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工,宝臣没急着去巡线上货,而是先去了许良贵的办公室。
宝臣把德子的事一说。许良贵却说:“兄弟,按理说,你张嘴了,大哥不能卷你面子。德子我也认识,也算站里的老人。可是现在这事真办不了!”
宝臣对许良贵说的话,一向不敢全信,就说:“办事得用钱,这我懂。德子出去一趟,混的丢盔卸甲的,还领回来个洋媳妇……”
许良贵一惊:“啥玩意?德子娶媳妇了?还是洋媳妇!”
宝臣解释:“一个毛子老娘们,都能当他妈了,象个傻大姐似的,没人要的货,德子不嫌馊,从哈尔滨捡回来的。”
“哦,”许良贵吊起一条眉毛又放下。
宝臣接着说:“德子自己都没饭辙,又添个媳妇。真是没招了,才来求我。我这当师哥的,倒是能替他拿两个,太多了我也没有……”
许良贵打断话头:“兄弟,咱哥俩不用提钱……实话跟你说吧,上次宪兵队来站里一顿搜查,事还没完呢!我听那意思,这回事大了!那个抗联的情报员既然有同伙来救,说明是条大鱼。这回弄到新京,一顿好吃好喝好招待,还真归顺政府了,还封了官。这可真是人怕敬、鬼怕送啊!早上野口站长刚来吩咐过,过些日子,这位新官很快要送回哈尔滨上任。这回宪兵队下了死命令,一个月之内,满铁内部人员一律停止招录调动!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往外说!”
宝臣心里直叫点儿背,忙说:“我明白,又是军事机密。”
许良贵认真地说:“对呀,不想摊事,嘴上就加把锁!”
宝臣这才信了,盘算了一下:一个月以后,就要过年了,年前求人办事,不好碰头,礼数还重,只能过了正月再说了。凭韩家现在的条件,帮衬师弟两个月,倒也没问题。主要是师弟两口子手脚勤快麻利,干活不用支使。反正进货出货的路子都铺好了,先让德子在土城子送货收账,让省得自己骑洋车挨家跑,磨得大腿里子都出茧子了,上工巡线进货都没劲了。让维佳帮着摆摊收摊,让玉霜也享受一下东家少奶奶的滋味。不提工钱,只供三顿饭,这大年根上,上哪都不好找饭碗,那两口子肯定能同意。就跟许良贵敲定:“那就等过了正月,我再领德子过来,我给他担保!到时候,就指望大哥了!”
许良贵又吊起眉毛:“年后的事,到时候再说。不过兄弟,大哥可提醒你,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德子在外面干过什么,你知道吗?他跟你说是跑堂的伙计,是不是真的?你跟你师父背了一回黑锅,还不长记性?”
宝臣心里一震,德子脑瓜活泛,人也机灵,撒谎撂屁是家常便饭呀!不由警醒:“大哥说的在理!可是我看德子造的批儿片儿的,给我儿子买几块糖,兜里就空了。我这当师哥的,看着他们两口子有上顿没下顿,心里不得劲啊!”
许良贵嘿嘿一笑:“你是把小崔撺掇跑了,心里过意不去吧……”
宝臣心说:还不是跟你干的缺德事。嘴上说:“事都过去了……人家小崔现在过的滋润着呢,咱哥俩算积德了。”
许良贵又正经起来:“现在小崔生了孩子,你可不能漏风!野口站长的日本媳妇,娘家势力大,野口站长都不敢惹乎,全仗着她听不懂中国话。要是让她知道了,小崔母子的命都保不住!”
宝臣自然知道利害:“放心吧大哥,兄弟我嘴严着呢!”
晚上下工,宝臣又带着满满的货物骑车回到土城子。在家门口,看到德子在守着杂货摊,摊子前面不少顾客在讲价买东西。宝臣心说:冲这样,赶着年前货多,让这两口子帮着忙乎忙乎,还真行。他招呼一声,先把洋车推进院里。
德子赶忙跟进来,朝屋里喊了两声:“维佳,维佳,快出来!看摊去!我帮师哥卸货。”
维佳从屋里跑出来,也不知道干啥活呢,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跑出院子。
宝臣对德子说:“你让她把手擦干净再去呀,风冷,别膻了手。”
德子一边卸下车上的货物,一边说:“没事,她没那么娇贵。”
宝臣等德子卸下两个大邮袋,让他拎进屋里,自己也跟着进了屋。看玉霜在西屋的炕上坐着嗑瓜子,看两人进屋,招呼一声,也没动窝,还真拿自己当东家少奶奶了。等德子放好邮袋,宝臣把他拉到院里,小声说:“我跟许课长说了。赶的不巧,现在站里出了事,你的事,得先缓缓。”
德子忙问:“咋回事啊?使点钱也不行?我现在身上钱不多,要不师哥先借我两个……”
“哎呀,兄弟啊,不是钱的事……跟你实说了吧,刚入冬的时候,在哈尔滨抓住一个反满抗日分子,想送到新京受审,结果在火车上被劫了,人没劫走,劫车的同党被击毙了。在死人兜里搜出两张车票,证明是从咱们龙潭站买票上车到新京的。这宪兵队就把站里的人员挨个查呀!”
德子急了:“这事,跟我进站上工有啥关系?”
宝臣无奈,只能透露一点:“你听我说呀!今天早上许课长接到通知,军事秘密,你可不能外传啊!前一阵抓的那个反满抗日分子,归顺了政府,还升了官,这几天就要送回哈尔滨上任。省里怕再出事,要求满铁内部一个月内,一律停止招录新人,内部调动都不行……这事让咱赶上了,师哥也没招啊!”
德子丧气地说:“操,真他妈倒霉……行了,那我就再饿一个月!”
宝臣财大气粗地说:“这是什么话,有师哥在,能让你饿着?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从明个儿起,你们两口子先来帮我看摊子,送货收账、摆摊收摊啥的,师哥这个摊子小,没工钱,供你三顿饭没问题!等过了年,咱再想辙。”
德子激动地抓住宝臣的胳膊:“师哥,啥也不说了,我就跟你干了。放心,我们两口子利手利脚的,绝不拖累师哥。”
宝臣大度地说:“这嗑又唠远了。一会儿收拾完了,别着急回去,让你嫂子炒两菜,咱哥俩再喝点!”
德子却说:“今天真不行,我玛法这两天喘得吓人,象拉风箱似的,都下不了炕了。维佳天天就知道跟着我,也不会照顾老人。我要不是等你回来,早就回去照看玛法了。我现在就得回去,一会儿让维佳收摊吧……”
宝臣问:“这一入冬,就没看着福寿爷,身子骨沉了?”
德子照实说:“我看要够呛了。我一年不在家,他啥事没有,我这一回来,他反倒不行了!”
宝臣叹一口气:“你也别上火,谁都有这时候。那我就不留你了,让维佳跟你一块走吧,我跟你嫂子收摊。你俩回去好好照看老爷子,七十多岁了,有事告诉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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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人,真是不经叨咕。老福寿在江边的小偏厦子里喘了三天就断气了。因为没地场停灵,德子就想赶快发送了事,可是几个乌拉街来的旗人老亲非说老福寿是萨满,又是在冬季,最少要停灵七天,还纷纷出钱,给置办寿衣、孝衫和哭九场的香烛、酒食、纸活,延请报庙先生,买了果松的鞑子荷包。按理说,大车店西南角的红布招魂幡一竖,亲朋故旧就应该到场了。可是这年头人情凉薄,从前受过老福寿恩惠的,没几家来吊孝的。韩凤阁和宝臣来吊唁的时候,只看到德子和维佳两个人,躲在灵棚里守灵,冻得鼻涕拉瞎的。强劲的寒风吹得灵棚“呼拉拉”直响,灵棚外的雪地上,印迹清晰,来磕头的人没几个。
七天一过,到了报庙先生选的单日子,一头派人到乌拉街老坟茔地去打井子,一头雇人抬荷包起灵。凛冽的寒风中,吹喇叭、撒纸钱,雇好马车一直送到乌拉街老坟。这一套出殡入殓,看似繁琐,其实按照萨满的葬仪,绝对是缺礼数。只因老福寿没钱,大伙帮忙也没法圆全,只能心到神知,意思到了就行。
谁成想,正日子当天,德子却找不到了。维佳一个毛子娘们,啥都不懂,说话还费劲,急的团团转,麻爪子了,多亏了玉霜从头到尾帮衬着。宝臣舍了一天巡线倒腾货的机会,帮着跟抬荷包、赶马车、打井子的伙计交涉算账。可是毕竟少了孝子,扛灵幡之类的很多仪式没人替,几个老亲一气之下,把诸多环节直接省略了,倒是省下不少钱。
丧事草草结束,象闹笑话似的。几个老亲,连那些围观看热闹的,都骂德子不孝!老福寿把他从小养到大,最后却不能送终,更别指望他上坟烧纸!
当天晚上,宝臣看维佳又累又冻,都说不出话了,就和玉霜帮她收尾,又在大车店要了三碗疙瘩汤,热乎乎地吃了。维佳喝完疙瘩汤就打瞌睡了,推了饭碗就要睡觉。宝臣看着老福寿留下的小偏厦子四处漏风,维佳一个人睡在这,真不是那么回事。就跟玉霜说,带维佳回家睡一宿吧,德子不在,维佳别再冻死了。玉霜也是这么想,就让维佳把偏厦子的破门拴好,三个人回了韩家。
当天晚上,宝臣躺在炕上,听着维佳的呼呼酣睡,心里恨德子浪荡得没边没沿,这么大人了,也不知轻重缓急,自家这么大的事,竟然不露脸。
第二天一早,为了躲开维佳,宝臣早早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精神精神,就去了房后的茅房。这死冷的天气,在茅坑拉屎都冻屁股。今天本来应该去江密峰看看,这种天气路基铁轨出现形变很正常,关键是天太冷,破坏分子也不爱出门。所以决定还是进城上货,再看看行市。
吃过早饭,不等宝臣动手,维佳已经把摊子摆上了。这毛子娘们儿干活真是飒头,又快又有劲。
干完活,维佳要回家,玉霜把她拉住:“就在这呆着吧!冷冷呵呵地,回去干啥?等德子回来再说!”
宝臣也说:“德子不着调,你自己可得照顾好自己!”
维佳却说:“好的好的,德子照顾他自己,我照顾我自己。”
这两口子,一对泥像,谁都说不通!宝臣摇摇头,进了东屋。看儿子继宗还赖在被窝里,就脱了外衣,跟儿子挤在一块,又眯了一会儿,昨晚忙到半夜才回家,早上起得又早,真得补一觉。一觉睡到太阳老高,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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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龙潭车站的时候,离老远就看见站房前停了两辆带蓬的军用卡车,还有三辆挎斗摩托,站房内外全都是警察,拎警棍、挎短枪的都有,还有穿军服端长枪的日本宪兵,牵着两条大狼狗,哈哧哈哧吐着舌头。那些顶着寒风看热闹的也被驱散了。这阵势,比上回大多了,肯定是出大事了!宝臣直接一头钻进久保洋行的后院。放好洋车,进了门房,跟门房的伙计一打听,原来宪兵队一大早就封锁了车站。许良贵来的早,和员工们一起被关在站舍里,一律不准外出。野口站长来的晚,慌慌张张地从南边坐着一辆军用挎斗摩托车赶过来,宝臣猜他肯定是头天晚上在崔顺姬那住的,想来是许良贵一看事情紧急,不得已说出了野口站长的行踪,被宪兵用摩托车接过来了。
宝臣一直在洋行门房里坐着,悬着一颗心,倾听着对面车站的动静,活活坐了一天,都忘了饿了。一直等到晚上放工的时候,那些卡车、摩托、军警、狼狗才全撤了。宝臣赶紧推着洋车回到站舍打听情况。
候车厅一个人都没有,宝臣直接敲门进了许良贵的办公室,见许良贵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靠背椅上,嘶嘶哈哈地歪嘴瞪眼,桌上的白手帕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细一看,他脸上一片通红,象被马蜂蜇了似的,都苍起来了!
宝臣惊讶万分:“哎呀大哥,咋整的这是?”
许良贵骂骂咧咧:“操他祖宗的!这帮小日本子!真他妈狠!牙都松了!”
宝臣急忙制止:“小点声啊,大哥!这是宪兵打的?”
许良贵揉了一下脸,嘶拉一声:“兄弟,你是真奸啊!那两个巡线员看天冷没去巡线,跟大伙一块挨的揍!你来这么晚,出去巡线了?”
“我也没去。我一早就来了,看站舍门口那阵势,吓的没敢进来……他们查到我的名了?”
“那还能跑了你?你得感谢野口站长,是他给你打了保票,才没找你!你一会儿去楼上报个平安,别让野口站长惦记。”
“一定一定。野口站长太够意思了,我得好好感谢感谢他老人家……”
“你没进来就对了!这帮玩意,瞎蠓似地一顿搜查,明明啥都没查着,就是打人撒气,你是没看着啊,候车厅里跪了一片,挨个扇嘴巴子……”许良贵说了一半,捂着脸又“哎哟”了一声。
“连你都打?太不给面子了!”
许良贵愤愤地说:“除了野口站长、日本副站长和调度课的日本人,全站就你躲过去了!这帮王八犊子,象他妈疯了似的,打你还不许叫唤,越叫唤越打!人都打昏了,两边架起来接着打!要不是野口站长拦着,非得打死几个!”
宝臣凑近了,细看许良贵通红肿胀的一张脸,通红的皮肤上都泛出了血丝,不禁啧啧喟叹:“这也太狠了!拥护啥呀?”
“还是上次那个反满抗日分子呗,这回让人捅死了!”
“啊?谁干的呀?”
“我哪知道啊……哎呀妈呀,我这牙,好象要掉……”
“那,反满抗日分子死了,跟咱车站有啥关系?”
“死在车上了……哎呀,不说了,嘴疼……”许良贵又开始捂着脸哎哟连声。
宝臣马上说:“走吧大哥,在这叫疼也闹心,不如去喝两盅,兄弟给你压压惊!我先上去感谢野口站长,一会儿就下来,你先准备着。”说完,开门上楼了。
许良贵想了想,起身穿上铁路制服大衣,拿了一盒烟卷,出门到候车厅里等着宝臣。他头晕眼花,脑袋麻木,不想骑洋车了。
密哈站铁路警护队旁边的小饭庄。酒菜上齐了,许良贵却吃喝的不顺当。嘴张大一点就疼,牙一碰也疼,不敢吃菜。干巴楞喝酒,抿进一小口,嘴里破皮的地方脎的一疼,引得他“咝啦”一声。最后酒也不喝了,就跟宝臣讲那个该死的刺客。宝臣陪着他喝了半斤酒,许良贵的脸已经肿的象猪头了,说话都不清楚了,实在坐不住了,撂下酒杯要回家。宝臣赶紧结了账,用洋车驮着他送到密哈站家里,交给金寡妇,再独自骑车回到土城子。
酒没喝透,但事情知道了大概。原来上回差点被劫走的反满抗日分子,这次弃暗投明,正式改换门庭了,还带了两个随从。没成想,眼瞅着到哈尔滨了,却在火车上的厕所里遇刺身亡了,心口窝被捅了两刀。两个随从也是废物,人死透了才发现,白带了两把枪,也没抓住刺客。这事惊动了“满州帝国协和会”,就是老百姓常说的“蝎虎会”,这可是康德皇帝座下的锦衣卫,没有它不管的事。“歇虎会”一声令下,保安部队、宪兵和警察全体出动,查证刺客来源。不知怎么查的,查到刺客又是从吉林城上车的。不用说,嫌疑范围又包括了龙潭车站!这下宪兵队可急眼了,先是把吉林站的满州人全揍了一遍,没打出啥结果,回头又把龙潭站的满州人全揍了一遍。宝臣庆幸自己躲着没进站舍,要不也得挨顿胖揍,搞不好又弄一身伤,不定啥时候恢复,肯定要耽误巡线上货赚钱!这世道,真得处处小心啊!小老百姓,别说造反,夹尾巴过日子都能祸从天降!等到年根下,一定给野口站长备一份厚礼,感谢他替自己挡了这一顿揍。
宝臣回到家,玉霜已经睡了。宝臣连累带怕,感觉十分疲惫,也不洗漱了,直接上炕躺下,借着酒劲,一觉睡到天亮。早上醒来,刚睁开眼睛,就听见德子和维佳进院了。张罗着跟玉霜对账,再理货摆摊。
宝臣一个没忍住,从被窝里爬起来,穿着秋衣秋裤从屋里窜出来,当着维佳的面,上去一脚,将德子踹了个趔趄,扒皮扒脸地一顿数落:“你还是人吗?玛法出殡都不到场!你嘎哈去了?知道老亲少友咋说你不?”
玉霜和维佳忙过来劝解。老爹老娘在东屋听到了,也喊他们别在院子里丢人。
德子直么抱歉:“师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出殡头天晚上,我想起来在城里还有一门多年不来往的老亲,就去报丧。没成想,那家太认亲了!一见面,非请我下馆子,我这酒量不行,直接喝大了,完事了跟人打了一架,把人打坏了,我怕连累亲戚,就撒丫子了。酒劲没过,昏头胀脑地跑到花子房,躲了两天,今天早上才敢回来……”
宝臣这才注意到,德子的脸上、脖子上有好几道红红的血印子,一条胳膊也抬不起来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你让我说你啥好啊!玛法没了,这么大的事,心里没个数?现在不比从前了,娶了媳妇,自己挑门过日子,还这么不着四六……就你这样,进了车站,也得干咂哕了,我给你担保,也得跟着吃瓜落……拉倒吧,我可不管你了,你爱找谁找谁去!”说完,先进了屋。
德子连忙跟着进屋,用一条好胳膊揪住宝臣的衣袖:“别的别的,师哥,你就看着,我以后就戒酒了,再也不给师哥丢人了……另外,我也想好了,进了车站,又得让人管着,还不如给师哥跑腿自由呢。铁道这碗饭,我不想吃了。”
宝臣一怔:“你可想好了?我可不敢保你过好日子……”
“不瞒师哥,这些天给你跑腿,我也摸出点门道。要说赚钱,还得是做买卖。我想在师哥这混上几年,好好学学做生意,将来也开个小买卖,比在车站让人呼来喝去的自在。”
宝臣盯着德子看了一会儿:“行,你今天唠点实嗑,咱就算说好了。我带着你做生意,师兄弟之外,还是东家伙计。有我一锅,就有你一碗。将来赔了赚了,有个马高镫短的,你可别埋怨!”
德子兴奋地真窜:“得嘞,你就是我东家了……嘿嘿,我就知道师哥不能不管我……”
宝臣冷下脸说:“你先别嘚瑟!生意场就得有生意场的规矩,你要是坏了规矩,我也不会客气。再整出今天这样的事,你就别叫我东家了,我也没你这个师弟!”
德子连连应声:“那是那是,师哥……不对,掌柜的,你就放心吧!”
其实宝臣也就是说说,虽然看着德子的一条胳膊悠荡着抬不起来,那付不着调的样子,将来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干活,可是因为这事把德子打发了,实在也磨不开情面。况且,德子两口子干活从来不惜力,吃饭也不挑,赶上啥吃啥,这样的劳金伙计,上哪找去?眼下自家的买卖越做越大,来年开春就能爿个店面,到时候,知根知底的伙计,现招也来不及。
德子成了韩家的伙计以后,摆摊收摊,土城子周边的取货送货、要账催债,再也不用宝臣操心了。维佳也天天来韩家帮玉霜洗衣做饭,挑水劈柴,买菜喂鸡,收拾院子,没白长个大身板子,身大力不亏,干活嘁哧咔嚓。有时还能领着继宗和邻居的孩子一块打老虎、藏猫猫。那两家邻居都说,收拾院子这点活儿,也借了韩家的光!两口子暂时不要工钱,还把宝臣和玉霜穿旧的衣服改瘦点,或者接一块,直接穿在身上。全家都找到了当东家的感觉,都说德子两口子人好,实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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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找钱两条腿,钱找人八条腿。宝臣的盘算还没落挺,好事就跟着来了。
刚进腊月,土城子正街上的祥福估衣铺的郭掌柜找上门来。郭掌柜叫郭福山,滨江省五常人,前几天老家来人稍信,说是家里遭了难。满蒙开拓团借着“归乡并屯,归屯并户”,死活赖上郭家祖传的耕地。保甲长带着一个宪兵一个日本农民来到郭家,也不管郭家认不认,往炕上扔了四十块满元,就算把能卖千把块银元的两垧熟地买了。郭福山的大哥不服,想找个说理的地方。日本宪兵就动手把人打伤,又招来几个日本关东军,直接把郭家挑了灶,一家老小,加上劳金伙计,十二口人,一个不留,一勺抓走,也不知给弄哪去了。政府天天喊着“日满亲善”,国旗上都画着“五族协和”的颜色,到了占地抢粮的时候,就啥都不讲了。郭福山接到邻居送来的信,就没心思做买卖了,正好听说玉霜在到处打听着要爿店面,就主动找上门来,说了家里遭灾的事,愿意低价出兑店铺。
宝臣一听价格,连房带货不到四百块,确实是便宜到家了,再听到郭家的遭遇,便没有讨价还价。但是本钱还是差一点,爹娘的棺材本不敢动,咬咬牙,找许良贵借了一百二十块,加上自己这一年赚的二百多,爿下了铺子,又重新换了牌匾、柜台和门窗闸板,铺了地面。在原有的估衣买卖之外,增加了绸缎毛皮、布匹鞋帽、农具渔具、五金日杂,除了吃的东西,啥都卖。老爹韩凤阁给取的店名,叫“诚义隆百货”。德子两口子自然是近水楼台,德子当经理,兼送货催账,其实就是大伙计。维佳和一个新雇来的小伙计理货、卖货兼买菜做饭。老爹韩凤阁当账房,除了偶尔在家帮老伴哄哄孙子,一般都在店里呆着。玉霜成了老板娘,儿子由婆婆带着,家里的活都不用她伸手,全由德子和那个小伙计轮流去干,她呆得无聊,也时不时地也来店里帮帮忙,逗维佳说说中国话,再看看女人用的新鲜货。工钱么,自家人不算,德子和维佳一点不敢多要,直说“没有师哥收留,连饭都吃不上!”宝臣答应德子,以后生意好了,一定涨工钱。
趁着年根的热闹,腊月十九,诚义隆百货开张大吉!人声鼎沸,鞭炮齐鸣。冯新泉、边正林等一众老邻居都来了,加上站里的新旧同僚工友和左邻右舍的商号铺面的掌柜们,足有四、五十人,宝臣结婚办喜事的时候,都没这么热闹。
宝臣听从许良贵的意见,特意邀请了王巡长。王连举现在得叫王大队长了!就在龙潭车站全体挨打之后不久,王连举从铁路警护队的巡长提拔到江北警署,升为警务大队大队长,相当于副署长,职衔也从警尉补升为警尉,江北江东的治安刑事都归他管,做什么买卖都躲不开。宝臣本来没指望王连举能赏脸。没想到,王连举真给面子,腰里挎着盒子枪就来了,还把浓妆艳抹的慧莲嫂带在身边。慧莲嫂应该是怀孕了,小肚子隆起,却不影响描眉画眼、烫头喷香水,人也不象以前那么拘谨,象亲爷们一样攀着王连举的胳膊,笑呵呵地逢人便打招呼。王连举中等个头,身姿挺拔,相貌英俊,大盖帽高耸、警服笔挺、皮靴锃亮。慧莲嫂天生丽质,打扮齐整。两人一亮相,引得各路来宾和看热闹的都伸长脖子张大嘴使劲瞅!两人还拿出十块钱的贺礼,让唱礼的小伙计“嗷咾”一嗓子,震的全场耳膜直嗡嗡。
王连举还带来四个巡警,一身黑皮冬装,腰里挂着警棍,一甩一甩的,在店门口分列两旁,狠狠地摆了一通架势,把老街上赶来蹭施舍的乞丐都吓得不敢靠前了。
宝臣留意到,一年前给他留下病根的高大巴掌也在其中。高大巴掌倒是不见外,先冲宝臣抱一抱拳,道一声:“韩掌柜生意兴隆!”宝臣马上抱拳还礼:“有劳有劳!”想起他曾经用小竹板折磨过自己的卵蛋,今天来给韩家的店铺站岗,并没感到解气,反而气血上涌,眼前金星乱窜,实在不知咋答对这些凶神。
他把许良贵叫到一边,低声说:“大哥,王大队长面子大,你们是邻居,拜托你和金大嫂,一定把几位长官陪好,高低把他们留下喝酒,饭店都定好了……”许良贵和金寡妇虽然搭伙过日子,却不是明媒正娶,许良贵也从来不当金寡妇是媳妇,叫起来也是一口一个“金寡妇、金裤裆”的,宝臣也不能叫“嫂子”,只能叫“金大嫂”,算是尊称。
许良贵大咧咧地说:“你放心吧,金寡妇先陪着他们看看店面,一会儿我就过去。咱先等等贵客。”
宝臣以为他说的是野口站长,就泄气地说:“大哥,野口站长不是不来了吗?还等谁呀?”先前宝臣按照许良贵的指点,特意给野口站长做了一张请柬,送到办公室,野口站长乐呵呵地收下了请柬。本指望今天能来露个脸,给韩家壮壮门面,可许良贵一来就告诉宝臣,野口站长今天有事,不能来了。
许良贵还逗宝臣:“你就不想等等野口站长的贺礼?”
宝臣着急地说:“我可不敢要野口站长的礼……哎呀大哥,你就别逗我了,今天这场面,全靠你了……”
许良贵鄙夷地说:“瞅你那样,狗肚子装不住二两香油。慌什么慌,我能让你冷场吗?等一会儿,马上来人!”
说着话,人物就到了。一辆瘪盖子轿车,出现店铺门前,一个穿着日本和服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从轿车里钻出来,他结实挺直、方头方脸、粗眉豆眼、板寸头发,惹的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片窃窃议论。来人竟然是龙潭车站对面久保洋行的多门社长。宝臣脑瓜子都大了,他在扳道房上工的时候,就经常在站前看到多门社长,只是那时候两人不可能相识;自从去年夏天当上巡线员以后,才通过给野口站长和多门社长熟识起来,现在跟洋行里的雇员也都熟悉了,偶尔也帮他们稍带点东西。但是绝对不敢奢望多门社长能亲自前来恭贺开张之禧。
看着多门社长大冬天还穿着棉袜木屐,宝臣感动坏了,连忙跑到近前,向多门社长鞠躬行礼,用日语表示欢迎,又学着日本人的样,点头哈腰地把多门社长请进店里。
正跟慧莲坐在店里喝茶的王连举一看到多门社长,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迎接,张罗着给店里的炉子添点柴禾,又叫韩凤阁给多门社长上好茶。多门社长的汉语比野口站长强多了,虽然带着日本味,却都能听懂。他跟王连举握手寒喧一番,又跟韩凤阁和店里的伙计打招呼,还问了维佳好几句话。维佳说汉语费劲,一时答不上,嘴都瓢瓢了。
王连举抽空拍着宝臣的肩膀说:“兄弟,你有面子啊!”
宝臣“嗯嗯”答应着,都忘了客气了。他头一回经历这种场面,棉帽子都戴不住了,脸上的汗都淌成流了。
店门外看热闹的都说:“嚯,韩宝臣这是中状元招驸马——好事连连啊!怪不得能发财,原来王连举是他大哥!在日本洋行都拜了码头,以后可不敢占诚义隆的便宜了!”
宝臣当天在老街上最大的馆子“德兴裕”定了一桌,想着开张大吉之后,把王连举和多门社长这般重要人物请过来,着力奉承一番。可是这两人都说有事,看过放响炮、吹喇叭、牌匾开光之后就走了。定好的酒菜不能退,宝臣权衡一番,请冯新泉帮小伙计在店里看着,将许良贵两口子、德子两口子和家里的五口人一起拉到“德兴裕”。
酒席上,许良贵既是宝臣的上司,又借钱给宝臣开店,又请来了日本人撑场面,自然是酒桌上的主角。韩家全体都感谢他的恩德,连连向他敬酒。许良贵场面上不差事,给足了宝臣面子,直说跟宝臣天生有缘,情同手足,砸锅卖铁也要帮衬一二,还借着酒劲,说了不少大实话。他告诉宝臣,借他开店的钱不着急还,更不要利息;又提醒宝臣,隔些天要想个名目,把王连举和多门社长的贺礼加倍还回去!这些官家富户都不能吃亏,既惹不起,也交不透。宝臣连连头点,嘴上感谢大哥的提醒,心说:说别人交不透,你许老鬼未必就能交透。你说不要利息,可是还钱的时候,也得加点啊!
酒过三巡,韩凤阁老两口尝过大部分菜品,长了见识,就领着不正经吃饭的小孙子先回家了。剩下六个人,就男女各凑成一堆。
三个娘们唠的笑声不断。金寡妇见多识广,什么都能聊;玉霜刚当上老板娘,给姐妹俩许下好多衣料、胭脂之类的宏愿;维佳汉语说的不好,总闹出笑话,逗得大伙一起笑。
三个爷们在嘻嘻哈哈中,唠的都是正事。
许良贵喝高兴了,搂着宝臣肩膀:“兄弟,你知道不,多门社长今天可不是凭白无故来的,他是相中你的人品了,想找你做买卖!”
宝臣一惊:“不能吧?多门社长做的都是大买卖,我一个上工跑腿的,能做啥大买卖?”
“你小子鸿运当头,就等着发大财吧!大哥我替你打了包票,你可不能上套拉稀,打我脸啊!”
宝臣心里埋怨许良贵也不问问就替自己做主,嘴上试探说:“哥呀,我也没那个本钱啊!”
许良贵拍拍宝臣的肩膀:“小韩子呀小韩子,你是真会算账啊!你给我记住喽,凡是做大买卖,都不用本钱!”
宝臣头一回听说,这是啥道理?忙问:“大哥,我没明白,啥买卖不用本钱?截道还得磨把刀呢……”
“你呀,真没见过大钱……就你天天骑个洋车来回带那点货,能值几个钱?你看看久保洋行是怎么卖货的?”
宝臣当然见过,三天两头就能看见烧汽油的大鼻子货车进出洋行后院,可是知道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开汽车,铁桥上也不能过汽车。困惑地说:“大哥,我还是不明白……不用本钱,那是多门社长要雇我开汽车?”
许良贵咧嘴一呲黄牙:“行了,一句两句说不清,明天我带你见识见识,你一学就会……”说到这,扭头看了一眼德子。
德子忙站起来冲宝臣说:“师哥师哥,你们那买卖我也不懂,今天我头一回跟许大哥喝酒,咱先不谈买卖,就谈感情!”说着举杯向许良贵:“我借花献佛,敬许大哥一杯!”
许良贵举起酒杯:“哎,德子兄弟一看就是跑过江湖的人。认识好多年了,头一回喝酒。我跟小韩子是好兄弟,你跟他是师兄弟,都不是外人,以后就当兄弟处了!”说完,一口干了。
德子赶紧跟着干了,又给许良贵把酒满上。
许良贵笑嘻嘻地问:“德子兄弟,听说你在哈尔滨混的不顺当?怎么还娶了个洋媳妇?看着岁数有点大呀……”
德子笑笑说:“不瞒许大哥,我就是个劳碌命。本想到哈尔滨赚点钱,结果干啥啥不顺,在洋人的大饭店里跑堂,才认识这么个玩意……”说着扭头看看正跟两个女人说笑的维佳,又小声说:“算啥媳妇,没有三媒六证,又没过礼,就是搭伙过日子。我这条件,哪有钱娶媳妇?有个女人给暖被窝就行了,管她岁数大小,能不能下蛋。”
许良贵大笑:“咱哥俩是一个套号的!哈哈哈……德子兄弟,够实在!来,咱哥俩再干一个!”
德子马上给自己倒满,说:“大哥,我师哥总说你是他贵人,今天一看,许大哥真是够义气!水泊梁山宋公明啊!上回麻烦大哥的事,我师哥把我教训了一顿。我这命有八尺,难求一丈。我也想好了,以后就跟着我师哥干了。从今往后,许大哥要是用得着我,德子绝不含糊!”说着,跟许良贵低低地碰了杯,一口干了。
许良贵也干了杯中酒,拉着德子说:“小兄弟豪气!大哥认你了,以后在江北江东这一片,有事就找我,你看大哥怎么给你摆布!”
德子更会顺杆爬:“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全要仰仗大哥,教我发财之道啊!”
许良贵豪气冲天:“好使!绝对好使!”
三个爷们越唠越热乎,差点拜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