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重新掖了掖围巾,走在冬天的校道上。
我的脚步轻快了起来,心里也充满了报复的快感。此刻的我可以说是快乐的,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悲伤,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角还是不争气地淌下泪来。
我面无表情地流泪了。
一开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直到泪水流到了嘴边,流进了嘴里,我才知道,苦苦的,那是被误解的滋味。
“说我不够勇敢都是假的。我不是没有勇敢过。我勇敢过了。”
我抹了下被冻红的脸,似乎才从今天的眼泪里明白过来——我跟高登的距离——
我这才想起来,夜礼服假面的前世是地球的王子,月野兔的前世是月亮的公主,纵然夜礼服假面和月野兔再次相遇,但在前世的时候,他们的恋情就因为身份的不同,已经是被禁止的了。
呵,多么愚蠢又浪漫的爱情啊。
“小老婆!”
见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熙可蓝化身粘人精,一把扑在我的背上,我条件反射地抱住她的双脚。顺势,背着她绕了一圈。
“啊哈哈。”熙可蓝仰着头大笑。
每逢伤春悲秋的时候,好像总会遇上我的克星。闺密真的是你的悲伤杀手呀。
“我刚才路过,看我叔正在发疯,就知道你一定又有什么壮举了。”熙可蓝在我耳边呼出一口口冷气,“我们小老婆最猛了,一点都不弱鸡,抱着我都能纹丝不动,简直当代刘胡兰百般不从。”
“屁,我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噗。”熙可蓝蹬腿跳了下来,跑到我前面弯腰,吩咐我说:“来,换我背你。”
一开始我有点迟疑,可是熙可蓝的眼神温暖如炬,我的心就被融化了。我扬起笑脸,道了声“好”,加快速度跑上去——
于是熙可蓝突然蹲下,紧接着我就跟跳山羊一样,扑空摔个了狗吃屎。
“哈哈哈哈。”看我中了她的诡计,熙可蓝笑得满地找牙。
“你!”我纤纤玉指怒向熙可蓝。
“看吧,你果然勇猛如虎。”哪有人这么安慰人的?
“不想理你了。”
我扭头大步向前,熙可蓝跑过来一把拽过我的肩膀,将我朝她揽近。“亲爱的,你真的很勇敢,那天我回校,我看到你去找班主任了。”
“你看见了?”我惊讶。
“对,你手里还拿着一个夜礼服假面的面具。”
——面具抗议日那天,我戴着夜礼服假面的面具追上了高登。后来眼看他离去,我回想起王肃北跟校主任说过,如果再起事端,王肃北将联合高三的老师们弹劾高登。
于是,我只能去找王肃北。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王肃北的跟前,向他卑躬屈膝:“舅舅,求你,请不要开除高登!”
随后,我便被王肃北带进了办公室。
我并不知道,那时刚结束休假,回校跟王肃北报道的熙可蓝,看到了这一切。
“没有你,高登马上会被开除吧。哪还有后面的什么英雄事迹。后来,王鼠辈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告诉你。”我讪笑。
“看把你能耐的,没事,你忍不住的,以后你一定会告诉我。”熙可蓝胜券在握,一边哈着气,“说起来,你是真的很牛掰,你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会高考失败两次?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第一次是因为我受到我那个白痴弟弟的蛊惑,第二次是……”
我沉默了。
我艰难地跟熙可蓝漫步着,快走到寝室楼时,我紧蹙的眉头才慢慢舒展。我犹豫地跟她坦诚:“因为朵莉,一个跟你很像的人。”
——“欸,小姑娘,你是五楼的吧,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我跟熙可蓝刚进寝室楼,宿管阿姨突然朝我招手,指了指大厅角落的排椅。我望过去,一时傻了眼。
那男生低着脑袋,闻声抬起头跟我四目相对。
一时间,像是结痂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来,我有点招架不住。
“是马骢。”我喃喃自语。
“马骢?马骢是谁?”熙可蓝问。
“朵莉的男朋友。”
2
自从进入侨中,我就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起半年前的那段往事。直到今时今日再次见到马骢,回忆再次铺天盖地淹没了我。
我以前听过奶奶爷爷辈的人讲过一个道理,凡是有过前科的人,之后都会出现两种极端的情况,一种就是绝不再犯,另外一种就是犯罪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曾经,我用我一年的青春为我的家人勇敢了一回,我不后悔。
我错过了一次高考,多看了一次别人看不到的风景,神明却没有因此而让我亡羊补牢,让我走上人生的通途。
再后来,我又用我一年的青春为我的朋友勇敢了一回。
但我仍不后悔。
在今年,我第二次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马骢的电话,他用颤飘飘的声音跟我说:“珂珂,朵莉的羊水破了。”
当时是凌晨两点,我被电话惊醒,黑暗中我意识模糊地回他:“水泼了你就用拖把拖干净嘛。”
然后我就听到了马骢的哭腔,他再强调了一遍说:“珂珂,怎么办,朵莉的羊水破了,朵莉要生了,我爹妈去外婆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紧接着我听到了话筒背后传来朵莉的叫喊声,她嘶叫着说——“我好痛苦啊!你别打给珂珂,她明天要高考……啊,我要死了,我好痛苦啊!”
那一刻我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像被倒了一盆冷水,彻底醒了。
朵莉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闺密。
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已经相识十三年了。我小学尿裤子的时候,她是我同桌。
她发现了我裤管下有一摊水,于是她就将一瓶矿泉水打翻在我身上,举手报告老师说我的裤子被她弄湿了,我需要回家换裤子。
她是个疯狂的妹子,为人率性得可怕,想做什么就马上去做。她说过她的人生字典里只有“现在”没有“以后”,实在让我肃然起敬。
她是我永远的勇士。
我妈总说要是朵莉是她女儿该多好。
去年高中毕业之后,朵莉满十八岁了,她跟我说她想要跟她男朋友马骢结婚——于是,一个星期后他们就领证了。
朵莉说,她结婚可以给我第一次高考的噩耗冲喜。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定的民政局,只是听朵莉说,她其实早就二十周岁了,可以结婚了,她不是十八。而且她还说,她父母很同意,马骢家的父母也十分开明,于是两人二话不说就领证了。
但我后来在婚宴上见到朵莉她爸妈,发现他们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假假真真我一直都分不清,但我们感情很好,这一定百分之百是真的。而且我还知道,闺密如果有什么事选择隐瞒你,那你就不要过问,这也是真的。
“送朵莉去医院!”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完书包,准备去找朵莉。我不敢闹出声响,蹑手蹑脚,结果还是被我妈发现了——
我刚推开房间的门,便发现我妈手持一串佛珠,跪在客厅小佛像前的蒲席上,嘴里念念有词。
“妈,你在干吗?”
凌晨两点,家里烟雾袅袅,一股檀香扑面而来。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哆嗦地撞在了房门上。
“要死啊,想吓死你妈!我给你烧香保佑啊,让你明天高考顺顺。”我妈突然注意到我的装束还有书包,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抓住我,“你在梦游吗?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要出门。”
“半夜三更出什么门,你别吓我,明天就要高考了!”
我紧紧地揪住我书包的背带,小声地再一次说我要出门,然后告诉我妈:“朵莉要生了。”
“什么?”
“朵莉要生了,我必须去陪她!”我跑过去拉住我妈的手,“妈,朵莉羊水破了,她婆婆不在,你能不能陪我们一起去医院。”
话刚说完,我才想起我妈前两天刚从货架上摔下来过,摔伤了腿,现在腿上还打着纱布。她摔伤自己反而一度自责,说高考前夕怕给我带来晦气。为了我第二次高考顺利,她这一年来什么事情都能扯到高考上去。
我妈先是腿一软,眼神瞬间就空了,她缓缓地摇着头像丢了魂那样说,不能去,你不能去。
“妈。”
“你不能去!明天就要高考了!”她崩溃了,冲我大喊大叫,死活不放地掐住我的手,“你是不是要我死啊,你是不是要我死!”
眼泪瞬间从我妈的脸上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让我妈失望了。我浑身都在颤抖,察觉到我爸和我弟已经有了动静,我手足无措地跟我妈互相挣扎推搡。喉咙里开始有了哭腔,我说,妈,我必须要去。
她气得浑身发抖,紧紧地咬着牙,巴掌一下一下地朝我的胳膊上打下去:“我把你这傻崽子打醒,打醒!明天就要高考了,你人生就闹着玩啊!这不是要我命吗!”
“妈,我求你!”我朝她的手上咬了一口,我妈便撕着牙叫了起来,陡然松了手。
“我上辈子作孽啊,生你来给我讨命!你走,我再也不管你死活了!”她已经无能为力了,腿也不方便,被我推着跪倒在蒲席上。
我终于挣脱开我妈,在走之前,她撕喊着说:“拿去!”
我回过头,我妈头发凌乱地看着我,将她手中的佛珠掷了过来,我稳稳地接过那串充溢着希望和祝福的珠子。
当我快步走出矮楼时,对面楼的窗户闻声亮起来了。
夜空上星星点点,我推着自行车朝前面黑暗的巷路骑去,刚离开便听见身后的我家传来了我妈的一阵痛哭。
3
我的胃在剧烈地搅动。我感觉到我的嘴巴里在发苦,心里五味杂陈,但传送到嘴巴里却是苦的。
“朵莉,别怕,我来了,我来了。”我小声地念叨着,双手双脚却已经禁不住地打颤,自行车已经开始左摇右晃了。
从小到大,我对我妈对老师对所有大人都言听计从。这一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由身体支配的意识唆使我不得不做。
到朵莉家要经过一座一公里的铁吊桥。
在桥上的时候,我的自行车晃的厉害,一辆货车从我身后开过去,路灯照过我的身影,还伴随着一阵车鸣声,我感觉想吐,瞬间就摔到了地上。
可是我不敢停下来。
我终于理解我妈的那种心情了。我呸呸呸地骂自己晦气。然后我马上爬起来,又重新往前骑。
骑着骑着,迎面的风朝我吹过来,我的眼泪便开始莫名其妙地哗啦啦地往下掉。
朵莉比预产期整整提前了五周。我害怕她会永远地离开我。
一路上,我脑海里一直闪现我和朵莉一起度过的十几年的画面,那些最普通的,无非就是一起吃喝玩乐的日常,挨个地跳了出来。
朵莉说过她要生一个女孩,很乖的那种,最好是像我这样又聪明又任由母亲欺负的小绵羊。等到女儿长大,她要挽着女儿的手一起去逛街,听别人称赞说她们不像母女,像姐妹。
想到这,我笑了起来,眼泪流进我的嘴巴,苦涩里竟然又带着点甜。
到医院的时候,朵莉挺着大肚子,用力地抓住我的手,仿佛不想让我走。她两眼泪花地跟我说:“珂珂,我好痛苦啊。”
我心头一紧。
那是我第一次说出违逆朵莉的话,我说,朵莉,你做错了,你不应该这样。当我还没说出后面的那句“你不应该这么早结婚”的时候,朵莉突然偏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马骢,她说:“马骢!都怪你!”
“都是你的错!都怪你!我最不想这个月生,偏偏这个时候生,EXO好不容易来中国开一次演唱会,我去不了了!我好痛苦啊,珂珂,我去不了了我好痛苦啊!”朵莉声嘶力竭。
那一刻,我的眼泪瞬间在眼眶里冻结了。
所以,没法见到偶像的阵痛才是朵莉凌驾于肉体之上的阵痛。我终究还是忘了,朵莉就是个疯狂的妹子。她还只是个孩子。
“是是是,我的错,这个时候你还惦记什么EXO!”马骢一脸正经。
“是XO,不读E、XO!”
正在朵莉向马骢纠正她的偶像团体的读音时,我吸了下鼻子,抹了一下眼角,心里百感交集——
从我们从小一起读书开始,无论考试还是人生的课堂上,朵莉一直都划错重点。
护士们再也听不进去了,把我和马骢打发出产房。
4
我和马骢坐在医院的连排凳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我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才发现马骢在后知后觉地哆嗦个不停——
朵莉一直生不出来。
马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珂珂,怎么办,朵莉一直说你很聪明,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我有办法。”
我摩挲着从我妈那得到的佛珠,将它拂在我手心里,开始捻起珠子来:“我们祈祷,神明会听到,朵莉会没事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和马骢都低下头,闭上眼睛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们就这样一直念啊念,可是直到天彻底大亮之后,朵莉还没有生下来。
我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喉咙里升起一股暖流。我害怕得马上就要哭了。
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慌一直维持到了早上八点半。直到我爸到医院把我拉走,我才想起我得参加高考。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那么严肃的神情,还有不容置疑的强势。他一个劲地拉着我往前走,我察觉到他走路姿势有点怪,才发现他赶着出门,一只脚穿了凉皮鞋,一只脚穿了豆豆鞋。
“你妈五点就在校门口等你了。”
我被他拽上了摩托车。随后,我紧紧地抱着我爸的腰,他猛踩了一下油门,便像风一样飙了出去。我当时很想跟我爸说,丁沛东,你帅惨了。
但是我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早上过了八点半,路上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城里出动了巡警车队,我爸的摩托车因为鸣笛被巡警车拦了下来。随后,在得知我就是高考生,两排巡警摩托车便排成一个“人”字型,把我和我爸夹在中间,浩浩荡荡地护驾着我们前往学校。
——那个画面简直让我终身难忘。
只不过白费了巡警叔叔们的一片好意,在我爸把我送到考场的时候,我们还是错过了时间。
监考员正打发我走,只听见一声尖锐的“不行——”,我妈便拖着她的一条腿气势汹汹地奔了过来。
“你凭什么不让我闺女考试!才迟了一分钟,你也是家长,怎么那么铁石心肠!”我妈整个人朝监考员扑上去,使劲地撒泼。我发誓,打我出生以来,我妈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态过。
“妈,妈!”我吃力地拖着我妈,但那时的她真的力大如牛,怎么拦都拦不住。
“算我拜托你了!”
当我妈猛地想要向监考员下跪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傻了。她强拉着监考员的手,半蹲着,两人互相拉扯。我用力地偏过头去,不敢再往下看,眼前便瞬间模糊了一片。
没一会儿,我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快进去”,我便知道我妈成功了。
在进考场之前,监考员无奈地摇摇头,连连叹气。而我爸搀扶着我妈,他们倚靠在栏杆那里望着我,挥挥手示意我快进去。
我定定地看着他们,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那一刻,我心想我一定要交出一副好答卷。
后来,在考试的时候,我一直握着我手里的佛珠为朵莉祈祷。
而我妈那条打着绷带的腿还有我爸那双错穿了的鞋子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5
朵莉就是在我考语文的时候顺产的,所以她给她的儿子起名叫马文豪。
是的,朵莉没有如愿,她没有生出一个女孩,而是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我嘲笑她的幻想破灭,不料她却说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她说:“没事,我可以把他当女孩养。”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气若游丝,声音沙哑。她抱着马文豪像抱着一只柔软的小布偶,浑身散发出一种肉麻的母爱。
“你快看他,像什么?”朵莉问我。
“皮皱皱的,像癞皮狗?”
“想死啊!像我!”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像她那得像兔子精。我本想让她闭嘴快点休息,谁知道朵莉一边抬起头,朝我也投以宝妈的眼神。她说——
“珂珂,我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生不出来了,因为我在产房里,心思却一直在求上天保佑你,希望你高考顺利。要是你因为我考砸了,我真的会自责到死的,我会去撞墙!”
真是肉麻到家了。阿弥陀佛,但这就是闺密之间的默契。
然而,当我说我第一天考得不好,这次高考可能会以惨败的姿势告终时,朵莉却口口声声说,珂珂,人要往前看,人生的很多事情是你要学会自己承受的。
“明天请你全力以赴,拿下满分。”
我把这个世界看得很开,我说,意思就是你不会为我去撞墙呗。朵莉借口要给马文豪喂奶,当做没听到,只是抱了抱我,就这么一笑而过。
见朵莉母子平安,我这才放下心来,收拾心情准备第二天的考试。
临走前,朵莉跟我告别:“珂珂,我拥有自己的幸福了。无论任何时候,你都要自己去追寻幸福,自己给自己安全感。从此,你要学会自己一个人去战斗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朵莉就死了。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
我的青春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