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三面环绕,把东北围成一块朝南开口的风水宝地。东北平原的黑土地,抓一把能攥出油来。别的不说,单说松花江流域,绝对是物产丰厚,森林河湖、农田沃野、金石煤铁、水陆珍奇,谁见了都眼红。当年老毛子和小日本相中了这块金疙瘩,在这片土地上你争我夺地打了几十年,为了方便划分势力范围,顺手把松花江改了个名,叫“第二松花江”,这一看就是二傻子的主意。从最早的粟沫水、鸭子河、混同江、松阿里乌拉,到最后的松花江,甭管叫啥,就是有上游有下游的大江大河,是个人都能看明白。这两货给改成了“第一”、“第二”,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现在是满州国,政府的公文上还叫“第二松花江”。可是老百姓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闭嘴,就是松花江,简单又顺口。
盛夏时节,雨量充裕,江水暴涨。宝臣平时爱走的那条江堤土路已经快淹到堤面了。不过没关系,从土城子老街往江东去,有更平坦的官道,只是稍远一点。现在宝臣骑上洋车了,从哪条路走都是脚不沾地,风风光光。他现在浑身是劲头,屁股一挨洋车,蹬起来就是一阵风,边蹬边唱拉场戏,不是《大西厢》,就是《马前泼水》。赶上刮风下雨,道上没人的时候,他唱得更响亮,唱得龙潭山花红柳绿,唱得松花江水清见底。
那辆樱花牌黑漆洋车,车圈辐条都是电镀的,天天让玉霜擦得锃明瓦亮,直晃眼睛。她爱看自家男人穿着板板整整的铁路制服,戴着大檐帽,骑着大洋车,在老街上招摇过市,引来一片艳羡。男人当上了龙潭车站的巡线员,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虽然晚上依旧不能上马征战,但是外人不知道。作媳妇的,只管尽心伺候就是了。
玉霜只看到表面,宝臣却了解内情。这巡线员,虽然也是普通的满铁职员,却比扳道工、站务员、机修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铁路制服胸前的满铁徽章下面,加缝了一块红布,上面用黄线绣着日语的“巡检の证”。就这么块破布,给个班长都不换。虽然全年无休,却能随意串班,有事跟线路课长知会一声,由另外两个巡线员来替补一下,大不了当月工钱扣个一毛两毛。宝臣舍不得休班,倒不单是怕扣工钱,他主要是舍不得囤货、摸行情的机会。商机转瞬即逝啊!他头天晚上,先把自家杂货摊上的缺货和附近商铺求他稍带的货写下来。第二天一早,他揣上货单,骑车从土城子出发,沿官道向东,过密哈站木拱桥,再折向南,转眼就到龙潭车站。如果有事,就进站舍,不去线路课,而是去站务课长办公室,听许课长把交办的事吩咐一遍再出来。如果没事,就直奔旱江桥。靠着兜里揣着野口站长给办的通行证,上面盖着宪兵队和关东军驻吉林司令部的两颗朱红大印,上桥给守桥的日本兵出示一下就能顺利通过。宝臣会来事,隔几天给日本兵扔下一瓶烧酒、半斤酱卤干豆腐啥的,哄得日本兵眉开眼笑,一门“哟西”,没出半个月就混熟了,再见到宝臣,通行证也不看,直接开门放行。当然了,给日本兵的那点东西,和宝臣夹带的私货相比,可是小巫见大巫。
过了旱江桥,沿着铁道一路向西,穿过三里多的庄稼地,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城里的火车站。不用进站,直接左拐,顺着胡同,五分钟,骑到朝阳门外的东关商埠。
围着几个修筑城墙时取土烧砖留下的大坑,矗立着好几十栋二层三层的楼房,银行钱庄、商号洋行、货栈店铺、工厂作坊、烟馆妓院、影院浴池、医院学校,应有尽有,大多都是日本人开设的买卖。临街的楼上都会伸出各式各样的广告牌子,汉字日文的都有,有的广告牌上还有一串串通电的灯泡,到了晚上,一闪一闪的,离老远就能看见。尤其是圈楼一带,更是繁华新潮,洋味十足。不象老城里的河南街、牛马行一带,临街的买卖人家都是中式的平房,为了让人看到,门前都立着一根幌杆,杆顶挂着本店的幌旗。天一黑,十家倒有八家买卖关门打烊,没有夜猫子撒欢的地方。
面对东关商埠这花花世界,宝臣如鱼得水,大肆淘登,每次都把车货架上的两个牛皮工具袋和两个帆布褡裢塞的满满登登。给自家杂货摊和邻居商铺进的洋蜡洋火洋布头、香水口红雪花膏、香皂肥皂小镜子、剪刀酒杯铝水壶;给许良贵捎的烟卷、西药、军衣军鞋;有时还给站里的工友带点水果、点心、茶叶啥的。把账目一笔一笔地记好了,顺便再问一遍山货、皮毛、中药的行市。
转悠到肚子叫唤,远远地瞭一眼吉林火车站钟楼上的时钟,一般都在下午两点多,找家路边摊,简单吃一口中午饭,再带着货物原路返回。过了旱江桥,留下点烟酒,就直接回家,从经过车站大门也不停留。回到土城子老街,先在自家院里卸下一部分货物,把替人稍带的货给各家商铺送去,把本钱收回来,再把问好的行市跟各家掌柜的通报一遍,再回家。
至于到江密峰那段线路,隔四、五天走一趟,路途稍远,要在当地或者在半路上的唐房车站借宿一晚,然后装满当地的山货,再回土城子。转天再到线路课,填报本周的巡线日志,等线路课长签字盖章,工线就算得了。
遇上狂风暴雨,宝臣就钻进线路课,跟那两个巡线员唠闲嗑,喝茶水,随时听候调遣。一般也没啥事找他们仨个。一直听站舍里的钟声响过五下,再随白班的工友一起下工回家。每逢这时候,只要见面,就要捎上许课长的挂名大舅子金三拐,过了木拱桥,把他送回家,才能回土城子。宝臣厌烦金三拐,有时就故意拖延到很晚才走,等拐子坐上别人的洋车,宝臣再出来。
回到家,宝臣会先脱下制服,板板正正地用衣撑挂在墙上,再换上家常衣服洗漱。陪儿子玩闹的工夫,玉霜就把晚饭做好了。吃过饭,玉霜把一天的账目拿给宝臣看。宝臣看过账目,再把自家杂货摊上的缺货和附近商铺求他稍带的货在纸上写下来。弄完这些,两口子再上炕睡觉。睡觉前,玉霜把窗户门都挡严实了,吹熄了油灯,打开车站发的手电筒,把一沓一沓的票子数过一遍,再装进钱匣子,又夸奖宝臣有本事,再不提他小和尚不抬头的事。宝臣的身体不必着急了,搂钱的冲动却越来越急,梦里都盼着快点天亮,他好再走一趟城里。只恨时间来不及,一天只能跑一趟。
线路课长知道宝臣和野口站长、许课长的关系,从来不过问线路情况,只要宝臣填报巡线日志,他当场就签批,名章一盖。晚几天不填报,他也不追问。线路上一般都是平安无事。偶尔发现小毛病,工具袋里的扳手和锤子就解决。解决不了的大故障,就报给线路课长;线路课长签批以后,宝臣再拿着日志上楼,上报给主管线路的副站长;副站长签字过后,填一张派修单子,宝臣再拿着单子,找机务课长,领着派出的工人去修理。宝臣承蒙照顾,自然记在心里,线路课长不吸烟,宝臣就隔两月奉上一坛陈年高梁烧。
野口站长也从不过问宝臣的工作,宝臣的上供他也会照单全收,除了好酒好茶,其余那些糖果、土产、围巾、花布之类的东西,都让宝臣直接送到崔顺姬那里去。宝臣自忖:这些见不得人的事能让我来办,说明野口站长拿我当自己人了,不说是心腹,起码也是放心的人!
宝臣第一次在旱江桥头,敲开一户独门独院,是一个老妈子开的门,后来知道叫于婶。宝臣见到站在院子里已经显怀的崔顺姬,抬手比划一下,算是打个招呼,再跟于婶交待一声,放下东西就走。小崔也是叫过一声“师哥”就转身进屋。几次之后,跟于婶能“天热”、“受累”地唠两句。但是小崔仍旧是打过招呼就进屋,从不跟宝臣多说一句话。
野口站长还经常让宝臣给别人稍东西,有时是一封信,有时是一包钱,虽然印着“满铁”标志的纸袋上有漆封,但是根本不用打开,隔着一层牛皮纸用手一捏就能捏出是什么。但是宝臣从来不打听,也不查看,野口站长说一句,宝臣跟着“哈依”一句,野口站长说完,宝臣重重地“哈依”一声,然后拿着东西,倒着退出办公室,准时准点地送到指定的人手里。这些指定的人都是大人物,宝臣借着跑腿学舌的机会,都见到了真人。比如城里吉林宪兵司令部的秋山队长,吉林警务处的景大处长,日满会馆的武藤社长。但是这些大人物不会跟宝臣交谈,更谈不上攀交情,宝臣也不敢拿这些人出去吹牛。一般都是骑车到了衙门口,先给门卫看到通行证,把洋车放在门房,拿着东西步行找到办公室,敲开门,说明自己受龙潭车站野口站长的差遣,把东西奉上,然后在一边低头候着。对方如果“嗯”一声,说“知道了”,宝臣回身就走。如果对方交待口信,宝臣就记住喽,回来跟野口站长一五一十地学一遍,仗着能听懂日语,从来没耽误过事,让野口站长非常满意。
也有能说上话的,比如龙潭站前久保洋行的多门社长,现在见面都跟宝臣用日语打招呼了。铁路警护队的王巡长,也跟宝臣搭上了话,还让宝臣叫他“大哥”,好象忘了去年冬天收了韩家的钱,却让宝臣在江北警署里熬了七天的事。
宝臣知道,这些人物对他这么客气,主要是看野口站长的面子。野口站长虽然长相砢碜点,做事也有点脏心烂肺,可是对宝臣有恩啊!不妨让老娘韩曲氏去北山赶庙会的时候,替野口站长许个愿,许他千年王八万年龟,把干缺德事折损的阳寿补回来一点……
赚了钱,又见了世面,宝臣上工更加勤快,起早贪黑也不觉得累。街坊邻居看他天天穿着铁路制服,戴着大檐帽,骑着洋车,大模大样地给家里的杂货摊上货,有时还替别家货栈把收到的山货拿到城里卖个高价,都不约而同地来跟他套近乎,要么打听点市面行情,要么打听个新鲜事。宝臣也懂事,也会套词,碰到谁都能唠扯唠扯,感觉抢了哪家的生意,就主动前去帮人家进两次货,或者透露一点货物的行情,绝不吃独食,大家面上都过得去。
韩家杂货摊上的货走得越来越快,好些货品连老街上的正经店铺都没有,韩家的杂货摊已经卖断了货。当然钱赚的也比以前多了。三个月的工夫,把去年治伤养病的钱都赚回来了,韩凤阁还换了一只白铜的水烟袋和一袋子漂河的关东烟;韩曲氏买了一对细细的金耳环,平时又舍不得戴,念叨将来给孙媳妇留着;玉霜置办了一套日本的头油、胭脂加唇膏,美得天天照镜子;宝臣给自己淘登了一只万国牌二手怀表,拴在制服扣眼上,亮晶晶的表链子在胸前晃来晃去;上秋以后,宝臣偷偷拎回半袋大米。怕邻居闻到味,一直等到过了八月节,天冷门窗都关上了,玉霜才偷着焖了一锅大米饭,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赶快刷锅洗碗,又警告继宗不能到外面乱说,再招来警察,“经济犯”的罪名,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让警察折腾一回,犯不上。
宝臣眼瞅着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回想起去年冬天在警署里挨揍,想起养伤治病的时候一家子愁眉苦脸,想起胯下至今未见起色的小兄弟,想起今年天春到外踅摸差事的窘境,不由得感谢祖宗,每逢初一十五,就在爹娘那屋的祖宗牌位前,烧香上供,不敢怠慢。
感谢祖宗,宝臣也知道糖从哪甜、醋打哪酸。如果不是许良贵当初让他说服崔顺姬,他不会重回车站,也不可能靠上野口站长,更不会这么快混成巡线员。按命相来说,他属鼠,许良贵属牛,命里相合呀!尤其看到许良贵今非昔比,整个龙潭车站,除了野口站长,就属许良贵有面子,两个副站长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宝臣更是捧着热脸往上贴,隔三差五的,总要揣几包烟卷,或者拎两瓶烧酒送到许良贵的办公室。还抽空找他喝酒。许良贵最好的一是耍钱,二是逛窑子。可是宝臣从来不赌,逛窑子开销又太大,加之不足与外人道的绵软之症,就只能请许良贵干巴楞喝。许良贵也不计较,想喝花酒了,就把瘦小风骚的金寡妇带着,一边跟宝臣喝酒划拳,一边跟金寡妇插科打诨、交杯喂嘴,惹得宝臣心火上升,只恨裆下不争气!即便这样,宝臣也领情。许良贵能赏脸来喝酒,就算给面子了!
*** *** ***
人一忙起来,就忘了累;心情一好,就感觉时间过的飞快。立冬之后没几天,松花江就封冻了,只是冰层还不够厚实,暂时没有车马行人上冰。为了骑车压风御寒,宝臣在春秋装制服里穿了一件羊皮马夹,又在外面套上制服棉大衣,外加大围脖和棉手闷子。
这天中午,宝臣顶着风雪从城里回来,本想先把车上的货物送到土城子,再回车站找许良贵喝点酒,驱驱寒。可是路过车站的时候,发现车站戒严了,站里站外布满军警宪特,候车厅里的旅客也被撵到了站舍大门外,黑压压一片,站在寒风冷雪中,冻得捂耳朵哈气搓手跺脚。宝臣多了个心眼,车把一拐,拐进了久保洋行的后院,跟门房打个招呼,把洋车和货物先存放在那。他现在经常出入久保洋行,有时是给多门社长送信送东西,偶尔也替多门社长给别人送信送东西。有时临时回车站有事,怕洋车上的私货露馅,就先把洋车和货物寄存在洋行的后院,让洋行的门房帮忙看着,他回车站办完事,再去取回来。
宝臣空着手从洋行后院出来,隔着官道观察了一会儿,没发现站舍里有啥激烈的活动,就踱着方步进了车舍。门口拿枪的日本宪兵看他穿着铁路的制服大衣,又亮了通行证,就放他进去了。
宝臣直接进了许良贵的办公室,看许良贵叼着烟卷,两脚搭在办公桌上,哼哼着秧歌戏,便从衣兜里掏出两盒金鸡牌香烟递过去:“大哥,这是唱哪出啊?”
许良贵收起香烟,挑起一条眉毛,问:“小韩子,别装了,我早知道你是抗联,今天你是跑不了了!”
宝臣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壳郎了,他一点都没慌,笑嘻嘻地说:“大哥,趁着军警还没撤,你现在去告发我,得点赏钱,咱哥俩多喝几顿酒……”
许良贵哈哈一笑:“操,还吓唬不住你了……”
“嘿嘿,我是个啥玩意,大哥最清楚。那我用不用过去,让他们查查?”
“不用。这帮玩意儿中午就来了,站里的人挨个查证,还把我叫去好一顿盘问,现在还跟野口站长核实呢,估计快完事了。”
“真是抓抗联啊?咱这哪有抗联啊?”
“瞎折腾呗!前两天宪兵队在哈尔滨破获了一个抗联的交通站,抓住一个情报员,说要押到新京公审,不成想昨天在火车上差点被劫了!人是没劫成,来抢人的反满抗日分子也被当场击毙了。结果从他身上搜出两张车票,一张是新京到哈尔滨的,一张是龙潭站联运到新京的。时间一对照,是从龙潭站上的车,估计到哈尔滨就没出车站,直接混进了押送人犯的那趟车。这不,查了一下午了……能查出个屁呀!人家买票坐车,咱能看出来谁是反满抗日分子啊?脑门上也不贴贴儿……”
“就是,咱们站里这帮人,谁有那个胆啊……”宝臣附和了两句,突然想到师父,不由小声说:“也别说,这抗联有时候也看不出来……”
许良贵感叹一句:“这世道,谁能看透谁呀?”又盯着宝臣说:“小韩子,你可把住秤砣,别哪天偷摸投了抗联,掉了脚,再把我连累了!”
宝臣呵呵一笑:“抗联能要我这样的?我拿刀杀鸡都不敢,别说拿枪杀人了。再说了,当抗联多憋屈呀,满州国也围困,关东军也追剿,图稀个啥?我真有那个胆儿,我上山当胡子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多痛快!快活够了,还能招安……”说到这,又想起孙占武,泄气地说:“还是拉倒吧,我可没我大师哥那两下子……”
许良贵突然来了精神,探过身子,嘎巴着眼睛问宝臣:“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大师哥,现在可了不得了!”
宝臣没明白:“啥了不得?他不是秋后问斩吗?现在脑袋瓜子都搬家了吧?”
“呵呵,脑袋没掉,脑袋上还戴了乌纱帽!”
“啊!?他不是杀过日本人吗?还咬了野口站长……咋的,白咬了?”
“这孙占武也算条汉子,铁丝穿了琵琶骨,也没说一句软乎话!本来要押到新京枪毙,后来听说是为了绺子里的几个兄弟,归顺了满州建国军,现在当上中队长了!”
“你不是说,又反水了吗?”
“那是之前,人家现在又反回来了,不行啊?”
“嘿——水泊梁山招安,也没这么反来反去的呀?政府也信?”
许良贵用两根手指头敲了敲桌子:“当然信啊!人家造反为啥?反水又为啥?高官厚䘵啊!兄弟,钱够数了,想咋反就咋反!这人哪,就得识时务。同样是造反,你看人家孙占武,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回过头照样当官;你再看看那个抗联交通员,非得咬牙挺着,喊着要什么主义,那玩意能当钱花?不识时务,下场可就惨喽,这回到新京公审就是做做样子,完事还要送回哈尔滨,剥皮抽筋,点天灯,炸人油!”
宝臣半信半疑:“哈尔滨还有这地方?炸人油?卖钱?谁敢买啊!”
“卖什么钱,人家要做实验!我告诉你,这可是军事机密,你可别往外说!”
宝臣不懂啥叫“做实验”,但是他知道日本人专门精通各种折磨人的招。就说吉林城里的宪兵队吧,一般人进去,几套刑具过一遍,没有不服软的,所以谁提起师父李大烟袋,都得伸出大拇哥,叫一声“硬骨头”!宝臣没进过宪兵队,但是想起在江北警署的刑讯室,现在还有点肝颤,他叨咕着:“我跟谁说去?老百姓听到‘军事机密’这几个字都哆嗦……我就纳闷,这些抗联,点天灯都不怕,不是犯虎吗?”
许良贵说:“可不咋的,啥时候都有愣头青。这年头,犯虎真能掉脑袋啊!”
“就是,别人咱管不着,咱哥俩不犯虎就行……”
“你小子,都掉钱眼里了,哪有工夫犯虎……对了,你就不想跟你这位大师哥攀个亲戚?那可是大军官,让他帮衬帮衬你!”
“可拉倒吧,那不是个消停且,说不定哪天再反水了,把我连累了,小命都得搭上……他不来找我报仇,我就谢天谢地了!”
许良贵哈哈大笑:“小韩子,你真是个人精!”
“精也精不过大哥……晚上没事喝点?”
“行,等外头那帮玩意撤了,咱哥俩喝点去!”
宝臣是个人精,也是个消停且,抗联、胡子,他谁都不敢招惹,也不想跟他们有瓜葛,他只想赚钱。这几天他盘算着,等松花江再冻上几天,老百姓就能在江面上走动了,他骑洋车过铁桥的优势就没那么大了。好在进货渠道都已经铺好了,拿货的底价,比普通商户低一些,还是能赚一点。而且他夹带的私货居多,一般的货栈里没货,老百姓只能到他家的杂货摊上买,东张西望地谈好了价,随玉霜到院里拿货交钱,再偷偷摸摸地快速离开,事后两不相认。这一块赚的才是大头。细算起来,这小半年,车站发的薪水,请许良贵喝酒都不够;可是倒腾货赚的钱,是工钱的十倍都不止!宝臣盘算着,再这么干上一年,如果没有太大的花销,到年底,就能爿下一间杂货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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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封冻以后,冰面上能走人了,江北江东的老百姓,缺啥不急用的东西,图稀省几个小钱,就不在江北买了,而是走过江,进城里买。虽然走得远,累得呼呼气喘,但是老百姓的腿脚不值钱,进一趟城,还能见见世面呢。这对宝臣家杂货摊的生意有点影响,但是不算大,无非是洋车后座上的褡裢瘪了一些,玉霜晚上数的钞票薄了一些。
这天晚上,宝臣收工回家。虽然天黑的早,天气又冷,老街上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但是宝臣骑到家门口,还是牛皮哄哄地把车铃按出“哗呤呤”一串脆响。车铃响过,远远地看到自家门前的杂货摊上有个男人正搬着一箱货进了自家院里。玉霜坐在货摊旁,笑嘻嘻地看着。自从宝臣的用洋车给自家供货,家里的摊子增大了一倍,摆摊收摊的时候,玉霜一个人忙不过来,经常要老爹老娘来帮忙。今天多了个男人帮忙,还进了自家院子,应该是熟人。可是看身形,又不是冯教习或者边老六,那是谁呢?
宝臣骑到杂货摊前,还没停稳,玉霜就招呼:“当家的,你猜谁回来了?”
宝臣只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穿着棉衣棉裤,戴着棉帽子,真没看出是谁。
玉霜欣喜地说:“是德子,德子回来了!”
“啊!真是德子?”宝臣也是一惊,德子年初说是去新京讨生活,一年不到就回来了,是发财了?还是回来看看福寿爷?德子如果知道我和许良贵做扣把崔顺姬推给了野口站长,现在都快生孩子了,不会跟我翻脸吧?又一想,不对。崔顺姬现在是心甘情愿地跟野口站长过上日子了,全家都跟着沾了光,之前那些背地里的事,她也说不出口了。许良贵更不会说出去。皆大欢喜了,谁也不能再提了。
玉霜说:“可不,德子出息了,带回个洋媳妇!”
“啥?”宝臣又是一惊。德子是财神爷甩袖子——嘣子皆无。拿什么娶媳妇?还是个洋媳妇,难道这小子发财了?不过他娶上媳妇,就不会再惦记崔顺姬了,这倒是好事。
正琢磨着,德子从院子里出来了,一见宝臣,惊喜地叫一声:“师哥!”扑过来一抱,转了一圈,松开,一边拍打宝臣身上的铁路制服,一边说:“听嫂子说了,你现在鸟枪换炮了,都骑上洋车了!”
宝臣笑呵呵地说:“全是祖上积德。你咋回来了?还娶上媳妇了,发达了这是!”这话现在说出来,纯属客套了。宝臣一眼就看出来了,德子一身打扮水裆尿裤的,棉袄棉裤补丁摞补丁,脚上的棉靰鞡都踩堆跟了,鞋窠里的乌拉草都露出了一绺,棉帽子也是油渍麻花的,想来混的不咋样。不过性子倒是没咋变,还象以前那么跳马钻猴的。
德子说:“师哥呀,你可别埋汰我了!我这都啥样了?捡个媳妇,也是个白吃饱,啥也不会干。这不,听说师哥你混好了,上你这找饭辙来了。”
“我能有啥能耐,先进屋吧!”宝臣一手推着洋车,拉着德子进院。
德子说:“等一会儿,我帮嫂子收拾完了再进去。我媳妇在屋里给老爷子请安呢!你先进去看看,一会儿收拾完,咱哥俩再细说!”
宝臣心说:真是倒驴不倒架,都混成这德性了,还讲究旗人的老规矩,装什么大户人家,还“请安”。
宝臣推车进院子,在南墙根下的雨棚里放好洋车。儿子继宗身后跟着冯、边两家的孩子,从东屋跑出来迎接,手里拿着一块锡纸包的糖,吃的满嘴确黑,说:“爹,洋婶给的,老好吃了!”宝臣识货,一看就是俄国的巧克力,可不是便宜东西。心里嘀咕:小崽子倒会起名,还“洋婶”。不过这“洋婶”出手真是大方。叮嘱继宗:“别自己吃,给哥们分点!”
宝臣让孩子们一边玩去,自己进了东屋。一进屋,就见炕沿上坐着一个穿着中式棉袍的女人,背对着门,盘着一头棕黄色的卷曲长发,正跟坐在炕上的爹妈唠嗑。冯、边两家的媳妇站在一旁盯着女人紧着看。那女人听到门响,回过头一照面,宝臣也觉着新鲜,以前也看过西洋女人,但是这么近距离的细看,还是第一次。脸色煞白,布满雀斑,五官棱角分明,大鼻子,深眼窝,眼珠是灰绿色的,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两颗小暴牙,脸上细褶也一道跟一道地擀出来,看样子比德子大十岁都不止,明显就是个大嫂啊!
韩凤阁对宝臣说:“来,看看德子的洋媳妇。”
宝臣觉着爹从来不这么说话,有点不礼貌,正诧异地看着爹。那个洋大嫂已经站起来,看身高,跟宝臣不相上下,身形却比宝臣还要丰腴粗壮,能把德子装下。
洋大嫂用汉语说:“师哥你好!”说完张开双臂,上前一步,将宝臣一把抱住,贴了个脸。
就这一瞬间,宝臣闻到一股腊八蒜味,感受到洋大嫂的身子软软的,抱了个暖和,裤裆里竟然扑棱一下,那种久违的准备提枪上马的滋味随着心跳“扑通扑通”地涌出来,多亏了有大棉裤包着,还不至于出丑。宝臣一时心中纷乱,一阵欣喜一阵惊奇,一阵羞愧一阵烦躁,木木地让洋大嫂抱了一下,等她一松开,用手蹭了蹭脸,自语道:“这是啥礼节……”把一旁的爹娘和两个邻居家的媳妇逗得嘻嘻哈哈大笑。
洋大嫂不以为忤,爽快地说:“我叫维佳,我是老毛子,我是郎友德的媳妇儿。”这三句话,为了咬字,说的一字一顿,磕磕绊绊,带着洋味,也带着潮不登的味,一屋的人又是一阵哄笑。
宝臣看着炕上放着两瓶白酒、两盒点心和一大包糖果,客气地说:“到这跟到家一样,还让你破费……”
洋大嫂维佳也学着客气:“大家破费,大家破费……”宝臣听的一愣,这是啥话?一屋的人都笑的不行了。
韩凤阁笑着接茬:“这个洋媳妇,说话不着调,你不用跟她客气!”
宝臣这才明白,看来爹娘已经领教了洋大嫂说话对不上中国人的脑筋,所以跟她也不用讲究啥待客之道。
维佳嘻嘻笑着说:“我能听懂,我很着调……”
韩曲氏笑得哏哏的:“是是,你着调你着调……”又吩咐宝臣:“先别唠了,赶紧换衣服洗手,让你媳妇赶紧回来做饭,焖大米饭,炒两菜,你爷俩跟德子喝点!”
维佳一听,又说:“我是媳妇,我去做饭!”嗨,这嗑唠的,听着这个别扭!屋里人再来一阵哄堂大笑。维佳陪着大伙傻笑一阵,就进了厨房。
两家邻居的媳妇一听要吃饭,就推说自家做好饭了,争着回家去传闲话了。继宗也跟邻居孩子显摆完了,回来又去东屋,扑向维佳拿来的那些糖果。
这时,院外的杂货摊也收拾完了,玉霜和德子进屋洗手。
维佳操起一把勺子,问:“今天吃什么菜?”玉霜笑着把勺子接过来,说:“你快放下吧,哪能让客人做饭呢!进屋唠嗑去吧!”
德子说:“嫂子,她说话都费劲,唠什么嗑。她也不懂这些礼节,你就让她跟着整吧……”
随后维佳和玉霜在厨房里忙乎,德子跟宝臣都进了西屋。
师兄弟俩脱鞋往炕上一坐,宝臣的裤裆里才消停下来。他掏出一盒洋烟卷,递给德子一根,又划着洋火给德子点着。
德子狠吸了一口,羡慕地说:“行啊师哥,抽上洋烟了!”
宝臣点着自己的烟卷,吸了一口,问:“你去新京,没找到差事?”
德子说:“去什么新京,那是骗我玛法的。我跟朋友去了哈尔滨,本来想撂地卖点大力丸啥的,可是大码头欺生,没办法,就扛活拉车吃劳金,我这小体格,没干几天就累趴下了;又到饭店里跑堂,遇上维佳,她也在饭店里端盘子伺候人,我俩都是没着没落的苦命人,就凑和过了。想着我玛法岁数大了,还没人养老送终,这不就回来了。”
宝臣吸着烟,试探着问:“你在外头娶了媳妇,就没想过小崔?她还找过你呢。”
德子叹了口气:“听我玛法说了。我俩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当初她要是能嫁给我,我也不至于去哈尔滨。”
宝臣就安慰:“你现在也挺好,娶了媳妇,也长了一岁,也该收收心了。”想想又说:“这个洋媳妇是挺招笑的,可是过日子不能光顾笑啊!她比你大不少吧?”
德子说:“也没大多少,八岁,毛子女人人显老……”
“八岁,今年三十挂零,也算行,还能生养。”
“生养啥呀,就因为不能生孩子,没人要,才跟了我。”
宝臣听着心里一酸:“你这是找个妈呀!以后老了怎么办?”德子不以为然:“我生来命薄,能不能活到老都不一定呢,不敢想那么多。只想眼下能吃饱就行。师哥,你得帮我呀!”
宝臣掐灭了烟头,郑重地说:“放心,咱俩是从小玩到大的师兄弟,跟亲兄弟也不差啥,能帮我指定帮!”突然想起大师哥,问德子:“你不知道吧,咱的大师哥回来了!”
“是叫孙占武吧?我听师父说过。咱们都没见过呀,你咋知道的?”
“这事巧了,说起来,我当上这个巡线员,还要感谢他呢!”宝臣把那次巧遇的过程简单说了一遍,又嘱咐德子:“这个师哥跟咱俩没过码,弄不好还记我的仇呢,咱是靠不上他了!”
“咱不认识他,靠也靠不上。我就跟着师哥你了,你求求野口站长,再给我也弄套制服!不当扳道工也行,干什么活都行。”
“我这身份,可不敢跟野口站长提这事。我去问问许课长。对了,你知道许良贵吧?就是许老鬼,原来在南货场看大门的那个弯弓子。”
“有这么个人,咋的,他现在当课长了?”
宝臣又把许良贵的事说了一遍。
德子说:“我这一年没在家,出了这么多事!管他是谁呢,师哥,你就跟他说说,我就看好铁路这一行,起码饿不死。”
“行,我明天就跟他说。”
师兄弟俩唠着嗑,外屋地两个媳妇的饭菜也做好了。叫过老人和孩子,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继宗吃了不少糖果,已经不饿了,夹了几口菜就又钻出去跟邻居显摆去了。剩下韩曲氏和玉霜,一边吃饭一边逗维佳说话。维佳中国话说的不利索,却越说越来劲,逗得韩家婆媳俩笑出了眼泪。
三个男人喝着酒,说着这一年来的世事变迁。宝臣吃着喝着唠着,还忍不住搭两眼维佳,感觉这个洋大嫂真是挺勾人!而维佳也是自来熟,也不懂中国人的规矩,刚跟那婆媳俩笑过,转头就听男人们讲述吉林城内外的诸多故事,听到不明白的地方,插嘴就问。气得德子直骂:“不说话能憋死你不?吃饭堵不住嘴!”维佳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郎先生,不要生气,我是你的媳妇,你要爱我!”把德子气的呲牙咧嘴,都想踹她一脚。却把韩家老小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传出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