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青箬让方济稍等,自己回房去换了一件清爽的裙衫,下摆是小鱼尾曳撒般透出活泼俏皮。这是嫣儿为她赶制的,松香色,黄绿青嫩,衬托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宛若三月湖畔抽芽的垂柳般青春朝气。头发挽了两个髻,几根细细的绸带系扎了,彩色的穗子飘飘荡荡的,像仙境神话小侠女般可爱。
方济乍看她这妆容眼前一亮。才见她还是懒洋洋的模样,这一转眼就透出青春朝气活力,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上了马车,方济瞟一眼身边的青箬说:“这样才好。公道自在人心,不必处处咄咄逼人。”
这是什么话?青箬诧异地扫他一眼,扭过头去看窗外,鼻子里只剩冷哼。难道方济也心虚了,为他昨夜的武断而惊惶不安,怕她报复了覃奉容,他那未过门的少夫人?
马车停去秦府外,门口候着的人迎上来打凳子扶青箬下车。
青箬似察觉出星点异样,却并不确定。在方济身边,她还是觉得有种安稳的感觉。就像昨天天降横祸时,方济突然杀出,英雄救美。就像昨夜狼狈不堪的她逃回客栈,同他长夜相伴。
庭院,丫鬟柔儿正慌张地跑过。
“柔儿!”方济喊她一声。柔儿如受惊的小雀儿停步转身回来,脱口喊一声:“二爷,”
“小姐呢?”方济问,口气宛若这家的娇客。
柔儿眸光如小鹿在惊惶地四顾,然后说:“在,老爷,书房,门口。”
还不等柔儿话音落,就听到“嗷呜~”一声惨嚎响彻楼宇,一个男子哭嚎声音,“爹呀,饶命!没有呀,儿子冤枉呀。不是的呀~嗷嗷嗷嗷~”
抽打声音清脆入耳,那“啪啪啪”的声音持续连贯,在空旷庭院里萦回竟然还带了回音。青箬听得刺耳,当年当飞毛腿儿跑江湖时,镖局里的师兄弟挨打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就和这声音一样。
“爹呀,爹,求您了,别打夫君了。”女人的哭嚎求饶声,声线都撕裂。
“爹,哥哥认错了,饶了哥哥吧。哥哥不是那种人,他多半是被冤枉的。”覃奉容的哭求声,悲戚中声嘶力竭,肯定是哭喊有些时候了。
柔儿红个脸垂着头,支吾道:“是,是大少爷,去青楼买醉,赖账抢女人打架。今天被窑子老鸨龟公闹来府门口告状。”
覃奉容的大哥?青箬惊诧了,这可真是哈,知人知面不知心。秦大公子平日看去谨小慎微,十足一个“小夫子”。人稳重饱读诗书,还有些惧内。如何也想不到他也是那种眠花宿柳的风流客。青箬反显得尴尬了。
“走,去看看!”方济不容分说一把拖了青箬向书房里去。青箬还迟疑要离去,却被方济执意拽走。
覃老爷的书房是间宽敞明亮敞轩。迎面屏风隔开。
庭院里跪着一群女眷在哭求哀嚎,如丧考妣捶了地。窗内的斥责声在喝骂,却是中气有限,反听不清骂些什么。只是这位秦府大少爷已是丑态百出,被打得满地爬滚躲逃,不顾了颜面。竟然爬出了门槛,又被下人打着拖拽回去。
老夫人只顾哭喊了替儿子求饶,儿媳红沁哭嚎求饶着,非但不恨丈夫墙外开花,反而哭喊:“爹呀,郎君他不会,他一定是被陷害冤枉的呀!”
窗外的覃奉容显得格外狼狈,一边侧头赤了面颊不忍看屋内哥哥的丑态,一边求饶让父亲冷静,还要不时斥退围观的人们,尤其是家中女眷。怕是诗书礼仪传家长大的哥哥,这顿当众示众般的羞辱都没脸做人了。
红沁手扒着窗滑跪在地,敲了墙哭求:“真是被陷害的呀,这是报复呀。”她似发现了什么。
覃奉容红肿的眼看到了背手立在窗旁人后的方济,惊诧之余眸光里也含了些愤恨。
“令尊动家法,平日府里都是这么示众围观的吗?”方济质问一声,目光扫视四周。
覃奉容才竭尽最后一丝气力,狼狈地吼了管家和下人:“还不都退下?扶夫人和太太们回房。”
“爹,爹,都是儿媳妇惹的祸,您打死儿媳吧,郎君~”红沁跪地捶墙,不肯离去。
“你,你满意啦?”覃奉容忍不住脱口悲戚地怒向方济,似是发泄,眸光却掠过了青箬。
青箬知道,覃奉容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哥哥,覃大公子号称“小夫子”,就是覃府未来和骄傲。
青箬忙窘得收回望去书房的目光,莞尔一笑释怀。目光无意扫过方济那张肃穆的脸,伟岸的身躯腰杆挺直。她才心头一凛,莫不是他……
方济低眼不屑地瞟一眼地上的红沁说:“少夫人是精明人,理应相夫教子,管好分内之事。不过,覃公子治家无方,受些皮肉之苦的教训,也算是代妻受过吧?”他目光转去覃奉容脸上,覃奉容立在一旁,手中紧紧揪扯条帕子,唇咬得变形。脸上一阵赤红一阵惨白。
“不巧,方某毕竟是外人,不便插手覃府家事。小姐还是好好劝劝令尊息怒保重身体要紧。方济先告辞了。”方济说罢,转身就走,行了两步停住,吼一声青箬:“还不快走?”
“青哥儿!”覃奉容追上了喊一声,她牙关颤抖,面色如纸,委屈含泪地道一声:“对不住,得罪了。覃府上下和姐姐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就此谢罪了。还请不要牵累无辜。”
覃奉容撩衣就要下跪,青箬还不等说话,惊诧的方济却一把扶起她,反有些心疼地说:“到此为止吧。快设法劝令尊住手,再打下去,不是没脸,是没腿了。”
尾音,他却是望着青箬。青箬苦笑,道一句:“姐姐请留步。”
奔出覃府,方济催促马夫打马飞快,一路奔离,直奔江边。
青箬看他一路沉默,深沉时那正经的模样还真是吓人。直到了江边,他对江水大声吼叫,仿佛要吐尽心底的所有压抑郁气。
“你摆了覃姐姐一道?何苦,欺负老实头?”青箬嘲谑着。
方济才要开口,青箬忙补一声:“别说是替我出头!”她丝毫不领情。
方济无可奈何地侧头望她,鼻孔朝天的冷笑,又看看江水,看看她,仿佛拿她无可奈何。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红沁设计,是逼迫覃公子出面找人。覃公子是不肯,无奈他有个致命的缺陷-惧内。惧内到是非不分。若说覃公子冤枉,确实冤,他没有亲手害人,也只对媳妇的恶行略知一二。若说他不冤,他助纣为虐。至于奉容,我不想说什么了。只希望你,这些烂事儿不必再提。我自幼看着我爹那妻妾成群的一群女人环绕,心机重重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简直厌恶之极。还以为逃脱太师府,从腐臭酸恶的大酱缸出来透口清新的空气,竟然走到哪里有女人的地方,都少不得这些拈酸吃醋的烂事儿!”
青箬笑了,骄傲地笑了侧目打量他说:“方二爷,您也太高估自己了。或许覃家那姑娘是为你在拈酸吃醋,可我对师尊你,相识一场不过是缘聚缘散。青哥儿下个月就要去岭南,方二爷您也心知肚明。咱们还是好聚好散。今天的戏,恶心点儿,不过也挺好,我就领情了。”
覃府,一家人齐聚大少爷覃公子的卧室愁云惨雾。
覃公子伤痛难忍,几次上药刺激得疼昏厥过去。慌得三姨太捧了暹罗国得来的福寿膏过来,对了他的口鼻吹了几口“仙气”,众人连捏带掐才在惊呼喊魂儿声中才把覃公子唤醒。
这才是场无妄之灾。
隔壁,覃老爷坐在屋中闭目运气。他耳听了儿媳红沁哭哭啼啼将事情经过描述一番,越听越气,越气越抖。终于,覃老爷那扣在把手上的手无法平静,一拍桌案打断了儿媳喋喋不休的哭诉。
他这才算是明白几分。儿子是被几位损友喊去小酌。小酒中途改成了花酒,又中了人家的仙人跳。分明是设局冲了覃公子而来,搞得惟妙惟肖,成了大少爷酒醉无德,一失足成千古恨,名声扫地。覃老爷气昏头,被惊恼得周身发抖,恨儿子不争气,误交损友,留恋风尘。一顿暴打也是想当头棒喝令儿子悬崖勒马,却不想冤枉了他。但事已至此,除去叹气也是于事无补。
当覃老爷听到儿媳牵三扯四引出女儿奉容和方济身边的女书吏青哥儿拈酸吃醋的闹剧,更是惊诧。他心里奉容才是覃家的骄傲。他一直恨不得这个女儿是个儿子,定比覃公子那温吞的性子有所建树,光耀门楣。
覃老爷摆手打发走头发长见识短的儿媳妇红沁,只留了女儿奉容在身边问:“儿呀,你心里到底还是有他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幼父亲都如此教诲她。奉容也吃惊父亲骤然问起她的心思。奉容垂个头说:“女儿只想,但凡是有番作为的好男儿,女儿都可以嫁的。只是方二哥哥他……”覃奉容话音踟蹰,似自己也没想到,又似掩饰什么。
覃老爷的手漫无目的地轻扣太师椅扶手,闭目养神片刻,喃喃地说:“此举,不智。丢了心,怕愈发难寻补了。”
覃奉容乍听父亲如此直白地点破,心里一阵委屈,哽咽说:“女儿也不想到了如此地步,原本就是嫂嫂说,吓她望而却步。”
“姻缘有运,可也要天注定。还是去看看你大哥吧。孽障,迟早毁在他媳妇手里。”
覃奉容告退出了堂屋,嫂子正在丈夫卧房外悲悲戚戚,说丈夫发高烧不退,情况不妙。
她拦住了奉容嘤嘤道:“你大哥牛脾气犯,谁也不肯见。你是知道他的,平日里那张面皮看得比什么都要重。他这不吃不喝的是要寻死吧?”
哭到这里,红沁还不忘咬牙切齿提醒道,“妹妹,你是眼见到了。野丫头还没成气候,就了不得了,姑爷这是为了给那野丫头解恨,撇清自己的干系才拿你大哥开刀呀。还带那野丫头来咱们府上,眼睁睁看你大哥出乖露丑的惨样。他还拿秦府放在眼里吗?心里可有妹妹你半点的位置在?都怪我疏忽低估了那野丫头的狡猾诡计。也怪你,好端端的,为什么给方济报信让他去酒肆接应那死丫头呀?否则那丫头早就残花败柳丢了半条命,夹着尾巴滚远远的了。”
见大嫂还是不死心,奉容也告诫她不许再造次,好好伺候哥哥养伤再做打算,切勿去招惹青哥儿。
“好在大哥只是皮肉伤。不如,破财免灾。”覃奉容望一眼门户紧闭的大哥卧房,轻笑一声说,“成大事者,细枝末节的小事是不会挂心的。总有比乱花过眼更令人流连忘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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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儿随了小侯爷来到金陵同青箬汇合后,姐妹二人都各诉分别几日的趣事。
听到青箬讲起方府的轶事还有那位雍容华贵却心思狭窄尖刻的覃小姐,嫣儿久久寻味,若有所思。
“哪里不对吗?”青箬问她。
“姐姐你想,这覃小姐出手狠辣是为情所困,猫儿一般护食儿。可方二爷的举动好奇怪。”嫣儿寻思着。
“怪?哪里怪?”青箬不解地问嫣儿。
“姐姐你想,如果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为了两个爱他……”见青箬瞪她,嫣儿改口说,“就算是他爱的女子二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逼他不得不出手。只不过为了替一方出气,就连另一方的兄长都整得生不如死,声名狼藉坏了前程。若非深仇大恨……许是这里还有什么隐情吧?”
嫣儿自信地望着青箬,仔细叮嘱:“青哥儿,你自小胆大,又自以为是。可你仔细想想,换做是一个寻常女子的身份想想。这,于理不通。”
青箬被嫣儿说得也有些疑窦暗生。果然方济的决绝和对覃家兄妹的下手果断绝情,是有些异乎寻常。她不由得也犯了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