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两人沿着陆府前街踱了会,在驿道上作别后,陆绎打马经千步廊西侧过而未停,径直拐进了承天门东侧另一条人烟稀少的路上。
而今夏靠在岑寿备好的马车里,百无聊赖的摆弄着帷下垂着的穗子,舆内铺了软绵绵的垫子,她低头瞥了眼卧在身侧的朴刀,刀鞘磨损厉害,因她常年蛮力使然,刀身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豁口,她从前不晓得爱惜,与陆绎成亲后,反是他将朴刀视若珍宝,每日用蘸了油的布巾擦了又擦,又与他的绣春刀置在一处。
两柄截然不同的刀,两种本该背道而驰的人生,奇异的糅合成一股,竟然十分契合。
马车驶入六扇门角门不远,门帘忽的撩开,今夏探出脑袋四下望了望,“停停停,我在这下车。”
岑寿勒紧缰绳,顺势跳下车辀,他话不多,此番看了看袁今夏,待她站稳后复重新驾车离去。
才进角门,绕过屏墙,见杨。岳蹲坐在靠右边的石梯子上,遂笑嘻嘻的招呼着,“大杨,好雅致啊,一大早的在这……”顺着他视线,屋下一撮鸟窝,窝内叽叽喳喳几只雏鸟叫的欢实,“一大早的在这赏鸟?”
“夏爷……”杨。岳唤了声,犹豫半晌又道:“我说件事儿,你可别气。”
今夏的笑僵在嘴角,她狐疑的打量杨。岳,心中顿了顿,“与牢狱里新抓的犯人有关?”
杨。岳摇头,她便松了口气,麻溜的与他蹲在一块,拍着他肩头鼓励道:“小爷我是那种爱计较的人麽。”
很显然,她是!
“咱们晋升捕头的名额被取消了。”杨。岳悻悻道,语气惋惜,倒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拼命压制怒火的袁今夏叉腰来回转了几圈,末几捏着额角,思忖大抵与徐元启有关,她如今性子虽不似当年鲁莽,却也不能白白吃了哑巴亏。
三年一次的晋升考核她等了许久,这当中付出的努力心血,不是一朝一夕,在她最孤苦煎熬等待陆绎的时候,是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她。
今夏恼怒的瞪向回廊,眼里已是多了些肃杀之气。
“是不是童宇?”
杨。岳叹息,点了点头,“但是通告还未下来,说是正在拟,今夏,你别冲动,大不了咱们再等三年。”
与此同时,陆绎在京郊一处废弃的宅子前停住,将套马绳子拴在已枯死大半的树干上,因久未住人,年长失修,房顶已经破败不堪,但是依稀可见侧门内墙垣底精致的刻纹,从正门进,转入甬道,青砖石路长满杂草,身后一阵异响,陆绎蹙眉,岑福已掩好大门紧随了来。
“大公子,在后院。”岑福在前,沿着断壁残落行至后院,在一处极隐蔽的地方,用淄色幔布盖着两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
揭开箱口,一股腐败气味霎时泥尘般弥在周遭,粗略去看,一些珍宝饰品分毫未动,反倒是那幅秋鹰图和一些字画绵帛不见了,严世蕃喜好收集名画,挑拣出也不奇怪,但是棉帛此物?
“此处宅子与严世蕃是何关系?”陆绎问道。
“当年严世蕃捉了林大夫,说是要赠其一处宅子,卑职盘问了曾在严府做过工的仆役,据其回忆,方位大致上没出错。”岑福回道。
莫不是这些金银器皿严世蕃是想送给林菱?却阴差阳错的将那些信件保存至今。这批生辰纲再现天日,恐会生出许多事端,但未必全是祸事,陆绎沉吟片刻,与岑福道:“你与岑寿二人尽快在京中将此消息散布出去,从黑市开始……”
黑市鱼龙混杂,买卖消息者皆从此入,那批倭人许在暗处伺机相动,闻着铜腥腐臭如何能按捺住?
至于内阁里严党的死对头,大约也不曾想严世蕃即便是死也摆了一道出来,徒添些膈应人的把戏。
岑福应后,折身将樟木箱子重新牢牢盖住,心中感慨大公子确实聪慧过人,这一招引蛇出洞,引出的何止是觊觎银钱的倭人,连严家倒台后残存的余孽怕是都要群起争之。
一切稳妥,两人沿来时原路返回,陆绎甫一进北镇抚司,刑房新调来的镇抚使面露慌张神色,见到陆绎,更是腿肚子打了个颤,手里浸了盐水的鞭子应声而落。
陆绎按向腰际绣春刀,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侧首看了看押着那名倭人的牢房。
“我说过,不准用重刑!”
阴冷低沉的声音惊得镇抚使面色煞白,五内俱焚,锦衣卫里的这位陆佥事,行事作风毫无其父半点仁慈,得罪他,便如在阎王殿走一遭,可要他卑躬屈膝去讨饶,那是万万不能的。
“看来,孟佥事一番好意,陆某是无福受领了。”说罢,陆绎冷哼出声,那镇抚使则浑身脱力的跌坐在地上。
诏狱狭窄潮湿的甬道上,岑福恭敬立在陆绎身侧,眉头拧成个铁疙瘩,“大公子,这人怕是活不了了。”
陆绎不语,只朝牢内看了半晌,见其蜷缩双腿窝在草席里,对周遭声响并无反应,间或身上抽搐,估计是撑不过今晚。
“无妨,作为卒子探路,想必也藏不住多少有用的东西,”他似不甚在意,又继续道:“你与岑寿即刻将我交代的事情办好。我去趟南镇抚司。”
“大公子可是要去寻那位孟佥事?”
岑福担忧的看向陆绎,似乎自打公子释出,许多麻烦事情就接踵而至,先是与老爷同僚过的孟韩川强塞了个镇抚使,美名协助公子,实则打着监视的意图,现下生辰纲一事,不知又要牵扯多少,岑福在陆府的这些年,得公子提拔,能有今天这番地位,心内感恩戴德,如今危机四面,他必要事事为大公子考量。
陆绎闻言,笑了笑,“虽是同级,他的人,我要处理还是得知会一下。”烛火憧憧,明灭间映着陆绎若有所思的面孔,锦衣卫中论官阶,最高有指挥使,下有同知两人,其次便同陆绎般指挥佥事两人,看似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实际各自地盘皆有对方眼线,连陆绎在诏狱时,孟韩川也安插了死士进来。
可惜的是,算盘好打,那得看打在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