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只觉得自己的思绪越发混乱,耳边声音越来越嘈杂,随着自己每登一阶,便会在脑海中浮现不同的场景,无一例外,每一幕都是他上一世一步步爬上魔尊的尸山血海,铺在脚下变成阶阶白骨。
不知走了多久,脚步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重,思绪万千飘飞穿过层层山石,众多嘈杂的声音也渐渐汇聚清晰,山石落崖声,滴水石穿声,铁链锵铿声,微弱喘息声……眼前也不再是凌乱杀伐的回忆,而是变成一个昏暗的山洞,随着铁链淅索,一双猩红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突兀,旋即便是一声兽吼。
当下双目一痛,心神失守,颤动不以,竟然一脚踩空,从登云梯上跌了下去。
宁衍是重生的人,这一世,被带回沧澜宗的时候,他想过自己今生的各种活法,死法,可能死于安秉逾手中,或者死于天劫,可能死于宁澈之手,又或者死于月无双手中,唯独猜不到他会是跌落登云梯摔死的。
该报的仇他上一世都报了,他不是接受不了死亡。
而是这种死法对于他,上一世魔尊,委实可悲了些。
这一世他太弱了,弱到连这什么兽都不知道的东西一声怒吼,都抗不住……
耳边那些刚才逐渐消失的声音渐渐又从新攀附而上,杂乱嘈扰,明明听不清楚,却都让人觉得可悲。
就像他上一世。
身体还在不停下坠,耳边的声音传递着无尽的悲伤,他已经闭上眼睛,天真的在想着等死。
无数的声音在叙述,在告诉他,也许这么死了,也不错。
“不要听。”
不知坠了多久,他突然感觉有人抱住他,丝丝暖意顺着接触的地方,渐渐渗进了心里。宁澈将少年揽在怀中,腾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少年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贴着自己怀中,哪怕他自己也听不清,看不清,却仍然不忘一遍又一遍劝着少年。
“不要听。”
一句一句,染着炽热,干脆纯净,让人安心,落在心底击起涟漪。
宁衍闻声渐渐开始清醒,回想起刚才的想法,顿时额头渗出冷汗。
睁开眼,抬头一瞬间对上宁子凝的眼。
他就像那天救他的晚上,抬手剑诀肆意纵横,眼里没了醉意迷离,却多了几分柔和,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沉陷。
恍惚间,仿佛又看上一世,那人临江谪仙,踏江而来,于人群中,给了他一块……
一块苦到发涩的糖。
就算宁衍曾经对他有过戒心,如今,也土崩瓦解,悉数归零。
“吼——”又是一声兽吼,比起上一次,单纯的怒吼,被宁子凝护在怀中的宁衍清楚的感觉到,就是奔着他们来的。
他现在太弱,一声不知道什么的兽吼竟然这么霸道,震的他胸骨生疼,径直搅着他的识海,脸色一白,刚才装死的长剑纹身这次竟然有了反应,帮着他搅碎了识海的攻击。
玉石琵琶应声而显,悬于身侧。
显然这一声兽吼不止这么简单,宁子凝抗下了这一声兽吼大部分的攻击。
“滚——”
宁澈的狠声怒斥,兽吼声彻底消了声音。
宁澈倒是没什么事,但是宁衍现在连筑基都不是,弱的可怜,哪怕有玉石琵琶抗伤,也依旧被震的不轻。
脸色惨白,可也正因为这声攻击,他的识海虽疼,却也清明了几分。
宁子凝的眼睛,不对劲……
可能,不仅仅是术那么简单。
此时白给等人也追了出来,附近弟子也已经疏散的差不多了,而登云梯上,宁澈见久久未在有兽吼声,终是拎着宁衍一步步踏了下来。
“子凝摆平了。这次这么简单罢手?”
“那些个东西怕子凝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子凝在我沧澜一天,便一天不能出世。”子不语与苏蕴又开始嘀嘀咕咕扯着闲言碎语,大家都是修行者,除了宁子凝,没人耳目不明,听不见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子不语也深知这一点,手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柄折扇,突然将目光转向殷青滦,补了一句。“不过按理来说这次事出蹊跷,刚才追过去发现清雅峰接引弟子被扒了衣服绑在后山,这是赤果果的示威啊。想来怕是又不平静了呀。”
殷青滦脸色本来就不好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由更黑了几分。也不做声,就那么默默看着宁子凝的身影摸不清想法。
而子不语见状也聪明的不在搭话,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看着宁子澈眼底流光暗转。
该说的也都说了,不能说的,便是他死了也一句都不能说。
事儿是出在清雅峰上,殷青滦绝对难逃其咎,他们自己心里也是清楚。只有当年的事,谁对谁错早已纠成一团乱麻,谁都说不清楚。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只是他们都在瞒着殷青滦罢了。
殷青滦苏蕴同魏邢烨见宁澈无事,各自跟白给告退,处理接下事情。
沧澜宗混进来了不知名的人,出了这档子事,甚至连拜峰都要推迟。
宁澈将宁衍放在地上,想整理一下自己常年如一日凌乱不堪的衣衫,却怎么也整理不出如旁人一般规整模样,无奈之下直接省略了这个步骤,看着有些迷茫不知所措的宁衍。
莫名想起当初自己,不得不登登云梯的场景。那时候,可没有人像自己救这少年一样,救自己一命。
此时就只还剩下子不语,白给,宁澈三人,子不语摇了摇扇子,看着宁衍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笑的一脸殷勤。
“我看你是个冰灵根啊,小子怎么称呼啊?”
宁衍识海早已清明,但是脸色仍然不好看,看着子不语等人。颇为规矩的行了一礼。
“弟子宁衍,见过白掌门,见过不语仙师,见过……”宁衍抬头看了眼还在挣扎着整理自己衣衫的宁澈,旋即有些释然。
也对,因果往复,从他选择叫宁衍那一刻,又或者更早,他诓骗宁子凝的时候,他辱宁子凝的时候,又或者他因宁子凝重生,因宁子凝得名,因宁子凝拜入沧澜。
是福是祸,他与宁子凝,皆定下了因,本便是他欠他的。如今又怎么能说断就断,能撇,就撇的干净的。
宁衍郑重的行了个弟子礼。
“见过宁峰主。弟子多谢宁峰主两次救命之恩,恳请宁峰主给弟子一个机会,收弟子为徒。”
宁衍如此想着,跪的也就干脆,磕头扣首,声彻气足。
倒是看懵了宁澈和子不语,前者本就是六峰之中,修为最低的一人。金丹后期,好一点的弟子修为都比自己强上一倍,自己名声并不好,出了名的不好相与,每年也就走个过场,往大殿一座,根本没想过有人会指名道姓点自己收他为徒。因此有些反应不过来,连整理衣物的手都顿了下来……
后者本就有心让这冰灵根留在宁澈身边,倒是不用说人家自己就是奔着宁澈来的。
白给更是直接乐了。
有人拜子凝,这是好事啊。
“子凝啊,别愣着了啊,我看你无妄峰冷冷清清的。这多个人不正好吗!”子不语开扇轻合,冲着白给点了点头。
“我……我什么时候救过你两次?”宁澈皱眉,总觉得宁衍二字有些熟悉,却想不太清了些。
“安家时宁峰主踏江而来,临江仙人之姿,于众人之中赠与弟子一块糖。后又为弟子废去炼奴环,救弟子于聚月剑安秉逾手下,不至于成为剑下亡魂。”说到此,宁衍也终于发自内心的扬起了嘴角,八九岁的少年,阳光开朗,暖人心脾“于弟子宁衍二字为名,给了弟子一线生机。”
“弟子宁衍,欲拜入宁峰主门下,弟子日后不说出人投地,无愧天地,无悔于心,绝不违抗半句师命。天地为证!”
他说的真诚,宁澈停下动作,也听的认真。
这份郑重,让宁澈不得不谨慎以待。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仿佛当年,他爬上登云梯,入目第一眼,就是云师尊,此后,也就认定了一个云师尊一般。
也是师尊为他取下炼奴环,取字取名。
告诉他。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是他第一次体验了什么叫做。
这世间亲情的滋味。
“啧,这孩子一根筋,直接喊师尊啊。”看戏的子不语摇着头,狂扇手中折扇。没大没小的拍着白给肩膀。“不行啊,不行啊。话说大师兄啊,这孩子是不是苏家送来那个?”
“嗯,应该是。”白给推开子不语的手,面无表情道。
“苏家的话,那没准还能把殷青滦的居寒要过来啊。唉?师兄你去哪?”
“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子不语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少年,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跟着白给离开了此处,只留下二人,一个跪着,一个愣着。
终于宁澈有了动作,缓缓蹲下身体直接将腰间乾坤袋拽了下来,在宁衍疑惑的目光中直接塞进宁衍怀中。
“……拜师礼。”
聪明如他,又怎么不知宁澈心中所想,当下又一叩首,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弟子礼。
“弟子宁衍,拜见师尊。”
云雾绕,山水清,沧澜宗的景色一向很美,宛如仙境。
可这些此时在宁衍眼里都不及宁澈眉眼半分。
上一世没有的殊荣。
这么好看的人。
如今,是他师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