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匆匆启航行进,驶离蓟州境。
青箬端了茶向方济房里去,迎面恰见了嫣儿拉拽着皮虎从厨舱出来。
青箬心里有数,脸上还笑眯眯故作不知地问:“小侯爷何时启程?”
皮虎揉揉油花花的嘴,大咧咧地说:“不走啦。你家方大人行事呀,难怪不令人放心。”
青箬费解,脸上陪笑说:“那敢情好,人多了多热闹呀。”
口中如此说,一边向方济舱里去,心里在盘算。出京时,怕是方济也不曾料到秦梦麒的锦衣卫也会暗中追来。分明是一件差事,难道皇上派给了两家?人说方济是皇上的嫡系亲信,反是秦梦麒虽贵为小侯爷又是秦相嫡子,可是未必同秦相一心。左思右想,青箬也想不出个究竟。
进了舱内,方济正在窗旁秉烛查看地图,也不搭理青箬。
“大人,心里不痛快?”青箬凑去他跟前试探问,奉上茶。
“下去!”他冷冷吩咐。
青箬嘀咕着:“心里的气都写到脸上了,我下去你就不气啦!”
她调皮地试探:“是生气小侯爷那讨厌鬼……跟来啦?”
方济眼也不抬,不再理她。
“唉,小人不会做官,但是察言观色还是会的。万岁爷也真不会做人,一个果子许给了两家。让臣子自己争斗打架,啧啧,这主子可也太坏了!”
“放肆!”方济正色训斥。打量眼下这个丫头,简直无法无天。
青箬忙举手认输,又提议说:“大人是不是想摆脱那个讨厌鬼,自己去查案?”
她对方济眨眨眼试探。
方济拂袖呵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戚,那你就带着他一道下江南吧。”青箬哼着小曲摇摇摆摆向舱外去。
“站住!”方济喝住她,见青箬翘个嘴,一脸不厌烦地回身问他:“又怎么啦?”
方济声音压得极低,问她:“有什么鬼主意?快说!”
青箬巧然一笑,凑近他跟前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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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内众人聚齐,官船遭劫,出师不利,此行险阻可见非同寻常。
方济同众人商榷下一步的行进路线。
“既然小侯爷的锦衣卫也到了,那就随了钦差官船一道南下。正巧,钦差大人身边也缺些武功高强的护卫,严防流寇来袭。”青箬一本正经地提议。
秦梦麒身后跟着卍儿,早已瞪起了眼驳斥:“混账东西!我们小侯爷难道是你家钦差的保镖吗?”
秦梦麒冷眼看着热闹,丝毫不制止手下仗势行凶。
青箬故作糊涂问:“那,小侯爷的意思是,这一路,我家钦差大人来辅佐锦衣卫办案?”
卍儿得意的一声冷哼,青箬煞有介事地寻思着:“不对呀,钦差大人是替皇上南下查案,打着旗号都是‘如朕亲临’。”
提到“如朕亲临”,青箬故意毕恭毕敬对天揖揖手,以示崇敬。
她话锋一转:“小侯爷这意思,难道是让皇上给小侯爷做跟班儿?”
在场众人忍俊不禁,卍儿糊里糊涂就掉进了青箬话中的套儿。
眼见一山难容二虎。冯公公都皱起眉头。倒是皮虎知趣,偷偷扯扯卍儿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在青箬面前讨口舌便宜。
青箬深知秦梦麒,越是让他往东,他那傲气冲天的性子就偏是往西。如此一激,秦梦麒铁定不会甘心同方济同行,处处被方济压低一头。
果然,秦梦麒说:“锦衣卫奉密旨去淮阳,殊途未必同归,就此别过吧。”
方济故作盛情:“表弟,不必如此见外。官船南下,也要去淮阳盐场。不如同路,有个照应?”
“谁同你同路?”秦梦麒坚持,眸光一转又问,“淮阳、晋州不同路,你们去晋州做什么?”忽然,秦梦麒眼前一亮,追问:“那些刺客,难道同晋州相关?”
方济也不瞒他:“晋州盐场,八百里加急密报。朝廷筹募的赈灾盐,腊月初八经漕运晋州王家堡渡口一带,遭阴鬼打春借盐,一夜间鬼剃头……大雾散去,满船的盐,立时不见了踪影。”
“阴鬼?骗人障眼的法罢了。”秦梦麒根本不信鬼,狐疑的目光在揣测方济到底对他有几分隐瞒?。
冯公公立刻责备:“圣意:鬼神之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钦天监上奏,天有异象。民间开始谣言四起,是说人君失德,鬼魅横行……”
“无稽之谈!造谣圣上的人,抓起来就该抽筋扒皮!”秦梦麒说得恶狠狠。
“小侯爷,不可以胡说话。小孩子满口胡言,小年夜会遭鬼咬腚的。”青箬一脸认真地告诫他。
一旁的嫣儿也忍不住插嘴:“茵儿曾听说,民间有些地方,先人魂魄真的会在年节归返省亲,从家里取些阴间缺少的衣物。百姓从腊月初八就开始各种供奉祭祀。在先人灵位前洒些白面,第二天都能看到白面上,留有先人来过的小脚印呢。”
“愚昧!无知!”秦梦麒一脸轻屑。
冯公公慌得拉过秦梦麒劝着:“小侯爷,可不要口无遮拦。听闻十一年前,曾有过阴鬼借盐,是九王爷当机立断平息了天怒人怨,替圣上登泰山封禅。九王爷可是赌上了自己十年阳寿,换了这十一年的太平年呀。”
“自欺欺人!多半是人在做鬼!”秦梦麒根本不信。
“锦衣卫奉旨赴淮阳,可是又有大案?”方济套话。
秦梦麒也机警,四两拨千斤:“太湖匪患不断,饥馑连年,皇上让去吓吓这些流寇。”
这表兄弟二人绕圈说话,似在打太极,到底没吐露此行目的。
但不论如何,青箬还是庆幸,秦梦麒这颐指气使霸道横行的“讨嫌鬼”总算能同她们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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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小侯爷秦梦麒一行下船离去,青箬长出一口气。
嫣儿偷偷在身后扯扯她的袖子,引了青箬去到船尾无人的地方。
“青哥儿,打探到了。”嫣儿神神秘秘地四下望望,悄声说,“皮虎不知道方二爷那夜去了哪里。只不过,也能猜出些端倪。”
“这怎么讲?”
“说是这些年,方二爷一直在寻一个人,秦相爷发现一次重罚一次。”嫣儿神秘,却不等青箬问,就低声吐露,“听说是方二爷儿时的乳姆。”
“奶娘?那位什么不许他去寻呢?”青箬问。
“皮虎也不十分明白,但是听说这位乳娘十恶不赦。”嫣儿认真点头。
青箬反是一脸懵。十恶不赦的乳娘,方二爷执意去寻,家中却屡禁不止?如今的方济虽不是位极群臣,也是朝中手握重权。奉旨南下巡盐,竟然公私不分去寻个乳娘。
“皮虎还说,咱们这位二爷儿时是个出名的痴傻儿,四岁还吃人乳,溺床,不会开口说话。”
听了嫣儿的话,青箬忍俊不禁,打断道:“小侯爷可要多恨方二爷呀?”
“谁说不是呢?我也问皮虎,当朝都察院大才子方大人是痴傻儿,那咱们这些人可不是连傻子都不如?”嫣儿掩口窃笑,姐妹二人都叹气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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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出蓟州府境,众人就分作三支队伍,分别行进。
秦梦麒带锦衣卫走水路奔赴淮阳。
方济坚持微服私访,下晋州盐场一探虚实。
冯公公坐镇官船,封锁钦差大人已下船微服先行的消息,继续走水路缓缓行进,下一站去大河壶口渡一带汇合。
方济扮做京城绸缎富商,青箬扮做随从,方同扮做保镖。
青箬摇着羽扇晃出来,贴了两撇小胡须,耳上挂了副西洋镜。模样滑稽惹笑。
方济打量她又气又笑,嫌弃地吩咐:“师爷就不必了,贴身随从倒可以多你一个。”
嫣儿就吵吵闹闹要随他们一道去晋州,声称为了帮方大人遮掩身份,她勉为其难,装扮做方济的通房丫头,贴身伺候。
青箬虽然知道这丫头又在耍鬼心思,这几日眼里遛遛地不离方济左右,再看不进旁人。
只是若她随方济去了盐场,嫣儿丢在官船上,她也不太放心。
为了能带上嫣儿在身边,青箬也只得假公济私,成全嫣儿这当“少奶奶”的奢望,软硬兼施说服方济,带着嫣儿掩饰身份。
换过妆的嫣儿风情万种,立在方济身边羞羞答答,明眸流转,慌得方济都躲避她那缠绵的眼波。
船到沧州,众人改走陆路赶赴晋州。
几日奔波,抵达晋州时,已是腊月二十一,临近年节。
晋州,黄沙漫天。风如小刀子一样割面,沙沙的痛。四周还残存未化的积雪。
青箬面裹黛巾,坐在板车上,听着赶车的车把式尤二顺扯着嗓子唱着戏腔。那声音粗犷,穿云裂日一样的刺得人心仿佛也震荡起来。
黄土垄那边传来呼喝般的唱答声。
“小妹妹的花袄红哒哒个鲜,哥哥你打灶煮盐啥时候还?妹妹我兜兜上绣得那对儿鸳鸯鸟儿呀,扑棱棱的飞上天给你把路探。”
“这歌儿,还真有趣,乍听了粗鄙,听惯了还挺好听的。”嫣儿感叹,又被黄沙封住口,啐了一嘴的砂子抱怨:“这是什么鬼地方,吸口气都能吸进去半盏砂子。”
车把式尤二顺哈哈的笑了调侃:“小娘子一看就是外埠来的哩。细皮嫩肉的,比米脂婆姨还水嫩涅。仔细被这沿途的刀匪抢了去,做压寨夫人。”
这话分明满是挑逗,嫣儿的眉眼谈吐中总是掩饰不住风尘气,但这车把式也未必太放肆了。恁是青箬浪迹江湖落拓不羁,也听得刺耳。
青箬顺手夺过车把式手中马鞭子一抖,“啪”的一声,鞭恰甩响在车把式耳边,惊得他一慌,头上扣的毡帽掉去车下黄土里,慌得跳下去捡拾。
青箬得意地笑笑,叮嘱嫣儿:“姑娘仔细了,别掉下车去,这黄土高坡的,一阵风可就埋得寻不见人了。”
方济目光在四下张望着,似没有留意她们的笑闹。
听说他们要去王家堡渡口,车把式迟疑一下回头打量她们说:“大冷天的,有个啥好瞧的哩?”
方济问:“听闻前些时候,那河道出了大事。官盐被阴鬼劫了去?”
车把式一声“驭~”停了马车。
青箬见他警觉,忙笑嘻嘻解释:“我家二爷是听人说,来往晋州盐场做买卖,必要先去王家堡渡口祭河神。否则要生意一准儿的翻船。”
“鬼话哩!”车把式这才咧嘴笑了摇头。
青箬同方济换个眼神,又追问车把式:“不敢不信的。听说出事的运盐大船,就是因为没烧香拜祭,冲撞了河神。”
车把式口中含糊,一甩马鞭,车子奔去河道方向。
满目凄凉,马车跑一路没见人烟。按说此地是渡口,应该来往船只不断的。
青箬迅速回想方济描述的案情。
腊月初八夜,装船满载官盐的盐船五艘,三百石一等盐从黄河河道转运河途经此地。
夜晚,天降大雾,伸手不见五指。
船停靠岸,就见迷雾中河道里飘来磷火般的光亮,几百条小船上面披了白袍黑袍像阎王身边黑白无常的厉鬼,吐着舌头,伸直僵硬的手臂,直奔盐船而来。
不知鬼怪施了什么法术,大船上所有的盐丁当场昏厥。
待押船的盐吏们苏醒过来,船上官盐一包不剩,无影无踪。幸好而并无人员伤亡。
原本丢失官盐,境内大小官员都要遭牵连,罢官是小,掉脑袋是大。
但因是触及神灵,有谣言说这灾年天祸必是天谴,降罪圣朝,是皇上失德所致。如此一来,遮掩封锁消息都来不及,再追查此案势必引发民怨沸腾。
此事如何看,证据和说辞都觉得蹊跷,但是一桩无头官司,却无情的暴露出天下无盐这已经掩盖不住的事实。
方济代表都察院,引咎自责上表请辞。
皇上就此遣派方济将功折罪,南下巡盐,第一站就查查到底这阴鬼借盐到底是真是假?
青箬立在河道四下看,满眼荒凉,也看不出什么。
在王家堡河套停留一阵儿,方济放眼望着洒了一层白霜般冰雪覆盖的河床盐碱地,忍不住弯腰扒开残雪,去拾起一块儿泥土。
“这么大人还玩儿泥巴吗?”嫣儿上前责怪着,翘了小嘴一脸埋怨,从怀里摸出一块儿粉红色的帕子给方济去擦手。
她一把拉过方济的手,打落泥巴,不容分说为他擦手。
“临行前,冯公公可是一再叮嘱奴婢。若是咱家哥儿有什么差池,那我试问呢。”
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丫鬟,让方济一时愕然。
青箬都为嫣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阵面红耳赤。
她自幼扎在小子儿堆儿里,授受难免,可是嫣儿的举手投足都透出那掩饰不住的风尘气息。
嫣儿媚眼还特地瞟了方济一眼,叨念他说:“冯公公还叮嘱了,风大赶路,哥儿免不了出热汗。容易受寒,这一路要勤为哥儿更换贴身衣物。”
说着,嫣儿的手就探去方济的衣领内,去试他后背是否出汗。
什么“冯公公叮嘱”?子虚乌有!
方济惊得身子向后一闪。
青箬忙笑眯眯上前解围。
她对嫣儿眨眨眼问:“冯公公是不是还叮嘱了大姐儿你,每日亲手伺候为二爷更衣沐浴,搓澡热炕头?”
她说罢冷冷瞪眼。嫣儿这才赤红了面颊尴尬跑开。
“宫里的公公都这么多事儿吗?”青箬调侃地问一句,也算替嫣儿敷衍。
再看方济,尴尬回避她的目光。
这个方济刻板守旧,活脱脱一个老夫子,偏偏遇到嫣儿这风尘里泡大的小“妖精”纠缠不休。
“这里就是阴鬼劫盐的王家渡?”方济似自言自语。
尤二顺爽利地答:“是的哩。白日里还妥,夜里无人敢来。”
“这一带是盐碱地,盐卤熬制出来,就可以晒盐。”青箬指着远处一片竹篱笆围起的盐场。
尤二顺接着介绍:“这边有几口官盐灶井,也有煮盐的盐亭。这晋州的盐灶,这一带的灶户煮盐手艺好,都是一等盐。卖得出好价钱。”
听了青箬的介绍,方济反有些迫不及待了。仿佛悬在心里的一块儿石头无法落地,急于去前面盐场看个究竟。
盐场是官府重地,商人凭借盐引凭证领盐。而煮盐晒盐这些制盐生产,只能由官府指定的灶户负责,否则就是贩制私盐,是大罪。
尤二顺赶了马车,奔了盐场去。
临近盐场,就见三两成群的人从村子向盐场方向跑,奔走相告。
“快去看呀!快去呀!”
“闵四儿家的媳妇偷藏私盐,被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