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阿离。”沙旭海慈祥的笑了起来,他慢慢起身,把小孩从地上抱了起来:“阿离的墓不在药谷,在云山,若是真的要去,我现在带你启程前去,光是路上就要半日呢。”
“那好啊。”小孩终于笑了,抱着太爷爷的脖子亲了好几口,某个瞬间,孩子突然有些伤心的顿住了:“太爷爷,你的头发全白了。”
沙旭海顿了顿,好一会才轻声笑了,他抱着孩子一步步往来路走去:“太爷爷都六百岁啦,头发能不白吗?”
“六百岁啦?”小孩想了想,然后一脸天真的问道:“我也可以像太爷爷活的一样久吗?”
沙旭海顿住脚步,半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千万不要,有的时候活得久,未必是好事。”
他活的足够久了,就到亲眼看着自己所有的亲人一一离去。
这等感觉,非他这等俗人能承受。
六百年了。
距离当初,竟然已经六百年了。
长生…
沙旭海的眼里满是心痛和寂寞,他沉默了许久,才差人准备了云霄飞车。
云霄飞车飞了半路,他却突然像是有感应一般,叫驱车的灵停了下来:“阿灵,停一下,我大概是碰见故人了。”
云霄飞车缓缓降落在一片田野上,沙旭海抱着孩子,撩开车帘,慢慢往外走了几步。
顺着阳光,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对耕作的夫妇,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犁着地。
那妇人第一眼就瞧见了他,立刻尖叫起来:“长生,长生!你看,是仙人!是天山来的仙人!”
那个被叫做“长生”的青年慢慢回过头,和不远处满脸泪痕的白发老人对上了眼。
沙旭海哭的说不出话,定定的看着他。
六百年前,三十一岁的段长生没了神息的扶持,最后死在了他的怀里。
临死之前,他曾握着他的手,真切的说道:“长鸣,如有来生,我不愿再做一朵昙花,不愿再有昙花一现的美好,我愿做一颗杂草,随风而散,生死由己。”
这句话,他一直记到了今天。
来世愿做一颗杂草,生死由己。
真好,他做到了。
真好。
沙旭海细细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发现他和当初的那个光彩夺目的段松白似乎一点也不一样了,如今的他,长相普通,声音也不好听,甚至身形都那么普通。
但唯一一样的,就是他那双澄澈的眼。
那双清冷而澄澈的双眼,正目光温柔而热烈的盯着他看。
那双澄澈的眼中,静静的倒映出来一个他。
“你好。”
年轻人愣了愣,半晌对着他亲切的笑了:“老人家,您要喝口水吗?”
沙旭海沉默了良久,点了点头。
“好,那我叫内人给你取水去。”年轻人招呼了妇人:“阿良,快去。”
那妇人点了点头,麻利的去了。
沙旭海安静的看了他一会,半晌擦了擦眼泪,问道:“一别多年,你过得可好?”
年轻人自然听不懂他话中的含义,一脸莫名的望着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下意识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好一会他才哽咽着点头:“我…我很好,家庭美满,吃喝不愁。”
“……那就好。”
“那,那个…我给你取些饼子吃,你饿了吧?”年轻人急匆匆的转身就往屋里去。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经不见了。
偌大金黄的田野上,麦穗随风而飞,老人站过的地方,一点痕迹都没有。
年轻人有些迷茫的追了两步,最后停在原地,抬头望着天空。
来世,再见。
…画面一转,天帝将场景调到了昨日见到的光景。
“嵩山段氏已经三十个人活过二十五岁了!”药谷的人一脸喜色的在看起来油尽灯枯的沙旭海身边汇报:“老祖宗,您的愿望怕是实现了!”
“是吗?”他慢慢睁眼,开口沙哑,目光却十分清明:“那很好,这药方你要差人继续改善,要争取有朝一日,嵩山段氏的所有人都不再有此等疾病,明白吗?”
“当然了。”
“我死后…我的子孙后代,都会替我将这件事做下去。”沙旭海说罢,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那人走之前,沙旭海堪堪叫住他:“宋云翳那小子,是什么时候成婚?”
那人顿了顿,答道:“这个月初八,您都问了我十遍了。”
沙旭海看了他一会,然后低声道:“我若去不了,通知宋尊主和萧尊主自己来拿,知道吗?”
那人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您放心。”
属下走后,沙旭海靠在座位上,长长的叹了口气,半晌,他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荷包,慢慢朝着外面走去。
“走吧,去天山。”
“您去那里干嘛?”
沙旭海没有回答,眉目之间却露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祥和。
去干嘛?魂归故里呗。
萧驿和宋凛是第二天的下午赶回天山之巅的。
今日清晨,沙旭海被发现死在了天山之巅的冰石上。
寿终正寝。
萧驿有些难过的老爷子身边站了一会,然后打算上前亲自背他下去。
“你说,嵩山段氏的诅咒都好转了,他怎么就突然…”
宋凛低沉的叹了口气:“或许正因如此,他勉强自己活下去的意义就不存在了,所以就死了。”
“一个放弃了修仙的人,勉强自己活了将近七百年,他已经很痛苦了,就让他安静的去吧。”
萧驿抹了抹眼泪,上前去拽沙旭海的手,却发现他两只手死死的扣在一起,紧紧的攥着一个荷包。
他取下他手心已经散了的荷包,发现里面有几片被灵力封起来的花瓣,还有一块代表着倾雪阁身份的灵石,上面刻了两个字---长生。
原你世世长生,岁岁安好。
“师兄。”
“嗯,我在。”宋凛从后面抱住他。
“你说,来世之时,他们两个能遇见吗?”
“能。”宋凛低低的在他耳畔边说道:“相爱之人,相隔万里,也能找到对方,哪怕彼此相貌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不同,这一点我们两个证实过,不是吗?”
沙旭海为了嵩山段氏的诅咒,奋斗了一生。
段松白死后,他遵照家族的意思,娶了好友陆琴离为妻。
只可惜陆琴离在寻找破解诅咒方法时不幸身死,享年三十三岁。
二人只留下一子一女,在那之后,沙旭海又娶了药谷的三个女人,到了昨天,他依旧苦苦维持着药谷和齐凌山庄的关系。
他这一生做了很多事情,可临终之前,他手里握着的,依旧是初恋的荷包和花瓣。
沙旭海曾同他说过,他此生并无太多遗憾,唯一念念不忘的,便是没能和自己所爱白头偕老,还因为执念害死了陆琴离。
可这怎么能怪他呢?
分明没有人比他更痛苦了。
“大概吧,我想他们来生,一定会白头偕老的。”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沙旭海救了千千万万嵩山段氏后代的性命,他值得来生的幸福。
萧驿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天山之巅的光景。
这里数百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郑直放弃了修仙之后,也在前年老死了,和自己的妻子葬在了苍茫山。
奇葩六人组如今只剩下了他和穆离了。
但是他相信,他们六个人之前的羁绊和情分,永远都不会变。
生生世世,他们都会遇见。
一直青鸟飞过他们二人的耳畔,朝着九重天之上的金光之处盘旋而去。
九重天之上,广寒孤殿内,天帝和神尊大人彼此静默。
“这下你承认自己输了吗?”神尊大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满脸泪痕的天帝。
天帝闭了闭眼,点了点头。
输了。
从一开始,他就注定输了。
自此之后,人族千秋万代,都将以轮回的方式永恒的存在下去。
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