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消散,警铃声响起,孙唯等人苦苦等待的支援终于到来,枪手已经被沈嫒干掉,光头等人在警方枪口下识相地放弃了反抗,老老实实地抱着头跪在了地上。
“孙队,沈嫒,你们怎么样?”
“王迦,挺住啊你!”
钱秉和赵毅一边呼喊,一边狂奔而来。
“医生!医生呢?来这边救人!”沈嫒脱下衣服按压在王迦的伤口上,歇斯底里地大喊。
队医提着急救箱快步跑来,跪在王迦的身边,从沈嫒手中接手过伤员,他掀开衣服扫了一眼王迦的伤口,立马招手呼唤担架,然后从急救箱里取出大量的无菌纱布塞进了王迦身体的弹孔中,双手死死地按住伤口,避免他的血液继续流失。
“医生,怎么样?他没事的是吧?”沈嫒跌坐在一边,声音颤抖。
“还不好说,来人,送救护车!”医生扶着担架
“沈嫒,你怎么样?护士你赶紧给她看下,怎么一身是血。”钱秉注意到了沈嫒的情况也不是很好,拿起保温毯裹在她肩上。
沈嫒摇了摇头,她推开护士,这才想起了什么,艰难起身,茫然地扫视四周,寻找自己的师傅,这才发现师傅正半跪在一个倒在雪地上的人身边,血液从他的身下不断渗出,在冰天雪地里冒着冉冉热气,将他身边的积雪消融。
沈嫒跌跌撞撞地走到师傅身边,躺在地上的正是那个让她感觉眼熟的人,她的目光再次被那双棕色瞳孔吸引,如今那双眼睛已经黯淡了,但瞳孔深处的那份融化不掉的东西却如警钟一样惊醒了沈嫒,她认出了林踌,正是那个曾经从歹徒手里救下她的人。
“医生!这边还有伤者!来人!”沈嫒转身冲着医疗团队大声呼救。
林踌躺在雪地上,他在轻轻地笑着,这次的笑容终于发自于他的内心,而不是那种令人厌恶的虚假的笑容。他用颤抖的手在腿上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口袋,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挤开拉链,小指头的第一个弯节勾住了吊坠的绳子。
“答应你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到了。”雪花落在林踌的面庞,有些冰凉。
“医生马上就来,清醒清醒,别睡着了,别忘了,事情都还没完呢。”孙唯轻轻擦去林踌脸上融化的水珠。
“不用了,到这儿就可以了,我已经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去做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了。”林踌长舒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了。
“不,后面的事情还需要你呢,你可是这桩案子的功臣,庆功宴上可少不了你。”孙唯握住林踌的手,希望用自己掌心微弱的温暖驱散他的冰冷。
“哈哈,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应该有奖状啊,见义勇为好市民什么的,可惜了,看不到了。”林踌笑了起来,他的脸颊有些僵硬,明明这笑容在他脸上已经待了数年,想赶都赶不走,可现在笑起来的感觉竟让他有些陌生,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该如何去笑,不会笑,也不会哭,真是可悲啊。
“吊坠里的芯片有所有参与人员名单和他们的资金流水,那是严皓宇留给自己的后路,有一部分资金我取走了,有些人有权利得到这些钱,剩余的资金转移得太深,想从暗网追回来有些难,要看你们经侦的水平了,实验室的通道被我炸了,一个人都跑不了,里面的证据足够你们给这些人定罪,实验室的研究成果你们可以保留,虽然那是用血肉培育而出的罪恶果实,但技术是没有善恶的,用善则善,不要辜负那些已经牺牲的人。”林踌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很好,如果不是坐不起来,他都觉得自己能吃下一大锅的红烧肉,还能再来上两碗米饭。
“轻点,有点痛。”医生终于赶来了,他蹲下看了看林踌的伤口,把手指伸进伤口探查,疼得林踌倒吸了一口冷气。
医生抽出手指,对着几人摇了摇头,“肝脾破裂,来不及了。”
“我还有多少时间?”林踌轻声问道。
医生从医疗箱中拿出一支吗啡,注射在林踌的腹部,低声说:“几分钟吧。”
“够了,够了。”林踌喃喃道,随着肾上腺素的生效,他的身体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沈嫒,忽然用手撑着地,想要坐起身来,但尝试了几下,还是没能做到。
“能给我们一点时间吗?我想和她聊聊。”林踌看向孙唯。
孙唯点了点头,被医生搀扶着,缓缓向救护车走去,但他只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回头看去,这漫漫荒原上的无尽冰雪中就只剩下了两道身影,一道站着,一道躺着,渐渐地,站着的身影也矮了下去,沈嫒跪坐在林踌身边,两人好像在交谈些什么,他们在说什么呢?孙唯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天上被风雪遮盖的仅剩朦胧轮廓的太阳,恍然想起和林踌的第一次相见似乎就是在昨天的这个时候。
一天前,孙唯拎着两瓶红星二锅头,孤身一人去到了金溪墓园,他是去为自己的朋友扫墓,他曾经和这个人有过约定,不管谁先死,另一个人都要确保碑前的酒不断,那时,没人知道这个约定会兑现得这么早。
这么多年过去,对孙唯来说,这似乎已经成了个惯例,他总是习惯在处理大案前来这待一待,问问死去的人有什么建议。而这次不太一样,孙唯拎着酒走到时,已经有一个人站在了碑前,穿着黑色衣服,脸上挂着不合时宜的笑容。
“你认识他?”孙唯问。
“不,我是来找你的。”林踌说。
“怎么,咱们之前应该没见过吧。”
“和你商量个事情。”
“那我总得先知道你是谁吧?”
“你可以叫我Z,也可以叫我林踌。”
“Z……”孙唯像是被枪击中般愣在原地,他清楚地记得,在“豪庭案”密室电脑中的图片上,就是一个字母Z。
“看来你想起来了。”。
“你想要干什么?”孙唯暗自提起警惕。
“我说了,和你商量件事。”
“你和豪庭案有什么关系?”
“如果这是商量的前提的话,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
林踌把一切都告知给了孙唯,他的故事,那个始于他女儿,一直未完结的故事。当然,他还是隐藏了一些事情,比如帮助他的人,和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错的故事。”孙唯好像并不相信他。
“怎么说?”林踌问。
“你和这案子是脱不了关系了,不然你不可能知道这么多我们从未对外公布的信息,但我不觉得杀人的是你,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这样子完全不像是身手了得的人,速度、反应力、力量也都只是普通中年人的水平,甚至可能还不如一些健康的年轻人,就凭你,怎么可能毫无阻碍地在几秒钟,甚至一个眨眼的工夫杀掉两个训练有素的保安?”
“杀人,很难也很简单,难是因为人体远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坚韧,人体大部分的致命弱点要么被坚硬的骨骼,要么被厚厚的肌肉组织覆盖,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哪怕就是奔着杀人去的,赤手空拳都很难杀死一个人。可杀人也很简单,你是一个警察,面对的要么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要么是心狠手辣的歹徒,自然把豪庭案的凶手想象得身手高强,但实际上,只要能下定决心,杀人,远比你想象的要简单。”
“哦?那你说说?”孙唯突然好奇了起来。
“那两个保安,身体素质、身手功夫自然了得,要是在擂台上五六个我绑在一起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给严烨当保镖,他们考虑的就远不止战胜对手这么简单,我跟在他们老板身边,和他聊了这么久,关系未定,仓促之下,他们怎么敢直接对我下死手呢?万一我还对他们老板有用呢?可是我敢,他们迟疑我不会迟疑,他们会慢我不会慢,我早已经想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无非是挥刀刺刀,这两个动作我反复练习了三年,每天一千遍,相信我,我很快。”
“那你可真是天才啊,电脑一碰就精通,格斗闭门造车练了练就能杀人。”
“你不也一样吗,像是你分析现场的能力,你能侦破这么多疑难杂案,也一定有着远超常人的能力。其实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只是在不同的领域,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发现它的存在,就像我一样,如果不是小雅生病,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碰编程。”
“好,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杀了严烨之后就可以停手了,就凭你的手段,天下偌大你哪里去不得?为什么还要掺和剩下的事情?”
“孙警官,我不相信你一点没察觉,这个案子办到现在,你真的觉得这一切都是严烨一个人能搞出来的吗?他的父亲,雪建集团乃至雪建集团背后的人不才是你的目标吗?”
孙唯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终于开始相信林踌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竟是这场惊天大案的布局者。
“你用错了方式,如果严烨真的用非法插手器官移植程序,并从中获利,你完全可以向警方举报,而不是私自行动。”
“然后呢?你觉得查得下去?”
“起码我会查下去。”
“所以这个案子根本就不会到你手里!”
“你要相信法律,相信法律的公平和正义!”
“一九九四年聂树斌案、一九九六年呼格吉勒图案、一九九九年赵作海案、二〇〇六年念斌案……还需要我说更多吗?在这些名字面前,你能说出法律是绝对公平正义的这种话来吗?”林踌义愤填膺地念着这些案件的名字,但他的语气转而柔软下来,“孙唯,你是个好警察,这点我从未质疑过,但法律只是工具,能不能用好它,最终看的还是人。”
“Z,虽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但你其实可以有另一种选择的。”
“在你的眼中,我当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对我来说它并不存在,就像走在街上饥肠辘辘却身无分文的人,不会知道刚刚路过的店铺里就提供着免费的午餐,他只能忍受这种饥饿,直到在路边的垃圾桶里捡到一份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很多时候,我们能走的,只有自己知道的路,对于我来说,这条道路,就是唯一的,我别无选择!”
“你想要商量什么事情?”说出这句话对孙唯来说太过艰难,他从不与犯罪分子做交易,但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听听林踌的想法。
“薛非跃,把他放了,他是这个抓住幕后黑手不可缺少的一环。”
“不可能,他是黎木槿一案的重要嫌犯,我也不可能放他出来。”
“如果黎木槿没死呢?”林踌缓缓说道。
“什么?”孙唯愣住了。
“你们找到的血液切片中,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因为那张切片其实就是我放进收纳盒的。”
“你要怎么证明。”孙唯并没有轻信。
林踌打开手机,当着孙唯的面拨通了视频电话,电话接通了,画面中赫然是本应死去的黎木槿。
“你……”孙唯刚要说话,电话就被林踌挂断了。
“这件事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们局里有他的暗子,你应该早就感觉到了,这枚棋子位置不低,对你们的动作了如指掌,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卒子。”
“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但我知道哪里有这个答案。”
“你想要做什么?”
“明天,明天,你会知道的。”
孙唯就站在好友的墓碑前,看着林踌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下走去,直至走出墓园,他本应该直接当场拿下林踌的,可冥冥中有个声音阻止了他。可这样真的好吗?孙唯看向墓碑。
林踌走出了墓园,他带着薛非跃为故事写下了终章,如果可以,他本想去果成寺上炷香后再做些事情的,可当那一串子弹射来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挡在了孙唯的身前,现在这样也挺好,他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多了,起码在这最后一刻,他还能和女儿待在一起,林踌呆呆地看着沈嫒,目光恍若穿过她的肉身,看到了那颗充满鲜活生命的肾脏。
“你,想对我说什么?”沈嫒看着林踌苍白的脸庞和已经逐渐扩散的瞳孔。
“啊……对了,我想说,你配的上的。”林踌笑着对沈嫒说。
“配得上什么?”沈嫒问。
“一切,友情、爱情、荣誉、幸福……”林踌的声音越来越轻。
“那天是你救了我吗?”沈嫒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醒醒,你还不能死,事情还没结束呢。”沈嫒见孙唯不再说话,忍不住地推了推他。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血液逐渐从林踌的腹部流了出来,温热融化了冰雪,升起渺渺轻烟,每一缕都是他的灵魂围绕着他对女儿的爱,
“孩子,别哭呀。”林踌想要抬起手拭去沈嫒眼角的泪水,可他已经做不到了,只能轻声呢喃着,像是在安慰沈嫒,也像是在对自己诉说,“你在为我感到遗憾吗?是觉得我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可以步入新生活了,却在这个时候死去可惜吗?不,孩子,你错了,如果不是为了这一刻,我可能根本不会走上这条道路,我其实只是个胆小鬼啊,你看,我也会受伤,我也会死去,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会胆怯、会踌躇不决的普通人,我只是觉得跳海不值,觉得要做点什么……”
林雅、沈嫒、黎木槿、李祛等人的身影在林踌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烁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躺在这里,后背真的有点冷啊,真的有点想家……冬天的时候,暖气会烧得热热的,只用穿着单薄的睡衣,阳光穿过落地窗照到床上,将被褥晒得暖洋洋的,他躺在床上午睡,女儿在一边玩着娃娃,妻子在客厅刷着电视剧,电视里的对话声,女儿玩具的摩擦声,厨房炖煮食物的咕噜声,空气中微尘的飘落声,唱机缓缓转动,唱针划过凹凸不平的唱片,一曲悠扬的协奏曲飘扬在雪原上,真让人安心啊……就像一场不能更加美好的梦。
“小雅,爸爸……”
最后一缕温暖随着林踌未完的话一起从身体里散去,渐渐地,落在他的脸上的雪花也不再消融,可一粒水珠却无声地从他的眼角流下,在半空中凝结成冰,冰珠里倒映出一个世界,纯洁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