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干吗去？”见我转身就走，颜翼辰问。
“我得去阻止他！”
“你阻止什么，你又不是不懂他，你阻止不了的！”
不管了。
越想起主任和王肃北的对话，我越火急火燎。当我跑到篮球场的时候，高登正原地起跳，投了一个三分球。哐当一声，篮球正中。
“唷，大嫂来了。”子弹鬼叫了一声。
我不管不顾地上前将高登拉走了，在背后的一阵起哄中，高登悠悠地说，媳妇是要把我带哪去。
高登随时面临着要被学校弹劾的危机，我已经没心情再跟他嬉皮笑脸了。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将高登拉到了树底下，正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一个元气少女突然直冲过来，横亘在我们中间，羞赧地高喊了一声“高登，我喜欢你，请收下我的情书！”。
“……”
“……”
“……”
眼前的女孩哈着腰，伸出的双手捏着一封爱心信件。我跟高登一时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得如同见到对方的门牙上粘着午餐后的韭菜叶。
见我们没有反应，她小眼神偷瞄了下我们，随后抬起头，我们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她憋红了脸，又突然大喊了一声：“请收下我的情书！”
我的耳膜被她的高分贝震了一下，头径直地偏了六十度。高登唯恐天下不乱地挠着头，装傻充愣，那女孩忽然偏头看向我：“对不起，我要跟他表白，现在是表白现场，这位同学你能不能先回避下？”
我“噗嗤”一声，忍不住捂着嘴笑，一边忙点头说，可以可以可以。
随后，我便乖乖地挪到了五米开外去，双手背在身后，脚踢地上的碎石，压抑住自己幸灾乐祸的小雀跃，暗中观察。
“高登，我喜欢你。”女孩说。
“哦。”
冷峻如高登大哥，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我忍俊不禁地望着他们，想看剧情如何发展。
“我说我喜欢你。”女孩也挠挠头，逞强地笑笑。
“嗯，我允许你喜欢我。”
哈？
怎么可以这么回答嘛？真是恶劣的江湖做派！我鄙夷地摇摇头。
女孩估计心里也没底了，最后使出浑身解数：“我们能不能互相认识亲近一下？”
“不可以，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没有人会比她更能认识亲近我。”高登面色漠然。
“你是不是故意在找借口拒绝我？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喜欢的人。”妹子的反驳让我觉得她机智万分，并且求生欲很强。
“有。她很聪明，倔强，热心助人。”高登挑了一边眉毛。
“谁啊？”
“喏——就她——”
当我也以为一切都只是他拒绝的说辞时，高登下巴突然朝我的方向一抬，随后两人齐刷刷地朝我望了过来。
我顷刻出神，突然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一样，瞬间瞪直了眼。
“哈？哈？你们在说啥？关我什么事？”我支着被出卖的神情，如同被捅了一刀。
“好吧。”
我还没缓过神来，女孩突然一声不吭地走到我面前：“我喜欢他很久了，我肯定比你更理解他，你要小心，要好好对他，不然我会把他抢走。”
“……”
我就这么被一个学妹蔑视了？我心里犯嘀咕，简直是受到了一万点打击，臣妾冤枉啊。
随后，元气学妹给我留下一个背影，潸然离去了。
我不置可否地认真质问高登：“喂，你干吗跟人家这么讲话？人家可是一个姑娘。”
“我刚才可在别人面前那么夸你，你不是应该表示一下开心吗？”高登跟我邀功。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个女神哦？”
“屁。”
“可是我并不了解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一直想起刚才高登的话，想起他说的那句“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
——原来在他心里，我是了解他的吗？
想到这，我的眼神黯淡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原本挂在嘴边的，想要劝告他的那句“不要那么做，不要再跟学校抵抗”，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如果说出来，他应该会很失望吧。
——他会不会觉得“原来你真的并没有那么了解我”。
“不，你了解我的，你知道我就是个男神。”
“……”我完全想不到，高登竟然学会跟人斗嘴了，比起以前的阴郁，现在开朗了许多，真是有长进。
我翻了个白眼，欲言又止。心里既忐忑又犹豫，飘忽不定，直到我听他问起：“你找我有什么事？今天真是三生有幸，你这个好学生竟然主动来找我，真难得。”
“没什么。”
“这次的抗议，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为你做的吧？”他伸了个懒腰，“你没要求，我自己也会这么做的，你别有压力。我只是想骗你亲我一下而已。”
“不是这个事。”我闪烁其词。
“那是什么？”
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吧。“接下来放弃吧”这种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我望着他衣领上的污渍，想起主任说高登跟家里的关系不好，一时有点“母爱”泛滥。我沉下心，扬扬手，假装不经意地说：“没什么事，我就觉得你是个废物，肯定不懂得照顾自己，一个人邋遢得要死，来嘱咐你，以后运动完可以把衣服给我，我给你洗干净。放心，不收钱。”
“真的？！”高登突然像个买到冰淇淋的小孩。
“嗯。”
“媳妇真好！我这就脱！”
他瞬间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迅速地脱了上衣。我惊恐地捂住眼睛：“喂！你要死啊！”
“媳妇帮我洗衣服咯！”高登将上衣塞到我手上，光着膀子就朝篮球场走，一边走一边迎接弟兄们的叫嚷和喝彩。
“喂！”
我手里攥着他的白色衬衫，望着他结实的肩膀，心里不禁对自己感到一丝失望——
我应该是真的不了解他吧。
如果我了解他，我就不应该会想要改变他，不会企图想要劝阻他去做那些他认定和坚定的，他会做的事情。
所以，我说不出口，也阻止不了。但是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呢？
2
之后，校园度过了相安无事的几天，只是偶尔听人说起，在晚自习的路上还常看到清洁工拿着铁钳子在追逐流浪猫的情景，触目惊心，却又叫人无可奈何。
冬至这一天，南方城市终于稍有寒意，侨中也正式进入了冬天。昨晚我因为熬夜背书，今天起得晚了，还是莎琪混进我寝室，将我唤醒的。
“班长，你醒醒。”
“什么事？”
在莎琪的晃摇中，我惺忪地撑开眼皮，结果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硕大的猫头！
“哇——！”
我惊呼着腾起身来，莎琪使劲将我按住，随后学起猫叫：“是我，是我，喵喵。”
“我要被你吓死了。”原来是莎琪戴着猫咪的面具，我惊魂未定地松了一口气。
“班长你还不知道吧？快起床。”
莎琪将我拽下床，拉着已经穿上秋衣秋裤的我飞奔阳台，朝楼下望去——几乎所有人都戴着同样的猫咪或狗狗面具。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却发现一切都是真的。
“怎么回事？”我有点难以置信。
“当然是高登的主意啦。”莎琪一脸自豪，只有我顿觉，事态升级，这下不好了。
莎琪继续亢奋地说：“大家都戴上面具抗议了，今天大家都是猫猫狗狗！校园里全是行走的猫猫狗狗！不信你快跟我一起去看！”
轰隆隆。
刚进校门，我就赫然看见摆在路边的所有公示架上，都画着猫猫和狗狗，恍若今天是一场“动物校园祭”。一路上，所有人都戴着一样的面具，宛如在做出宣誓——“我们跟动物同生命”。
紧接着，我们身后传来了摩托车的车鸣声，随即子弹他们的一排车队驰进了校园，车屁股拖着写有抗议的横幅，还有一袋面具。一路飞驰，面具纷纷落在地上，所有同学都尖叫着去捡。
“老师们肯定要气死了，哼，气死他们！我们要抗议到底哦！”莎琪激动地鼓起掌来。
这时，又一阵尖叫声袭来。
我心乱如麻地望去，只见高登骑着他的摩托进来了，只是他戴着的面具不是跟大家一样的猫猫狗狗，而是一只狮子王。
寒风将他的白色衬衫吹得鼓起来，紧贴地显出他结实的身形。他突然撩起他的面具，朝大家抛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灿笑，随即在女生们的尖叫声和追逐中呼啸而过，仿佛在穿过一片由自己主宰的森林，一笑媚众生。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的记忆里一直记得高登的这一幕。记得他的那一笑，还有记得那个初冬里涂着一层淡淡的蜂蜜般的晨曦，以及记得在那个当下，我的心好像有瓦片掉下来的，松动的瞬间。
在青春岁月里，悸动的瞬间。
我望着他远去的潇洒背影，心里竟然很不是滋味。
——我该怎么办？
“班长，你不戴面具吗？”临近上课，我和莎琪走到了教室门口，莎琪终于向我抛来了利刃。
我既忐忑又心虚地接过她手中的面具，毫不犹豫地说了声“戴”，随后我将手中的猫咪面具戴在了头上。
我握紧了拳头，朝教室里走了进去，然而不出所料，刚一进去没多久，时光就又重新退回了过去。
“戴！”
我和莎琪重新走到了教室门口，面临莎琪的质问，我心有不满地跟自己赌气，又像是跟上天赌气。我一把拽过莎琪的面具，戴在了头上，走进教室。
可是怄气又能如何呢？
连怄气都无法实现的我，注定要成为异类的我，连骂人都只能在心里实现。在又一次时光倒流之后，我几乎对自己产生了厌恶的情绪。“妈了个蛋！我受够了，我真受够了！”
“我戴！”
第三次，我提高了声贝，莎琪突然吓了一跳。我夺过她手中的面具，突然掩面蹲了下去。我自暴自弃了。
“班长？你怎么了？”
“你先进去。”
“你怎么了？”
“你先进去！”
我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直到上课铃响起，我才以赴死的姿态，素面地走了进去。
教室里所有人都戴着面具。
我胆怯地抬起头，顿时红了脸。面对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们隔着面具的目光。
这一刻，戴着面具的他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作为异类的、不融入集体的我，没有言语，没有一丝动弹，像是一樽樽摆在教室里的兵马俑。画面可怖，让我不寒而栗。
我羞赧地低着头，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长，你干吗跟大家唱反调啊？”莎琪不解地扯了扯我的衣角，提醒我，“你是大家的主心骨啊，班长！”
“对不起。”我于心不忍地冷落她。
就在莎琪惋惜的当下，英语老师走进了教室，随即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又猛地往门后闪了出去。她晃过神来，再次踱进教室，捎带怒气地问，你们都在干什么？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们知不知道？
然而，全班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这个时候，教学楼走廊里聚集了从各自班级退出来的老师们，他们议论纷纷，又忧心忡忡地摇头叹气。
眼看课是没法上了，英语老师离开片刻，十分钟之后，作为班主任的王肃北便来收拾残局。
但令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王肃北是戴着面具进来的。
3
王肃北顶着一个“狗头”，拉过一把椅子，一动不动地坐在讲台上，叉着双手跟大家面面相觑。
他不说话，大家也都不说话。
所有人就这么僵持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一开始，大家精神地挺直着腰背，气氛剑拔弩张，像在跟王肃北对垒。但随着一节课的时间过去了，下课铃响之后，王肃北仍然纹丝不动，大家心里开始没底，一些人开始坐不住了，也失去了原先的气魄，身体松懈下来。
“班主任，你究竟在做什么？”终于，有人发声。
“耗啊，你们不是不想高考了吗！我就跟你们耗，反正浪费的都是你们的时间！”王肃北语气里似乎神气兮兮，但他随即摘下面具，表情竟然凶神恶煞，“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疯了！我从来没有带过一届学生像你们这样！全部给跟我出来！”
王肃北将面具朝地上狠狠一摔，一声令下，大家只能迟疑着跟了出去。
一路上，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引起了各个班级的注意，大家要么跟着，要么趴在栏杆上看热闹。
我们被王肃北带到了教学楼楼下，一群人像罚站一样堆在一起。
“我今天就要让全校都知道，你们这班高三生多愚蠢！多幼稚！让全校都替你们感到羞耻！你们用浪费时间的方式来做你们所谓的抵抗，用浪费时间来捍卫你们所谓的权利，你们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白痴！”
“才不是！”有人开始反驳。
“学校为什么不听听我们的声音！我们只是要学校不要虐猫虐狗，有什么错？！”
“对！”
一时间，各班级的老师和同学都纷纷围了上来。校主任也随即出现，甚至带着十几个门卫前来，对我们掷下警告：“所有人摘下面具，否则实施强制手段！”
“丁文珂，你过来。”王肃北突然唤了我的名字，把我叫到了他身边。
完蛋了。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王肃北身旁，头皮发麻，全然不明白他的意图所在。
“从现在开始，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摘下面具的人，开始处分登记。今天我重点表扬你们班长，丁文珂，没有跟着你们胡闹，而是做出了自己的正确判断。你们得感谢你们班长，正因为有她这样的榜样在，有她这票反对票在，证明还有人明事理，你们班还有救，否则我不会给你们机会，一定让你们所有人得到处分！以后请你们明白，做任何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全票通过，有一人不赞同，那你还做这件事，就必须付出代价！”
是的，错就错在我身上。
如果我们所有人都一样，王肃北一定无话可说，一定拿我们没辙。错在我身上。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我惊慌地摇头，脸煞白地说：“我才不是那么想的！我跟他们一样！”可就算我挣扎和顶嘴，我的抵抗也只会被时光所带走。
时光倒流了。
于是，我只能着急地再一次听王肃北对我的表扬，然后把头埋得低低的。
“我再说一遍，最后一次机会！”
王肃北一字一句地说着，随后有人犹豫着，终于还是摘下了面具。紧接着，就是一个又一个地投降。大家像面临轰炸威胁的堡垒，一座接一座地被攻破了。
我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恶狠狠地盯着我。
是呀，虽然战败了，但所有人都好好地战争了一场不是吗？所有人都拿起武器了，却只有我自动缴械。我当了这个班级里的逃兵。
仿佛我出卖了他们。
厌恶。嫌弃。失望。憎恨。鄙夷。他们眼神里所汇集的所有情绪，我都感受到了。
我感到羞耻地握紧双拳，犹如被推上了断头台，被绑在十字架上准备进行火刑。动弹不得。
“丁文珂，你今天没让我失望。”王肃北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可我觉得他的手不是手，我仿佛被批了一件战胜的旗帜。
在校主任的威严下，所有人都取下了面具。余光中，我看到围观的人群后面，有一只狮子王。
狮子王与我对视了一秒，只有一秒的时间，狮子王随即转身离开。
我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