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当萧妧再次想起对着她痛哭失声，愧疚道歉的李老师时，已经忘记了诸多细节。只记得当时，黎阳对着这萎靡的李老师毫不留情，一件一件翻出关于萧妧在学校的陈年老账，大有一副要慢慢算清的意思。
这些事情，曾在萧妧十七八岁时接受心理治疗期间对黎阳说过，时隔太久，有些细节萧妧也记不清了，但黎阳一桩桩一件件，接连不断的砸向李老师，仿佛这些事是他亲身经历，烙在了他的心上一样。
李老师一半被小段队长吓得，一半被黎阳吓得，加上自己尊敬的张老师也在一旁，早就忘记了自己是个老师，靠在墙角，痛哭流涕，羞愧不已地承认着自己的过错。
张无常的表情从震惊到失望，半晌，看着李老师，连叹了好几口气。
李老师沉默了，黎阳也在沉默，最终，还是张无常站了起来，他的身影略有佝偻，刚才欣慰时的精气神几乎都没了，语气十分沉重地对萧妧开口：“作为教师，他没有恪守自己的职责，保护好自己的学生，愧对这个职业！我作为他曾经的老师，感到十分愧疚。萧妧同学，我代我的学生，向你道歉。”
“别别别张主任！”萧妧溜下沙发，快步上前扶住张无常的胳膊：“这和您没关系，您别这样……”
张无常看向李老师，一副哀其不争，怒其不幸的样子，斟酌半天，顿了顿，才勉强开口：“萧妧同学，你已经快毕业了，主任在这里向你保证，你在岚江一中会受到最好的教育。李前途如果和这次的恶性案件有关，绝不姑息！”
“但是……如果他和这次案件无关，老师请求你，给李老师一次机会，他也为人子女，父母重病，一旦前途毁了，那他的家庭就垮了……”
萧妧其实一开始就不打算追究李老师的责任，那天下午回校，李老师一次又一次把她叫进办公室，旁敲侧击警告她的时候，就已经算是帮了她了。
此刻看着一把年纪的张无常，为了昔日的得意门生竟然向她这个孩子求情，心里自然是尊敬起张无常来，当下就表示不追究，和张无常一起就要把李老师也从地上扯起来。
“哼”，沙发上传来一声冷哼，萧妧一听，就知道黎阳此刻并不高兴，心里不禁有点犯怵。
但黎阳并未阻止萧妧扶起李老师。
等李老师和张无常都坐下后，黎阳开口道：“萧妧，你应该知道，倘若原谅来的太容易，那么犯错的人就会自然而然地以为，重复同样的错误是零成本的。李老师做法多有不妥，虽构不成违法犯罪，但这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因为他抑制了善良和道德，助长了权势和野蛮。”
“青少年儿童在人格发育健全前，都是善恶并存的矛盾体，需要一个三观正确，有底线，有道德的人去引导他们，你觉得，李老师现在道歉了，但是回到学校后，他就能变成一个勇敢坚定，勇于站出来保护学生，对抗权贵势力的好老师吗？”
“我来告诉你们，答案是不、可、能。”
黎阳冷冷地看着李老师：“李前途，二十七岁，毕业于著名的京师大中文系。六年前父母遭遇车祸，至今还在医院，需要24小时专人照顾。每月医药费高达一万多。父母车祸后三个月，李前途进入实验附小，成为一名教师直至今日。”
黎阳突然开始报户口，众人惊讶，都看着他，尤其李老师，一副傻样。
黎阳不理会众人，继续说道：“实验附小是私立学校，但教师流动特别快，无权无势的普通教师很难生存下去。李钱途每月薪资大约一万余元，加上毕业班补贴，奖金和绩效，刚好可以支付父母的医药费用。同时，李老师父母在本市有两套房产，一套用来住，一套用来出租，生活也算不错，并没有揭不开锅那么糟糕，不是吗？”
李老师脑门上的汗又出来了，他看着黎阳，说不出话来。
萧妧揪起黎阳后腰一点点T恤扯了扯，小声问：“你要干嘛啦！”
黎阳伸出手，把萧妧作乱的小手裹住，萧妧抽了抽手，没抽出来，两个人成了背后偷偷牵手，表面一本正经的样子。
萧妧有点脸红。
黎阳继续说道：“我相信，李老师作为岚江一中的学生，又考上了名校，自然是有他的抱负。张主任看重李老师，我相信不会看错人，李老师，原本也该是意气风发，心有理想的人吧。”
李老师低下头，一时迷茫，一时怅惘，好像陷入曾经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
叶蓉想说话，可刚做出一个开口的姿势，就被黎阳伸出一只手给制止了。张无常看看黎阳，又看看李前途，神色带着惊讶和不可思议。
黎阳又开了口，可这回，他的声音变得缓和起来，与方才的强势截然不同，黎阳说道：“李老师家境虽不是很富裕，但也温馨平和吧。作为家中的独生子，虽已经是二十几岁，但刚出校门，尚且没有任何社会经验，骤然面临着父母车祸的噩耗，家庭、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下来，一下子垮掉很正常，这并不是你的错。”
李老师痛苦地捂着额角，弯下腰，把头靠在膝盖上，后背在轻微的抖动着。
黎阳循循的声音还在继续着：“……实验附小是一所私立学校，比公立学校要应对更多的人际关系，同事间利益争夺，上下级之间权势倾轧，实验附中，不要求升学率，不重视排名，老师要做的，就是让一届又一届学生安稳毕业。有时通过中介，介绍有钱人家的孩子去国外留学，也是教师的一项收入。”
“对……对……就是这样的环境，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李老师抬起头，失神地望着地板，喃喃道。
黎阳微微点了点头，带着鼓励的语气说：“你说的很对，就连校长都没有办法，你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师，自然做不了什么，甚至多加管束，很可能会被学生家长找麻烦。”
李老师满脸痛苦之色：“其实我早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每一届，每一个班级都会有李雅诗这样的学生。他们从不把我放在眼睛里，我没有一刻享受过做老师的快乐！”
黎阳：“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考虑，换一所适合你的学校呢？”
李老师呆呆地：“换？我是想到过，可是我父母……”
黎阳温和道：“你并非身无所长之人，你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文学爱好者。你的矛盾源自对恐惧的放大。灾难来的猝不及防，根本没有给你留一丝余地做心理准备。于是当时弱小的你把面临的困境无限放大了。从学校进入社会，每个人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大部分人都会在步入正轨后调试好这样的心理落差，而你却没有。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李老师不自觉地问道，此刻，他的所有思绪，都已经跟着黎阳的话在走了。
黎阳语气散发着一股坚定的，让人安心的力量：“因为你的心理出了问题。一些生活中，超越了人们日常生活经验的、完全击溃一个人正常的处理问题的能力的事件，会被认为是创伤性的事件。”
“有时创伤性事件给人带来的心理刺激强度过大，超出了人的承受能力，就会给人造成破坏性的精神压力，人会变得沮丧、敏感、失眠、焦虑、情感疏离、回避社会活动、没有安全感、记忆丧失、注意力下降等等非正常状态。
“心理学家把这种症状归为PTSD，就是人们常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黎阳松开萧妧的手，微微向一侧转了点，和李老师形成面对面的姿势：“你在工作的前两年，是否长期失眠、精力不济、不愿社交、非常担心自己的经济状况，甚至这种担忧已经有点病态了？”
李老师点点头：“是的，我常做噩梦，梦到我得罪领导被辞了，我爸妈断了医药费，被停止治疗，痛苦死去……我拼命工作，谨小慎微，讨好同事、领导、甚至学生家长，只为了能保住我的工作……”
黎阳观察了一下李老师的衣着打扮，衬衫的领口已经发黄，黑色的裤子略有些短，鞋子是一双很旧的运动鞋，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了。又问道：“即使是现在，你的生活已经步入了正轨，你还是不敢离开实验附小，习惯性保持着敬小慎微的态度，你担心辞了职，你会找不到工作，或是收入大幅度下降，无法维持生活？”
李老师沮丧道：“是……”
黎阳又问：“如果你父母状况好转，你还会留在实验附小吗？”
李老师愧疚道：“曾经我无数次期盼能回到母校教书，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还配不配继续做一个老师，我亏对老师们的栽培……”
“你当然可以！”旁边一个大嗓门打断了黎阳。是张无常，张无常站起身，狠狠拍了拍李老师的肩膀，道：“臭小子！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当初不来找老师？嗯？我们岚江的学生，人才济济，至于你赔进去自己的前途吗？啊！我们一中是什么水平？那实验附小是什么水平？啊！”
张无常恨铁不成钢地咬牙，恨恨道：“按照你的文凭，进入初中部和高中部都绰绰有余，我们岚江的教师薪资，那在全市也是数一数二的！更别提每年‘数、生、物、化学’的奥赛了，拿了名次学生的班主任奖金有多少你知道吗！实验附中，呸，他们连决赛都从来没进过！”
李老师呆呆地看着张无常，没回过神，张无常又道：“我们岚江一中，每年各大竞赛全市领跑，就连全国竞赛也是排的上名的，既然选择做老师，就应该为祖国培养人才！而不是助纣为虐，养一堆蛀虫！少年强则国强，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看李老师好像还没反应过来，黎阳无奈地提醒：“李老师，张主任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回岚江一中教书，你可以选择进入初中部或者高中部，薪资按照国家标准会比小学教师多一大截，只要你认真带学生，培养人才，学生参加竞赛获奖了，你作为班主任也会有奖金，这么一算，其实和在实验附小是差不多的。如果你愿意辛苦一点，你可以住在教师宿舍，将家里的房子都出租出去，这样，你的生活至少比现在要宽松一点，你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李老师眼睛里闪起希望，难以置信地看向张无常：“张老师……”
张无常斜了李老师一眼：“你不愿意？”
李老师沉默了半晌，竟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道：“我愿意！我、我我我愿意！”
张无常红了眼眶，走过去揽过李老师的肩膀，死命锤了锤，恨恨道：“不争气！等回校，给我写五千字检讨！一个字都不准少！听到没有！”
张无常带着哭哭啼啼的李老师出门了，临出门前，黎阳再三提醒，李老师有常年抑郁症倾向，严重的心理疾病，一定要按时就医。
他们走后，叶蓉震惊在黎阳方才的一系列操作里，目瞪口呆地问黎阳：“儿子？你刚才是在干嘛？”
萧妧翻了翻眼睛，看到一半她就知道了，这无比熟悉的气场，这一个一个心理学专业术语，这专业的治疗技巧。
明显黎大教授在给萧妧打抱不平时，发现李老师的难言之隐，一时冲动，给李老师做了个心理咨询，还顺带解开了李老师的心结嘛！
黎阳朝叶蓉耸了耸肩，说道：“没什么，就聊聊天而已，妈，我晚上想吃你做的鱼。”
叶蓉一听吃饭，当即把其他都抛到脑后，跨上大包买菜去了。
黎阳带着萧妧回到了书房，萧妧捧着脸做星星眼状，说道：“黎教授，你好帅哦！”
黎阳朝萧妧露出一个无奈地表情，说：“实验附小这样的私立贵族学校，根本就不适合李老师这样的普通人。据我观察，李老师这个人，稍微一套，话就都套出来了，说明他心思单纯，为人不善算计。两次情绪崩溃，说明他心里很排斥学校势利又肮脏的阶级关系，对自己平时的懦弱自保，也充满了愧疚。这个人，心不坏，被环境同化也是被逼的，他心里时刻有一股力量在和现实的妥协抗争着。只要把他放到好的环境里，他一定会有所成就的，不妨给他一个机会。”
萧妧想到黎阳对李老师经历很熟悉的样子，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李老师父母车祸，还有他家经济状况的？”
黎阳摊摊手：“谁让我爸在查李氏企业呢？李老师在这次绑架案里不知道担着什么位置，我爸自然也查他了。我知道他要来，早就打电话问过我爸爸了。“黎阳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他和这件绑架案没关系，拿你的事情质问他，一是想让他和你道歉，你能与过去的伤害做个了结，二是觉得，他至少尝试过警示你，不算坏。至于发现他的抑郁倾向和精神压力，纯属巧合。发现了，一时顺手罢了。”
“哇——一时顺手啊~”萧妧嬉笑着推了推黎阳：“回头给你颁发一个奖状，就写……热心市民！怎么样？”
黎阳看着萧妧傻笑的样子，心下稍微安慰了一些，看来，萧妧是真的不在意那些童年阴影，真正与那些纠缠的过去和解了。
“对了！我还有个疑问，”萧妧挠挠头：“既然实验附小这样的贵族学校升学率不高，学生们大多也不爱学习，为什么还会存在呢？”
黎阳想了想，说：“这样的学校既然存在，就说明有人需要。这样的教育方式，我们无法客观的评判是对是错，因为总有不够优秀，考不上公立学校的孩子会被迫进入这个体系，也总有权势滔天，对孩子学业没有任何要求的家庭需要这样的教育环境，比如李雅诗。学校对一些学生赋予特权，是因为学校依赖着这些孩子，依赖着他们背后的家庭。只有这些家长大量注资，学校才能给教师们开出极高的薪资，平稳运行下去。这本身，就是一个运行着的，微缩的社会体系啊。”
萧妧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
黎阳叹口气，把张无常带来的真题试卷拿出来，道：“你还是先写试卷吧，这些关于哲学和社会学的东西，以后我慢慢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