你说,到时候,就连野口站长想要的东西,也得让你稍带!”

  宝臣兴奋地说:“这是应该的,我能忘了野口站长吗?小事一桩!”

  许良贵严肃起来:“你别嘚瑟,这可不是小事,都是违规犯忌的事,全靠野口站长撑着。要是出了事,你得替站长兜着!”

  宝臣心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别人干就没事,凭啥我干就出事?嘴上起誓发愿:“放心吧大哥,你还信不过我吗?嘿嘿……来,我再敬哥一杯!”

   

  

继续阅读:第四章 芝麻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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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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