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玺向来是个很严格的父亲,严格要求潘慈学习,严格要求潘慈做人。潘慈看的每一本书、交往的每一个人,他都会仔细调查,然后告诉他可以还是不可以。
他很是专制、说一不二,但是给潘慈限定的圈子又宽泛得很。而潘慈虽然很有自己的个性,但在心里把家人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书不让看就不看,朋友不让交就不叫,没必要为此跟父亲生气。
就这样,宽泛的宽泛,退让的退让。这么多年以来,锋芒毕露的潘慈和专制霸道的父亲也没发生过什么冲突。
就算是潘慈这次执意进京赶考,也是选择偷偷溜走。如果他真的在考场外被潘玺拦住,也只会吐吐舌头、含冤带怯地盯自己父亲几眼,就乖乖跟潘玺回家了。
这次他不惜与潘玺正面对抗、伤害自己也要回去京城的狠劲儿,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潘玺惊怔地没拦住他,倒是赶车的大兵头子下意识捞了潘慈一把。虽然潘慈还是摔了下去,也只是受了些皮肉伤。
是因为什么?
潘玺立在马车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给我个理由,能说服我,我就放你回去。”
虞府。
虞甘榛正在拿着大剪刀给她的花花草草修建枝叶,裙摆被流淌在泥土上的清水慢慢润湿。她听到背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倏然转身,惊动花木摇晃,手指也被锋利的刀刃划伤。
会试有三天,他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更不该,以这副样子。
潘慈灰头土脸的,脸上还有几道伤痕,伤口鲜红粗粝,其中还有细小的沙砾和灰尘划破般。
他的样子是狼狈的,却依然精致清贵的很。
虞甘榛的杏眸宛若被水洗过,她静静地打量潘慈,连手上的痛都忘记了。
潘慈被她看的脸又红了,他看着她手上流血的伤口,微微皱眉:“你手流血了。”
他迟疑一下,从怀里拿出一条干净的白色手帕,帮她包扎了。
明明他的手上也有累累伤痕还未处理。
手帕柔软细腻,带着他浪漫的体温。
虞甘榛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上的灰尘,问道:“是不是有人陷害你?怕你夺了别人做状元的机会,然后就将你打了一顿,让你进不了考场?”
“不是。”潘慈低垂着睫毛,将手帕末端撕开,绑了个漂亮的结。
他声音低沉,饱含失落:“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只能……”
潘慈想说只能后年再参加一次了,脑海里却浮现潘玺严肃的表情。
他后年一定能参加吗?这不是他能保证的。
而且,就算可以保证,他又有什么资格让她等他两年?
她今年十四,貌美位尊,多少人家就等着她明年及笄?
他凭什么,让她等他?
就凭见过这几面?
潘慈觉得自己可笑,后退几步,准备道别了。
他突然不想说了。
或者说,不过短短几面而已,他没有资格要求她什么,也没有必要对她承诺什么。
可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错过她,此后一生皆是遗憾。
“甘榛小姐,此次来是要跟你道别……我要回去莲城了。”
虞甘榛点了点头,有些失望。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刚想转身离开,便见她弯腰端起一盆白色的兰花递给他。
少女笑容一片天真烂漫,如头顶的日月星辰,伴随他回家的每一步路,还有之后的日日夜夜。
“虽然,我父亲说我只能嫁给最优秀的状元郎,但我忽然觉得,对方不是状元也没什么。小哥哥,你觉得呢?”
潘慈回到家里,把所有杂书都收了起来,拿出最正统的经史子集开始从头复习。
尽管他胸有成竹,但他还是害怕会辜负她的等待与期望。
“……小哥哥,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还是状元郎才能配得上你。”
“那我就再等等你吧。”
潘慈抱着那盆兰花傻笑连连,看得他娘亲蓝若锦很是担心。
她觉得都是潘玺不让潘慈参加科举,潘慈才变得这么疯疯癫癫。立刻回去房间,把潘玺臭骂了一顿。
“没疯。”潘玺哪里还有点兵点将、教训儿子的气势,语气弱弱的,“没疯,只是有喜欢的人了。”
为人父母最好奇的莫过于自己孩子喜欢的对象,蓝若锦也不例外,闻言立刻拉着潘玺追问:“哪家的?多大年纪?漂亮吗?也喜欢潘慈吗?”
“何止是喜欢,两人基本上就算私定终生了。”
蓝若锦大呼儿子厉害,完全不担心潘慈的眼光会出问题,现在就只想赶紧去偷看几眼自己未来的儿媳。
“谁家的,到底是谁家的?”
“当今皇后的亲外甥女,京城虞府虞家的女儿。”
蓝若锦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皇后的亲外甥女啊……她之后的生活翻天覆地,定会恨咱们家吧。”她惴惴不安地又问了一句,“阿慈他……很喜欢那个虞家小姐吗?”
“我强行带他回来,他为了跟那女子道别,不仅顶撞我,还跳了车。”
蓝若锦心都揪了起来:“相公,那之后,阿慈会怨恨我们的!”
潘玺叹息一声,但目光始终坚定:“开弓没有回头箭,阿慈怨恨就怨恨吧。”
不过,兴许潘慈也不会真的心生怨恨。
毕竟潘慈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天宁与汉云本是同源,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他的行为不是叛国,而是加快两国合并的进程,让天宁百姓早日脱离苦海。
潘玺知道他的这个行为定会备受争议,但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
只要,只要她也这么认为就行。
“锦娘,你会觉得我是个卖国贼吗?”
蓝若锦愣了一下,然后靠进潘玺怀里:“相公,这件事太过复杂,我说不明白。但是……我只要知道相公比我聪明一万倍,不会做错事就够了。”
但是心里还会那样觉得吧。
潘玺觉得有些失落,但还是松了口气。
潘慈没想到,自己和虞甘榛的再次相遇会来得这么快。
当年八月,汉云国攻打天宁,莲城潘府叛国引狼入室,使汉云军队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天宁国没有撑过一个月,就在汉云国的铁蹄下被碾得粉碎。
潘玺成了汉云国的神威大将军,举家迁到汉云国紫荆城里的豪华府邸中,成了紫荆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今后的荣华与富贵,不可限量。
潘玺努力在乱世中保住虞甘榛的一家人,但是虞清桦生性高傲,自愿加入守城军,死于巷战。
虞归巴结潘玺,一家人跟着来了紫荆城。
潘慈再次见到虞甘榛,直接被她甩了一耳光。
“一窝子的贼。”
潘玺也在场,他并未插手孩子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倒是虞归登时发飙,一脚将虞甘榛踹翻在地,逼她下跪道歉。
虞甘榛趴在地上,冷笑一声:“毋宁死。”
潘慈只觉得昏天黑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只是见虞归朝虞甘榛再次抬起了脚,下意识地挡在了她身前。
虞归踹了贵人,吓得跪地道歉。
潘慈垂眸看着虞甘榛,凤眸陡然忧伤。他什么都没跟虞甘榛说,直起身,警告虞归:“你再敢动她一根汗毛,就从哪来滚回哪去!”
虞甘榛只觉得潘慈可笑:“看来潘公子忘了,自己也是从天宁国那阴沟里出来的。”
潘慈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转过身离开了。
潘玺看着眉眼倔强的虞甘榛,可以肯定他儿子以后有的是苦头吃了。
不过虞甘榛很快就求到潘府来了。
虞夫人病重,虞家却拿不出钱、请不来好大夫给虞夫人看病,虞甘榛走投无路,来求潘慈帮忙。
潘慈二话不说,让潘玺请来太医给虞夫人看病。
虞甘榛直截了当地问他:“条件是什么?”
潘慈愣了一下:“什么条件?”
“我们是仇敌,你不会无偿帮助我的。”
潘慈苦笑连连:“甘榛小姐,我从来都不曾把你看作是敌人啊。”
“可我们就是。”虞甘榛倔强的很,“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应该很喜欢我,我现如今也成年了,你想做什么就来吧。”
她补了最后一句话:“潘慈,我不想欠你什么。”
潘慈呼吸一窒,心里陡然升起怒火。
他上前一步,搂住虞甘榛的腰将她拉向自己,语气带了股狠劲儿:“这是你说的。”
他想对她做什么?
他想和她谈情说爱,想和她成亲,想一辈子都能看到她纯白无暇的笑。
可是……
他的家人毁了她的国,害死了她的亲人,覆灭了她原本祥和安宁的生活。
但他对自己的父亲怨恨不起来。
他明白天宁国之腐朽落后,明白天宁国百姓生活的穷苦困厄,也知道已经无法从天宁国内部解决那些沉疴旧疾。
只有涅槃,才能重生。
潘慈忽然察觉到了为什么自己父亲总是只让他看汉云国的书籍,他本以为是父亲以为汉云国的思想和理论更为先进,没想到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