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总,熊瞎子山出事儿了。”
“怎么回事儿?”
“还不清楚,那边突然发生了爆炸,负责人现在已经联系不上了,咱们该怎么办?”
“慌什么?那边没那么容易出问题,启动应急预案,打个招呼,拦住去检查的人,就说是修路的时候炸药意外爆炸了,让咱们的人抓紧处理。”
“严总,怕是来不及了,消防和公安已经过去了……”
“你是干什么吃的?自家的事儿被外人抢先知道?人无论如何都得拦住。”
“严总,熊瞎子山那边究竟在做什么项目?工程队现在还没开始施工呀。”
“你不需要管那么多,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联系外勤部,他们会派人手去处理的。”
“明白了严总。”
严皓宇面色阴晴不定挂断了电话,手却没有从话筒上拿开,而是沉思片刻再次拨打了出去。
“实验室出事了,你们要做好准备。”
“什么叫我的问题?怎么好处你们拿,坏事儿全我抗?做什么美梦呢?”
“我现在就是这个态度,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了事儿谁都跑不了。”
“你别拿这事儿威胁我,没用!我儿子死了这么久,你们做了什么?嘴上说说谁不会,他妈的凶手呢?我不信你们找不到,尾巴我会处理好,如果后面你们不能给我个交代,后果你们自己掂量。”
严皓宇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他挂断电话,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在他早有预案,渡过这一关不难,哪怕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壁虎想要逃生也得牺牲掉尾巴,何况是人呢,也许这并不是一个坏事,借着这个机会他终于可以把桌子掀翻了,重新洗牌之后,谁强谁弱就不好说了。
严皓宇的嘴角挂上一抹隐晦的笑容,为自己的谋划暗自兴奋,直到他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茶歇区的沙发,他的笑容霎时冻结了,这张沙发上坐过他很多的客户、朋友、情人,这些人都是过客,大家各取所需,为利益筹谋,如沙尘般一吹就散,可这张椅子上也坐过重要的人,一个他曾想要交付一切的人。
“快了,就快了。”严皓宇抚摸着胸口的吊坠,轻声说道。
电话再次响了起来,“严总,直升机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严皓宇走到办公室一侧的衣柜,取出大衣披在身上,随后熟稔地用指纹解锁了镜柜的暗门,电梯顺着阴暗的窖井飞速地上升,将他安稳地送到雪建大厦的楼顶。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楼顶没有什么风,阳光从北方投射而来,将整个平台照得一片金黄,直升机已经静静地等候在停机坪上,金属桨叶在阳光下轻轻颤动着。
严皓宇一手捂着衣襟,一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睛向直升机走去,阳光太过璀璨,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电梯出口距离直升机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他却越走越慢,周围明明寂静无声,却让他感到愈发不对劲,是什么地方?对了,就是声音,直升机如果可以随时出发,发动机应该早就做好预热,桨叶的噪声每次都吵得他头痛,这会儿怎么像死一般寂静?
严皓宇努力睁大眼睛,试图透过直升机的透明舷窗看清驾驶室里的情况,然而玻璃镀层的反光却阻隔了他的视线,他只能踮起脚尖,把头凑到玻璃前,驾驶室里,驾驶员正安稳地坐在座椅上,身体被五点式的安全带束缚得笔直,戴着耳机的脑袋却耷拉在身体一侧,一动不动。
坏了,寒意顺着严皓宇的脚底板瞬间冲上脑仁儿,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没有试图叫醒驾驶员,而是双手撑在玻璃舷窗上发力,借着力道转身向来电梯跑去,只是没等他跑几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不知何时,一道身影已经站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卡断了他的退路。
“朋友,什么来头,有事儿都好商量,不管是谁让你来的,我都可以出双倍的价码。”严皓宇扶着腰镇定地说。岁月不饶人,一个急刹车就让他的腰开始隐隐作痛。
来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的像一块岸边的礁石,明明就在阳光下,却依然让人感到阴冷潮湿,就连灼热的阳光都好像绕过了他的身体,没有让他温暖,只是在他脚下留下了阴暗倾斜的影子。
“朋友,别笑了。”严皓宇注意到了来者脸上的笑容,“你能站到这儿,肯定清楚我的身份,无论让你来的人和你说了什么,他肯定不清楚我手里握着的筹码,这样,如果你不方便决定,可以和你上面的人联系,我亲口和他说,不用你担责任,刚才答应你的也一分不少。”
来者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笑容更加肆意了,他双手环抱在胸前,身体轻轻颤动着,好像就快要憋不住笑出声来。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你应该了解我的能力,我的退路不止一条,今天你释放一些善意,对我好,对你也好,你看周围,大家都是站在阳光底下的,没有必要咬着一块肉不放,路要越走越宽才好,当然了,我不是在威胁你,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严皓宇的脸耷拉了下来,眼神也变得阴沉起来,眼看来者依然不说话,便自顾自地向电梯走去。他佯作镇定,插在大衣兜里的双手却已满是汗水,看似浑身轻松,实则早已提起十足的警惕,只是经过那人身边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还是让他身体一颤,好在那人没有拦下他的动作,直到走到那人身后,严皓宇这才卸下了一丝防备。
“兄弟放心,我不是差事儿的人,你敞亮我也敞亮,首尾我都会处理干净,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严皓宇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背对背地边说边走。
“没完了?”严皓宇低下头叹了口气,“这样不好吧小兄弟,刚才我的话你都听见了,这样吧,我刚才承诺他的也一样承诺给你,支付方式你来选,美金?比特币?艺术品?你放心,手续费我出,你那份分毫不少。”
严皓宇的面前又是一只拦路虎,他现在被夹在两人中间动弹不得,和第一个人相比,新出现的这位明显年轻了不少,剃着干净利落的短发,面容稚嫩,只是清秀的脸庞此刻却被愤怒所扭曲,腮帮子鼓鼓的,已是咬紧了牙关。
严皓宇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人身上的情绪,再次扯起嘴角,轻松地笑着说,“小兄弟,有人得罪你了?是我手下的人?这事儿交给我,我绝不姑息,你说个名字,我亲手把他送到你手里,不管你怎么处理都行,就算让他消失都可以,事情我担着,无论道上还是道下都找不到你身上,擦屁股我还是很擅长的。”
“是吗?你跳下去,这事儿就了了。”薛非跃咬着牙说。
“朋友,这个玩笑可不好笑。”严皓宇顿时笑不下去了。
“简默。”薛非跃说出了一个名字。
“简默……我不记得认识这么个人,别是误会,放心,我立刻让下面人去查。”严皓宇思索片刻,皱着眉说。
“那我换个说法,编号八十四。”
“呵,是这样吗?”严皓宇一下就清楚了当下的情况,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脸上写满了仇恨,八十四号要么是他的家人,要么就是他的朋友,可为什么会出问题呢?每个实验体都经过严格的筛查,确保已经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存在,怎么还是有这么个漏网之鱼,手下的人做事不牢靠啊。
严皓宇暗自攥紧拳头,想着干脆直接冲过去算了,只是腰上的疼痛在不断提醒他,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简默是吧,我想起来了,你看这不是误会一场,是不是联系不上他了?他没事,就是这段时间都是处理公司在国外的业务,我到时候调他回来,小事一桩。”
“撒谎!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撒谎!”薛非跃踏步向前,一脚踹向严皓宇的腹部。
严皓宇一直紧盯着眼前的人,看到薛非跃有向前的动作便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谁知左脚却有些不灵光,慢了一步,两只脚拌在一起,在躲过这一踹的同时狼狈地打了个踉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没等他感受到尾椎骨的疼痛,薛非跃已经跟了上来,骑在他的身上,左手牢牢拽住他的领子,右手狠狠地打在他的脸颊处。
薛非跃将所有的愤怒都凝聚在了自己的拳头上,这一拳势大力沉,不仅拳锋在严皓宇的脸上留下一道狭长的伤口,残余的力道更是将他的整个脑袋打得偏向一侧,颈椎骨发出一声清脆的哀嚎,鲜血开始顺着严皓宇的脸颊向下流,他已经老了,脸上的脂肪已经被岁月消弭殆尽,这一拳已经让他的颧骨出现了裂痕。
“说!说你知道她是谁!”一拳眉骨开了口。
“说啊!说你杀了她!”一拳鲜血飞上天。
“说!你要向她道歉!道歉!道歉!”一拳牙齿倒了腰。
一拳,一拳,又一拳,力道越来越轻,薛非跃的右手颤抖着,黏稠的血液从他的拳缝滴落,整个手已经被鲜血染红,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只感到湿湿滑滑的,让他怎么也握不紧拳头,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风吹在鲜血沾染的地方,血原来这么凉啊。
“可以了。”林踌走到薛非跃的身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呵呵呵,想起来了,她一家子我都处理干净了,可惜了,咳咳咳,怎么就把你漏下了呢?”严皓躺在地面上,歪着脑袋唾出一团血沫,里面还夹着几颗白花花的臼齿。
林踌搀起薛非跃,将他扶到一边,缓慢地踱步到严皓宇身边,影子恰好覆盖住地上的人。不知何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大片的乌云,将太阳逐渐遮挡,风也逐渐大了起来,吹散了林踌鬓角杂乱的长发,阳光一寸寸地从他的身边剥离,他的影子越来越淡,两人最终身处到了同一片黑暗之中。
“咳咳咳,你呢?你又是谁?”严皓宇不停地咳嗽着,费力地发问道,血液已经堵塞了他的咽喉,让他喘不上气来。
林踌蹲了下去,一把扯断了严皓宇胸口的吊坠。
“你!”严皓宇想要伸手阻止,奈何半个身子都使不上力气,徒劳地捞了个空。
林踌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玉质观音吊坠,上好的羊脂白玉手感温润细腻,闪烁着微微泛黄的油脂光泽,不愧是苏扬派大师的雕工,寥寥数刀刻痕就将观音的眉眼勾勒的活灵活现。
“Avalokiteśvara[ 梵文,音译为阿婆卢吉低舍婆罗,意译为观世音菩萨。],你没能拯救她,也无法拯救这个人。”林踌将吊坠放在掌心,双手合十,轻声低语着。
“把它还给我!这不是你能拿的,它只会给你带来麻烦!”严皓宇挣扎着爬了起来,半跪在地上,不顾身体的疼痛,将手伸向林踌。
林踌轻轻地捏住吊坠上方不起眼的配珠,轻轻地一扭,半个小拇指盖大小的纤薄芯片就掉落在他的掌心,林踌检查了一下芯片上的蚀刻编号,随后才原封不动地将它装了回去,连着吊坠一起放进口袋里,仔细地拉紧口袋的拉链。
“你知道我是谁,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林踌轻轻地指向自己的左眼。
“是你!”几乎是在同一秒钟,那段他努力想要遗忘的记忆再次回到了他的脑袋里,严烨残缺不全的面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黑洞洞的眼眶里爬出的蛆虫蠕动着白花花的身体,他知道儿子是想对父亲说些什么,但他再也没法张口了。
严皓宇的表情凝滞了,一种久违的情绪出现在他的身体中,这是什么感觉?如此陌生而熟悉,竟让原本他衰弱的心跳开始加速跳动,他的表情也出现了变化,明明半张脸已经血肉模糊,狰狞仍从尚且完整的另一侧显现。
这种表情已经几十年没有在严皓宇的脸上出现过了,这世间所有的愤怒都源自无能为力,而他已经习惯了坐在权力的王座上俯瞰众生,除了时间带来的衰老,他几乎可以决定遇到的一切事情,哪怕是别人的生死。
这一切都只是错觉罢了,当严皓宇得到儿子死讯的那一刻,他终于醒悟过来,没人能逾越生死之间的屏障,在死亡面前,他和那些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为什么?”严皓宇咬牙切齿地问。
“哈哈哈,你说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你居然想要知道为什么?”林踌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肆意了,甚至忍不住地笑出了声音来,可他的眼神却依旧冰冷,就像这片恒久不变的冻土。
“你杀了我儿子!我唯一的孩子!我难道不该问吗!”严皓宇咆哮着。
他是在愤怒吗?真是奇怪,林踌用平静的话语回答道,“编号二十三许卿清,编号四十四陈阳,编号四十七刘济源,编号八十四简默……你想要知道为什么?你是不是早就已经听惯这些数字,在你的狗屁医学实验室,在你的器官交易网络,你不是一直在用这些冷冰冰的编号来取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像你和你儿子这样跟你的生意沾上关系的人,在任何时刻迎来任何结局都是应该的,你不该问为什么!你只需要接受你们应有的结局!”
林踌蹲在了严皓宇身边,他不习惯居高临下地看着别人,这不代表他心存怜悯,他内心的所有的犹豫和迟疑早在计划的那一刻就被他丢弃了,又或许,他其实本就是一个藏着狮子心的暴徒,只不过前半段顺遂的人生掩盖了他身上的锋芒,将他伪装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如果可以,林踌是希望这辈子都可以普普通通地继续下去,但好巧不巧的,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鼓动风暴剥离去他身上的锈蚀,也许命运之神也想知道,一个普通人能为祂表演一场怎样的戏剧。
“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你想要知道为什么?那就用你的秘密来换。”林踌提出了一个游戏。
“你究竟是谁?”严皓宇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情绪,第二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Z,你可以叫我Z。”
“这是代号,不是名字。”
“你不是喜欢用编码来代表人吗?我这是特地为你起的。”
“好,那么Z,你为什么要侮辱我儿子的尸体?”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现在是我提问的时间,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你又是怎么对待那些进了你们实验室的人?或者说,在你割取他们的器官,用他们的身体做完实验后,又是怎么对待参与的遗体的?”
严皓宇迟疑了,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些人没有直接杀了他。他们似乎在寻求些什么?难道是想让他忏悔?这个叫Z的人,难道是希望用这些问题来让他明白冤冤相报的道理?如果真的是这样,今天可能还会有转机,只要活下来,一切都还有可能,他绝不放弃。
“还能怎么处理?大部分都烧掉了,可能还剩下些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具体的我不清楚,我已经很久没有过问实验室的事情了,反正都在里面了,你不是已经对实验室下手了吗?你应该清楚这些。”
“他们的骨灰呢?”
“这好像也是另一个问题了。”严皓宇反问道。
“你他妈该死!”还没等林踌回答,薛非跃就怒吼着冲了过来,他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残余的躯壳已经无法承载任何等待,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唯一的念头,他要杀了这个人,杀了这个几乎夺走他一切的人。
“冷静,冷静,想想我对你说的,相信我。”林踌拉住严皓宇,按着他的肩膀,轻轻地安慰他。
看着林踌脸上熟悉的笑容,薛非跃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知道林踌的故事,也清楚这看似灿烂的笑容背后隐藏的是怎样浓重到化不开的忧伤。是啊,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准确来说,如果不是林踌,自己可能还只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虫,有资格去结束一切的人是他,不是自己。
“你刚才问题的答案,我没有侮辱你儿子的尸体,那只眼睛不是你儿子的,他没有资格拥有它。”林踌放下双手,一字一字地回答道。
“是你!我知道了,是你!你是那个女孩的家人!是她的父亲?”严皓宇终于弄明白了这一切,儿子的眼睛为什么被挖走,自己的犯罪集团又为何被盯上,他明白了为何对林踌那么眼熟,他看过林踌的资料,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他顺理成章地躲过了自己的怀疑,毕竟谁又会警惕一个离异丧女的无业游民呢?紧接着,更不解的事情出现在他心头,他忍不住地开口问,“就因为这个?为什么?你女儿又不是我杀的,她的眼角膜本来就是要捐出去的,捐给谁不是捐?为什么捐给我儿子就不行?”
“因为他不配!捐献器官是小雅的遗愿,我尊重她的决定,我也不在乎受捐人是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重要,但他必须配得上!小雅的眼睛是为了看更美好的世界才留在人间的,可你儿子干了些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他做的那些污秽的事情只会玷污我女儿的眼睛!就因为这个,他死一万次都不过分!”
“你想我怎么样?那是我儿子!我能眼睁睁地到看着他瞎掉吗?他才二十岁,我难道要看他瞎着眼睛过大半辈子?是,我可以走国家器官分配系统,可国内的器官捐献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等排到他,病情早就不能挽回了,呸。”
严皓宇吐出血沫,扶着自己的腿努力站起身来,他指着林踌质问道,“你不要装得和圣人一样,我和你不一样,我有能力救我的儿子,我当然要救他,我知道你女儿得的是绝症,可如果在你面前有个机会,只要牺牲一条性命就可以拯救你女儿,你会不会去这件事?啊?回答我!”
“我会。”林踌没有丝毫的迟疑。
“你也会做,那你又凭什么来惩罚我!”严皓宇一边说着,一边捶着胸口向林踌迫近,他衰老的身体奇迹般地迸发出新的力量。
林踌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注视着不断走近的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雅死后,我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真的爱她吗?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可我如果爱她,那为什么她死后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甚至连虚假的哭泣都没有,你知道吗?不只是脸上的表情,我恐惧的是连我的心里面都没有一丝波澜,如果我真的爱她,我应该和我妻子一样悲痛欲绝才对,所以我才选择了逃避,选择了离开熟悉的一切,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我在海上听到她的声音,我终于明白我其实从未接受小雅的死亡,她一直和我在一起,从未离开,所以你问我如果牺牲一条性命就可以救她,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毫不犹豫。”
“所以啊,我们都是父亲,我也是这样爱着我的儿子啊!就不要让悲剧继续下去了。”严皓宇低着头,悲伤与苦痛仿佛变成肉眼可见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溢出。
“不……我们不一样。”林踌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从鼻腔流淌到肺叶,空气里的水分化为刺痛身体的冰晶,让他的大脑格外清醒,“我会救我的女儿,但我会同时背负下这份罪孽,并与之一同埋葬,而你们不一样,你们不是在为拯救一个人而牺牲一个人,对于你们来说人只是商品,商品就会有价格,只要收益小于付出的代价,你们什么都敢去做,这件事情也早就不是救一个人杀一个人的事了,你们吮吸别人的骨血,用同类尸体搭建权利的王座,悲剧的开端就在你们身上,你又怎么敢妄想自己能置身事外呢?”
“好了,我已经回答你很多问题了,现在到你了,那些牺牲者的骨灰在哪?”任何一场戏剧都会散场,哪怕是演出时间最长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 《尼伯龙根的指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德国音乐家瓦格纳作曲及编剧的一部大型乐剧,于1848年开始创作,至1874年完成,历时共26年。创作灵感来自北欧神话内的故事及人物。]也只需要16个小时就可以演奏完,而这场严皓宇参演的戏剧已经演了几十年的时间了,也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只不过结局当然不会是以他想要的方式。林踌的右手伸进了口袋,缓缓握住了那柄利器,那柄他精心挑选,注定会结束这场演出的必备工具。
“你就问这个?不问问其他更有价值的事情?比如是谁投资雪建集团,又是谁引导我构建起这庞大商业帝国,你就不好奇我们抓了这么多人进实验室,花费了这么多资源,究竟研究出了怎样伟大的成果吗?相信我,如果你知道了,你一定会改变现在的想法的。”虚幻之中,严皓宇的额头好像生出了山羊一样的尖角,试图诱惑林踌走进失乐园。
“不需要了,有些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哪怕是不知道的部分,我也很快就会知道了,不是吗?”林踌伸出左手拍了拍口袋,里面装着的正是从严皓宇身上夺走的吊坠。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呢?”严皓宇的心凉了一半,他本来还抱有一丝幻想,那就是Z可能并不知道吊坠里藏着的是什么东西,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可以用这份秘密来换取自己的性命,该死,是什么时候泄露的,这一切明明只有自己才知道。
林踌看了看在边上静静等候的薛非跃,摇了摇头,“有时候,越是宝贵越是被珍视被小心隐藏的东西,就越容易留下痕迹,反而是那些被当作毫无价值遗忘的垃圾,他人才无法轻易找到,就比如那些被你们榨取完所有价值后的遗体,无论是实验室内部网络还是员工的工作日志都没有写明去处,知道的,只有你。”
“呵呵,原来是这样吗?也罢,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是带不走了,实验室的山上有一座寺庙,庙里有一座正在建的罗汉堂,他们的骨灰和砂石一起搅拌成了水泥,做成了那些罗汉塑像,早就分不开了。”严皓宇觉得自己的嘴角痒痒的,他伸手抹了抹,发现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淡黄色的组织液沾了一手。
“可以了,可以了。”林踌从口袋里拔出了那柄被他体温所温暖的匕首,指向严皓宇,“就像你说的,悲剧不会再继续下去了,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我手中结束。”
“等等!你等等!我还有话要说。”严皓宇踉跄地向后退去,想要远离那致命的锋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看看我,我已经很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你要想清楚,你真的要杀死一个老人吗?和我换命不值得,你现在这么做是在动用私刑,违背了程序正义,你也是在犯罪,和我又有什么区别?你不能成为我这样的人啊,你说得对,我必须为我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你现在就报警,把我送到警察局,我可以做污点证人,把我手里掌握的所有东西都交给警察,我会供出我后面所有人的!现在杀了我没有任何意义啊!你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严皓宇的语速极快,直到死神向严皓宇挥出镰刀的前一刻,他依然试图拯救自己,一连串的话语像机关枪一样从他的嘴里射了出来,在死亡面前,他已经绞尽脑汁,可依然没能阻止林踌不断逼近的脚步。
“Z,你听我说,我妻子已经怀孕了,我很快要有孩子了,这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我绝对没有骗你,我必须活着,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林踌的脚步在严皓宇的倾诉下逐渐变慢,他叹了一口气,“那你更应该清楚,你死了,你的孩子还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出生、长大、上学、工作,他会娶妻生子,他会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但如果你活着,他就要背负上你的罪孽,活在你罪恶的阴影下,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的事情和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还未出生的婴儿,不会有人怪罪于他!”
“现在的确不会,但他继承了你的血脉,如果你不死,你这么多年经营下的人脉关系依然会倾注于他,他无法摆脱你的影响,有人会厌恶他,觉得一切与你有关的东西都应该被消除,也有人会可怜他,觉得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到牵连的孩子,但他总会长大,他会明白自己遭受这一切的原因,他可能会以你为戒,成为一个好人,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恶念会结出恶果,就像我说的,你的死,是结束这场悲剧不可缺少的仪式。”
林踌摇了摇头,一步一步地向蹒跚后退的严皓宇走去,他本以为严皓宇会坦然赴死,这样一个在生活中这么讲究体面的人,不管怎样的邪恶卑劣,都应该像一个故事最后的大反派一样,张开双臂迎接属于他的末日,而不是像这样试图苟活于世。现在他突然明白了,原来那些故事都是骗人的,恶人之所以会成为恶人,就是因为他们被欲念侵蚀了灵魂,他们只会断尾求生,而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能坦然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
“哈哈哈哈,好!你没说错!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杀了你女儿的也是我!你想报仇?别做梦了!你什么都做不到!我在地狱等你!”严皓宇突然转身冲向天台边缘,纵身一跃。
林踌慢了一步,他没有想到一个年过半百还身负重伤老人可以爆发出这样的速度,等他跑到时候严皓宇的身体已经飘在了半空中,沿着楼脊飞快下坠,雪建大厦有45层楼,220米高,从天台落到地面要接近7秒钟的时间,他会用这7秒钟想些什么?是怀着憎恨唾骂逼死他的人?还是在恐惧中悔恨自己的人生?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严皓宇成了糊在地上的一坨血肉,他在砸在了自己那辆临时停在楼下的迈巴赫上,在警报声响起的瞬间,筋骨离断,血肉飞溅,在白雪覆盖的洁净地面上分外显眼,从百米高楼上看下去,就像是落在洁白画卷上的一点污渍,又像是一个红色的句号,写在了这段风雪之间。
“走吧,你该走了,你还有地方要去不是吗?”林踌看向远方群山间仍在升腾的烟雾。
“哥,那你呢?咱们一起走吧,他罪有应得,你别被他的话骗了,你是行侠仗义,没必要为他的死负责。”薛非跃走到林踌身边劝阻道,他隐隐约约中有一种感觉,这一别,两人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
“你先走吧,就从电梯走,现在下面很热闹,没人会注意到你,我还有一件事情答应了别人,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林踌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那个熟悉的弧度,即便他已经达成了自己的最初的目的,可他的表情还是僵直着。
“哥,那我就在罗汉堂等你,你一定要来!我还没正式地感谢过你呢。”薛非跃跑向电梯,放心不下地回头喊着。
林踌笑着挥手道别,直至薛非跃的身影被合并电梯门遮挡,他走进直升机驾驶室,摸出嗅剂在驾驶员鼻子边晃了晃,说道:“醒醒吧,咱们该出发了。”
驾驶员揉着脑袋苏醒了过来,麻醉剂的后劲让他遗忘了昏迷前的事情,他看到了坐在身边的陌生人,迷迷糊糊地问道:“你是谁?严总呢?”
“严总有些事情去不了了,委托我替他走一趟,马上要暴风雪了,趁着现在天气还可以,出发吧,目标不变。”
“好……那坐稳了。”驾驶员不疑有他,这个停机坪除了严总的亲信没人能上来。
驾驶员按下了启动按钮,随着发动机的轰鸣,直升机的桨叶开始转动,气流推动着庞大的机械体逐渐上升,将林踌送到了天空中,周围的乌云越来越厚,可仍有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了重重阴霾,恰好照在了林踌的身上,天空中会有天国吗?还是另一个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