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箫声在江浮寒耳中就是一段音律,可他一听要回撼霄山就心慌,果然一回到天锦门,傅辞就告诉他,自己马上要离开了。
离开没有不妥,不妥的是傅辞这次要独自下山,江浮寒留在师门中。
晚霞照红半边天,傅辞把江浮寒送回露华峰,自己回了天际峰收拾东西,正要离开,就见江浮寒已经追了过来,站在长廊里。
他低着头,傅辞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是感觉到了他强烈的情绪,软声说道:“江冀,我把我的乾坤袋留给你,里面有很多书册手札,你无聊时便拿出来看看。乖乖地待在撼霄山,好好把天锦的功法与浮生玉罗扇结合练习,伤势也要小心……”
“为什么不带我走?”
江浮寒打断了傅辞的嘱咐,急声道:“师尊不是还没有下定论说不准我下山吗?为什么你不带我走!”
傅辞无奈叹气,他何尝不想把江浮寒带在身边,可玄宸不好对付,他身负使命,是万万不能落入玄宸手中。
上次见到玄宸是月西楼来寻仇期间,神州大地这么浩大,玄宸能这么快找到他是不是与妖族有瓜葛,也是傅辞所心忧顾虑的其中之一。
还有另一个原因,或许是仙器现世引发的异动,暗中多方势力已经行动,那么他的行踪会被查到也不奇怪。
所以傅辞必须离开,玄宸的目标是自己,不会为难其他人,如果把江冀带在身边,还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留在撼霄山是最安全的选择。
“江冀,我有必须离开的原由,你就好好留在门中。”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江浮寒哑声问道,他已经顾不上悯天真人最后会不会同意他再次下山,一心就粘在傅辞身上。
眼下的情况不明,是给不出一个期限的,傅辞很为难。
“前辈!”江浮寒看他嘴角都没了往日的弧度,心里更慌了,着急地拉了拉傅辞的衣袖。
这动作就像江浮寒五岁那年向傅辞追问何时再见时一模一样。
傅辞当时被他年幼天真所吸引,觉得有个小人儿会记得自己,期待着自己,炎凉的心态生了一点暖意,于是给出了十年期限,过往的十年期间,他偶尔会想起一个叫江冀的孩子是不是早已忘却了自己。
可十年后再见,江冀没让自己失望。
继而孙府对峙月西楼、内试金丹之约后,傅辞认为江冀是够资格让自己劳心费神培养一段时日的。鉴于江冀性情内敛,为了不负对悯天的承诺,傅辞便时常温情相待,希望他能对自己敞开心性,有利修行。
谁知九年相处,一朝一夕满满回忆,情不知所起。
直至今日,他只想时时刻刻把人绑在身边。
但傅辞再神通广大,现在也是身不由已,他必须与江浮寒分离,归期不定。
他拉着江浮寒在廊阶上坐下,说道:“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定,可我答应你,办妥事情马上回来见你,到时再与你师尊详谈你日后修行的安排。”
江浮寒越听越攥紧了手心,他凝视着傅辞,晚霞的红光染在他白衣上,随着时辰的消逝,霞光渐渐变暗,好像要带着傅辞一起消失了一般。
心里一紧,江浮寒控制不住自己扑向傅辞怀里,傅辞回抱住他,还拍了拍他的背,笑道:“怎么了,都什么修为了还这么看不淡分离,叫我离开这段时日心怎么安定?”
“那你带我走啊!”他把自己埋在傅辞肩里,闷闷说道。
傅辞还是坚决的,“不行。”他把江浮寒调了个姿势倚在自己怀里,二人看着日暮西下,点点繁星悄悄璀璨着夜空,“你本来就该和同门待在一起修行,是我中途插手带了你下山。还有你师尊,他很顾惜你,你既然学有所成就该多为他分担分担门中的事务。”
自己与悯天真人还有三位师兄姐的情分不用多说,江浮寒铭记于心,毕竟童年时光的美好全是他们给予的,师门就是家,他们就是家人,不论他云游何时回来,家人都在。
傅辞却不一样,他没有世俗缠身,来去自由。
江浮寒感觉他就像一团烟雾,飘渺不定,根本无法得知他下一刻会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
绝清山夺宝,傅辞还为自己背了因果,万一哪日传说中那个虚无缥缈的业报来了,傅辞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江浮寒有太多担心,有太多不舍,有太多话说不出口。
傅辞何等睿智,在秘境水潭中那一吻就推开了他,摆明了是拒绝的。他待自己,是前辈待弟子的好。
他担心自己一旦说出来就太过明显,他还等着二十年后一起看待霄草开花,那时的傅辞还会像现在一样对他笑,而不是不愿再相见的尴尬。
成仙,或许是前辈与师尊计划实现天锦有第一重九之人的目标,这也是才不惜后果带他去抢了仙器的动机。
江浮寒满腹忧伤,不开口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听着傅辞絮叨,要他接下来的日子做到什么,学到什么,所提及的全是修行,全是修行……
不知不觉,他盯着夜空的眼眸开始疲乏,待在有强光刺眼,江浮寒才惊醒。
他从廊阶上起身,身旁已空无一人,只剩满阶落叶残花与傅辞残留的香气,还有一个乾坤袋,袋下压着一张字条。
——专心修行,勿念。
江浮寒大惊失色,一手拿着乾坤袋,一手拿住字条,他疾步直追到撼霄山山门下,什么都没有,良久才是确信了傅辞早已远去。
“归期亦无就罢了,连送别不让我来……”
“你去门中领够盘缠了吗?没有我在,谁给你赚钱买茶喝……”
江浮寒感觉自己像被抛弃了一般,孤寂的青色身影站立在云雾缭绕的山门下久久没有离去。
到底郁气难解,他愤愤地将字条揉成团猛掷到地上,还想扬手接着把乾坤袋也摔了,看着袋上绣着的红莲,又轻轻放下。
他想起傅辞就这个乾坤袋与自己的一段回忆,那年他十八岁。
十五岁下了山,光阴似箭流,二人曾走过小城大都、千里黄漫、荒山碧湖,赏过数年四时风貌,合力除祟,形影不离,渐渐的,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深山繁花树下,香炉紫烟袅,白瓷盛茶香。他与前辈并肩而坐,身旁高垒数本书册,手中读着一本,遇上不解之处,便低声询问。
前辈挨近看过后,笑着解说,比喻论述,从不重复,幸好自己不是愚钝的人,触类旁通。
解说完后,前辈煮好了茶,对他说道:“来。”
他理解了书中之意,正在默背,然后头也不回,自然而然伸过手去,一杯茶稳稳放在掌心里,自顾喝下,“嗯?今日换茶叶了?”
“正是,换了庐山云雾,如何?”
“好茶!”色泽润黄,茶香扑鼻,相比其他茶叶出彩许多,突然想起一事,“前辈可有煮茶方面的书册,我也想多学一样精艺。”
“有的。”
前辈把乾坤袋递到他手里,“自己找吧,想学多一门精艺是好事,可不要耗时过长,修行大业为重。”
他受教点头,埋头翻着袋子,袋子里的东西不少,有点碍手脚脚,又听前辈说道:“你仔细点,我可就这么一个乾坤袋,跟了我很多年了。”
“好。”他马上放轻了手劲,找出了三本书册,翻了几页,感觉颇有意思。
“依你这性子,我很期待你煮的茶,一定让人齿颊留香,沁人心扉。”前辈笑着说,期待满满的。
一片花瓣从树上落下,飘进茶杯里,引起阵阵涟漪,他低着头,手指摩挲着书册。
“前辈,那个……你的乾坤袋真好看,我第一次见乾坤袋上绣红莲的。”他机灵地转了话题。
前辈拿回乾坤袋,素白的面上确实有一朵惟妙惟肖的红莲,针脚细腻简致,丝毫没有女儿家的柔气,反倒有几分禅意。
“这个呀,这是我自己绣上去的。”
“啊?”他不可思议,“你绣、绣的?”
绣活不都是女儿家的专长吗?完全与前辈这样一等一的高人拉不上边啊!
实在没法想象一个道骨仙风之人拿着细细的绣针穿针引线的画面……
他看得出前辈有很多陈年旧事,可能不想提及,眼下却对自己解释了一番:“我跟着我师父修行的时候,老人家有个毛病,一旦谁哪一点没做好,什么都不罚,就罚绣东西,说是能磨炼心志,罚得时日久了,干绣着无聊,大伙相互之间就开始攀比绣出来的成果,久而久之,这双手到底会了一些绣技。”
他听得云里雾里,印象中没听说过师门里有哪位前辈喜欢罚弟子绣东西的……转念又一想,前辈不会以后也这么罚自己吧?
看看自己的双手,要真的罚他绣花,那只能绣出鬼画符来啊!
前辈瞅他愁眉苦脸的,总是能一下就猜透了他的心思,“你放心,你要是做错了什么,我不会这么罚你的,毕竟我们云游在外,没时间给你瞎绣。”
他闻言,松然一笑,可前辈接下来的话,让他瞬间又无奈。
“哎呀,就罚你十年八载不能吃甜食便可了。”
回忆如斯,云雾山门前,江浮寒默默低语:“就算要我一辈子都不再吃一口甜的都可以,你回来把我带走吧……”
可是等了好久,傅辞也没有出现。
时间仿佛静止了般,江浮寒从日晨站到了日暮,没人出现在山门前,终于接受了傅辞真的不会像以往那般,在看得见的地方,或者在看不见的地方时时守着自己了。
失魂落魄的他突然惊乍,赶紧去捡起那张字条,幸好这一日内吹过无数阵的山风也没卷走那张皱巴巴的字条,他小心翼翼地把捋顺,然后珍重叠好,与乾坤袋一起放进自己的衣襟内。
江浮寒没有搬回露华峰,他在天际峰住下,把那盆待霄草放在窗台上养着。
白天来往在各峰之间,与师兄师姐们一起处理门中的事务,可其他人能下山,而他不能。
晚上回到天际峰的雅房里,他拿出那块和田玉石开始打磨,磨得很仔细,磨得很慢。
他想着,等到傅辞回来的那一天,定要亲自将这支玉簪别在他的墨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