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傍晚,为了迎接不久之后的运动会,平时无人问津的操场重新被体育生们占领。视线里的足球、铁饼和彩带此起彼伏,海市蜃楼般,一片活力洋溢。
“跟我走!”
我带领颜翼辰在跑道上站定,随后我气定神闲、目光如炬地穿过人群,一下子便逮住了高登的身影——
此时的他正蹲着绑鞋带,像是要准备一千米跑。
于是,我拉着颜翼辰杵在高登面前,蜻蜓点水地拍了拍高登的肩膀,假装偶遇的样子:“嗨,这么巧呀!”
高登和颜翼辰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拉锯着,一副冤家路窄的气势。颜翼辰小声问我,你想作甚。我偏头跟颜翼辰耳语:“为了促进你们的友好往来,我直接向他引荐一下你,你要把握好机会,跟他结成哥们。”
“你怎么回事?不好好学习,来这里干吗?”
面对高登有如家父的口吻,我连忙解释:“我不是说要给你介绍一个良师益友吗?喏,就是他,颜翼辰,你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彼此,顺便化解一下江湖仇怨。”
我暗暗推了一下颜翼辰,颜翼辰反应过来,挤出一副假笑:“嗨!”
“怎么又是你?”高登的话如同寒冰掌,一下便距人千里之外。
“拽个屁啊,你以为我想跟你做朋友?”颜翼辰触底反弹,我用眼神给了他一刀,他才改口道,“我不过是按捺不住罢了。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你们闹够了吗,我要锻炼了。”
“高登,实话说,我其实有事求你,我寝室的水龙头坏了,我这阵子能不能去你寝室洗澡。”
我疑惑地盯着颜翼辰,此举何意?颜翼辰跟我眨巴眼睛,暗示我听他的就万事大吉。
“你最近总在我面前晃,就因为这个事?”
“是啊,就为了能洗澡,要主动跟你这种坏学生交朋友,代价是不是大了点?”
“为什么要来我寝室?”
“因为我是班长,平时得罪了太多人,没人愿意答应我。”
高登嘴角微妙地翘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仿佛在嘲笑颜翼辰罪有应得。他摆动手臂拉筋,命令我说:“妞,回去学习。”
“颜翼辰已经很多天没洗过澡了,他现在如同一个乞丐。”我胡说八道,颜翼辰瞪了我一眼,我随即改口道,“如同一个丐帮帮主。”
“十一点后不行,其他时间随便。”
“你这可是答应了?”颜翼辰喜出望外,正想跟高登握手言和,高登不领情地继续吩咐我:“让你回去学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按道理,我和颜翼辰应该功成名退,但当我看见高登开始侧腿拉筋,此时一个小邪念在我心里陡然爬起——
高登可穿着运动短裤,这机会千载难逢,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想办法让他露出大腿!
没错,让他露出大腿!
我瞬间被我的小聪明震惊到了,一时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立马舒展了手臂,扭动着腰肢,也作出拉筋的姿势陡然迎了上去。
“呼呼,哈哈!”
我一会儿弓步,一会儿弹腿下压,态度十分严谨认真,就像一名深谙太极拳精髓的老太婆:“我跟你说,作为运动员,拉筋特别重要,要好好拉。最好跳起来,一字马!”
高登狐疑地打量我,一脸漠然。而颜翼辰不愧是我的心腹,一眼洞穿我的小心思,忙不迭地上前活动筋骨:“对,两腿张开,跳起来,双手去碰脚尖,一字马!”
高登一动不动,似是而非地问道:“你们在干吗?”
“就跳起来,双腿张开!”
“……”
眼看高登对我们的忍耐快要到达极限,我啧了一声,直接英勇地拱了出去,慷慨示范:“哎呀!让我来给你做个榜样!看好,就这样!”
我猛地甩开手臂,蓄势待发,高登和颜翼辰立即退到了一边。“一字马!吼!”我用力地做出一个弓步,随即使出吃奶的气力,身手敏捷地原地跳起,两腿一蹬!
“嘶——”
只听一声清脆的撕拉声,随后世界便陷入了万籁俱静。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的运动裤,裤裆裂了一个大口子……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名为羞耻的滚烫的血液正爬过我的脖子,涌上了我的脸蛋。如果此时我照一眼镜子,脸部无疑是犹如死亡的猪肝色。
面对眼前这两位一言不发像是在看我笑话的仁兄,我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哎呀,这裤子质量不太好呢!”
高登和颜翼辰正要开口说点什么,一股求生欲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誓死保卫我的尊严,突然伸手打断——“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抿着嘴唇,一步步地后退,想让时光倒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脑袋却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哼!”
我撕喊了一声,如同红眼的兔子,掩面撒腿而逃,全然不顾身后两位仁兄的叫嚷。
2
我就这么落荒而逃,一时找不到方向,最后索性一头扎进了器材室,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后我无地自容地蹲坐在角落里,心里瓦凉瓦凉的。
“毁了,一世英名全毁了。自从我踏入侨中的那一刻起,为什么我这个妙龄少女总是在男生面前出糗!”
暖烘烘的余晖从浑浊的厚玻璃外透进来,尘埃在光线里上下流动。说也奇怪,说是余晖,竟然也明媚得让我晃眼,几乎要让我流下泪来。
我不满地拽过器材篮底下压着的一些废纸,下意识地撕着它,将它五马分尸,撕成碎屑。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
就在这个时候,高登尾随站在了我的身后,明明就没有门,却还唱起了这支阴森森的歌谣,像是我被一层透明的门锁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在斗胆问我能不能打开。
“进来吧。”我身子一动不动,就是随便金口一开,高登笑了一声,顺势在我身旁坐下来。
他跟逗受委屈的小孩似的,故意近瞅我,像是要将我的羞赧给揪出来,我便感觉到眼神侵犯一般,气冲冲地将脸侧到另一旁去。
“你干吗跑?”
这家伙竟然敢循循善诱,但我才不扭捏,直接开门见山支着嗓子:“还用问吗!我觉得我丢人!”
“确实挺丢人。”
“你!”
高登故意膈应人,话音刚落,我便扭头瞪住了他。但在金色光线下,高登的脸轮廓分明,线条俊郎,竟让我讨厌不起来,我在心里直抒胸臆了一番,这脸蛋也未免太俊俏可口,但嘴上肯定是不能说的。
我们四目相对,尴尬而视,随即忍不住,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噗嗤。”
噗呲——
望着他的脸孔,我身体里绷着的一张弓,也像是迎刃而解般,忽然就断了。
有那么一刻,我发现我们身边有些人的脸庞,可能对我们来说,有着一种化解悲伤的魔力。这么想来,以后我要是伤心,还得多去看看他的脸。
“如果觉得自己丢人很孤单,我陪你不就好了。”他突然闷声说。
“什么意思?”
高登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抵着裤带,动作连贯得让我措手不及,我猛地将上半身往后躲去,急得蹦出了北京腔:“你丫想干吗!”
“我把裤裆撕了,陪你。”
“你不要这样!”眼看高登弯着腿,捏起短裤的裤管,我“呀”地一下尖叫了出来,两条手臂不知所措地挥舞乱拍,将脑袋死死地偏过另一个方向。
嗤——
随即我耳边迎来的却是一声憋在喉咙的闷笑。随后,一块布条似的东西盖在了我的头上。
“逗你的。”我双手遮住眼睛,只听到高登戏谑般地说,“胆小鬼,睁开眼睛。”
他的手宠溺地盖在我的脑袋上摩挲,该死的,竟然敢给我来一个摸头杀。我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偷瞄,没发现异样,摸了摸头上的东西,才发现是一条运动长裤。
“这是我的裤子,带来给你,穿着回去吧。”
“你!”我取下运动裤,涨红着脸,瞪着死鱼眼,用手直指着他的鼻子,仍然觉得不解气。
——然而,也就是在当下,我才恍然大悟——我终究还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弱鸡女孩呀,纵然高登真的如我所愿做了一个一字马,我也无法直视他的大腿。那种不要脸的事情果然还是适合颜翼辰去干。
“妞,我去训练了,你快回去吧。”高登起身准备离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说,“喂,咱们说好,穿了我的裤子就是我的人了。”
“哦。”
我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又条件反射地发现不对劲,瞪圆了眼,揪着运动裤结结巴巴地说:“不。什么?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说,我喜欢小兔子。你要不要做我的小兔子?”
“你,你再瞎说我就弄死你!”我急得跳脚,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高登见我反应过激,憋着笑,摊开手求饶:“好,好,你别激动。”
真是受够了这个家伙!
我终于忍不住下了最后通牒:“麻烦这个大哥快死开,我要穿裤子!”
“好。”高登应允,临走前又有点犹豫地止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只给我留了个逆光的背影,像是接下来的话他本说不出口,有损他的身份——
“对于之前的事,你可能误会了,我们从来都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子弹他们只是有点傻,但并不坏。你不能跟其他人一样,用看待坏学生的眼光看待他们,知道吗?”
语气并不诚恳,只不过像在说一句普通的话语而已,但我能想象,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有多难。以至于我一时哑口无言。
我刚想说,我没有。但仔细想想,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多多少少跟其他学生一样,有时总会不够了解一个人,就对他妄下断语,对他妄加鄙视和厌烦的眼光。
夕阳西下,光线有点颓靡下来,高登留下一句话,随后便离开了。那句话像是一个疑问,从此一直挂在我的心上——
“你是不是还没原谅我?是不是只要原谅了我,你就可以接受我?”他的声音像浮动的金色尘埃,缓缓落定。
3
你要不要做我的小兔子?
这可算是表白?是的,是表白无疑了!可为什么偏偏是小兔子?我心里琢磨着,我的人生目标一直以来都不是要做一个兔子般的软妹,我要做一只母狮子,母老虎。
唉,真难。
等等,我到底在想什么?我竟然在纠结一只兔子?
我穿好高登的运动裤,裤脚可多出长长的一大截。然后我正打开器材室的门,结果发现颜翼辰已经等候多时了。
颜翼辰扫了眼我的裤子,贱兮兮地说:“大哥的柔情一面,啧啧,看来有些人是要沦陷了。”
“颜翼辰,你是不是想吃我的天马流星拳?”我无心理会,像个居委会大妈一样扬手要走。颜翼辰不依不饶,但算是给了我一个定心丸——
“明天这里见,我告诉你答案。”
“什么意思?”我问。
“本少今晚就有机会去揭开高登的石榴裙了。”颜翼辰势在必得,脸上的骄傲神情第一次看起来不那么欠揍,反而看着十分可靠的样子。
“好!”我将信将疑,“那就这么愉快地一言为定了。”
“明儿见,拜。”
一句“明儿见”却足足让我煎熬地睁着眼睛,活生生地度过了一个忐忑的夜晚。
我像是在心里长出了一朵夜里含苞的昙花,未开放,越期待,最终夜不能寐了,它还没有盛开。
4
第二天是个阴天,天空看着随时都会下起雨来。
按照约好的时间,我站在器材室门口,心意未决,甚至有点步履维艰。说也奇怪,忐忑了一晚,到了接近真相的时候,却也分外想逃。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推开门的瞬间却扑了个空,颜翼辰不见人影,恐怕有放我鸽子的嫌疑。
我到颜翼辰的班上去找他,却被他同桌告知他今天请了病假——病假?我心里寻思着,颜翼辰这货就算发高烧也会拖着病躯,宁死不屈地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今天究竟是什么病让他放弃了学习的乐趣?
十分钟后,课间操时间,我拎着一个水果篮来到了男生寝室楼下,用硬闯男生寝室的行为制造了时光倒流,再过了两分钟,接受到感应的颜翼辰才不得不下了楼。
颜翼辰将我拉到了树下,他蓬头垢面,哭丧着脸,一副月考没有得第一的模样。“你请了什么病假?”在我的追问之下,颜翼辰竟然告诉我,他得了心病。
“心病?”
“丁文珂,为了你,我从此失去了做人的底气。”
“从何说起?”
“昨晚我去高登的寝室洗澡了。”
“然后呢?”
这时,雨点稀稀拉拉地从天而降,貌似一场大雨在所难免。趁着雨势还不夺人,颜翼辰跟我哀嚎起昨晚的遭遇——
按他所说,昨晚十一点,颜翼辰踩着高登定下的时间点,趿着人字拖,穿着他印有“自古英雄多寂寞”字样的背心和条纹小短裤,手拎一个装满洗漱用品的洗澡筐,急匆匆地敲响了高登房门。
“高大哥,我来你屋子洗澡了。”颜翼辰嘘声喊着,高登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衣着单薄暴露,像是已经躺下了。
“自便。”
高登重返被窝,颜翼辰环绕四周,屋里只有高登一人,还睡意朦胧,正是下手的绝佳时机。
于是,颜翼辰窃喜地入了浴室,左搓搓右搓搓,时不时哼唱几句,但他不忘初心,为了试探高登是否已经坠入梦乡,他趴在门沿上轻唤:“大哥,大哥,你睡了吗,能不能帮我递一下沐浴露。”
十秒钟过去了,一片死寂。
颜翼辰露出阴笑,想必高登是睡死过去了。“大哥,我洗好咯。”颜翼辰站在了寝室的中间,毛巾擦了擦头发便披在了肩膀上,水珠还在发梢上淌着。
他阴森地盯着床上的高登,学着猫步,朝高登的床沿缓缓逼近。此时的高登侧躺着,鼻息平稳,颜翼辰抓紧机会蹲在床边,捏起毯子的一角,缓缓地掀了开去。
“嗯。”高登睡梦中翻了个身,颜翼辰紧张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提心吊胆地准备再微微掀开毯子。他挪了挪毯子边角,高登的一条雪白大腿终于露出来了。
但与此同时,颜翼辰感觉到自己的一半脸颊急速发烫,像是接受到了某个犀利眼光的注视。
“你在干什么?”高登的表情宛如包公。
他斜眼一望,发现高登正眼睁睁地盯着自己……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动作僵死住了,整个人以一副英雄就义的姿态迅速石化。
听颜翼辰说,他们两人互相对视至少超过了二十秒。那二十秒,他们中间如同生出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虫洞,冻住了所有的时间和空气。
“你喜欢我?”高登的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
“高登,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颜翼辰快哭出来了。
“请你回去。”终于,高登打破了僵局,却让彼此更僵,“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会替你保密的。”
“我,我……”平时巧舌如簧的颜翼辰竟然舌头打结。
“所以你最近在一直在我面前出现?”
“不是你想的那样!”
高登好像觉得无关紧要,百无聊赖地说:“颜翼辰,没关系的,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没有什么错。只是,我不喜欢……嗯,不喜欢同类,但我会替你保密的,相信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杀了我吧?”颜翼辰的情绪急下,几乎放弃了求生欲,苦苦哀求。高登一头雾水,问道你说什么,颜翼辰再次重复,“杀了我吧。”
高登起身步步相劝,最终将颜翼辰请出了寝室,在关起房门的时候,颜翼辰嘴里还在念叨着,不是你想的那样。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颜翼辰面如死灰地讲完了所有的经过,话音刚落,我的身子抵着树干,缓缓贴着树身转,绕到了树后。
“你这是干什么?”颜翼辰不满。
“我先躲一会儿,我怕我憋不住笑。”我抿嘴憋得膀胱发酸。
“算了,你直接笑吧。”
“真的吗?我可以笑吗?”我试探道。
“嗯。”
得到允许之后,我的内脏以迅猛之势抖动起来,运起一阵鸡鸣般的气体,冲破我的喉咙,直呼而出——“咯咯咯咯咯!”
“所以,你也算是收获了一个分享秘密的知己了。”我差点没笑得背过气去,我绕回到颜翼辰身边,慷慨陈词,“来,颜翼辰,我敬你是条汉子。”
“话说回来,你是真的忘了要问我结果?”颜翼辰言归正传,我顿时就止住了笑。
——高登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吗?!
“所以……到底是不是?”我仓皇地望着他。
大雨偏偏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用力地,一点都不像秋天的雨。
颜翼辰刚想开口,远处突然有人叫我,我定睛一看,是莎琪。她双手遮在眼前挡雨,正急匆匆地朝我跑了过来。“班长!”
眼看对话就要被打断,我紧张地提高声贝:“颜翼辰,高登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他?”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高登是不是那个人?”颜翼辰像在卖关子。
“班长!”莎琪跑过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臂,“你原来在这,找了你好久,出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
“你听!”莎琪说完,学校广播开始响起了嘶嘶嘶的杂声,像是有谁要开始进行演说。
“快跟我走!”
莎琪牵起我的手,引领我跑了起来。我回头不知所措地喊了一声“颜翼辰!”,颜翼辰在雨中缓缓地给我招了招手——
嘴型上喊着,是。
——“是他。”
——“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