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茶的规矩不能坏，成婚第二天，潘慈早早就把虞甘榛叫醒，让下人服侍她穿衣洗漱。
潘慈坐在她身后，凝望她对镜上妆的样子。
这一幕美得简直像梦一样。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双手按上她的肩膀：“甘榛……”
铜镜中人影昏黄，但他眼里的柔情和专注未被消减一分。
虞甘榛身形有些僵硬：“做什么？”
“你好美。”明明是清晨初起，他却像喝醉了一般，醉醺醺的，只想胡说八道。
潘慈拿过婢女手中的细细的唇刷，让婢女下去，自己跃跃欲试地要给她点红唇。
虞甘榛也没有拒绝，任由他托起自己的下巴。
潘慈用刷子沾了胭脂，认真小心地在她唇上一点点刷过。
本来粉嫩的唇变得殷红，宝石一般镶嵌在雪肤之上，再往上看，一双黑瞳清亮，正在审视他。
“你很会用这个？”虞甘榛端详着镜子中自己的唇，发现他上妆手稳且细致，明显不是第一次给人点唇了。她似笑非笑地又补了一句：“上的很好啊。”
潘慈听她在夸自己，有些小得意地笑了，点点头道：“嗯。”
他看着虞甘榛略有些阴沉的脸色，连忙解释道：“我学过几年画画，觉得上妆跟给画上色感觉差不多。之所以会用胭脂，是看我娘亲上妆看的次数多了。”
虞甘榛斜他一眼，撇撇嘴道：“你跟我解释这个做什么？”
做贼心虚吗？
“我，我怕你误会。”潘慈心里窃喜，低下头问她，“你，你方才是不是吃醋了？”
“我可不敢担这善妒的罪名。”虞甘榛站起身，转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我是妾，自会做个本分的妾室，请您放心。”
“你不是妾。”潘慈急急解释道，“只是因为我尚未弱冠，无法娶正妻……我，我怕你嫁给别人。”
而且，他娶她用的也是正妻之礼啊。
虞甘榛摇摇头，脸上浮现一层浅薄又悲哀的笑。
不重要了。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曾经天宁虞家的大小姐眼高于顶，如今嫁了别人做妾。
荒唐。
还有昨夜那段情事。
荒唐！荒唐！
“等我弱冠，再以正妻之礼娶你一次好不好？”潘慈怕极了她此时带笑含泪的样子，绞尽脑汁把自己能给的承诺都说出来，“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娶妻纳妾，你就是我唯一的妻子。”
虞甘榛置若罔闻：“不是要去奉茶吗？走吧。”
初升的太阳并没有多少温暖，虞甘榛迎着阳光闭上眼，一滴清泪落入鬓发。
如果他的爱是真的，绝对不会让她受这做妾的屈辱。
不过是男人可笑又悲哀的征服欲和占有欲罢了。
虞甘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难道她仍对他抱有什么期待吗？
不可能了。
国仇也许能化为云烟消散，但家恨她用一生都不能忘记。
蓝若锦心疼虞甘榛，把敬茶的规矩一再简化。到最后，虞甘榛只需要把茶一一端给两人，然后就站在那里等着领红包就行。
那两杯茶是雾山雨茶，温凉时饮一口，宛若吸入一团雾山云气，清新飘逸，令人心旷神怡。
蓝若锦喝下茶水，只觉得神清气爽、喜气满满，看虞甘榛的眼神更加怜爱。坐在她右边的潘玺放下茶杯，平日里严肃的脸也柔和了许多。
蓝若锦正准备给红包，虞甘榛说话了。
“公婆在上，甘榛有话要说。”
潘慈有些不安地握住她手腕：“甘榛。”
虞甘榛冲他安抚一笑：“我想好好谢谢他们，愿意让这么好的你纳我为妾。”
“我说了，你不是妾。”潘慈正色纠正她，“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父母唯一的儿媳妇。”
虞甘榛不理睬他的话，目光移到潘玺的脸上。
潘玺面容坚毅，双眸深邃不可见其底，一身难以掩饰的凛冽肃杀之气。即便他此刻端坐清平时光中、皇城华宅里，平静的眼神中也有兵戈马鸣。
“谢谢两位愿意坐在这里，喝我奉上茶。也给我机会，让我能仔细打量潘将军威风。”虞甘榛立在厅中，身影清瘦却坚韧，“潘将军可能不知道，我有个哥哥……”
潘慈听到这里，脸色大变，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甘榛，闭嘴！”
“为什么不让我说？”虞甘榛瞪着他，声色俱厉地质问他，“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和我哥哥称兄道弟的时候？现在他成了一个不能提及的人了吗？”
“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
洞房花烛不是婚礼的最终环节，奉茶才是。男方父母饮下新娘奉上的清茶，是给新妇的肯定，是婚礼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在这个环节出岔子，未来生活就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潘慈沉下脸，再一次提醒她：“甘榛，你在我面前怎么胡闹都行，但是在咱们父母面前，必须要尊重。”
“没关系。”潘玺开口打破了僵局，他面对虞甘榛微微一笑，竟有点鼓励的意思，“你说吧。”
虞甘榛在来之前就下定决心要搞砸奉茶这一环节，给潘玺添堵。若是潘慈一直拦着她不让她提到虞清桦，她定会怒不可遏，言辞激烈地反驳反抗。可现在潘玺任由她说，她又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但她必须要说，她定要让这个卖国贼羞愧，她今日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我有个哥哥，他叫虞清桦。在世家弟子或受荫封官或科举入仕时，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参军入伍。潘将军曾是天宁的大将，应该知道军队皆是日子过不下去的寒门子弟，没有一个贵族愿意入伍吃苦玩命，所以，我哥哥这个想法自诞生那一天，就注定前进道路坎坷崎岖，还会遭人嘲笑。
但他不在意。父亲只想让他入仕，不让他看任何有关兵书武功之类的书，他就自己在外面请师父学武、在我房间里藏兵书然后偷偷看。他做军人的梦想十年如一日地发光发亮着，武功日益精进，兵书背的滚瓜烂熟，还总是声色并茂地跟我讲一位将军的故事。
讲他是如何驱逐鞑虏，如何平定一场场的内乱，又是如何像一座山一样镇守在天宁国的东南方。他说这就是他的最佩服的人，这就是他要成为的人。”
虞甘榛抿抿唇，直视潘玺锋利如刀刃的眼神：“没错，您就是我哥哥最佩服的人。”
潘玺眼里有暗光闪烁：“令兄身在何方。”
“九泉之下。”虞甘榛莞尔一笑，泪光中闪烁仇恨，“乱军攻入京城，他自愿加入护城军，在巷战中战死。多亏您当卖国贼，既毁了他的赤子心，也让他死于乱刀之下。”
“虞甘榛！”
潘慈无法容忍虞甘榛用卖国贼三个字形容自己的父亲。
虞甘榛怒目而视：“潘慈，你忘了我说的话了吗？更何况，有此血海深仇，你从哪来的自信敢来娶我？”
潘玺将杯中剩下的茶饮尽，道：“很遗憾，没能见到令兄。”
虞甘榛看着潘玺，冷哼一声，他现在死了不就能见到了吗？
潘玺似是能看出她心中所想，无奈地摇头轻笑：“但是，虞甘榛，人有小恨也得有大爱。”
时代的巨轮碾过，总有人要灰飞烟灭。
当他跟姚照达成约定时，他就做好了灰飞烟灭或者背负万世骂名的准备。
“我不介意你恨我，甚至，你想杀我也可以尽管来，只要你有这个本事。但是……”
潘玺看向自己的儿子，恰好潘慈也在看他，他目光一顿，又快速回到了虞甘榛脸上。
“但是我们阿慈是无辜的。叛国一事，他一无所知，也从未参与过。你不该恨他，也不该伤害他。”
虞甘榛反问道：“你是他父亲，他就注定会被迁怒！”
“那如何，你才能不迁怒他呢？”潘玺对潘慈愧疚最深，也努力地想要弥补一些，“如果我搬出去，今后不让你再见到我？或者，我放弃他父亲的身份？”
“都不行。”虞甘榛摇摇头，脸上笑容越发阴冷，“除非你死。”
“虞甘榛！”潘慈他万万没想到虞甘榛会对他父亲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气急，朝她扬起了手——
虞甘榛含泪瞪着他：“打啊！”
她在家不是没有挨过打，害怕他这一巴掌？
潘慈抬起手就后悔了，懊恼地放下手，背过身，不再去看她。
“可以。”潘玺笑容不变，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自杀我是做不到。但我给你机会，让你来手刃我。”
潘慈大惊失色：“父亲，您也要跟着她胡闹吗！？”
虞甘榛小狼一般盯着潘玺，良久，伸手接过了那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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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慈对虞甘榛的言语和行为十分不满，奉茶之后就搬去了书房，再也没有见过虞甘榛一次。
虞甘榛倒乐得清闲自在，日日坐在窗边打量着手里的匕首，回想着虞清桦曾经教过她的功夫招式，思考该如何才能手刃仇敌。
潘慈立志一个月不见虞甘榛，让她受点冷落，清醒清醒。但是三天不到，他内心就像猫抓一样，又痒又疼，不断地询问身边随从：“她今天在做什么？有没有说来找我？有没有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