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三竹河边。
其时,崔诩落了轿子,一身七品浅绿袍,系银带九銙,负手而立,望向巷子的人流,眼色难明。由于出了鬼魂作乱这档子事,昨日他也东跑西跑的,几乎把整条三竹河两边的住户给问遍了,除了问出些不知是骇人听闻还是耸人听闻的传说,都没有什么证据。
到了河边,晏泞皱着眉头上前见礼:“拜见崔大人。”
崔诩点了点头,微微躬身还礼,侧身展了展手,“那便是发现张都头尸身的小舟。”
晏泞顺着他的手势望去,看见河边打了一个水棚,棚下一艘系着小舟,周围有军士在把守着。此刻他双脚如重千钧,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不愿意上前。
崔诩见状,拉下脸来,语气加重了几分,“施法之后,为柠山县争得太平,本官定奉为上宾。晏大师,请!”
那不容置疑的官威压下来,晏泞尽管心底里把这家伙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还是不敢有些许忤逆,动了动喉咙,龟步似的向前走去,越过看守的拒马和军士,在岸边的石梯上停下。吐了吐口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僵硬地把黄幡举起了起来,左望望右看看,最后又停在石梯前。
场面鸦雀无声,这样的寂静维持了一阵子。
崔诩有些不耐烦了,前跨几步,问道:“晏大师,如何?是否真有鬼祟作怪?”
晏泞眼珠子一转,决定赖着,徐徐转过身,脸色非常非常凝重,“哎,此处风水······确是阴盛阳衰,也许是近水阴凉之故。”
此言一出,百姓们窃窃私语起来。
崔诩也凝重起来,“那鬼魂?”
晏泞一把捂住了自己胸口,抽搐着两颊,难受地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中了邪一样。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可把百姓们吓坏了,那个老者指着晏泞惊恐万状地道:“这是中邪了,真的有鬼怪作祟啊!”
听见百姓们惊恐的声音,晏泞眼底划过一道精光,知道演到这个地步该结束了,不然不好收场。他装得似模似样,使劲摇动黄幡,念念有词,慢慢地平静下来,而后摇着头,按捏着额头穴道,惑然道:“哎,我刚刚明明站在那,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此时的他,不在石阶前,而是在柳树下,移了一段距离。
就连崔诩都以十分古怪的目光打量着晏泞,在判断刚才的怪异真伪,但他一时也没有把握,便上前问道:“晏大师,你还好吧?”
这个时候晏泞正在认真听着百姓们惊魂未定的议论,自个也走过去问他们刚才自己发生了什么,一副懵懂不知的样子。听到崔诩的询问,他已极其凝重的表情,拱手回答:“崔大人,刚才我才刚刚施法,就感觉自己似乎睡着了一样,又莫明其妙地醒过来,真是奇怪。我修行未够,未能洞悉其中玄机,真是惭愧。”然而,这话说出许久之后,他都没有崔诩有动静,便抬头望去,只见后者眼中一道冷光一闪而过。
若是刚才还疑惑,现在已经看清了,面前这个家伙就是在唱大戏,推三阻四。崔诩做出如是判断,冷哼一声,拂袖向前,“本官说过,本官信得过晏大师!刚才晏大师举止奇怪,大伙可都看到了,你可不能只撂下句‘修行未够’,就轻轻松松地躲过,二十两纹银你都已经收下了,你可不能收钱不办事,得给我们个解释。”
百姓们附议,也要晏泞给出个说法。而在人群中的周山,看到这一幕,冷笑浮上嘴角。
计谋识破,崔诩已怒,晏泞自知躲不过,失了侥幸之心,悻悻然地转身,忐忑地行走舟前,目光从血迹干涸的船头移向黄幡,咬了咬牙,豁出去,念念有词地说着从一些玄学书籍看来的话“天公字阳君,日字长生,月字子光,北斗字长史,雷公字吾君······”
说了一连串,也划着黄幡做了许多奇怪的姿势,但就是没有结果。
崔诩有些不耐烦了,问道:“晏大师,作法如何?”
晏泞停下了动作,不知该怎么去答,于是乎只好继续念咒语一边思考,“人水呼‘引阴’,人山呼‘孟字’,人兵呼‘九光’,远行呼‘天命’,凡呼之皆免难······”
崔诩却上前捉住晏泞的肩膀,用力地捏着,“就算你道行未够,那好,本官也不强迫你能降服,你就说鬼祟之说是真是假。”
如果说真的,那么不就等于帮凶手掩盖罪过。晏泞心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在大户人家看见过太多以鬼神名义行方便之事的龌蹉行径,于是便轻答“假——”
崔诩擒住晏泞肩膀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压低声音,“晏大师可要为你的说的话承担责任,如果别的法师说有鬼祟为祸,或者日后又出了什么腌臜事,那本官可要问责了。”
此话入耳,晏泞身躯一震,骇然地望着崔诩严肃的脸色,发现后者双眼深不可测。他默了半刻,改口道:“我断定三竹河······鬼祟传说为真,是有亡魂出没。”
哗然的声音响彻三竹河内外,大家跺着脚退了几步,冷汗直冒。那些个住得离河边近的人家更是脸色煞白,惶然失措。
崔诩紧紧望住晏泞,沉声地问:“那张都头是如何死的?”
晏泞颤抖着嘴唇,肩膀上传来强烈的捏痛,他不知为何就说出了这番话,“死于邪祟之手。”
崔诩好像也吓得不轻的样子,怔愣地环视河面一眼,“怎么会这样······”
又是那个老者出来说话,这老叟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举起双手鼓噪,“是真的,是真的!真的是鬼祟啊!”而后,他竟当众对着河面跪下,虔诚地求鬼神高抬贵手,勿要再出手云云。一些百姓也信了,也都跟着跪下,越来越多人跪下,最后一大片人竟然都跪下了,场面好像在举行什么庄严的仪式那般。
于是乎,崔诩当下就叫手下差役去集市购买香烛纸钱、黄酒猪头。王都头带人去买,一刻钟的功夫赶了回来,从附近百姓家端出桌椅,将祭奠之物摆上。崔诩领头祭拜,百姓和官府人员皆跪于后面。
大势所迫,晏泞也没有办法,只好对着空气屈膝,听着崔诩那滔滔不绝地念祭文,好像提前就写好背好,什么之乎者也,什么感恩戴德,听得是无聊至极。与此同时,一股深深的忌惮从内心升起,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崔诩的后背上,眼色霍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