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斜影,
风清晖暖。
远看端的是如画的景色,可真当宁衍真的跟着宁澈踏在无妄峰上山的路径上时,便发觉了,无妄峰的异常。
太静了。
寂静到诡异。
这种静,倒不是说,没有声音。
一路走来,宁言他也能时不时听见风吹林叶发出一丝丝微弱的声响,看着山间水洒余晖粼粼。
林间,只有一种竹子。
颇像上一世他见过的死竹,却又不大一样,长得略微比他见过的死竹,粗壮了些,也高了一些。
死竹,顾名思义,死竹生长的周身三尺,绝对不可能有其他死竹或者活物生存,唯有特殊手段才能将其收取,是上等的封印炼阵材料,可他见过的死竹,基本都是一根一根的,无妄峰,这都连成一片了吧?
宁衍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种寂静到诡异的感觉了。无妄峰有竹林,却不见鸟兽,有溪水,却不见游鱼,此时正值人间七月,竟然连蝉鸣,虫鼠都不见几只……
所以才显得静。
静到诡异。
但不管怎么样,他顺利拜入宁澈门下,就算是如苏柳所说当炉鼎,也算是有了一张保命符。
大不了老魔尊都杀过,不差提前送走一个宁澈宁子凝。
“无妄峰有禁制,用不了灵力,无法御剑。上山下山就只有这一条路,嗯?……你在看什么。”
宁澈见他慢了脚步,回头时似乎是看出了少年心中的好奇,索性先开了口,学着记忆中的师尊的样子,向宁衍介绍起来了无妄峰。
宁澈本便只是长得清冷了些,但更多的是如富家公子模样,四下无人之际,本便不见凌厉的眉眼,如今因为刚收的弟子,怕板着一张脸吓到他,因此不由又柔和几分,哪怕自始至终都是那种平平淡淡的语气,也让人感觉平添几分暖意。
“无妄峰上的林子,叫死竹,这一片是死竹林。是上等的封印法器材料,所以压制灵力,别处很难见到这么一大片。”
宁澈声音很好听,长得好看养眼,介绍时,眼睛看着他,含着几许暖意竟然看的他一愣。
上一世,他什么时候见过这么柔和的宁子凝。
这一世,他连和苏柳说话都是一副漫不经心,冷冰冰的样子,又有谁有殊荣见过他这般柔和。
“怎么愣住了?”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只见宁澈突然蹲下身将脸凑了上来,目光不停扫视着少年。
在他看来眼前少年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身影单薄,脸色惨白,脸上淤青还隐隐能看见痕迹,再加上刚才登云梯的事情,那声兽吼的威力他也是清楚。宁衍毕竟还是个孩子,又尚未筑基,这无妄峰一步步又怎么走得完。
可偏偏刚才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点。
这孩子,他亲自送去的苏家,伤成什么样也是见过的。苏柳又将他送回了自己跟前,其中路程有多奔波,他不是没见过。
宁澈有些自责的轻声问道。
“累么?”
宁衍一脸疑惑,下意识的想假笑着回话,“弟子……”
“上来!”
可宁澈根本不等他把话说完,宁衍僵着表情看着宁澈在他面前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平淡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还不忘背对着他摆手示意。
“……”喉咙滚动,宁衍怔怔看着背对着他的宁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之。明明有话想说,他不明白,宁澈什么意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样子。
可他,又为什么呢?
他不过是苏柳送过来当炉鼎也好,当眼线也罢的一个,连名字在苏柳眼里都不值得一提的魔奴。
他为什么,看不懂?
还有宁澈这种狠角色,不该是如老魔尊一样,拜师之后由得他自生自灭吗?
或者,打骂弟子?
这是在干什么?
“阿衍,我可以这么叫吧?”宁澈并没有回头,只是见他一直不曾有动作,以为刚才他态度太过强硬把人吓到了,心中重新整理了一下说辞,语气不由又放软了几分。
“我早该想到你还是个孩子,刚才登云梯又出了那样的事,就应该直接去找苏蕴师叔的,想来无妄峰这么高,怎么走得不累。抱歉阿衍,师尊背你如何?”
宁子凝话说的平淡,听在宁衍心里却宛如惊涛骇浪,久久不知如何面对。
不行吗?
久不见宁衍有何动作,宁子凝以为自己哪下可能又把这个孩子吓到了,不由皱着眉又向后挪了一步,更加靠近宁衍。
头一次给人当师尊,当初师尊对他的好,他却觉得自己这般用比不过当初的师尊。
而这边宁衍却连身体都是有些颤抖。他受过人间太多的恶,魔奴的身份让他与人界魔界皆不受待见,唯独这恶心的体质,让他得以老魔尊青睐。
以至于他有一日为魔尊时将恶施还于世人。
从未有人跟他如宁澈宁子凝一般,郑重其事的说过,抱歉。
他在,说抱歉?
跟我!
我……
一个魔奴?又或者一个炉鼎?值得一个峰主屈膝?
“弟子……何德……,何德……何……”
何能,何德何能……让……让师尊屈膝,背弟子上山。
视线模糊,雾气迷蒙。
话在口,却越发哽咽。
明明。上一世,他为魔尊时不止一次重伤濒死,为奴时任打任骂,他都依旧可以笑出声,哪怕老魔尊把他扔进魔窟让他跟数不尽的魔兽争,跟数不尽的尸体同眠,他都没有半点如今失态慌张自乱阵脚的样子。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连这样一句话就仿佛如鲠在喉,死活吐不出口。
哪怕上一世他在成熟,重生后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少年,依旧受孩子心性影响。
从前哪有人,问过他,累不累,在乎过他,跟他说过背他的话。
他突然觉得这里这个选择,真的不亏。
就这一句,就够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曾经我师尊与我说的,如今也是我与你说的。”
宁澈转过头,主动抬起他有些颤抖的手,让他搭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双眼,像极了人间的风,让他追逐两世不说,也融化了两世的寒冬。
说到底,宁澈对宁衍的额外关照是一直觉得宁衍同他很像。
所以当宁衍说要拜他为师的时候他几乎没想过拒绝。
宁澈很幸运遇见了师尊,宁衍也应该是幸运的,遇见了他。
“从今以后,只要我宁澈宁子凝在一天,便绝不会有人欺你。”
这一句承诺,宁澈说的很轻,轻到一瞬间诺大竹林,风叶声飒飒做响,几乎不闻。可它却很重,重到宁澈背起宁衍时,一步步落进了后者心间。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前世。那个弑师,灭门,屠杀,于尸山血海中站在魔尊位置上的自己。就在刚才,他还想着大不了多杀一个宁澈,可宁澈呢?
累吗?
对不起。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哈,这人,为什么他越来越看不懂呢?
宁衍想不通,呆愣之下竟然脱口而出。“师尊不怕……不怕弟子是魔族日后,为祸一方吗?”
这是他的上一世,屠城,弑师,无恶不作。
谁知宁子凝听言,竟然轻笑一声,那是宁衍第一次听见过宁子凝笑。像羽毛轻落,挠的心尖发痒。
宁澈偏过头,眉眼如画,精致而温和。
“一块糖能收买的孩子,能有多恶?”
宁衍想了想自己的前世,哪怕临死前都在执着给他那块糖的临江仙,全部都是术法影响吗?
他说。
一块糖,就能收买的孩子。
能有多恶?
脑海又一次一遍一遍回的响着宁澈那一句。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又愿意愿意举世皆敌呢。
再多的不真实虚幻感,在这一刻,都化虚为实。
也许,天可怜见,他们上一世都过得太苦太苦,活的太难太难,有太多的遗憾,他也不甘,所以天让他们重来一世。
都说回头是岸,可白骨累累堆成的路,毕竟不是岸。
所幸这一世,骨未堆,血未流。有些事还没发生,还能回头,若不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谁会愿意走一条明知是错的路呢。
就像,宁澈还是别人眼中不好相与的酒蒙子宁澈宁子凝。
他变成了一块糖就能收买,并不做恶的孩子。
不论什么原因,这一世大抵我们都不用,重蹈覆辙了吧。
眼角有些湿润,可低头看了眼那人并不规整的白衣,说什么也不忍心落泪脏了这衣衫。
“想哭就哭吧。”宁澈总能敏锐的感觉到他的情绪,当即淡淡的说了一嘴,腾出了一只手,不知道从什么变出了一块凡间寻常包装的糖果。
“衣衫不怕脏的,为师有很多,哭完吃块糖。”
宁衍不着痕迹的抹去眼角的雾,顺势应声抽走宁子凝手中的糖果,并未搭话,只是觉得这糖有些眼熟。
“这糖是不语师叔给我从凡间带来的。就是今天摇扇子你还叫他不语仙师的那个,应该蛮好吃的,我这有很多的。”
宁子凝的语气一直很淡,但是他的话宁衍都默默记在心里,有些舍不得吃这一块糖,可想了想上一世留着的东西最后都没有到自己嘴里,还是塞进了嘴里。
“当年,我被我师尊带回来的时候,师尊特意去玉虚剑宗拔了他们的双生梧立在无妄峰山顶。那也算是无妄峰顶除了死竹唯一一个活物了,当我知道的时候也感动的不行。”
说完宁澈顿了顿,目光中尽是怀恋。
“但我不像你这么没出息,哭的稀里糊涂的。”
听着宁澈讲话,入口是熟悉的苦涩,宁衍不习惯的皱了皱眉,
太苦了。
此时的宁衍才想起来,宁子凝一开始给他的那块糖,是不是就是这个来着。
这……是糖?
谁家糖是苦的?
就在宁衍几乎要怀疑自己味觉是不是有毛病的时候,随着口中的“糖”渐渐融化,原本被不知名兽吼冲击的神魂,竟然仿佛得到了滋养一般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修复着。
重生那会,他神魂识海杂着记忆,又解了术,感受并不清澈,被苏柳救助的时候也没全然当回事,可如今识海受了冲击,竟然立马显现出来高明之处,想来子不语给宁澈的这种“糖”绝对来历不小。
看来自己被解了术,也是有原因的。
但是这么苦的东西,宁澈怎么会以为是糖?
像是二人都沉默太久,又像是回应他心中所想,宁澈偏过头没来由问了一句“好吃吗?”
“……”宁衍有些无语。
他还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嘴都快被这所谓的糖苦木了。幸运的是一回生两回熟,左右苦两次。
可话到嘴边宁衍到底还是违心的点了点头。
“好吃。”
“今日我背你,等日后,若有机会,你便将我背回无妄峰吧。”
宁澈背着宁衍,语气依旧平淡,因为看不到宁子凝的脸宁衍到底没有听出宁子凝这句话中的若有所指,也没发觉宁澈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副神情,像极了上一世他于他交代后事的模样。
林秀斜影,
风清晖暖。
只传来少年,哑着嗓子开口说出的一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