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非跃!你赶紧撒手,看不见路了!”
帽子下传来简默生气的声音,她摸索着把手机装回羽绒服口袋里,伸出手就要掐薛非跃的脖子,奈何视线受阻,只能在徒劳地在空气中挥舞,厚厚的羽绒服掩盖了她曼妙的身材,活像只笨拙的企鹅,其实就算她能看见也没用,胳臂的长短摆在那,怎么够也是够不到的。
“谁让你一直在那玩手机,手机那么好玩吗?活该,被偷袭了都不知道。”薛非跃坏笑着将简默的帽檐压过了她的眼睛,看着她挣扎的样子哈哈大笑。
“小跃跃!我和你说你赶紧撒手,我要生气了啊!”简默扣住薛非跃的手腕,狠狠地掐着。
“别叫我小岳岳!小岳岳是那个相声演员,我可没他那么胖!”薛非跃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外号,他小时候很胖,周围的朋友就用这个外号来嘲讽他,没想到现在他瘦下来了还是逃不过这个外号,简直都要成他的梦魇了。
“我就叫,小跃跃!小跃跃。”简默狠狠地戳着薛非跃的痛处。
“嘿,不听话是吧,这不给你点教训你不长记性。”薛非跃双手用力,正要来个抱摔,谁知脚下一滑,自己的身体反而失去了平衡,屁股和光滑的冰面顿时来了个亲密接触,实打实地摔了个屁股蹲儿,他好像听到了自己尾巴骨碎裂的声音。
“哎哟,别闹了,别闹了,骨头好像摔骨折了,快过来扶我一下。”薛非跃倒在冰面上哀嚎着。
“呸,你个大骗子,轻轻摔一下就骨折谁信你啊。”简默一眼看穿了他的花把戏。
“真的,没骗你,哎哟,不行不行,动不了了。”薛非跃像毛毛虫一样捂着屁股在冰面蠕动着身体,一边持续着哀嚎。
“啊,你没事吧,这咋整啊,”看着他可怜的样子,简默还是心软了。
“啊哈哈,被我骗了吧。”等简默走到身边,薛非跃猛地伸手一拉,简默也失去平衡,摔在了薛非跃身上。
“嘶~”薛非跃倒吸一口凉气。
“痛痛痛痛痛,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砸死我了。”
“啊呸,你就是混蛋。”
有着人肉肉垫,简默倒是没有摔疼,她摸囫囵地抓起地上的积雪,顺着衣领的缝隙塞进薛非跃的脖颈下。
“好了好了,我服了我服了,谋杀亲夫啊,”雪一贴近到肌肤,立刻就被体温融化成了冰水,浸湿了保暖内衣,薛非跃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立了起来,连忙求饶。
两人抱在一起在雪地里滚来滚去,打闹累了,就并肩躺在冻结的湖面上,大口呼出的热气冻结成细碎的冰雾,转瞬又落在月牙般的湖面,柔软的雪花成了最好的温床,躺在上面软软的,一点也不觉得冷,周围的小区只亮着几盏零星的灯火,黑夜中,天上的星光格外璀璨,将冰湖镀上银色。
“薛非跃,这湖好像一弯月牙儿。”简默说。
“当然像了,这就是月牙湖,当然像月亮了。”薛非跃说。
“那可不一定,老婆饼里有老婆吗?牛肉面里有牛肉吗?夫妻肺片里有夫妻吗?”简默问。
“嘿,那我不知道,我有老婆就行。”薛非跃说。
“今晚的星星好亮啊。”简默说。
“没有月亮,星星就显眼多了。”薛非跃说。
“月亮去哪儿了?”简默问。
“月亮不就在这儿吗,咱们屁股底下,月亮在地上,星星在天上。”薛非跃说。
“月亮在地上,星星在天上。”简默重复了一遍薛非跃刚刚说的话,“真美啊。”
“那是,我小时候可是一直想当诗人的,我还写过一本诗集呢,当时市里电视台都来我们学校采访过我。”薛非跃说。
“真的假的,我怎么从来没看过。”简默说。
“早就没了,就那么一本,小学同学传来传去就传丢了。”薛非跃说。
“你就吹吧。”简默说。
“你还别不信,书丢了诗我还记着呢,我背一首给你听。”薛非跃说。
“来啊,我倒要看你能背出来什么?”简默说。
“咳咳,来了啊。”薛非跃说。
薛非跃拍了拍屁股上的雪,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他张开双臂,好像在拥抱这片漆黑的原野,抑扬顿挫地背道:
当我再次回到这里
村子里已经少了人烟
点燃冬日的炭火不再燃起
小路上的积雪也不再被车辆压实
寒冷依然常在
年轻人这几个字仿佛生出了诅咒
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生长
它几乎失去了一切
失去了空气、河流、树木
失去了黑色的金子
失去了大地的血液
只剩下吞噬生命的黑洞和干枯荒芜的原野
原野,原野,
还好,我们还有这片原野,
即便它已荒芜,但
无论是你、我、野火、战争
都夺不走这片土地的性命
什么都会死去、唯有它永葆生机
如今,它是重获野性的猛兽
而我只有垂垂老矣的躯壳
松垮褶皱的皮肤、干瘪枯萎的肌肉
那又如何?
我们从不屈服
我们永不认输
血与肉的离去
换来了机械轰鸣
衰老的生命会在石油的浇灌下获得新生
冬天已经到了,长眠在雪地之下的
是已经荒芜的生命,它变成了干枯的荒草
它们被风吹来,又被风吹去
在凛冽刺骨的荒野之息中
且听,已经干枯的生命正在雪中疯长。
“怎么样?”薛非跃紧张地看向简默,脸颊有些微微发红,不是被冷风吹的,已经十几年没人看过他的诗了,他虽然早就失去了成为诗人的野心,但依然渴望着别人的评价,不管好坏,起码证明了它的存在。
“这是你写的?”简默不可置信地问,她不敢相信自己男朋友居然还有这样文艺的一面。
“必须的啊,我跟你说,这首诗可是我前段时间新写的,你是第一个听到的人。”薛非跃说。
“真好,写得真好,生命真的会从雪地里生长出来吗?”简默问。
“会啊,瑞雪兆丰年,雪地下的植物明年会获得更好。”薛非跃说。
“那人呢?人也会吗?”简默问。
“小傻子你想什么呢?”薛非跃重新一屁股坐躺回简默的身边,紧紧地搂着她,“人在雪地下只会被冻死,每年开春路边雪堆里不都能清出几个酒鬼?像咱俩这样,要是继续躺下去,也快了。”
“饿了吗?”薛非跃问。
“饿了。”简默说。
两人搀扶着站起身,向着湖边走去,星光洒在湖面上,月牙湖好像真的成了地上的月亮,两人就站在月亮上,尘世触手可及。
“说真的,你啥时候给你室友介绍介绍我啊,”薛非跃用筷子在碗里不断尝试着,正努力地和一颗撒尿牛丸较劲。
“没想好呢,我们刚入学拜把子的时候都说了大学不找对象,现在要是被她们知道你的存在不得说我是叛徒。”简默呲溜地吸了一口粉进去。
“这还算是事儿吗?你要这么想,没准她们都有对象了,就是看你没有,怕你伤心一直没和你说。”薛非跃还是放弃了夹起来的尝试,用一根筷子捅穿了牛丸。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对我室友图谋不轨?”简默撂下筷子,没好气地问。
“姑奶奶我哪儿敢啊,你们学校追你的这么多,万一你室友不开眼被人用糖衣炮弹迷惑了非要给你介绍咋办啊。”薛非跃大呼冤枉,他才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小点声,你干嘛啊?生怕别人不知道是吧。”简默一巴掌拍在薛非跃脑袋上,紧接着双手合十,向邻桌的客人致歉。
小店里人不多,除了简默他们,就只有这么一桌客人,一看就是一家三口,年轻的父母并肩坐着,面容虽然谈不上多么出色,却让人感到格外的协调舒服。孩子看上去也只有一两岁大,本来好好地躺在婴儿车里玩着玩具,看到简默望过来,直接把玩具一撇,两条藕节似圆润短粗的小手就伸向简默,还一边还眨巴着滴流圆的大眼睛一边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没事,没事,她就是喜欢漂亮的姐姐,是不是啊,小雅~”孩子的妈妈缓慢地将小女孩抱起来,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背,语气温润而柔和,就连眼角都挂着爱意。
“听你们口音不像本地人啊,来这边玩的吗?”薛非跃吞下一口热汤,搭话道。
“我是本地的,她们娘俩能算半个?这不快过年了吗,带她们回来看看”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婴儿湿巾,仔细地擦去小孩儿嘴角的口水,笑着回答。
“怎么的,叔,你是在外地工作吗?”薛非跃问。
“是啊,这不一年才能回来这么一次。”男人回答。
“外面赚钱是不是可多了?”薛非跃好奇地问。
“和家里比算是多一点,但是物价也高,赚得多花得多,像这么一碗麻辣烫,家这边十块,我们那边就得三十。”男人指着吃了大半的麻辣烫说道。
“这么贵?那还是在家里舒服,我就不打算出去,外面压力那么大,何苦给自己找罪受,我都想好了,我老舅在种子公司,毕业之后直接让他给我安排进去,工资虽然低了点,好歹也算半个铁饭碗儿,过年过节米面粮油啥的是一点不用愁了。”薛非跃一点没把男人当外人,突突突地就把自己那点家底儿全吐了出去。
“闭嘴吧你。”简默简直想把薛非跃的脸直接按在碗里,治治他这什么都往外喷的臭毛病。
“说得没毛病,外面再好,也总是没有家里自在。”男人语气温和,完全不像是以粗犷直爽儿闻名的本地人,他看了看这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又扭头看了看身边正在玩说话游戏的妻子和女儿,嘴角自然地咧出了幸福的笑意,可不止为何,男人的眼底却始终有一丝忧虑。
“怎么了?今早起来看你状态就不对。”女人察觉出了男人的不适。
“没什么,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一觉起来就这样了,总感觉心里有点慌。”男人皱起眉头,疑惑地把手贴在胸前,隔着血肉,心脏的跳动规则而有力,“应该没啥问题”。
“上半年不是体检了吗?当时没查出来什么吧?”女人关切地问。
“都挺好的,就连脂肪肝倾向都没有,估计就是好久没回来了,气候什么的都不适应了。”男人苦笑道。
“切,你才出去多少年?我都没说不适应呢。”女人轻轻撞了一下男人,继续和女儿玩了来,她握着女儿的小胖胳臂,一摆一摆地摇起小手,小女孩也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
看着眼前的幸福场景,简默端起碗,吹去浮在上面的一层薄油,痛痛快快地喝下一口热汤。
“你不减肥吗?我和你说这麻辣烫里就汤的热量是最高的。”薛非跃又开始吐槽了起来。
“少说两句能死?我还能不知道汤热量高?我面都吃了还怕这,每天排练累都累死了,运动量早就超标了。”简默夹起一块吸满汤汁的冻豆腐,整个儿放进嘴巴里。
“最近练什么新舞呢?也不跳给我看看。”薛非跃在筷子上绕起一圈豆皮。
“你又不懂舞蹈我给你跳什么?学院安排下来的任务,好像是要为个什么活动献礼,我也懒得去,不去又不行。”简默喝完了汤,抽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着嘴。
“你们学校真是净整事儿,三天两头折腾你们,你看我们学校多自在,只要每天晚上在寝室就行,别的一概不管。”薛非跃抡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慢点吃,我又不着急。”简默将纸巾推到薛非跃手边,“其实这次还算好的,校领导还挺大方,一人给了两千的演出费呢,今晚这顿我请了!”
“嘿,那感情好,你们表演多长时间啊,给这么多钱。”薛非跃随手一抹,擦掉了溅在脸上的汤汁。
“全场下来也就半个多小时吧,排舞就排了这么长,再多也没东西跳了呀。”简默掏出手机悄悄付掉了餐费。
“我跟你说,你可得小心点,别被人骗了,我就不相信这些个领导里有什么好人,他中间肯定要吃回扣的,别到时候白给人演了。”薛非跃提醒道。
“你男朋友说得对,你们还在读书不知道,现在社会上确实什么人都有,凡事儿多加个小心总没错”男人也插了句嘴,提醒道。
“谢谢啦大叔,应该不能,都一个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还敢耍我们?他要是敢扣钱我就敢领人去教务处闹去,还怕他是咋地。”简默倒是敢说敢做,一点不带怕的。
“哈哈哈,这事儿我倒是相信你干得出来,行了,吃完了早点回去吧。”薛非跃拿起手机就要去扫桌子上的二维码。
“不用扫了,我付过了已经,走吧大少爷。”简默穿上衣服,推开已经被水雾覆盖的玻璃门,冷气从门外涌了进来,吹得薛非跃打了个寒颤。
“下次让我付,让你花钱还像话吗?”
“说好了我请了,又没几个钱。”
“就是没几个钱,我才抢着付的,贵的就不抢了。”
“薛非跃,你瞅瞅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哈哈哈,我的话你也敢信?你这妞脑子真不聪明。”
“站住!别跑!”
“就跑,抓我啊!”
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越拉越长,从此处到彼处,一直蔓延下去,似乎能抵达永远。
在某段历史、在某个空间
在牵着的手被分开之前
在已成过往的教室里
年轻的生命簇拥着衰老的生命
衰老的静静矗立,缄默不言
年轻的揉肩、撩发、扇风、冥想
五颜六色的腰带飘摇在风中
绕成一团,打上死结
是谁的手在拨弄时间的轮盘?
快停下,快停下,快停下
火光消隐、烟雾升腾,尘埃落定
虚无的幻影徘徊在老巴黎歌剧院
交错的双腿、踮起的脚尖
白色的轻纱扇动烟尘
肩胛骨上能否生出羽翼?
你看,天使在木地板上起舞
即便这里没有圣歌[ 《舞蹈课》( La classe de danse)法国印象派画家埃德加·德加创作于1873—1876年,1873年10月29日,刚刚投入使用不久的巴黎歌剧院发生了一场发生持续27小时的火灾,直接导致巴黎歌剧院被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