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我信誓旦旦地以为自己做了人生的又一个重要的决定，在大家作鸟兽散之后，颜翼辰竟然给了我当头一棒。
“丁文珂，你真的要跟高登一起造反？我看我要送你一首《铁窗泪》。”
“怎么了？”
“这趟浑水不是咱们想蹚就能蹚的，他可是在学校的黑名单里，要是你落下个什么处分，或者你以后要是能保送大学却因此错过了机会呢？”
“我觉得咱们是在做正义的事情。”我义愤填膺。
“你别忘了你得遵守《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要是你做不到呢？那你岂不是食言！”
被这么一提醒，我瞬间两眼昏花，颜翼辰马上托住了我。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你个马后炮，刚才怎么不阻止我？”
“我怕他揍我啊，况且我要跟他保持友好的弟兄关系。鬼知道你答应得那么快。”颜翼辰一声叹气，“丁文珂，你没发现吗？你胆子变得越来越大了。”
我变了吗？
“我觉得没变，我身体里本来就有个英勇善战又叛逆的小人，只是我一直不敢把他放出来。”我为自己辩护，又有点心虚和不安，“颜翼辰，是咱们求他帮咱们的对不对，怎么只能让他当坏人？”
我抬头望天，凝望着那一朵朵被风推着走的毫无自我的云彩，甚是无奈。
“我只是骨子里觉得我得支持高登，骨子里觉得我是答应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可是如果老天不让我这么做，我该怎么办？”
为了验证自己的决定是天经地义又符合人之常情的，夜晚，我在电话亭给熙可蓝打了一通电话，将所有缘由都告诉了她。
我以为一向孤勇善战的她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却没想到我得到了她的否定——
“人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情，这世上有人擅长快乐，有人擅长悲伤，有人擅长捣蛋，有人擅长乖乖牌。很明显，你不适合捣蛋。跟我叔瞎混，要是你被处分了，我是绝对不赞同的。”
“怎么连你也不支持我？”我有点沮丧，仿佛一个革命理想没得到祝福的文艺女兵，凄凄惨惨戚戚。
“小老婆，这都要你自己决定啊，别人支持跟不支持，只是供你参考。”熙可蓝在电话里毫无生机。
“可蓝，你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打趣道，“我怎么感觉你突然就老气横秋了？”
“才没有！奶奶走了，我要替她年轻下去。”她笑了笑，但笑声听着钝钝的，“你不用担心我，等我回来，你会发现我一点都没变。”
“好。”
我轻声应着，只是突然又想起今天颜翼辰对我说的话，他说我变了。我好奇，人哪能一直不变呢？都会变的吧？只是变化的速度是快还是慢吧？
“最后，你要学会自己做决定，然后不后悔。”熙可蓝嘱咐。
这话我仿佛曾经听过，但我没有强求自己去试着回想在哪里听过了——
我只是又轻声地道了声，好。
2
果不其然，第二天，高登马上兵贵神速地开启了轰轰烈烈的杜绝伤害动物的行动——
听莎琪说，高登和子弹劫持了王小荔，让王小荔直接盗窃了办公室主任和颜翼辰的QQ密码，随后在全校各班班长管理群里发表了学校残忍对待流浪猫狗的恶劣行径，呼吁各班进行保护动物的联名签字抗议活动。
当时，颜翼辰正在学生会里一边喝茶一边进行校刊会议，听到消息后直接喷出了一口茶水，连忙跟校长解释他的密码被盗，一切都跟他毫无关系，顺带还给自己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这种号召众人引起骚乱的行径实在是太恶劣了！”颜翼辰在校长室里装孙子，咬紧牙关，“一定要严行阻止！”
这一切都是高登所为，学校领导们都心知肚明，但又碍于没有明显证据，只能眼睁睁地目睹校园爆发了一场动物保护运动——
我们都没有料想到，动物保护运动比想象中来得猛烈。
或许人类的身体里都有叛逆天性的火苗，只要稍加一根柴火，便会明亮燃烧。
短时间内，各班班长都带领着各班同学，纷纷在抗议残害动物的联名书上签名，并上交给老师。
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起哄，校园里甚至出现了类似“猫猫那么可爱，怎么可以残害猫猫”以及“保护喵星人，做文明撸猫者”的标语。
“班长，高登真是神了。”我跟莎琪走在校道上，听着课间操期间音乐广播播放的S。H.E的《波斯猫》还有伊能静的《我是猫》。路上还有人在分发传单，我们才恍然，死气沉沉的校园正在真真切切地掀起一场小巨浪。
“我的马冬梅在天之灵，一定会感谢高登的！”莎琪双手并拢作祈祷状。
这个时候，高登朝我的手机发来了一条消息，上面只有一个胜利的手势。我查看四周，才发现高登和子弹正在篮球场边的石凳上休息。他假装跟我们不认识，只是远远地眯起半边眼睛，给我们暗送秋波。
“好帅，我要死了。”莎琪好不容易祈祷完，又再次双手并拢，“请老天爷给我呼吸。”
“我给你人工呼吸，行不行？”我哭笑不得。此时又一条消息发送过来，上面写着——
这只是开始。
班长，那我们该怎么办？莎琪问我。
我攥紧了手机，冥思苦想，突然抬头迎接满头日光，一鼓作气地说，哼，怎么办？狼狈为奸！
3
我站在王肃北的办公室门前给自己打气，手心紧捏着我班的联合签名抗议书。
是的，颜翼辰说的没错，我变了。
——但我变得更加接近我自己。
经过一番挣扎之后，我坚信我们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正义之战。正因为是正义之名，那我就没有违反《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那这不正是一场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直面我内心真实声音的战争么？
于是……
“安静一下，同学们。最近学校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想我们班也应该响应号召，我手头有一份联合抗议书。”我在讲台上哆嗦地说完，毫不犹豫地高举了抗议书，“请大家保护动物，抵制学校的行为！”
“好！”莎琪猛地站起来鼓掌。
“大家都给我签起来！”我憋红着脸，气吞山河，“都给我听到了没有！”
“好！听班长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纷纷响应，随即都在抗议书上签了名。我在讲台上像指挥官一样，望着大家积极响应爱的呼唤的喜庆场面，一脸红润，恍若回到了我的小学时代，因为受到表扬而使得我的红领巾更鲜艳了的那时候。
然而，半小时后，我却迎来了一个宇宙大难题——王肃北会不会将我生吞活剥？
死就死吧！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但必死无疑！我下定决心，紧握双拳，妥妥的铁娘子面容——
无论如何，这次我一定要不畏强暴，跟王肃北据理力争！拿出我正义的一面，拿出我神奇女侠的气概来，跟他拼死一搏！
于是，我英勇神武地推开了王肃北办公室的门。
“舅舅！”我破口而出。
王肃北正埋头伏案，彼时一个抬头，眼神锋利如刀。就是这一个眼神，让我顿时想起我妈的脸，整个人如同一株含羞草，瞬间蔫成一团了。
我不能就这样退缩，我告诉自己。
“怎么了？”王肃北语气阴沉。
“那，那个……”我顿觉我的气势又弱了下来，忍不住地像一个漏气的气球，自我膨胀之后就被打回原形。怎么办，我对他一贯的严肃气场仍然难以招架。
我气若游丝，恹恹地说：“班上……有份文件……要让你过……过目下。”
“放那吧！”
“哈？”我愣在原地。
“放那。”
“哦。”我斗胆挪过去，像接近一颗定时炸弹，胆战心惊，“放……放哪？”
王肃北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用手指点了点书桌边角。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抗议书放在了那叠试卷上。
然而，王肃北继续埋头伏案，不为所动，丝毫没有翻看的意思。我心跳加速，丫鬟似的僵死在他桌旁。
“你今天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说。”他将手头的钢笔一掷。
“那个，那份文件你不看一下吗？”
“不看。”
“你……你看一下吧。很好看的。”我胡言乱语地挤出一句。
呯——
就在那一刹那，王肃北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被吓得发怵，半天没回过神来。
“丁文珂！我给你台阶下，你竟然这么不识趣！”王肃北浑身怒气，像对我恨铁不成钢，又像我犯下了逆天大罪，他不得不对我弹劾一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给我送了什么东西！我以为你不会跟其他班的人一样胡闹，没想到你现在这么不懂事！你不看看现在剩高考还有几天，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死死地低着头，任由自己的身子不自知地微颤。我紧咬着嘴唇，目光盯着他皮鞋上的一条小划痕。
“丁文珂，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怎么这么胆大包天！你妈把你托付在我这，就是不想你再走弯路。没想到你这么不知长进，你忘了你高考过两次了？之前要不是你结交了你那个什么朋友，你会高考落榜吗？你会落得现在这样吗！你还不知长进！你是不是又学坏了，又结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你不要忘了你高考失败的教训，你是不是想断送你的未来你才会高兴！”
“说完了吗？”
不知道是在哪个瞬间，像是有一股电流爬上我的脊背，随即我的喉咙便腾上了哭腔。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想反抗，想据理力争，想将我的不满化作泪水爆发出来。
“说完了，能不能让我也说一下？”
我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地抬起头来，用力地跟他四目相对。用尽全身力气地说——
“不是的！你可以诋毁我，说我笨，说我不知长进，但你为什么要说我的朋友？她叫朵莉，不是你口中没名没姓的‘什么朋友’，也不是狐朋狗友！我现在结交的朋友也都不是狐朋狗友！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许再骂我的朋友们！我不允许你再这样！我从不后悔，你不要责怪我的选择！”我声嘶力竭，鼻涕已经狼狈地挂在我鼻前，可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丁文珂，你还敢顶嘴！你简直无法无天！”王肃北陡然提高声贝。
“对，我现在就是无法无天！怎样！”我一边哇哇地哭着，也一边跟着提高声贝，甚至比他更大声。
王肃北气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破口大喊：“我看你要变天！”
“对，我变了！”我失去理智地掩面擦泪。
“我要报告你妈，让你妈自己去管教你！”
“报告就报告，我不怕！没什么了不起！呜呜呜！”
我无法自控地啜泣着，眼看王肃北已经拨打了我妈的电话，结果我就被时光倒流回了五分钟前——
我傻站在王肃北跟前，目光盯着他皮鞋上的一条小划痕。是呀，好学生怎么可以顶撞老师呢？我绝望地问自己。随后，我又将他那段不堪入耳的训话再听了一遍。
再之后，我的哭腔还是隐隐地涌了上来，但我们坠入了沉默。
良久，王肃北似乎想要我痛改前非，无奈地问我：“你光顾站着干什么？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今天咱们好好谈谈。”
——好学生怎么可以有想法呢？好学生又怎么可以畅所欲言？我在心里问自己。嗯，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不要再废没用的力气，不要再做无用功，不要再企图让不理解你的人去理解你。
“我无话可说。”我红着眼睛，消极应对。
“你知不知错？”他又良苦用心。
“嗯，他们都是狐朋狗友。”我冷凉地说着，随后当着王肃北的面，拾起那份抗议书，扔到了垃圾桶里。
王肃北一脸错愕，而我吸了吸鼻子，像是丢了魂，病殃殃地转身离开。
4
生平的第一次大胆反驳，生平第一次敢为自己的好友辩解，却这样成为了一段歼灭在时光里的回忆。只能成为一段回忆，无法照进现实的回忆。
天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啊。
唯一欣慰的是，在王肃北所看到的现实中，我并没有因此感极涕零。这也算是对我最后的一点的尊严保护吧。
“朵莉啊朵莉，本来一直克制自己想起你，怕自己一想起你就会哭鼻子，但没想到还是这么猝不及防。”
从办公室出来之后，我一屁股坐在拐角的楼梯间，将头埋进膝盖，努力地让自己的思绪放空。
“好需要你，朵莉。”我揉了揉自己的红眼眶，“唉，也好需要熙可蓝。熙可蓝怎么还不回来？”
我抚平自己皱巴巴的脸蛋和眼角，重振旗鼓，正准备回去——就在这时，楼梯间突然就传来了脚步声，以及王肃北的声音。
“黄主任。”
“王老师，咱们谈个话。”
我一听闻是主任，马上拔腿要跑，结果听到主任说了一句“关于校董孙子的事”，我条件反射地停下了脚步，躲在了拐角的墙壁后。
“你也知道了吧，最近校董孙子又不消停呐，学生们喜欢跟风，你说高一高二届闹腾也就算了，给高三生也造成很大的影响。三天两头出事情。”主任说。
“对对对，影响恶劣。”王肃北附和。
“我透露个事。你恐怕都不知道，上次我跟校董有个饭局，才听闻，原来校董跟他孙子关系不怎么好，早就是放养状态，说最好还想把他送到国外去。”
“这么说来？以前都是咱们多虑了？”
“是这个道理。以前碍于校董面子，也不敢开除他孙子。也是这次我才听出校董的意思，该管教就管教，我的意思是，实在不行，你代表高三届老师们提个意见书，整合一下，到时我给校长和校董过个目，把他孙子劝退得了。”
“真能劝退得了？”
“你不知道。”主任压低声线，我着急地将耳朵贴在墙上，才听到主任的后半部分——
“校董的儿媳跟人跑了，一家人妻离子散的，孙子没爸妈在身边，也不听管教，基本就是放养了。”
“明白。再出什么乱，这事我就去办。”
就在这个时候，下课铃声响起，与此同时，学校广播发出呲呲的声响，随后是校长的声音——
“通知，全校师生请注意。通知，全校师生请注意。最近频发同学滋事，怂恿大众在校园进行示威和宣传的恶劣行径，严重影响校园的秩序与安全，严重破坏校园友好和谐的学习环境。学校已经着手处理相关事项，并在此向滋事同学给予严厉的警告与批评，凡是再破坏校园秩序的同学，学校必将严惩，进行处分教育……”
通知还没有说完，我便马上下了楼。
结束了。
如同一场短暂的群众狂欢，眼望挂在天上的美好烟花，缓过神来，一切便都稍纵即逝。那些一时兴起的希望与挣扎都是无用的，很快就都已经结束了——
我唯独害怕的是，高登才不会让它就此结束。
5
我到高登的班级里去探问情况，结果不出所料，颜翼辰表示高登怎么可能就此罢休，他势必要让学校妥协为止——
“听他说后面还有行动。”
“高登人在哪？”
“篮球场。”
“他现在竟然还有心情打篮球？”
“你干吗去？”见我转身就走，颜翼辰问。
“我得去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