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一枝树丫拐杖在草丛里左右探打，驱赶蛇虫鼠蚁，老妪背着一个竹篓荡荡悠悠地走着，另一手端着个破碗，里面装着发馊的馒头。
她的腰背因长年劳作呈微微弯弓状，干裂苍白的双唇里轻轻唱着歌谣，歌谣哄着竹篓里一个睡得安静的孩子。
走了许久，一间小小的茅屋出现在草丛里显得格外破败，可再破败也是他们目前唯一的容身之所。
“少爷，咱们到家了，你醒醒。”老妪行动不便，迟缓地蹲下，伸手进篓里慈爱地抹了抹那孩子的脸。
孩子很快醒来，被抱了出来，他站在竹篓边上，也没比竹篓高出多少，又瘦又小，估摸三岁的模样，他看着老妪手里的碗，朝她伸手。
“好好，我这就把我们带回来吃的东西给你，少爷要去孝敬娘亲对吗？好乖。”老妪将他们乞讨来的食物递了过去。
孩子捧着碗，露出一丝天真的笑容，撒丫子就往茅屋跑去，“娘……我们回来了……”
他人小腿短，明明距离不远，两条竹枝一般的细腿也跑得缓慢，声音更是喘着断续，奶猫叫似的。
刚跑近一些，就听见屋内传来尖叫声，还有好几人的笑声，随之便是瓦罐破摔与打骂声混成一片。
那些人的笑声太过古怪，他从来没听过有这种笑法，一点都不像平时听到的欢喜笑声，让人心生寒颤，他马上意识到有陌生人正在屋内，对他的娘亲做些什么。
他更加快速地跑过去，正想推开破烂的木门，却被身后追来的老妪搂住，一把捂住了嘴巴。
“唔唔唔——”他拼命挣扎，发不出呼喊声，由于老妪年岁已高，力气有限，可为了不让两个人被发现，生生将孩子扑压在地面，无声哀求道：“不要出声，太多人了……”去了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孩子并不懂得，他仰头看去，这个角度正好从木门腐烂的板洞里，清清楚楚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
几个从来没见过的男人正欺在一个女人身上为所欲为，男人们看似地痞流氓，他们狎笑着制下所有反抗，不管女人怎么哭喊，身上残旧的衣物都成了破布，不时还随意甩个耳光让女人闭嘴。
那个女人，是他的娘亲……
孩子无声地大哭，剧烈地晃动身体想挣开，他要去救娘亲！
老妪亦是泣不成声，也不能成声，“他们有刀，我们救不了夫人的……”
一声绝望的凄嚎，该死的奸欲得逞，一个又一个，成倍的羞辱让女人失去生气，摊若死尸，那些人看此，哈哈哈大笑，松开了钳制继续享乐。
“娘——”
一声颤微的唤声似是一记重锤击醒了女人，当那些在她身上作恶的男人觉察有异时，女人突然暴起，狠狠撞向他们，反被粗暴地一拳打回，额角流下鲜红，整个人倒下不再动弹。
“果然不能松开，差点坏了兴致！”
老妪再次捂住了孩子的嘴，二人哭得泪流夹涕。
女人昏昏沉沉，低敛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门外的二人，她眼中再无昔日光彩，母子视线相对，女人泪流满面，默默张口，无声道：“不要出声，危险……走，走，不要出声……”
老妪明白了她的意思，忍着腿软艰难地拖着孩子躲到一旁足够遮挡他们的杂草堆里。
屋内的喘息响动与肆意放荡的侮辱之语犹如尖针刺进孩子的耳膜里，他的泪已经湿了老妪的手背，小小的双手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
娘要他不要出声……
他们老弱病残，孤儿寡母，只能一动不敢动地绝望等待，祈求上天给予怜悯。
直到月上天际，他们才等到那群男人离开，不幸中的唯幸，女人没有被杀也没有被带走，老妪大哭冲进屋内，骂着杀千刀的，抱着女人整整凄然了一夜，并求着女人苟活于世。
孩子没有被允许进去，他跪在屋外嚎啕哭泣却没有发生任何声响，脑海里不断重复不久前发生的画面，在这种还不解世的年纪，暴力的恐惧与渗人的愤辱冲击着他弱小心灵，茫然无助的感觉将他拉入了无底的深渊当中。
不要出声，便能安然。
从此，他“哑”了。
天锦门五年一度的筛选大会正紧张筹备中，撼霄山下的锦绣城却早已涌入天南地北的求道者。
首席弟子景程御剑飞入主峰，来到太微清殿对着正位上的掌门一揖，道：“师尊，大会各事宜都准备妥当。”
“好，希望这次筛选大会，能有天赋佳骨者出现，天锦需要多一些中流砥柱来维护斩妖除魔的重任。”
此任掌门悯天真人乃是第九代传人，掌派几十年，分神修为，座下有三个弟子，皆是踏入金丹期，景程便是他的大弟子。
“掌门师兄，五年前就选不出什么好货色来，今年期望不宜过高，不如我们一齐下山去看看。”
殿外踏进一个满身书卷气的男人，是藏书阁长老出尘子，景程一见便有礼作揖：“尘师叔。”
出尘子对他笑笑，示意免礼了。
悯天本是满怀期望，却被旧事重提泼了冷水，不满道：“下山去看什么？”
“当然是摸底啊，至少我们去看过了，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若是这届差得不行，最后心里落差也不这么大是不是？”
悯天却是摇摇头，叫退了景程，对出尘子说道：“师祖回来了，还受了伤再在寒冰池辅疗，我想着去后山守一守，以免有弟子不长眼进去扰了。”
“寒冰池里连条鱼都没有，弟子去那里做什么？带着糖水去冻冰棍解暑吗？师祖一个人没事的！”
出尘子的提议悯天其实是心动的，自他接任掌门，天锦门已经多年没有收到天赋上乘的苗子，常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眼下前浪都快拍在岸滩上了，后浪在哪？
若是今年还是不能有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他就要亲自下山走访四方去寻觅一番了。
思来想去，当以师门后继发展为首务，悯天最后同意与出尘子一同来到锦绣城内走一走。
锦绣城临近撼霄山外围，故一年四季并不明显，多秋冬时节，城中人口不少，百姓没有受过妖魔侵扰，安居乐业，并且因为天锦门五年一次的筛选大会，衍生了许多生意门道，最显明的就是客栈与院落租赁，只要临近大会，必然爆满。
还有些人落选后，家中殷实，长年租下居住，都觉得离撼霄山近，有地灵出人杰的想法，一直等到下次筛选大会再次去参加。
悯天二人换徽袍穿常衣漫步在市集上，对于眼前繁荣景况颇为欣慰。
“师兄，你我多年未下山，现在来走一走，又让我想起以前一起下山降妖除魔的日子。”
他们二人师承不同，说来一起下山的次数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所以就算过了几百年，悯天依旧记得清楚身边这位师弟是怎么拖累了他。
正要算算旧账，出尘子却指向街末一个角落，悯天看去，有几个少年正围成一圈在踩踢什么，嘴里还骂得粗俗。
不过一会儿人就散去，只留下地面上一个蜷缩的小黑影，一动不动，像只小动物。
出尘子快步过去查看，轻轻一翻，一个稚嫩的面容露了出来，又黑又小，他们有丝惊讶，本以为这么小小一只会是小猫小狗，不想是个十分瘦弱的孩子。
突然，孩子动了动，睁开了双眼，悯天一看，此眼明亮透彻，可以看出是个有德根的，只要加以教导，日后立世德行或为一段小佳话。
思索间，孩子已抖着身子站了起来，拱了拱怀里的果子，一边戒备地盯着他们，一边后退，转身跑进巷子里。
悯天抬腿要追，出尘子却阻下，他也从孩子的眼里看出一些痕迹，道：“师兄，光有德行出众是不够的，外门不缺弟子，个人有个人的运道，虽是可怜，可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出尘子的话不错，这样的苗子在外门峰多了是，可悯天终是不忍，大步追去，正声道：“我天锦就算养多一个那又如何，先过去看看！”
这条巷子很长，躺着三三两两神智不常的流浪汉，越深越昏暗，鼠蚁四窜，闷不通风的环境让恶臭馊味四溢。他们寻了好一段，才在一处破草堆里看见那个孩子。
他正拿着干瘪的烂果喂一个躺着的人，那人连嘴都不张，孩子又换了破碗喂水，还是没有反应。
悯天二人早已看出端倪，出尘子上前隔空一探，摇摇头，“没气了……”
他走回悯天身边，又说道：“亲人离世他还懵懂无知，一直喂食喂水的，是个重情的孩子，也可怜得紧，师兄想带回去便带吧。”
悯天示意出尘子去出面，他蹲在孩子身边，拉了下小手却马上被甩开，出尘子只好笑着说道：“你跟我们走吧，亲人我们替你了结身后事，以后你不用再挨饿受冻了。”
孩子摇摇头，挨着亲人坐下。
“他不愿，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亲人，不如带去府衙，让官部管管？”
悯天见状，也不勉强，只是看了看孩子，发现他耳后有处伤口生了溃烂，担心恶化会无辜了一条小性命，于是上前仔细查看，突然皱起眉头，挥挥衣袖对草堆里一人一尸使了净尘术。
孩子露出了白皙瘦凹的面容，一双桃花眼又黑又亮，只消一眼，二人修道分神，便看出此子骨骼奇清。
出尘子有丝惊奇，道：“哎，想不到弄干净了还是个有天赋的，就是不知道是否有仙缘。”
悯天却神色凝重，他看了看那已死之人，露出一丝愧疚，再把目光定在孩子身上，做出了一个将改变许多人一生、甚至是关乎天锦门数千年荣誉的决定。
他不顾孩子的反抗，把人拉倒跟前，紧紧握住瘦小的双肩，正视着他，哀然说道：“孩子，跟师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