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严烨
林尘2025-01-16 19:1411,570

严烨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揉了揉发痒的左眼,用模糊的视线看着烟气在眼前飘散,全然不顾在身边正在抽泣的女人,他随手将还剩一半的烟头按灭在床头柜上,高温的火星与柜子表面的油漆亲吻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有毒气体。

女人的哭声让严烨心烦意乱,他一把揪过女人的头发,女人赤裸的身体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洁白的肌肤上,几片青紫色的瘀痕显格外显眼。

“你哭什么呢?是你自己要来的,别弄得和受害者一样。”严烨掐着女人的下颌,舔舐掉女人脸上的眼泪。

女人努力地将脸侧到一边,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眸中流了出来,在修长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泪痕。

“啧。”严烨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道:“你他妈也不是雏儿了,在这装什么忠贞烈女了,要不是你上赶着扑上来,以为我对你有兴趣?”

严烨进入了发泄后的贤者模式,对于情色的欲望到达了低谷,浑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全然忘了此前自己疯狂的样子。他从地上凌乱的衣物中找到了自己的裤子,从裤兜中摸出钱包,将一张卡丢到女人面前,肆无忌惮,“交易吗,你情我愿的,又不是强买强卖,这张卡你去市里任何一家烟酒店都可以提十万出来,价够高了吧?别他妈在那哭了。”

严烨穿上裤子,赤裸着上身,看着遍布狼藉的战场和蜷缩哭泣的美人,胯下又重振雄风,在女人无力的反抗中扑了上去。

半小时后,严烨西装革履地走出酒店房间,将手中的口袋丢给守在门外的何仲毅,“今天从哪儿找的,钱都给了还在那不情不愿地,戏演得真不错。”

“小严总,今天这个不是找的,是从舞蹈学院那边请过来的,你忘了?”何仲毅小声提醒道。

严烨一拍脑袋,嘴角流出一股淫邪的笑意,“草,我说怎么柔韧性这么好,搞忘了,最近玩得是有点多。”

“需要帮您处理掉吗?”何仲毅拿着口袋,恭敬地问道。

“处理掉不是可惜了?以后还能再用呢,事后你盯着点,敲打一下,拿了钱,拍了片,还怕她能翻天怎么的?”严烨无所谓地说道,他抬起手腕,被四朵百合簇拥的十字星表盘上,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

“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吗?”严烨问。

“您母亲上午和您打电话时叮嘱过,让您今天务必去一趟集团。”何仲毅说。

“去集团干吗?事情不都安排妥了吗。跑一趟怪费劲的。”严烨着实有些头痛,公司的那群老古板看着就烦,还打不得骂不得,让一向无法无天的他备受拘束。

“您还真得去,严总在公司等你。”何仲毅说。

“得嘞,走走走,赶紧走,你他妈不早点说。”严烨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他又不是傻子,深知自己的一切都源自老爸的权威,伺候不好他,自己可什么都不是,老老实实地做个富二代,就是自己最大的任务。

连闯了七八个红绿灯,严烨终于赶在下班之前到达了雪建大厦,一路畅通无阻,没人敢拦着他,看门的保安离老远就认出了行色匆匆的小严总,贴心地提前打开了大门,还恭敬地弯腰表达敬意,宁惹老总,不惹小总,这是连集团养的鱼都知道的事情。

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门口,严烨终于松了一口气儿,他看了看手表,距离下班还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应该算不上迟到。他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从领带的长短到衬衫领口角度,确保身上的装束没有任何不妥,才用指节轻轻地敲响办公室的大门,三短一长,大门缓缓地打开。

严皓宇端坐在办公桌前,戴着一副黑框的老花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翻看着手中的文件。严烨不敢打扰父亲,挪步到办公室另一侧的茶歇区,沙发就在一步之隔,他却不敢坐下,父亲没发话,他就挺立着身子站在一边,姿势标准的像在站军姿,就连手指头都紧紧贴着西服两侧的裤线,只有眼神儿时不时地往严烨那边瞟一瞟,用余光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太阳落山了,办公室里的灯具感受到了传感器的数据,自动亮了起来,大厦外立面的霓虹灯带也开始闪烁,播放起雪建集团“成就基业、造福雪城”的企业文化标语,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从这间雪建大厦最高的办公室看出去,整座雪城都尽收眼底,楼下的车水马龙成了像素的光点,让站在这儿的严烨有了一种成为创世主的错觉,这个真实世界的一切好像成了电脑中的数字游戏,只要他动动手指,世界就会为之改变。

严烨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多久,只是双腿已经开始酸麻了起来,这让他清醒了过来,即便是在游戏中,有些东西也像是写入底层的代码一样是不能改变的,起码不是他能改变的,而能改变这一切的人就坐在几米外。严皓宇才是这个游戏的主宰,是那个掌握了终极代码的创造者,如果他愿意,自己随时会变成楼下的那些像素点,成为这个世界里毫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坐吧。”

严皓宇终于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不得不说的是,严烨虽然从小在母亲的溺爱中长大,除了在他面前都是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自己记不清让人跟在他后面给他擦了多少次屁股,但总体而言,他对自己这个儿子还算是满意的。

严烨从小学习成绩就很好,在重点学校的重点班级里都名列前茅,算是没有辜负严皓宇在教育上的投入,高中毕业就去了普林斯顿大学[ 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私立研究型大学,常春藤联盟成员,创建于1746年,位于美国东海岸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市,是美国大学协会的14个始创院校之一。]读经济,算是让他在一众企业家朋友中赚得了不少面子。严烨继承了严皓宇和母亲的基因优点,身高比严皓宇还要高了半头,接近一米九,长相又帅气,一双圆而大的桃花眼和高耸的鼻梁,颇像几十年前风靡影视圈的港台明星,就算抛开他严皓宇儿子的这个身份,相信凭着这副皮囊也能混口饭吃,不至于沦落到街头。

“你眼睛怎么了?别老用手去揉,没洗手会有细菌进去的。”

虽然隔着数米远,但严烨还是注意到儿子时不时地抬起手去揉眼睛,原本白色的巩膜上已经遍布了细密的红色血丝,过了六十岁以后,严皓宇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视力出现了问题,看远处越来越清楚,看近处的文件却越来越模糊。

“没什么,就是有点痒,可能是来的路上被风吹的。”严烨连忙撂下了手,“爸,你忙完了?出去吃点呗,我最近找了家粤菜馆,他们主厨是从米其林餐厅出来的,手艺相当不错。”

“先不吃了,带你去个地方,完事儿之后回家和你妈一起吃。”严皓宇说。

“行,需要叫李哥来开车吗?”严烨屁股还没坐热就站了起来。

“不用了,你开就行了,今天用不到他。”严皓宇把车钥匙丢给严烨,“你车就停楼下吧,开我车去。”

“得嘞。”

雪建集团地下二层的私人停车位里,严烨按下手中的车钥匙,阴影处的车辆驯服地响起了喇叭,睁开了它LED的眼睛,照亮了车头醒目的双M标志,严烨愣了一下,“爸,是这辆?怎么没见你开过?”

严皓宇有很多辆车,他自己名下和挂在集团名下的不下几十辆,严烨大多都见过,就像他常坐的那辆劳斯莱斯古斯特,又或是一家人假期出行时开的那辆仰望U8,可唯独对这辆老款的迈巴赫一点印象都没有,严烨只能从这辆车不符合当代的设计风格和已经过时的内饰上判断出它的年纪应该已经不小了。

“这辆车我从来没有交给过别人开过,你还是第一个。”严皓宇打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他还是第一次坐到这个位置上来,这么多年了,他一直牢牢地把控着这辆车的方向盘,控制着它前进的方向,可是他已经老了,就像是要下船的老船长,总要将手中的轮舵交到下一个人的手中。

严皓宇望着幽暗的地下车库,他不知道老船长在船上的最后一晚会不会失眠,会不会望着大海想起与它搏击的激情岁月,他现在确实想到了很多事情,有关于这辆车和他的半个残缺的人生,那是他在光鲜外表下的阴影,这些在阴影中腐烂的事物造就了他,也诅咒了他,最终沿着他的血脉流向了他的后代,流向了严烨。

“爸,去哪儿?”严烨问。

“帝景豪庭。”严皓宇说。

轿厢攀爬着绳索,金属碰撞金属,遍布整座城市的电网将严烨和严皓宇从大地之下送向百米高空。电梯里,严烨轻轻按压着眼睛,缓解着疼痛带来的不适感,模糊的视线里,父亲站在他的身前,背对着他,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可以直接看到他头顶处的白发。

在严烨的记忆里,自己一直是从低处仰视父亲的,他永远是那么高大,那么雷厉风行,就算自己的个子早就超过了他,也一直觉得自己低他一头。直到这一刻严烨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真的已经老了,或许在其他外人面前,严皓宇仍然穿着战无不胜的盔甲,但在自己最亲近的家人面前,他虚弱的一面已经显而易见,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一直希望他退休。

智能化的灯光自动亮起,严烨追随着严皓宇的脚步走进了这间陌生的屋子,屋子里的装饰是他喜欢的北欧风格,通透的落地窗从客厅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只是因为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没能看清窗外的景色。

施坦威的黑色三角钢琴静静地躺在窗边,黑白琴键被键盘盖隐藏,隐约中,严烨好像听到了乐曲的旋律,声音不是来自钢琴,而是窗外的无尽夜空,这是个寂静的夜晚,寂静到幻觉出现在了他的脑袋里。严烨无比确信自己是第一次来这儿,可这里的一切和早先发生的事情却莫名地熟悉,就像刚刚电梯里的画面、更早时在停车场里父亲的话,他好像经历过这一切,甚至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有了隐隐的预感。

数年后,也是在这里,严烨终于清楚洞悉了这种熟悉感的来源,可那时他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他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过来吧。”严皓宇走到了钢琴边的胡桃木展柜旁。

严烨听话地走了过去,“爸,我都不知道你还喜欢古典乐,我认识几个国外的音乐家,是当时留学的时候朋友介绍的,好像还拿过什么大奖,还挺有名的,我去听过几次他的独奏会,我是听不太懂,等你过生日的时候喊过来表演一下?”

“嘘。”严皓宇将手指伸到唇前,示意嘘声,严烨立马就闭上了嘴。

严皓宇将手伸到柜子隔板的下方,摸索了几下,柜子的背板在严烨震惊的目光中升了上去,露出了一块银白色的电子屏幕。

严皓宇将眼睛凑到屏幕前,伴随着嘀的一声,展柜的左侧柜体平缓地向后退去,一道金属暗门露出真容。

“来,过来。”严皓宇叫来严烨,带着他走到密室的电脑前。

严烨此时还没回过神儿来,他从小就跟着朋友在圈里厮混,又在纸醉金迷的阿美利坚待了这么多年,早就见惯了有钱人玩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花样儿,可被父亲带到自家的密室里这种事儿,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爸,这地儿是干吗的?藏得这么严实,不会是你藏私房钱的吧,放心,我不会告诉老妈的。”严烨打趣道。

严烨的笑话没能逗乐严皓宇,他面无表情,指尖轻轻地颤动着,似乎在与什么东西做着最后的搏斗,他郑重其事地对严烨说,“儿子,我已经不年轻了,有些事情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我之前一直想的是,我这一辈子已经这样了,还不如就背着这些东西进棺材,让你们活得自在点。后来我想明白了,有些事儿,哪怕你们不知道,也一样承担着它的因果。”

严皓宇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十几年前,冰城警察厅有位领导姓叶,我姑且叫他老叶,他私下结交富商,搞了不少权钱交易的事情,拿着商人的钱在系统里打通关系,再借着关系疏通商路,借着权力反哺富商,不到两三年就构建了一个上百人的利益团体,圈子杂了,散出去的气味就大了,中央得知后就派人下来调查,前几次调查组都被提前腐蚀掉了,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捞钱的捞钱,捞权的捞权,大家相安无事。唯独最后一次,这个调查组里有一个年轻的调查员,刚毕业没多久,口袋很紧,死活不收贿赂,就连带队的领导施压他都不当回事儿,还偏偏真让他拿到了证据,其实也正常,他们做得太明目张胆,就连冰城火车站摆摊的小贩儿都能扯几嘴,让一个毛头小子抓住把柄也就不奇怪了,最后老叶没辙了,只能安排手底下人做了起交通事故,直接泥头车撞死了这个调查员。本来事情到这儿就该结束了,又不是火烧钦差案一个不留,人一埋,事故鉴定书一写,调查组其他成员回去调查报告一交,事儿就过去了。那领导也是这么想的,就没当回事儿,处理好就丢到脑后了,谁知道死的那调查员居然是首都军区某位司令的孙子,死讯传回首都立马就炸了窝,同行的调查组成员全被扣下,查了个底掉儿,没两天就吐得干干净净,不到一周整条链路全被摸清了,直接开动了边防部队过去收网,老叶本来在中央埋了不少眼线,这时候也全都失灵了,等到部队堵到门口他才知道大势已去,这人也算硬气,拿了把手枪就给自己毙了,死之前还把档案毁得干干净净,把事儿全都扛下来了。”

“这事儿我知道,当年在冰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整个政府班子从领导到职员全都捋了个遍,最后下课了一大半儿,就连民政局办登记的人手都不够了,照我说死的那个调查员也是,平时把自己隐藏得那么好干什么,但凡有一个知道他身份的,他都死不了。”严烨从小就跟着严皓宇混迹大大小小的商务晚宴,耳朵里听得都是别人阿谀的一声声小严总,自然是没法发儿理解死去的调查员,大好的一条性命,活着的时候本可以享受高人一等的地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却偏偏谨小慎微,弄得享受没享受到,命还没了,简直是白投了这么好的胎。

“死的不只是那个调查员和老叶,案发后两三年吧,老叶的独子跳楼自杀了,他之后没多久,老叶的妻子也被发现在家里割腕自杀,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严皓宇说。

“怎么回事儿?老叶不是把事情都扛了吗,还有人对他家属下手?这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严烨说。

“下手的不是老叶的那些合作者,实际上,感激他的大有人在,毕竟他的死换来了很多人的活,老叶死后,这些人都在默默地关注他的家人,能用钱解决的,他们绝不会吝啬。”严皓宇解释道。

“对啊,我想也是,老叶之所以自杀,不也是为了死后有人看顾自己的家属,而且能混到这个地位的人,事前肯定做了不知道多少预案,就算人走茶凉,安排好老婆孩子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吧。”严烨疑惑道。

“老叶这个人,和我在性格上有点相似,但在教育子女上,他不如我,我从小就把你带在身边,让你见识各种场面,熟悉我周围的环境,只要是我有的,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无论是游戏机还是车。老叶不一样,他对儿子的教育非常严苛,从小就找私塾老师教他仁义礼智信,可惜的是他儿子没你那么有天赋,即便已经很努力地在学习了,成绩也很一般,最后也只考上了一个普通的一本大学,毕业后去了一所普通中学当语文老师。直到老叶跳楼自杀,整个案件被公之于众,他才知道自己那个义正词严、刚正不阿的警察父亲居然还有这样不为他所知的一面。老叶死后,小叶的身份很快就被扒了出来,呵呵,数字时代吗,每个人在网络上都是透明的,小叶顺其自然地被校领导叫去谈话,现在虽然不流行连坐了,但老师的家里出了这种大事儿,总要顾及一下学校的影响,先是被卸掉了班主任的职务,名义上说家里出事儿了给你放个假散散心,实际上就是让你和熟悉的环境做切割,紧接着就是把已经排好的课全都撤掉。小叶自然不甘被打压,从校董会一路闹到了市教育局,办事儿的一开始还当个热闹看,一了解小叶的身份都蔫了,教育局自己也是一堆烂摊子,哪儿还敢管他呢,前前后后折腾了几个月,最后小叶还是被学校以在应聘时提供虚假关系的名义辞退了。这事儿我后来了解过一些,小叶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再花过家里的钱,找工作也都是瞒着家里自己应聘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虚假或者找关系之类的事情,事实是怎么样其实根本没人在意。”

“干不了就不呗,拿着钱干点什么不行啊,一个老师而已。”严烨说。

“没有钱了。”严皓宇说。

“怎么可能?”严烨说。

“八千八百万,老叶的死很突然,主要的资金都在周转流通中,案发后就被冻结了,剩下的大多是固定资产,也很快被查封了,只有事先准备的风险金没有被查出来,这笔钱有八千八百万,足够小叶后半辈子获得潇洒自在了,但你想不到的是,小叶主动把这笔钱交给了调查组,想要以退赃的方式换取老叶死后的名声,这当然是徒劳的,要知道,上百亿的生意里,八千八百万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这笔钱一交,有些人反而觉得小叶手里握着别的资金,想方设法地给他施压,学校的事情,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太傻了这也,十几年前的人都这么单纯吗?我现在怎么就碰不到这样的傻子。”严烨轻易地给小叶下了结论。

“小叶丢了工作,老师这个职业挣不了多少钱,但起码到哪儿都受人尊敬,现在倒好,到哪儿都遭人唾弃,就连原本爱戴他的学生们都在怀疑他,说什么的都有,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最关键的是,原本他心目中伟岸的父亲形象崩塌了,他曾坚信的东西消失不见了。小叶觉得自己很无辜,他没有享受过任何来自父亲的福利和特权,别说买房买车了,就连工作也都是自己找的,对于老叶违法犯罪的事情他更是毫不知情,他不该遭受这一切,可没人在乎这些,你是大贪官的儿子,还是独子!说你没受益谁信呐,没把你抓起来是你藏得深,不代表你就是好人了。哪怕你真的没有赃款,但你从小到大吃穿住行,难道不是赃款吗?你潜移默化中受的影响,享受的教育,难道就不算是受益吗。小叶没能顶住这份压力,趁着母亲睡着偷偷跑到了楼顶,留下一封道歉信后一跃而下。我也是在这之后才开始真正地思考,不知情,不代表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这么看来,我早就把你们拖下了水。”

听到最后一句话,严烨终于知道了父亲讲这个故事的目的,“爸,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皓宇的手掌落在严烨的头顶,轻轻地揉乱了他原本板正的发型,或许严烨自己都不记得了,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可能也就三四岁的他曾随着严皓宇一同去外地出差,在郊区的一处工地待了近半个月的时间,严皓宇每日和项目负责人统计工程进度,检查项目质量,从早忙到晚,根本无暇照顾他,严烨就被一个人关在住的活动板房里。

有一天晚上,等严皓宇忙完回房间时才发现严烨居然失踪了,要知道这可是一个数千人的大型工地,到处都是摆放的危险设备和工程机械,对一个小孩子而言,这里就像是藏了无数陷阱的黑暗森林,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性命。

严皓宇急疯了,他也是从这一刻才清楚的知道严烨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关停了工地里永不停歇的机械设备,发动了所有工人去寻找,从混凝土堆到脚手架高层,严皓宇期待着消息的传来,又生怕自己得到的是坏消息,他这辈子都少有这种患得患失的时刻。直到凌晨,工人终于从工地边山脚下的草丛里找到了严烨,从窗户翻出去玩累的孩子安静地睡在草丛里,头发也乱得像是杂草一样。

“现在网络上有很多课程,都在教普通人成为企业家,无非就是创业,但这些老师自己也没能成功,而成功的人不会告诉你他们是怎么得到的启动资金,也不会告诉你为了拿到这笔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当年的同学里,有人家世比我好,有人学习能力比我强,有人比我更努力,有人比我更幸运,可今天他们都没有我成功,因为我愿意做一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严皓宇一边说着一边敲击着键盘,用密码将电脑解锁。

“儿子,在你出生之前,我没法问你愿不愿意出生在我的这个家庭,但现在我给你这个选择的权利,你可以接过我的事业,你会继承我的地位和我的责任,我把一切都交给你,成为维系这个庞大集团的枢纽。你也可以选择拒绝,追求属于你的自由,我会提前把一些资产转移掉,洗得干干净净后以信托的形式交给你,你和你妈妈无论是想去国外还是继续待在国内,只要不沾赌博、不做傻事儿,这笔钱都够你们花上几辈子。”

“爸……你这有点太突然了。”严皓宇的心脏怦怦直跳,好像要跃出他的胸膛,今天严烨对他说的话比之前一个月的话都多,他感觉到一个未知的世界好像在他面前打开了大门,他似乎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机会,可以成为他此前最羡慕的那个人,像他父亲那样成为现实游戏中的主宰。

“你还记得我之前是学什么的吗?”严皓宇问。

“额,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医学院?”严烨说。

“是分子生物学,你出生前,我的第一次创业的公司,也就是雪建集团的前身已经走上正轨了,我赚了一些钱,但搞工程不是我的兴趣,只是我赚钱的手段,赚到钱后,我就用这笔钱开始了第二次创业,想要通过对人体基因的编码改变人类寿命的限制。当时我雄心勃勃,招揽了一大批顶尖的医学生物博士,建造了当时世界最先进的医学实验室,那些医疗器械比工程设备还要贵得多,一台几百万的挖机有十几米高,巴掌大小的一台光谱解离分析仪却要上千万,实验的进程比我想象中要慢很多,钱很快就花光了,为了维持实验室的运转,我和一些风投机构签了对赌协议,以研究成功的实验作品为投资回报。可惜的是,我们实验还是失败了,基因锁的最后几个螺旋根本无法进行编码,最后做出来的只有一堆废品,当时觉得只差一点点,现在看来,这一点点的距离,就是人和神之间无法逾越的沟壑。”严皓宇的话语间充满了遗憾,那是怎样的一段岁月,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而不像现在这样一切都被时间凝结,烛火将息。

“那后来呢?实验室解散了吗?”严烨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但这不是什么好事儿。”严皓宇摇了摇头,“对你我来说,这是幸运,也是不幸,实验失败后,按照对赌协议,我本来要将雪建集团的全部股份转让给投资机构来补偿他们的损失,我早就想好了,失败就失败,雪建集团没了就没了,凭着我积攒的人脉和经验,总能卷土重来的,就算是真的翻不了身了,随便去个研究院工作还是容易的。就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转机出现了,有人给了我一个选择,就像今天我给你的这个选择一样,我答应了下来,他出资帮我赔偿了风投机构,也帮我保住了雪建集团,甚至用他的关系网加速了雪建集团的发展,这才有了现在这个盘踞雪城的巨无霸。”

“是谁啊爸?怎么一直没听你说过?”严烨好奇地追问,他完全不知道自家的企业还经历过这样一段坎坷的岁月。

“还不到你知道的时候,你可以把他当成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一家公司,甚至一个代号,总之,他帮助我保下了雪建集团的基业,甚至允许我继续拥有控股的权利,但代价是,原本的生物研究所必须为他们所用,雪建集团也必须配合他们下达的指令开展业务,来达到清洗资金的目的。”

“什么样的洗钱需要用的雪建集团?咱们光正常营业的利润一年就几十亿呀,这都看不上?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要洗?”

“权力和金钱是会繁殖的,拥有的越多,得到的就越多,无论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金钱都会主动地向站在顶峰的人流去,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欲壑难填?对他们来说,钱本身不重要,但有钱很重要,他们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拥有的更多,把钱换成其他东西也是一样。何况我的研究虽然失败了,但实验室依然是那个全球最好的实验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严皓宇自豪地拍了拍严烨,“这意味着我的实验室可以承载任何大型的体检和手术,包括所有人体主要器官的摘除和移植,基因编码失败了,但实验室残留的手术成果可以大幅地提高器官移植的成功率,最妙的是,名义上这间实验室已经破产了,被清拆了,设备也都转卖了,我们花了大价钱在全平台发布了新闻通告,用虚假的新闻掩盖了实验室依然存在的事实,这样这间实验室就成了藏在天网视线死角里的秘密之地,除了我们没人能找到它。”

说到这儿的时候,严皓宇浑身的倦怠感一扫而空,就连衰老也好像从他的身上短暂地离开了,他真的准备好放下手中的权柄了吗?可能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曾经厌恶的东西早已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密不可分。

“我需要做些什么呢?”严烨喃喃自语。

“你要成为一个枢纽,成为衔接整个地底网络的核心,你要握紧我交给你的权杖,死也不能撒手。我们就像罗网中的蜘蛛,在用蛛网捕捉猎物的同时自己也身处危险之中,失去了手中的权力,周围的罗网就会反过来将我们裹挟,化为一摊液体,连骨头也不剩。”

严烨打开电脑里的一个软件,屏幕上并排显示着两个硕大的字符,【是】/【否】。

“来吧,儿子,做出你的选择吧,不用有心理负担,这是你应有的权利。”严皓宇平静地说。

沙沙声在房间里作响,严烨清楚那是蠹虫在啃食自己的心脏。真是奇怪,明明心脏是血肉组成的,被蠹虫细碎的牙齿撕咬应该很痛啊,发出的也应该是咀嚼生肉的吧唧声,为什么发出的啃食枯木的沙沙声呢?哦,原来自己的心脏早就被侵蚀腐朽了,怪不得不觉得痛,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通往两个方向的字符在严烨的眼前不断地跳动着,发光二极管组成的LED阵列融合在一起,变成一整个的光晕,其实无论怎么选,结局都已经注定了。

严烨按下了【是】的选项,原本单色的界面闪烁了几下,跳转到了一幅监控画面中,画面右上角的时间戳显示,这应该是一场实时直播。画面中,年轻的女人躺在手术台上,赤裸的身体上盖着墨绿的手术洞巾,无影灯的光纤投射在女人双目紧闭的脸上,面容竟然有些眼熟。

严烨揉了揉眼睛,仔细分辨了下,恍然想了起来,这不是早上那个学舞蹈的女人吗,她怎么会出现在监控里?

“爸,这是怎么回事儿?”严烨茫然地回头,想要寻求父亲的答案。

严皓宇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示意严烨继续看下去。

很快,几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陆续走进了手术室,为首的那位冲着摄像头的方向点了点头,随后便走向手术台,举起了锋利的手术刀,没用几分钟,还抽动着冒着热气的器官就被一个个从胸腹腔内取了出来,先是肾脏、肝脏……最后是心脏。

女人一动不动,嘴上呼吸器里的麻醉气让她失去了意识,也让她失去了生命。

医生撤下了盖在女人身上的手术洞巾,空荡荡的胸腔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严烨觉得很奇怪,这是他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死去,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床铺上和自己翻云覆雨,肌肤温暖而柔软,现在却成了一具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很快就将腐烂发臭。

就这样结束了吗?人类就这样脆弱?严烨想起了在路边鱼铺看到的在砧板上奋力挣扎的鱼,内脏明明已经被掏空,甚至已经丢到了锅中,神经系统还在催动着它的身体不断反抗,迸溅出的水花甚至灼伤了坐在桌边的饕客。

“这就是我以后要做的吗?杀人?卖器官?”严烨盯着屏幕问。

“什么感觉?害怕吗?这只是九牛一毛罢了,雪建集团的业务远比你想象的广泛,洗钱、赌场、生物制剂、权钱交易……凡是能赚钱的我们都有涉及,至于器官买卖?我们很少专门去做,利润空间太小了,很多时候都只是废物处理,顺手而已。”严皓宇冷冷地说。

“我只是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人居然是这么脆弱的生物。”严烨说。

严皓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曾经那个弱小稚嫩的孩童,原来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他苦笑了一下,“或许你比我更适合做这些事情。”

紧接着,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还记得刚才我给你讲的老叶的故事吗?你做事如果继续这么潦草,迟早会重蹈他的覆辙,到时候别说你自己了,连你妈都要被你拖累。你以前在外面惹的事情都是我给你擦屁股,以后这些事情我不会再管,像今天这个女人,你就这么放她走了?你就对自己手里的把柄这么放心,知不知道她转头就要报警?你听好了,做事的时候被摄像头拍到都不算什么,整座城市都是我一点点建设起来的,如果警察把摄像头当成眼睛,那我们就是穿上了隐形衣的人,在他们的眼中是透明的。只有人是最难解决的,哪怕最先进的科技也无法将一段不存在的记忆植入人的脑袋,为此我只能解决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本身。”

“爸,我知道了,你放心。”严烨说。

严皓宇从身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文件袋,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严烨,“这是对你的第一份考验,资料都在里面了,先掌握好这家公司的运营模式,把这笔钱洗干净。这个地方就交给你了,以后我不会来,也不会再管,更不会再去过问你的生活,你完成一份考验,我就会将下一份考验交给你,直到你接手我全部的事业,那时候,我就真的可以退休了,和你妈去国外度假,她很多年前就一直想去,是我耽误了她。”

“爸,妈其实就是想和你多待一待,你平时出差总是不着家,她一个人挺无聊的,倒不是真要去国外。”严烨看出了父亲情绪的低落。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沾染就只有死亡才能让人放手,就像古代哪儿有几个皇帝是在活着的时候心甘情愿交过皇位的,还不都是等到病入膏肓,或是被儿子亲手将利刃架到脖颈上。

“这些事情我会处理。”严皓宇走出密室,看着密室的门缓缓关上,这仅是他遍布全国密室中的一个,他或许此生都不会再来了,他放心不下地再次嘱咐严烨,“你将成为自己人生的主人,我说的不是精神意义上的,而是现实意义上的。你要清楚,我交给你的不只是这间房子,还有这间房子里的生意。现在这个警察系统追求的是高效!为此培养出的都是公式化的人,他们遵循公式,依赖科技,我们知道他们的流程,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要DNA就拿走DNA,他们要指纹就拿走指纹,彻彻底底地清除掉一切痕迹,就这么简单。”

真的这么简单吗?维系当代社会如履薄冰的秩序中的重要一环,真的像严皓宇所说的这样不堪一击吗?或许对他这种人来说真的如此,这是他的经验汇集而成的智慧,而另一类人,或许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我出生的时候,国家才刚刚建立,老的社会阶层已经被打碎,新的社会秩序正在形成,一切都是未知而欣欣向荣的,到处都是蔚蓝色的海洋,铁与血王座上空空荡荡。

我走进了一间间无人的房子,住了进去,成了这间房子的主人,坐在王座上俯视众生。而现在,却有一个年轻人敲响了我们的房门,希望成为我的室友。

你觉得我会如何对待他?是会像他说的那样挪挪屁股把位置让给他一半?还是干脆打铺盖卷走人?不,迎接他的只会是我的刀剑、拳脚、牙齿!登上王座的人可以是戏子、乞丐、神棍,但绝不会是怯懦者!

枯骨的手中攥着权杖,浑身染满鲜血的勇士会取走它,带着正义!勇气!慈悲!善良!最后成为恶龙。因为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圣经,旧约《传道书》第1章9节。]

任凭时间流转、岁月更迭,王座上的血迹从不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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缄默的协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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