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什么意思！”玄宸惊恐极了。
傅辞郑重道：“就是你理解的意思！我们退隐不到千年，我就被师父叫到了大殿上……”
傅辞从来没有想过，那是他最后一次踏足神族主殿。
接到神皇的传信，他御着五彩之云飞到恢宏的大殿上，殿内外都很清静，连一个侍卫小娥都没有。
傅辞疑惑着，师父是闭关恢复伤势不想让人伺候吧，可为何把自己叫来？
就怎么想着，大殿七彩斑斓的圣光后，有一道雄伟的人影正在打坐，看不清面目，只有和蔼空灵的声音传来。
“慈儿，你来了。”
傅辞恭敬作揖，“玄慈拜见师父。”
神皇颔首，突然气急剧咳几声，听起来是有伤势未好，傅辞皱眉：“师父，您将养九百余年还没好全？”
“神魔大战是彻底耗空了我这几十万年来的身子了，九百余年恢复不过来。”
傅辞明了，担忧浮上，“既然如此，师父可要好好闭关吸收灵气补回去，下界的事就交给九重天，必要时我与师弟会出手相助。”
神皇却是笑了，笑得无奈，“吸收灵气？唉，我此番找你来，就是有一事考虑多年，今日要托付于你。”
傅辞道：“师父之命，怎可说是托付，弟子一定尽力而做！”
深深叹了一气，神皇似是颓悲，“你跪下，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你都必须牢记进骨子里，并且立誓一定要做到，直到你死为止。”
闻言，傅辞心头直打鼓，师父的口气很是不妥，他不敢又迟疑，立马双膝跪在大殿上。
“我们神族寿命可与天齐，故而难有后人，你和玄宸是鸿蒙天里年纪最小的，也是最被给予厚望的，而我等一干年岁太大，经了混天反贼内战，再历神魔大战，损耗十分严重，才闭关不到千年就使得天地间灵气骤减，导致三界失衡，所以我与其他神明已经达成一致，为了苍生，我们将停止吸收灵气。”
傅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句，犹如晴天霹雳在身，惊恐说道：“师父，您们这么做事等于……等于……”
“等于自灭。”神皇淡然接话，“慈儿不必惊慌，我们都活了几十万年了，更早之前的神明要不是为了造万物，要不就是撒福祉给苍生，都从容赴死，活得太久也是一种麻木与疲累。”
“没有这么严重吧，您们不必停止吸收灵气，能维持寿数便好！”傅辞喊道。
神皇摇摇头，弹指在地面上化出一方凡间之景，烽火连天，战乱不停，饿殍遍地，暗处妖魔吃人，血腥残忍，处处凄惨，民不聊生。
“你好好看看，告诉我下界是怎么了？”
傅辞惊道：“这……这是……天地乾坤真的失衡了吗？”如此一来事态确实严重！
“你说对了。要维持寿数就得把伤势治好，不然会恶化下去。我一人要恢复便需要数千年的天地灵气，那群老家伙和我大同小异，我们要维持寿数就得一下吞尽三界所有灵脉，无疑是不可取的。”
鸿蒙天里修为不一，但身子骨都是几十万年的海量，若是没发生神魔大战，他们还能靠着储存灵气慢悠悠活下去，需要补给的量是很少的。
但大战耗空了众神，要维持鲜活的生命必须需要大量到难以想象的灵气来供应，而且他们活惯了法力无边，怎么肯如同枯木般、行动不能自如地活着，这样的神对三界来说是一种负担，没有存在的必要。
三界已经不是开天辟地的初态，如今的天地是处处花花世界，万物百态，生机勃然，他们做不到为了自己的性命把灵气吸尽，最后导致灭世。
灵气是神明最美味的一切，但神明有道，也守道，神形生灭无常，有时生就是死，死就是另一种生，且世上任何一种肉形都没有永生，只有意形才是永恒。
他对傅辞说道：“我们活太久了，是时候去见识下陨落后的混沌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看看我们悟的道是不是各有千秋，真元意识介时看到的大道是否有所不同。”
“师父，您讲的太深，玄慈听不懂……”傅辞难过哽咽。
是太深了，他的这个大弟子连七情六欲都未尝过，要走的路还很长。
“好孩子，你出生在我的法座下，一百年长出一片莲瓣，听了我七百年法诀生出了灵智与神格，呱呱落地，叫我的尊称里带了‘父’字，你我情如父子。而你天生就擅悟道，眼下总归是年轻，以后会懂的，只是悟道路途漫长，为师将一个重任交予你，你可要尽心尽力去做，希望你在此期间能体悟到更多，接旨吧。”
神皇有旨，傅辞俯首叩地，聆听着。
“其一，我已决定神族除了你与玄宸之外，全部自闭洞府内，你必须设计带玄宸下凡去，然后封死天锦门，千年加封一次为妥，从此神族大门永不再开。”
傅辞听着，泪落在白玉地砖上，“为何要设计带师弟下凡？”
“玄宸被我惯偏了，从小灌输无上帝王之道，性情无常，一人之下，苍生之上，他做惯储君，若是知道自己的族群消亡，怕是承受不住，唯有你先将他叫去凡间磨一磨，尽量瞒着他。”
神皇暗想，得知自己是‘亡国’之君的那一天，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太过沉重而疯障，还不如不知，找个仇恨的靶子，时光容易过下去，过得一时便是一时，但对玄慈却是要下死令，以保万一。
傅辞痛苦道：“那师弟必定对我是极恨的……”同门之情决裂无可避免。
“肯定，我也知道苦了你，但是没有其他法子，为保他不能随意伤你，我会给你们之间施加禁制。”
说罢，轻扬手掌施法取来傅辞一滴指尖血。
“其二，神族消亡一事永久保密，更不能让妖魔得知，否则他们会趁机攻打天界，九重天抵挡不住，导致祸乱苍生。”
“可是师父，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万万年啊！神魔恩怨还会再度引发大战的！”傅辞不得已插话，失了冷静。
神皇却是厉声教训道：“放肆，为师还未把话说完，你是我用能臣之道教导出来的，怎可乱了方寸！”
傅辞重新俯首，一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其三，魔神已死，魔族至少万年不敢轻举妄动，未免人间魔气滋长过快助长他们的兵力，你下凡后去撼霄山建门立派，教导人间修真成仙，斩妖除魔！我们这么做，也是把灵气留给了人间能成仙者，是为九重天争取时间壮大，以达制衡三界的目的，听清楚了吗，玄慈！”
傅辞呜咽出声，“听清楚了，弟子接旨……”
神皇又叹道：“只要做到了这些，苍生能稳多久就看天道的安排了。我还有东西随你下界，记得带走。再者，你既要下凡做修真宗师，便改一改名吧，以防玄慈二字打眼，会被妖魔探知你无故下凡，多生是非猜测。”
傅辞道：“请师父再赐名。”
神皇思忖片刻，道：“你要去教导世人修真，便是去做人师傅，你马上要离开故土，便是辞别，‘傅辞’便是你去人间的名讳。你是个神，虽说有天命神格，但下凡后还是要遵着因果业报，培养出弟子后少插手俗事，牵引着玄宸好好活下去。”
接下所有可以带走的东西，傅辞神游天外般走出大殿，步伐虚得发紧，最后踉跄倒在大殿门外，看着主殿的门缓缓关上，将里面的人影渐渐掩盖，他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跪着拍打厚实坚固的殿门，哭喊连连。
“师父，师父！弟子不想走，弟子愿跟随一起消亡，弟子不想离开！”
一道天雷突至，伴着神皇的怒斥，将他劈滚下玉阶，“马上去找玄宸，你们都走！”
“我不，我不！我不要离开！师父您别赶我们走！”
他不想失去亲人和族人，不想与师弟决裂，不想一个人背负所有，不想以后长路漫漫只有自己一个人！
傅辞爬了起来，想跑回殿前，又是一道天雷猛落，他滚下高高长长的玉阶，离主殿越来越远。
鸿蒙天处处悬空而浮的山座，流云如水，玄宸在一棵古树上躺着假寐，鸿蒙天意境深邃，让人容易入定，他已经在此一动不动数百年，忽听大老远的主殿方向连劈了十几次雷动，不禁睁眼起身，嘟囔道：“谁这么大动静呢，不知道大伙都在闭关吗？真吵。”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又躺了回去，“也不知道父君将养得如何，不如邀着师兄去问安看看。”
他已多年未见傅辞，起身才想去着去找人，便见要找的人远远从山的另一端走来。
“师兄。”
傅辞神色麻木，白衣狼狈，一股“亡国之恨”的颓靡萦绕周身，玄宸却没有看出来，只当他是心绪不佳。
“你怎么了？刚才天雷劈的是你？”
傅辞木然盯着玄宸，心中悲痛万分却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他的师弟本来统帅神族千军万马，做至尚之神，可神族马上就要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嗯，我做错了事，师父罚我呢。”
“你被罚了？被天雷劈了十几次？”玄宸瞪着他，心想恭顺的师兄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父君大怒。
“没什么……师弟，师父说给我们的神兵取好名字了。”这是在天雷劈了八次后，他跪着爬到大殿前，师父默默交代下来的。
玄宸又皱起双眉，他觉得师兄说话一板一板的，完全没了往常的春风得意，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哦，我的叫什么，你的叫什么。”
“你的叫归尘箫，我的叫隐尘剑。”
‘归隐尘’三字几乎让傅辞窒息，神皇用意深远且明显。
归尘，隐尘？
“哎，怎么一点都不英勇神武的？到底什么意思？”
傅辞收起悲绪，生怕玄宸发现异样，强行上扬自己的嘴角，“以后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得下凡去走动走动，看看下界的情况。”
玄宸考虑了一下，“也好，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看看父君的，既然他老人家在气头上，我就不去了，跟你下凡。”
傅辞嘱咐道：“你把自己最喜欢、最要紧的东西通通带着。”
“为什么？要去很久吗？”
“是吧。”
玄宸照做，殊不知这一下凡便是数千年，他追捕着傅辞，花尽了心思，如今得到这么一个令他天崩地裂的真相。
他脑子嗡一声，彻底失神，久久没有醒来。
傅辞已把前情交待得清楚，随后看向已经惊呆的江浮寒，“当年我追杀魔魇，杀到一半时忽感有人触碰了大门封印，玄宸当时就在追赶我，不会是他，我担心泄密，只能急忙赶回来查看，却不想……”
江浮寒惊愕，失血惨白的脸色衬得他眼底异常通红，有泪浮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一直说不得，宁愿赴死也不愿跟来这里，原来如此……”
苍生为重，江氏到底是因果的牺牲，一切都是命啊！
此时此刻，江浮寒更加懊悔，自己当初为何没有相信傅辞的为人，把这个爱他至深的人逼上了绝路，遭受九百多年幽禁，无人看见、无人听见那到底是何种滋味。
不难想象，苍击山一战为何他会赴死。
那时，背负所有事实真相的傅辞早已被巨大的辛秘压得身心疲惫，好不容易心系之人有一丝可能回应他掏心掏肺的付出，却猝不及防遭到背叛，可谓了无生欲，一心求死来逃避一切，也是为秘密做最后的守护。
一想到傅辞的经历，江浮寒痛彻心扉，看他卑躬屈膝跪着的身影，那对肩膀在眼里已经被泪水扭曲成陷，随时会垮了一般，恨不得冲过去将他抱住，说上千千万万句‘对不起’，把所有的眼泪都尽赔于他。
至此，傅辞身后最大的秘密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