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城
灯红酒绿的夜晚,来往人群不绝,彩光霓虹闪烁,勾勒成各色各样的图画,一如海般暗涌的浅渊,露出绚烂令人沉醉的神秘,却将真实的黑暗藏匿。
弯窄过道充斥着欢呼雀跃,不知是谁宣泄。闪着灯光的包厢,仿若妖魔聚会,迷乱中,余渺半躺在沙发上,看着眼前重影叠叠,头脑发晕。
斑驳光影打在他细腻肌肤,似有似无透着柔软干净,然而眼神却因酒意迷离显魅,左颊痣点妖冶,一副金框眼镜遮盖浅棕色眸子,覆掩几分清冷。他大抵很适合这场面,纸醉金迷,宛若迷恋花丛的贵公子。
“老余,你这酒量不行啊。”
恍惚中有人跟他说话,余渺懒得找寻声源,不作搭理,对方却不依不饶:“你小子,喝酒就变高冷了。”
感觉到身旁有人打了个酒嗝,余渺颇为嫌弃地侧躲,却耐不住林志杰没皮没脸凑:
“老余,你看今天这些小姐姐漂不漂亮啊?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着的地,林哥我看你一直没女朋友,是不是好久没有鱼水之欢了呀。”
光线较暗看不清神情,但余渺能想象出林志杰的猥琐,他眼前迷糊,一曲终了,重影中的腰肢停下扭动,一点点往余渺这边靠,在来人要坐下之前,余渺率先起身:“我去上个厕所。”也不管林志杰有没有听到,余渺已经支着身子晃悠悠地离开包厢。
靠着记忆摸到公用洗手池,余渺取下金丝眼镜洗了两把脸,镜子里没有水雾,他看自己也仍然是模糊的。
今天不该喝酒的。
余渺叹了口气,他酒精过敏,一沾上酒浑身会变得轻飘飘,这次林志杰生日,非拉着他喝,又把他带到KTV,这地方壳子看起来还算正经,但里头是绝对不正经的,他这身子虽然不听使唤,脑子还清醒,就拿包厢里那些女人来说,找着机会就往他身上靠,要不是脚软,余渺早就回家了。
也不知道林志杰要待多久,他那人私生活一向混乱,但好在只对女人感兴趣,平时也不会牵扯他,不知今天抽的什么风,非把他拉过来。
“哗啦啦。”
男厕响起冲水声,镜子倒映出门口的人影。那大概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双手插兜,若有若无地烟味冲进鼻腔,随着他的靠近,烟味也越浓烈。浑身一股社会气,一看就不好相处。
余渺不喜欢烟味。这地方鱼龙混杂,总让他不太安心,余渺已经想好等下回包厢拿到公文包就走,随意用水拍了拍脸,伸手去够旁边的眼镜。
“条子!”
“快跑,有条子。”
走道突然人声嘈杂,叼烟的男生速度很快,几乎在听到声音的同时,就冲开余渺朝着七拐八拐的廊道里跑。余渺一时没反应过来,脚下踉跄身子狠狠地撞在洗漱台上,金丝眼镜脱手,不知道掉去了哪里。
“跑。”
“快跑。”
一窝蜂的人影乱跑一通,纷乱的脚步声在走道里回声,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这一幕跟电视机的场景相似,“条子”这样的黑话,已经预示这群人的身份不正当。
走廊拐角有打斗的声音,战场还没波及过来,余渺费力识清脚下的路,踉跄着回到包厢,此时林志杰还在高歌,老情歌在包厢里回声,堵住耳膜。余渺凭借着声音拉住进门口的林志杰:
“走。”
林志杰没听清,夸张地低下头问:“什么?你说什么?”
余渺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走。”
奈何包厢里实在太过嘈杂,林志杰还是杵着,纹丝不动地继续在问。余渺怕节外生枝,拖着林志杰的手使力,想将人往外拉,然而就在此时,包厢门被打开。
“哐。”
四个男人衣衫不整从外闯入,隐约处还能看到血迹,他们将门死死地压着,透过门窗贼眉鼠眼地往外瞧。众人停下动作,伴奏的音节清晰入耳。
坏了。
“别动!”
脑子里刚冒出这个想法,外来人就已经开始看着动作,也不知是被谁撞了一下,本就晕乎的余渺半转圈掉进沙发,包厢里有短暂的混乱,但很快安静。脑子的酒精和沙发产生轰鸣,脉搏跳动伴随着强烈的胀痛感,头顶的光晕扩散又收聚,余渺的意识回归时,众人已经一排排坐好,面板上还放着八零年代的歌词,但现在没人敢去看。
五彩灯光怪异地扫过众人的脸,汗珠密密麻麻布满额头,奇异冷冽的寒茫在后靠沙发里若隐若现,在生命的威胁下,所有人的酒意散去大半。
余渺顺势躺在沙发上闭着眼,浑身泛红是他最好的伪装,这是烂醉如泥该有的状态,冲进来的四人已经将林志杰一行人控制住,倒是他,应该是被忽略了。
“唱。”
带着点威胁,声源离余渺躺下的位置大概隔了三人,接着林志杰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轰…轰…烈烈的…曾经…相爱…过……卿…卿我…我…”
他唱歌本就不好听,断断续续地混着紧张就更难听,但谁也没心思听他唱得怎么样。余渺贴着沙发,呼吸均匀,脑子里却飞快运转着,在这么紧张地情形下,他的感官比平时更为灵敏,伴奏人声之外,能够感受到外廊细微的脚步振动越来越清晰。
有节奏,有纪律,正在向这边靠近。
越来越近。
停止。
他们停在了包厢周围,好像在说话,隔着门和林志杰颤抖的声音,余渺听不到他们的打算。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能把人引进来?
这一刻仿佛是溺水者与搜救者的距离,余渺没法发出声音,只能期盼着能被发现。
“咚咚。”
象征性地敲门,随后是拉长的开门声,平常无比刺耳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宛若天籁,余渺紧捏的一颗心随着爽朗的声音稍稍放松。
“警察办案,请配合。”
歌声早已在敲门时截断,有人将伴奏一并关上,喧杂的夜里突然安静,能感觉到步伐沉稳地靠近。
一步。
两步。
三步。
阴影笼罩下来,挡住炫目灯光,也遮挡住余渺部分紧张。也许是因为警察这一层身份,又或许是有些其他什么东西,余渺对身旁这个不知面容的人产生莫名信任感。
包厢里静得出奇,这人站了一会,也许在打量着谁。余渺很想提醒他,但又不敢出声,毕竟林志杰还在他们手里,右手缓缓移出,探索着摩擦布料,而后轻轻地扯了扯。
这个力道外人看不出动作,但当事人一定能感受到,可奇怪的是,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余渺脸上不动声音,心里却有了一丝慌乱,又连扯了两次。
他终于开口:“涉嫌嫖娼,相关人等,一律带回警局。”
浑厚的声音正气里带着一丝丝沙哑,事情朝着预期发展,然而余渺却愣住了,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瞬间,他忘了自己的手还攥着裤脚悬在半空,一时间不知该放还是不放。
是谁?
有点熟悉。
心跳莫名加快,可明明还不知道他是谁。
能感觉到沙发在放软,应该是一行人站起来了,上级下达指令,下级执行,现在是依次带人出去,但那些人会老实进警局吗?
“嘭。”
答案显然是否定,暴乱开始!
“砰,啪!”
“妈的。”
“抓人。”
“啊!”
女人的尖叫和肉体砸在地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包间里尤为刺耳。余渺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是找寻方才之人,然而视野里一只烟灰缸从天而降,遮住他的后脑勺。
猝不及防。
小小的烟灰缸在眼前放大,而后方模糊的视线里,那人似乎转过头看了他,脑袋被重物撞击传来剧痛,失去意识前,余渺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余渺!”
果然是认识的人嘛。
沉闷。
似坠水般眩晕。
意识在混沌中游离,有些画面似远似近的显现出来。
隐约记得,那是一个仲夏林中的夜,湿润黑暗,温柔的月光停留在最高的树上,轻风躲避着月色穿梭自由,吹散了清新中夹带着的麦芽酒香,又按耐不住地偷食其味,结果把若有若无的酒意充入了空气,醉人醉心。
余渺看到了自己,他站得笔直,牢牢凝视着面前的人,虽然眼前一片模糊,又似有好几个人在跟前晃着,也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意识仍然是清醒的。
半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酒意,轻声喊道:
“蒋乙轩。”
对面的人身形顿了顿,余渺向前走了两步,脚步过于踉跄,被人虚扶了两把。
“今天是我生日。”
十七岁的生日。
“我想要一个礼物。”
“你想…”
要什么礼物。
话还没说完,嘴唇便被堵住。
这个亲吻,莽撞短暂,牙齿磕着牙齿,碰触后又飞快的往后倒去,与其说这是亲吻,不如说是撞,可就是这么一撞,将人撞得钉在原地,撞得五感尽失。
“我喜欢你。”
和风而出的话语飘进蒋乙轩耳朵里,虚如云烟。
余渺懒懒的靠在他肩头,说完勾着嘴角满意的笑了,眼睛轻轻闭上的时候,无声的落叶缓缓飘下,落在肩上,互相依偎着的两个少年僵持着,像被风牵扯着的叶根,下一秒就会卷离。
画面卷成漩涡,一点点将余渺拉扯进去,意识慢慢回归,才感觉到了脑门上一阵阵的疼,忍不住抚上额头,眼睛伴随着睁开。
不熟悉的天花板。
这是哪?
缓缓起身,额角的疼痛让他失去专注力。
“醒了?”
这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又带着几分熟悉,余渺却始终不能在脑海里找出能对上号的人。
抬头望去,月光下一身制度的人正看着他,笔直的身躯逆了光,轮廓朦胧,余渺试探性开口:
“警官?”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双肩在那瞬间塌陷,却又很快立起,人影站起,阴影投在余渺脸上,似乎是对视了好几秒,那人才转身走了几步。
“啪。”
开关声响起,屋子内瞬间亮堂起来。那人却迟迟没有转过身来,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怪异。没有眼镜的余渺,只能分辨出那一身制度,有些东西渐渐涌入脑中,推动着思想的运转。
“蒋乙轩?”
看到那人微微一怔,余渺确认了自己没有认错人。他好像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才缓缓转过身来。步伐迈过,慢慢靠近。
在灯光的照映下,脸庞逐渐清晰。知道是谁之后,也能在近视里看到五官了。
这世界真小,异国他乡竟然还能碰到。该说是缘分呢,还是说倒霉呢。
“你变化挺大的,差点没认出来,五官变得硬朗立体,也长高了,看来警校很能锻炼人。”
像是老友的寒暄,自然真诚,却只有余渺自己知道,藏在被窝里的拳头,握的有多紧。
“嗯,好久不见。”蒋乙轩的声音比较淡。
“啊……是好久了,4年吧,听说你没去参加过同学聚会。”余渺接着话,语气里听不出不妥。
蒋乙轩顿了顿,才接道:“没时间。”
“也是,你们这行应该是挺忙的,对了,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
干净利落的灰色调房间,除了床之外,就只有一个衣柜和一个书柜。不怎么有烟火气,和现在的蒋乙轩很搭。
蒋乙轩:“这是我住的地方。至于你……我执行任务的时候,碰到你了。”
闻言,余渺大致想起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但他没有说破,现在这种情况也挺尴尬的,有些话,能不说的,就不要说了。
“你的伤……”
蒋乙轩的眸子有些灰暗,余渺连连避过目光:
“没事,很快就好了。”
蒋乙轩顿了顿:“我明天会带你去一趟警局录口供,今晚就在我这休息吧。”
走流程在所难免,不过留在这休息,倒还不如留在警局,只是……也不好怎么开口,余渺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不要再节外生枝。
“嗯。”
“那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出门前,蒋乙轩还贴心的替余渺关了灯,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
余脸上强撑的那点笑容湮下去,余渺整理枕头躺下,望着天花板发呆。
蒋乙轩……变了很多,不单单是长高了、硬朗了,也变得不爱说话了。记得以前他还挺瘦小的,一张脸还没有巴掌大,虽然有一双剑眉,眼睛却总是朝下的,一点英气也没有。鼻子倒是没变,依旧那么高挺。
真是奇怪啊,好像五官变化的也不是那么大,怎么就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呢?难道是发型的原因?以前他喜欢留得长一点,侧边刘海会到眉下,颇有点奶油小生的模样,现在……已经是标准的寸头了。
两张脸清晰的对比在天花板上,余渺的眼神落到如今的蒋乙轩脸上,不知怎的,有点发堵。
他不爱笑了。
薄厚相宜的嘴唇,没有弧度。
“嘶……”
大抵是用脑过度,额头传来不满的讯号。余渺揉着脑袋,不由得又坐了起来。
此番疼痛却不是因为额头的伤口,一阵一阵的,是经脉胀痛。余渺想起自己在同事生日会上被灌了酒,这会还没消下去。
“我这个酒量啊……”
甩了甩头,余渺看到床头柜上的台灯,伸手打开了按钮。暖黄的光线在夜晚中刚刚好,不至于刺眼,也能照亮房间,同时,也照亮了灯下的两瓶酸奶。
余渺拿起酸奶,下方的纸条跃然入眼。
解酒。
一眼认出蒋乙轩的字迹,余渺不得不感叹,他的字太有辨识度了,棱角分明,却又不属于正楷,连笔带过,偏又能清楚的分辨一笔一划。
不愧是以前临摹过的字。
“撕。”
淡淡的蜜桃香入口,余渺的眼神陷入沉默。
他还记得他酒精过敏,喝完酒会头痛,记得他喜欢喝蜜桃味的酸奶。可是……为什么呢?他们结束的并不愉快,而且,分手后的4年,也从来都没联系过。
如果不是这次巧合,也许这一生,他们都不会再见。
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余渺突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刚分手那段时间,他无数次想过两个人的重逢,想过在这样那样的巧合之下,命运能将两个人紧紧绑在一起。
会不会这一次,也是在做梦呢?
不,不对。
他已经不再想回去了,蒋乙轩这个人,也早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喝完的酸奶瓶搁置回床头柜上,余渺掀被躺下,侧着头看灯光,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事情抛开,眼皮慢慢沉下,呼吸匀称。
梦里的场景又回到十七岁那年,余渺对蒋乙轩说: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就是梦境破碎的声音,杂音萦绕,一句一句打在余渺心头。
同性恋,好恶心。
唉唉,8班的,是不是他?
对,长得挺好看的,怎么是基佬啊。
离远点,简直就是男人的耻辱。
听说他告白那男的是直的,他干嘛嚯嚯人家直男啊。
就是就是,人家不恶心他吗?
声音由远及近,像是魔咒般叫唤着。余渺在黑暗中走着,身后的话语从未停歇,戳着他的脊梁骨,狰狞的样子仿佛非要将他压垮、打败,让他承认自己的龌龊,从此低着头做人。
一路走着,最终,余渺看到了蒋乙轩。
他站在远处看他,眼眸慢慢垂下,在余渺面前,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转身离开。
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余渺停下脚步,弯下脊梁。
他们的离开的地方变成光点,然后越变越大,越来越亮,刺眼的光芒令余渺觉得很不适,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
窗。
还有阳光。
原来,是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