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云国大臣五更天准时早朝，潘慈基本丑正二刻就要起床。
丑正二刻，外面一片寂静和黑暗，人在此时睡得最沉，天地万物宛若一片积了厚雪的枯黄落叶，沉浸在浓浓的寒气中。
潘慈已经洗漱更衣完毕，出了院门，他朝虞甘榛住的院子遥遥一望，才提步往外走。
在他的身份被公开之后的一段时间，她总会早早地爬起来，陪着他去早朝。他早朝时，她就在马车里补觉。等他下朝上马车，她会在半梦半醒间钻进他的怀抱，说一句辛苦了。
不仅辛苦，还需要坚强的毅力。
尽管汉云国早朝一般七天三次，但是虞甘榛认为哪怕需要早起一天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冬天的被窝，简直就是一个天堂，只要能在里面多呆一会儿，让她放弃什么她都愿意。
对潘慈来说，那段时间，外面的风雨很凛冽，但这方小小的车厢足以遮蔽一切刀剑，怀里暖玉足以柔软他整个生命。
他既希望她每次都能陪自己早朝，又不愿让她累着。
马车已经备好，潘慈在暖黄的灯光下走下门前台阶，忽然听到院中一阵骚动。回头一看，虞甘榛围着一件狐皮披风，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喜全跟在她身后，手里的灯笼晃得东倒西歪。
潘慈唯恐她黑灯瞎火的摔着，一边小跑着迎向她，一边道：“别跑，我过去！”
话音刚落，他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虞甘榛扑哧一笑，然后赶紧过去扶他，问候间还有控制不住的笑声不断出现：“没事吧哈哈……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潘慈很郁闷，屁股也很疼，但为了面子，他只能强颜欢笑地说一句“没事。”
他清了清嗓子，问：“你怎么了？这个时候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虞甘榛把一张请柬递给他：“我花了一个晚上做成的，你下朝后交给沈大哥。”
花了一个晚上，天没亮就火急火燎跑出来追他，却是要给姚端东西。
潘慈抿了抿唇，将请柬收进衣袖：“我知道了。快回去吧，还能继续睡。”
虞甘榛拉着他的右手小指晃了晃他的胳膊，灵动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潘慈不由期待地想，她会不会陪自己去早朝？
虞甘榛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往回跑，时不时还回头看看他：“早点回来！”
喜全向潘慈一躬身，提着灯笼去追虞甘榛。
潘慈永远觉得虞甘榛跑着跑着就会摔倒，他屁股上的痛还残存着，他连忙扬声嘱咐她：“别跑了，当心摔倒！”
“我才不像潘慈那样笨呢！”
好吧，他的确有点笨拙。
不过……
虽然不能有她陪伴早朝，但能得她一个吻，也是很幸福的。
潘慈摸了摸被她亲过的脸，温柔的笑意在眼角眉梢晕开。
姚端那几日的勤学苦读还是有效果的，在朝堂和内议中多次一针见血地提出质疑，让底下大臣再不敢轻视糊弄他了。
不过，姚端有一个缺点就是太容易飘。被臣子夸奖了几句，就飘飘然觉得自己是个贤良明君了，最近几日在除了奏折之外的一切地方写写画画，简直不亦乐乎。
潘慈知道，姚端又欠敲打了。
不过，姚端年长的亲人要么离世，要么跟他关系生疏。朝中老臣对这个离京多年刚回来的皇上还是很陌生的，暂时没有人愿意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且，姚端就是偶尔有些玩物丧志，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没必要小题大做。
但潘慈明白，千里之堤都能毁灭于一个小小的蚁穴，更别说姚端不甚稳固的皇位。
但以他现在的位置，他也不敢去敲打姚端。
幸好，他身边有人敢。
姚端最近不看书，也就没有疑惑不解的地方。为了不被唠叨，他这几天从未单独与潘慈见面。
今日潘慈说虞甘榛有东西让他转交，姚端同意见他。
姚端冷冷地扫了几眼这个抢走他甘榛妹子的男人，面上冷漠、心里欢喜地接过了那封请柬。
请柬展开，一个穿着龙袍的小人还有身边的桃花树噌得一下立了起来。卡纸剪成的小人虎头虎脑，身上龙袍花纹混成一片，却黄灿灿的，亮眼极了。
姚端眉眼柔和地读着请柬上的字。
虞甘榛请他三日后中午去潘府做客，还说她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他最喜欢吃的松鼠鳜鱼。
姚端才不相信她有能耐做这么种难度的菜，但还是美滋滋地收好请柬，暗戳戳地期待三日后的潘府之约。
潘慈似是能看到姚端雀跃的内心，抬袖隐去笑意，问他：“陛下，那日臣给陛下送的书，陛下看过后，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吗？”
那本书他只看了十几页而已，可他又怕潘慈这个狡诈之人回去告诉虞甘榛他最近无所事事思考片刻后，决定撒谎。
“有。”姚端从书架上拿下那本书，随便翻了一页，再随手一指……
潘慈凑过来看，他也低头看去。
那晦涩难懂的文字……他果然看不懂。
潘慈看了一眼，就耐心地跟他解释了起来。
姚端本来听的心不在焉，忽然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坐直了身子，状似无意地问道：“原来潘爱卿不仅熟知为臣之道，为君之道也能这么侃侃而谈啊。”
潘慈看清了姚端眼中的防备和猜疑，不觉恼怒失望，反而有些欣慰。
君主就应该对任何人都保持警惕和戒备。
潘慈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明晓为君之道，才能更好地为君主效劳啊。”
姚端斜睨他一眼，算是放过他了。
三日后，姚端坐着马车出宫了。路上他看了看时辰，觉得时间尚早。为了表现自己的矜持，他让马夫在街上绕了几圈，才慢慢悠悠地去往潘府。
潘慈正在正堂品茗，迎他进来，两人一块品这新进的云山雾茶。
半天不见虞甘榛过来，姚端有些不悦：“她人呢？”
“在厨房给陛下做松鼠鳜鱼。”
姚端一听，问道：“她……平常也会给你下厨？”
潘慈摇头。
“那这就是她第一次下厨做菜喽？”
姚端见潘慈面色略有些阴郁地点头，顿时觉得通体舒泰，抿了口茶，啧啧称赞，“好茶，好茶啊！”
下人把菜一道道端上来，没多久，虞甘榛就端着一盘红里透黑的鱼走了过来。
姚端看了一眼那姿态格外风骚的鳜鱼，直想自戳双眼，自废舌头。
虞甘榛还很得意，冲他招手：“沈大哥快过来！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松鼠鳜鱼，快来尝尝味道如何。”
姚端：……他想走了。
潘慈掩去眼中幸灾乐祸的情绪，请姚端上座，自己坐在姚端右手边、虞甘榛对面。
姚端看着朝自己长着血盆大口的鱼，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这这这……吃完不会拉肚子做噩梦吧。
但是虞甘榛期待的眼神让他无法拒绝。他拿起筷子，鼓起勇气夹了一块，吃进口中，带着视死如归的气势开始咀嚼……
味道……出乎意料的还不错。
他竖起了真心实意的大拇指：“还不错。”
幸好不是什么恐怖的味道，真是吓坏他了。
虞甘榛嘻嘻笑着跟他说最近发生的趣事，把姚端逗得眉开眼笑。潘慈就在一边做安静的陪衬，主要负责给两人盛汤添饭布菜。
一顿饭吃得欢声笑语不断，姚端许久都没有这么放松开心过了，胃口也空前的好。
酒足饭饱后，姚端带着慵懒地笑容看向虞甘榛：“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又想做什么了？”
虞甘榛很不满：“沈大哥你干嘛把我说的这么庸俗？我就不能单纯地想请你吃顿饭吗？”
“不能！”姚端怎会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有话快说，少在我这里支支吾吾、拐弯抹角。”
“真没什么……”
虞甘榛话还没说完，姚端就站起身，作势要走：“那我走了。”
“哎别！”虞甘榛瞬间原形毕露，绞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沈大哥……我确实有事相求……”
姚端坐回椅子，靠着椅背，姿态傲娇：“说。”
虞甘榛上身朝他前倾，眼睛明亮：“我想请您下一道圣旨，给玲珑和我赐婚。”
此话一出，潘慈和姚端都是一愣。
潘慈看向微红着脸颊的虞甘榛，心中暖流涌动的一时失语。
原来……
她熬夜做请柬，下功夫学做菜，都是为了求姚端赐婚？
可是……他们自行也能成亲的，没必要非要姚端来赐婚。
潘慈知道，虞甘榛心里定是另有考虑。
如果是皇上赐婚，那这婚事不说天下皆知，至少紫荆城里人人都会知晓。
到那时，城中每一个人都会知道潘慈娶到了媳妇。不是威逼利诱买来的女人，而是陛下亲自赐的婚。
这样，就算他是太监之身又如何，他有坦荡前途，有貌美妻子，有镶金婚姻，他再不必低任何人一头。
姚端看了虞甘榛许久，道：“甘榛，你随我来，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虞甘榛有些犹豫地看了潘慈一眼，见他点头，起身随姚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