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宛城门口有武装士兵站岗,从穿戴和配备的武器上可以看出,是保安团,而不是正规部队。查验证件的时候,一辆吉普车超越我们大摇大摆的进城,站岗的士兵不但不阻拦查验证件,还立正敬礼,我瞥见了车子里的胡来,证明这些站岗的部队都是胡球来父子俩的保安团。刘一芒看到别人的车子可以长驱直入,我们的车子被拦下来还要查验证件,很没面子,抢回自己的证件,用证件在守城士兵的脸上左右开弓地抽:“狗日的胆子不小,还真的敢看老子的证件,你们他妈的看人下菜碟,那台车咋不拦下检查?”我忽然发现,刘一芒这家伙聊天的时候跟骂人的时候不同,骂人的时候就忘了说他:“真的,我不骗你。”
国民党的士兵都是欺软怕硬的怂货,你对他客气,他便耀武扬威就像大爷,你真的朝他耍威风,别拿他当人,他反而立刻低三下四变成了孙子:“对不起长官,那台车是我们团副的,长官您请。”
车子进了海宛城,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也不知道人都逃难去了,还是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两旁的屋舍院落静悄悄地,让人联想起荒冢古墓。车子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却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这种白日的荒寂更容易撩起撼人心魄的惊悚、伤感。
刘一芒把我们送到家,连门都不进,说是还有军务在身,第二天一大早还要往回赶,要赶紧找个旅店好好休整休整。奶奶也就没有留他,顺水推舟送走了刘一茫。家里乱糟糟的空无一人。奶奶四处转了转,没有瓜娃的影子,就让我和芹菜去找瓜娃。芹菜和我一路,奶奶自己一路,分头去到特派员公署和街上的鸦片馆去找。我和芹菜先去了特派员公署,路上芹菜问我碰到王先声怎么办,我说尽量躲着他,如果真的碰上了,就假装啥事没有。
特派员公署似乎一切照旧,门口的岗哨、过道里的纸屑、聚在屋里抽烟喝茶打屁的同事、里出外进谁也不知道瞎忙什么的外勤……,实际上却能感觉到,这里的人心已经散了,见到我们竟然毫不惊讶,懒洋洋的带搭不理。不管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我们一个个追问下来,谁也没有见过瓜娃,也不知道瓜娃的去向。好在我们也一直没碰见王先声,我估计可能经过周承甫闹了那么一场,他说不准还真的一跑了之了。原因很简单:他现在不但是共产党的敌人,也把傅作义得罪到家了,虽然挂了个国防部保密局华北特派员的名头,却既管不了傅作义,更管不了共产党,不论是傅作义还是共产党,不论谁要找他的麻烦,一定都是他无法面对的大麻烦,所以,我想他最好的出路还是按照周承甫说的,急流勇退、回家过安生日子去。
天黑了,我们俩跑了半下午,又累又饿,再这样找下去也是瞎找,我们俩只好回家。刚一进家门口,就闻到了蒸馒头、熬稀粥的味道。奶奶肯定已经做好了晚饭,正等着我们。
奶奶看到我和芹菜,啥话也没有问,我估计她一看到我和芹菜自己回来,就知道我们没有找到瓜娃。
芹菜问她:“奶奶,你找到瓜娃了吗?”话问出了口,芹菜才想到,如果奶奶找到了瓜娃,就不会独自在家里做晚饭了,连忙又想岔开自己的话头:“我们都饿了,吃啥呢?”
奶奶说吃啥你不会自己看,话说得生硬,口气却软软地。奶奶和芹菜摆放碗筷的时候,也不知是惯性还是理性,仍然摆了四个人的碗筷,等到我们醒悟瓜娃并不在场的时候,却谁都不说出来,就让瓜娃的碗筷放在空座位前面,空碗空座隔在我们中间,就如胸腔里少了一样器官,疼痛难忍。
至今我还记得,那顿晚饭吃得非常冷清,不是场面氛围的冷清,而是从心底里渗起的丝丝缕缕清冷贯通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虽然是瓜娃出卖了我们,可是我们对瓜娃没有一点恨意,对他现在唯有摆不脱、甩不掉的担忧和牵挂。
我们默默地喝粥,默默地啃着窝头,谁也不说话,因为在这种时候,说话而不提及瓜娃就显得太虚假、太冷漠。沉闷的气氛下这顿饭吃得很是艰难,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吃饭感觉到了艰难。吃过这顿艰难的晚饭,奶奶起身对芹菜说了一声:“你收拾了,”然后对我说:“三娃,你跟我出来。”
我随着奶奶出来,她领着我到了她的屋子:“你把这两个牌位写一下。”
牌位是正经八百从售卖佛龛、神器的商铺买的很正规的牌位,跟过去供奉瓜娃和芹菜父母的牌位不同,过去供奉瓜娃和芹菜父母的牌位就是两块普通的木板而已。奶奶让我写的牌位中间是刨白了的木板,四周是刷上朱红色老漆的云纹装饰,底下还专门有底座方便摆放。这种牌位是专门在家里用来供奉神主和前辈的。
我连忙跑回我的屋里,拿来了笔墨:“奶奶,写啥呢?”
奶奶先给了我一块说:“写上洪三娃父母大人。”
我愣了:“写我爹我娘干啥?”
奶奶说:“让你写你就写,问那么多干啥?”
我便按照奶奶的要求,工工整整的在牌位上写上了“洪三娃父母大人”的字样,奶奶看了看,她不识字,只能看看写的是不是公正:“还成。”然后又把另一块牌位推给我:“写上芹菜父母大人。”
我想,这么正规的牌位,不能向上一次那样就写“芹菜父母”,应该连姓氏一起写上,就写上了:“张芹菜父母大人。”
奶奶看我写完,发现多了一个字就质问我:“咋多了一个字?”
我说我把芹菜的姓也写上了,不然不正规。奶奶说我记得芹菜姓张,这就是那个张字?我说就是的。
奶奶叹了一声说:“瓜娃爹妈也不知道姓啥。”
这件事情我也问过瓜娃,瓜娃却说不清道不明,芹菜还不错,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另外有个大名,起码知道自己姓张。
奶奶提到了瓜娃,我才壮起胆问她:“还找不找瓜娃了?”
奶奶说:“找是自然要找,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芹菜过来了,请示奶奶:“奶奶,锅碗刷完了,还烧不烧开水?”
奶奶说:“你跟三娃先过来,把堂屋收拾一下,把你们爹娘的牌位立好,然后烧上一锅水,都洗洗干净,明天起来把新衣裳都换上。”
奶奶捞了手边的一个包袱,边起身朝外面走,边吩咐了一串事儿,如果不是瓜娃沉甸甸的压在我们心里,我肯定会请教一下她,大晚上的这是要干嘛。可是瓜娃的去向压在我们心上,奶奶的情绪看上去也不佳,我也就不敢多问,她让干嘛就干嘛。芹菜也一样,眼里的疑问句朝我扔了过来,我自己都没答案,哪里能回应她,只好冲她伸伸舌头。她瞪了我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当着奶奶的面没敢大声,我和奶奶都没听清楚,奶奶还问了一声:“你说啥?”芹菜说没说啥,也就混过去了。
我们到了堂屋,这里一向空着,扔着一些家里暂时用不上却又舍不得扔的旧家什,还有一些储存过冬的白菜、萝卜和咸菜坛子、酸菜缸,屋子里弥漫着陈年灰土的霉气和腌咸菜、积酸菜的馊味。面门的正墙下,有一张桌子,桌上乱扔着一些麻绳、纸张和褙子,这些东西奶奶说是准备给我们做鞋用的,可是从来我们也没穿过一双奶奶亲手做的鞋。
“你们两个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到边边上。”奶奶吩咐我和芹菜,自己则动手把桌上的杂物划拉起来,然后扔到了桌后面的角落里。接着就开始擦桌子,先用干抹布擦拭了一遍,又让芹菜去端盆水,用水淘了抹布,又用湿抹布擦拭,擦拭干净了,才把我爹娘和芹菜爹娘的牌位摆放到了桌上。
奶奶摆放牌位的时候,我也和芹菜把地上收拾整齐了,酸菜缸和咸菜坛子本来就靠墙放着,我们把也不知道是我们家的,还是原来这家主人放在屋里的杂七杂八的物事堆到了屋子的角落,然后用笤帚划拉地面,扬起的灰土呛得鼻子痒痒,我们三个一起声的打喷嚏、咳嗽。
奶奶嘟囔:“干了个脱裤子放屁的事情,早知道灰土这么大,就应该先扫地再抹桌子。”
芹菜连忙接过奶奶手里的抹布:“奶奶你歇着,我来。”
芹菜又把桌子重新擦拭干净,拿起我们爹娘的牌位要擦,奶奶急忙制止:“小心些,新写上的字不要抹搭花了。”
芹菜就没敢用湿抹布擦拭牌位,直接把牌位摆到了桌上。奶奶退后端详了片刻,又把带过来的包袱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块红布:“芹菜,先把牌位拿起来。”
我们这个时候都有些晕,不知道三更半夜的奶奶折腾什么。芹菜应命将我们父母的牌位端起来,奶奶将红布铺在桌上,又把红布朝下扥了扥,让红布的下缘遮挡住了桌边,这才让芹菜把我们父母的牌位重新摆好。
“差不多了,你们赶紧去烧水去,三娃,你晚上好好洗洗,明天一大早把在北平买的新衣裳穿上。”奶奶吩咐完,又对芹菜说:“你到奶奶房子里洗,奶奶也洗一下。”
奶奶说得也是,我们自从被王先声抓去之后,紧接着又从海宛到北平,从北平到海宛,监狱里的肮脏,路途中的风尘,早就把身上滚成了泥坨坨,除了早上擦一把脸保持脸面,从脖颈子以下,稍微一动弹泥灰就刷拉拉的往下掉,稍微用手搓搓,满手都是泥棒棒,也确实该彻底洗洗了。
我拉风箱芹菜添柴,烧了满满一大锅,烧水的时候,奶奶仍然在堂屋里忙活,我和芹菜顾着烧水,她没招呼我们我们也就不管她。水烧好了,芹菜才叫奶奶:“奶奶,你先洗吧?”
奶奶却又变了主意:“你让三娃到他屋里自己洗去,我跟你就在灶房洗。”
过去也是这样,凡是需要洗澡的时候,奶奶就会和芹菜霸占灶房,主要还是图个用水方便,省得洗到中间水不够了还要到灶房添水,太不方便。我和瓜娃则端了水到我们的房间自己洗,洗完了将水直接倒在院子里。水烧好了,我拎了半桶凉水回到我的房间,又拎了半桶开水兑在凉水里,关上房门开始清洗自己。
以往洗澡的时候都是我和瓜娃一起,两个人边耍边洗,你给我身上撩一捧水,我在你身上擂一拳头。有的时候还会做一些挺流氓的事儿,相互比较,谁的毛毛多。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瓜娃一口咬定他的毛毛比我多,那会儿我们都半懂不懂,觉得谁的毛毛多似乎谁就更威风一些,所以两个人经常会因为谁的毛毛多而争执不休。至于谁的大,用不着争执,比来比去也差不多,唯有毛毛那东西没法数得清,还多少有点争执的意义在里面。
青春期的蒙昧和期待更多地表现在我们之间,属于我们两个男孩从小到大一起经历的隐私,其中包含的玩耍和戏谑成分比之惊诧和羞涩更多了几分成长的惊喜。想到瓜娃和我几乎是没有隐私的哥们,想到过去我和瓜娃在一起洗澡时候的种种亲昵和无赖,我站在木桶里,机械地擦拭着自己,心里却一阵阵涌上了难言难诉的惆怅、悲伤。
洗过澡,我连水都懒得倒,想到明天反正从里到外要换上新衣服,索性赤裸了身体睡到了炕上。临睡前,我希望能梦到瓜娃,那会儿的我,多少有些唯心,相信梦中的事物是现世的征兆,我渴望知道瓜娃的下落,渴望梦能向我提供找到瓜娃的线索。然而,那晚上我虽然做了很多梦,却唯独没有梦到瓜娃。
8.新婚燕尔
早上我难得睡到了自然醒,奶奶或者芹菜都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吆喝我起床。窗户纸让太阳晒得透亮,院子里静悄悄地,放在往常,即使奶奶和芹菜不叫我起床,也会在院子里练功闹出些动静来。我昨晚上洗澡的水桶还扔在地当腰,想到奶奶如果看到昨晚上的洗澡水还沤着,肯定会骂我,我连忙起床,这才发现自己全裸,也才联想起奶奶昨晚上让我今天从里到外换上新衣裳的指示。
昨天下午,奶奶就已经把包着里外三新的衣裳包袱放到了我的炕上,我连忙解开包袱往身上套新衣裳。这个时候我才发现,除了衬衣、棉裤、棉袄、罩衣之外,还有一条红裤衩。我还从来没有穿过红裤衩,当时我以为奶奶弄错了,把给芹菜或者她自己的买的裤衩塞进了我的衣服包里,可是除了这条裤衩又没有别的可穿,我只好把那条红裤衩套上,好在还算合适。穿好衣服,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把隔夜的洗澡水倒了,天已冷,如果像以往把水直接倒在门口院子里,肯定会结冰,肯定会爱奶奶一通臭骂,也肯定会被逼铲冰。联想到这一切可能的后果,我决定还是费力点,把这一桶脏水拎出院外,倒到公厕里去。
从外面回来又是一桩怪事惊住了我:我和瓜娃使用的被褥就像一堆破烂扔在门口的侧旁。刚才出去的时候没有见到奶奶和芹菜,按照常规,这个时候她们不但练完功,而且连早饭都已经吃过了,可是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她们的身影。
怔了片刻稍微想想,我也就明白了,除了奶奶没人会一大早把我们的被褥扔出来。我先回到灶房把桶放下,然后才回我的屋查看究竟。刚到门口就听到屋里刷拉拉笤帚响,刚刚进屋一股呛鼻的粉尘味道扑面而来,奶奶用包巾把脑袋和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正站在炕上清扫,地上还扔着一个扫把,一个簸箕,簸箕里盛满了垃圾、灰土。簸箕的旁边,还有一个脸盆,盆子的水里浸着一块抹布。
我连忙去抢奶奶手里的笤帚:“奶奶,我来,你咋突然想起给我打扫房子来了。”
奶奶立刻呵斥我:“赶紧出去,新衣裳弄脏了,馍馍在锅里热着呢,赶紧去吃。”
奶奶表现太好了,这实在令我忐忑。因为,我们的屋子她是从来不会帮我们打扫的,偶尔进来一趟,就骂一次:“狗窝、猪圈。”今天可真是三伏天下雪,三九天开花,百年难遇的怪事情。
“去啊,赶紧吃饭,吃饱了过来帮我。”
“芹菜呢?你们吃了没有?”
奶奶说她们俩已经吃过了:“你别管我们了,赶紧去吃饭。”
服从对奶奶来说是最好的回应,我担心再啰嗦她烦了骂我,连忙跑到灶房去吃饭,经过院子的时候我还喊了一声芹菜,芹菜没有吱声,也弄不清她是不在还是不想回应。
灶房里也干干净净,炉子压上了暗火,锅上盖着盖子,一缕缕热腾腾的蒸汽盘旋而上,馒头和小米粥的香气令人馋涎欲滴。旁边的案板上还放着一碟咸菜,咸菜里滴了香麻油。我一气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两碗小米粥,一碟香油咸菜更是吃了个一干二净。吃饱喝足,明知躲不过奶奶的驱使,我仍然在灶房里磨蹭,期望奶奶能自己把活干完,那样就用不着我帮忙。我估计,如果我去帮奶奶干活,尤其是帮奶奶收拾我们的屋子,难忍的唠叨和詈骂我肯定躲不了。
奶奶好像隔着院子也能猜到我的心思,隔着原子喊我:“三娃子,吃井绳还是吞辘轳呢?赶紧过来,帮我收拾啊。”
我无奈,如果再耽误一会儿,奶奶八成会过来揪我,我只好跑过去帮忙。刚刚一进屋,我的眼前一亮,用窗明几净形容有点过,可是我们过去那个黑黢黢、脏兮兮的“猪窝”也确实洁净了许多,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炕上铺上了新被褥,炕桌搬到了炕头,桌上的煤油灯换成了带灯罩的气死风灯。屋里的光线也变得明亮、清澈了许多,原来奶奶把旧窗户纸都撕了下来:“我抹膙子,你往上贴。”
奶奶把一页页雪白的窗户纸摞在炕桌上,窗户纸旁边放着一碗浆糊,她正在用手指头沾了浆糊往窗棂上抹:“小心些,不要贴歪了。”
她这是要干嘛?心里怀着疑惑,我却没有问,这也是多年跟奶奶生活养成的习惯:她让我干嘛,我尽管干,如果要问为什么,她可没那份耐心回答,说一声:“让你干你就干,老问啥。”算是好的,如果她心烦或者情绪低潮,挨顿骂是必然的,我最怕的还是不但挨骂,还取消你干活的资格:“算了,滚远点,用不着你。”如果是单纯取消干活的资格我倒落得清闲,关键的难过还是不但取消资格,而且这件事情会成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她用来诉苦、絮叨、斥骂我的根源。
我按照奶奶的要求,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张抹上了浆糊的窗纸贴上去。完工了,窗户焕然一新,连带着我的屋子也焕然一新,过去昏暗、陈旧的屋子顿时亮堂堂、明晃晃,就像过年穿上了新衣裳。我从来没有想过,小小的窗户纸竟然会给房子带来这么大的变化。配合炕上崭新的被褥,我忍不住说出了声:“奶奶,这一拾掇,就成了新房了。”
奶奶咯咯笑了:“狗日的还明白着呢,来,再把这贴到窗户上。”
我看到她让我贴的东西更是大吃一惊:几张红艳艳的双喜。难道她真的要把这间房子变成新房?我的念头还没有落实,脑袋上就挨了一记:“楞啥呢?赶紧贴上,糨子干了。”奶奶把抹上了浆糊的喜字递给我:“贴到窗户上。”
我实在忍不住,边往窗户上贴喜字边追问了一句:“奶奶,你这是给谁弄的?我住到哪去呢?”
我问的是实在话,我以为奶奶可能给她什么关系户收拾一间新房供人家成亲用,那么,我住什么地方自然就应该成为问题。
奶奶指挥我:“门上也要贴,你问这话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
我莫名其妙:“我装啥傻?你把房子给旁人当了新房,我自然不能跟人家两口子住在一起了。”
奶奶说:“别人我也认不得,别人也不值得我操这份心,这是给你和芹菜收拾的。”
我惊呆了,虽然我和芹菜的感情已经得到了奶奶的认可,可是真的结婚成家在我的概念中还是遥远的未来,或者说,我还根本没有现实到能够想象我们拜天地成家的程度。
“奶奶,你、你、你……我、我、我爹……”我语无伦次,我想说的话很多,想问的问题很多,可是最直接的问题就是你这是不是闹着玩的?我爹知不知道?另外,还有芹菜愿不愿意……等等问题一下涌到我的嘴边,结果话说出来就像断了线的项链,穿在上面的字句乱成了零碎。
奶奶说:“去北平的路上,我说的话你忘了?”
我说没忘,奶奶接着说:“奶奶啥时候说话不算数过?”看到我手里拎着红喜字忘了给门上贴,奶奶又训了我一句:“杵在地上当橛子呢?赶紧贴到门上,糨子干了。”我连忙往门上贴喜字,奶奶接着说:“现在的世事乱成了这个样子,共产党说共产党胜了,国民党说国民党胜了,不管谁胜了谁败了,老百姓能不能活到明个都靠天爷呢。稍微一个不小心,人就不知道变成啥了。”说到这里,奶奶长叹了一声:“唉,瓜娃多好个娃娃,一转眼就叫人家给毁了,想起来也怪我,当时我要是坚持把瓜娃也领上,瓜娃就不会叫人毁成大烟鬼,我对不起瓜娃的爹妈啊。”
奶奶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还撩起衣襟在眼睛上拭了一把。这让我大惊失色,因为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奶奶伤心到掉泪的程度。
我连忙宽慰她:“奶奶,这不怪你,都是姓王的太歹毒了,再说了,瓜娃我们能找到,等找到了,给他戒烟。”
奶奶说:“不管咋说,我对不起瓜娃爹妈,已经对不起一个了,不能再对不起你们。你们现在都大了,能成家立业就赶紧,我也算是把你们送到站了,不然再出个叉头,我更没法给师傅师娘交代。”一转眼,奶奶看到我仍然拎着喜字站在门口,又训我:“给你说赶紧赶紧,看看,已经干了,又得重新刷浆糊。”
果然,手上红喜字上刷的浆糊已经干了,奶奶抢过去又在上面刷了一些浆糊,索性不再用我,亲手把喜字贴到了门上,然后说:“你跟芹菜的事情我一手做主了,芹菜的爹娘都不在了,我就是她的爹娘,你爹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也是你的爹娘,吃过午饭就拜堂。”
我这才彻底明白,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奶奶所作的一切都是给我们拜堂做准备。
“芹菜呢?”我问道。
“守娘家窝窝呢,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拜堂,你不能再见芹菜。”
“那我干啥呢?”
“你出去买两根红洋蜡,昨天忘了,赶紧去,回来吃中午饭,吃完了睡一觉,晚上就拜堂。”奶奶塞给我两块大洋,临出门又叮咛我:“零钱想吃啥买一些,晚上在洞房里填牙缝。”
那天我一上午往外跑了好几趟,红洋蜡买回来,奶奶又说忘了买鞭炮,我跑出去买了鞭炮回来,奶奶又说忘了买烧酒、洋糖,等到我买齐了,腿也快跑断了。过后我回想那天的种种情景,恍然奶奶为什么会那么忙乱,因为奶奶自己也都没有跟人拜过堂,因为奶奶自己也实在是高兴激动,所以,她也有些乱套,结果就是我不停地跑到外面买东买西。
午饭奶奶让我自己在灶房吃,她盛了饭菜端到她的屋里跟芹菜一起吃:“吃完把锅碗扔这就成了,你抓紧时间睡一觉,等到天黑就拜堂。”
那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结婚仪式,堂屋里的桌上供着我爹娘和芹菜爹娘的牌位,桌上点燃了两根红蜡烛,几个碟子里盛着糖果,那是供给我和芹菜爹娘的。正面的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红喜字,虽然没有亲朋好友、贺喜宾客,但是这满堂红色倒也令人觉得喜气洋洋。奶奶也换了一身新衣服,上身是蓝底碎花的大襟褂子,下身是一条黑裤子,脚上穿着上一回从北平内联升买回来的黑布鞋,鞋尖上缀着一朵牡丹。
“从现在开始也不能跟芹菜说话,记住了,一直到进了洞房,才能说话。”奶奶唠叨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讲究和忌讳,带着我去了她的屋子。
芹菜穿着红底蓝碎花的衣裳,腿上是一条翠绿的裤子,我还认得,这正是在北平瑞蚨祥买的甩货。当时买的时候芹菜不太喜欢,说是太俗艳,是奶奶坚持要买的。现在我才明白,她当时坚持买这身衣裳就是要在今天用。芹菜的头上还顶着一幅红盖头,红盖头当时并没有买,可能是回到海宛以后,奶奶才置办的,也许是家里以前就有的。
芹菜低头盘腿坐在炕上,她的头发已经用一根银簪子在后脑勺上盘成了髻,髻上还插了一朵红绢花。奶奶叫我跟她一边一个搀扶着芹菜,把她领到了堂屋,然后又让我和芹菜一边一个站在两旁,她自己先到了供奉着我和芹菜父母牌位的桌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师傅、师娘,芹菜爹娘,你们都不在了,我在这里给你们跪下。三娃和芹菜今天就要成亲,我代你们做主,希望你们能保佑他们一生平安,一生快活,多生娃娃,死者为大,我在这给你叩头,请你们祝福两个孩子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奶奶说完,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把我和芹菜领到了桌前:“给你们的爹娘跪下。”
我和芹菜乖乖地跪下,我们俩跪下之后,奶奶的角色马上由家长变换为婚礼司仪,她站在一边下达指令:“给你们的爹娘磕三个头。”
我便和芹菜给桌上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转回身来,给天地磕三个头。”
我和芹菜便转回身来,面朝外又磕了三个头,奶奶又命令我们:“面对面夫妻对拜。”
执行这条指令出了点差头,芹菜的脑袋被盖头蒙着,可能转得晕了,弄不清方向,转的方向面朝墙背朝我,奶奶急了,冲过去把芹菜掰了过来:“咋这笨呢。”芹菜扑哧笑了,奶奶连忙捂住她的嘴巴:“不准出声,出声就把福气泄了。”然后再次下令:“夫妻相对磕头。”
我便跟芹菜两个人互相磕了三个头,这功夫奶奶自己转回到桌前,站在我爹娘和芹菜爹娘牌位的前面:“再转回身来,谢媒人、谢证人、谢亲人。”我差点笑出来,奶奶倒不含糊,一个人竟然身兼数职,把媒人、证婚人,还有所有亲朋好友都代表了。
我和芹菜忙不迭地给奶奶磕了三个头,奶奶受了,然后说起身,我们俩就站了起来,可能跪得时间久了,腿发僵发酸,我俩同时趔趄,奶奶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扶持住了我们:“笨蛋,就这么点时间都忍不了。”然后变戏法一样拎出一瓶酒,两个碗,给每个碗里倒了半碗酒:“新人喝交杯酒。”
我和芹菜接过碗,芹菜一手撩起盖头,一手端着酒碗往嘴边送,我则方便很多,一口就干了碗里的酒,奶奶抽了我脑门子一巴掌:“急啥呢,这么喝酒不算交杯酒,重来。”
芹菜听到奶奶这么说,就把酒碗停在嘴边不往下喝了,等着重喝。奶奶又给我倒了半碗酒,然后扯着我的胳膊绕过芹菜的后脖颈子,又扯着芹菜的胳膊绕过了我的后脖颈子,把我们俩的酒碗对到我们的嘴边:“好了,喝吧。”
我和芹菜以这种姿势喝酒非常艰难,虽然碗里的酒喝干了,却也闹了个沥沥拉拉胸前、衣襟上都沾满了酒渍。奶奶接过我的碗,斟满了酒,递还给我:“敬媒人一碗酒。”我连忙把酒碗双手捧给奶奶,奶奶接过去一干而净:“再敬证婚人一碗酒。”芹菜连忙把碗斟满,奶奶接过去又是一干而净。第三回我已经明白了路数,主动斟满酒碗,双手捧给奶奶:“敬亲朋好友一碗酒。”奶奶接过去还是一干而净。
三碗酒下去,奶奶面红耳赤,眼睛却泪汪汪地,芹菜有些不知所措:“奶奶,你咋了?啥事情惹你不高兴了?”
奶奶笑着说:“傻娃娃,今天是你们的大喜,奶奶高兴得了不得,从今天以后,你们两个就成家立业了,今后有没有奶奶,你们都能独立门户,相互依靠,奶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我也算对得起师父师娘,对得起芹菜的爹娘了。”奶奶笑着,眼里的泪却顺着面颊往下流。
芹菜掏出手帕给奶奶拭泪:“既然高兴,奶奶就别哭啊。”
奶奶笑着,泪水却仍然流着:“奶奶没哭,这不是哭,是高兴。”
能够成婚,美梦成真,只是这美梦成真来得过于轻松、突兀,以至于我跟芹菜的兴奋、喜悦和激动就像飞速旋转的陀螺一样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所以,我们的行为也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木讷和僵滞,自始至终我们俩都像舞台上的木偶,奶奶就是这场戏目的导演和牵线人。可是,奶奶伴着欣慰、兴奋笑容流淌的泪水,却让我们蓦然醒觉,对于奶奶来说,我们的生长、培育、成熟就是命运赋予她的重载,今天,就如长途跋涉的驿站,奶奶终于可以暂时放下这一直压在她肩头、心里的重载,歇一口气了。
这突兀而来的觉悟,让今天这巨大的喜悦突然有了沉重的悲情,芹菜抱着奶奶哭了起来,我也被感染得泪流满面。奶奶反过来安慰我们:“别哭,娃娃,别哭,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要哭。”
奶奶拍了我一巴掌:“笨蛋,哭啥哩,该高兴,该高兴,走,奶奶送你们入洞房去。”
奶奶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芹菜,从堂屋出来,刚一出门,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瓜娃站在门外,鼻涕眼泪的就像患了重感冒,正满脸惊愕的看着我们。
奶奶惊问:“瓜娃?你啥时候回来的?站在这里干啥呢?”
瓜娃的回答令我们啼笑皆非:“我回来一阵了,奶奶,你们过家家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