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这要是被打一顿,啧啧,可怎么有脸活哩?”
青箬伸手拉住一个跑过的路人问:“大哥,这是怎么了?”
“哎,闵四儿媳妇偷官仓的盐面面,匿在裤裆里去集市变卖,被擒个人赃俱获。啧啧,没脸呢!”
“晒场集中,全体灶户盐丁去晒场集中。”敲着破锣的吆喝声,震得耳朵穿透般的疼。
青箬几人就身不由己,被人群卷了中间往前去,来到一片空场。
风沙大,风卷残雪更夹带了咸咸的盐末往脸上扑。
“哎哟,那闵四儿平日里老实巴交,三脚踹不出个闷屁的人物,想不到他家女子这么胆大哩。”
“夫纲不振呀。”
“仓管说了,自家的女子管不住,仓管大爷就替他来管管哩。”
一阵哄笑声,围观百姓的目光中有火,仿佛在翘首期待一场大戏。
几百人聚集在晒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青箬个子矮,跳脚往前看,扒拉开众人,挤去了最前面。
不远处一个木头搭起的高台子,居中戳着几根架起如门框型的柱子。
架子上麻绳吊着一个娇小的女人,头发散乱,反剪双手,弓个水蛇腰。
三寸金莲小脚赤着一只,半挂着长长的裹脚布,绣花鞋一只不知去向。
宽大的大红鹦哥绿碎花夹袄裹着娇小的身子,仿佛棉布袋子里探出的一截嫩藕。
反剪双手吊在架子上的女子不哭也不闹,仿佛呆傻了一般挂在那里。如房檐上被风卷动晃个不停的铁马,耷拉个头,有气无力地旋转着。
地上跪着一个身材矮小枯瘦的中年男子,涕泗横流的磕头,嘴里絮絮叨叨地求饶。
青箬向旁边兴奋看热闹的人群打探。才知道高台上跪地的男人叫闵四儿,是当地灶户。吊着的偷盐女子是他媳妇闵惠氏。
一名盐吏在高台上逡巡,麻布缠了一只耳朵,渗出污血。
他手提牛皮鞭子耍弄,耀武扬威对台下训示:“你们那点花花小肠子咧,藏私盐,藏个啥在裤裆里,官府抓不到?朝廷那刑法都是防哪些贼蛋蛋的哩?”
一名身穿官服的老爷沉阴着一张脸坐在一旁,看那官府制式,不过正八品。应该是个掌收纳盐课及其库贮的盐库大使。
盐官儿正眼儿也不瞟那女人,把弄个鼻烟壶,吸一吸,打个喷嚏。
盐吏见大人没说话,便狗仗人势继续寻常灶户们:“熊大人太过仁厚,你们这些刁民肆无忌惮,竟然偷起了官仓的盐去卖。说呀,该怎么惩戒哩?”
“扯掉她的袄,打肉!”台子下面的起哄叫骂声此起彼伏。
旁边坐的那位熊大人才挑起眼儿,眼角下垂的八字眼透出几分满意和嘲讽,点个头。
台下叫喊声群情激奋。
“打烂她!贱货!”看热闹的大嫂挥舞做针线的鞋底儿叫嚣着。
一呼百应,围观的上百人,人人喊打。
青箬也摸不到头脑,这些围观的人难道都是嫉恶如仇吗?
吊着的小娘子闵四儿媳妇挣扎抬头,露出一张小巧苍白无血色的脸儿,散乱的乌发下模样俊俏。她身材娇小却丰满,如雪白的羊羔只身面对群狼环伺一般。
眼见着盐吏摇着鞭子狞笑了过来,捏捏她的裤管。
闵四儿媳妇慌得尖声惨叫:“冤枉呀!俺没有偷盐!向观音娘娘起誓!曹阿狗你冤枉人哩。喊俺去仓里兑盐。对俺动手动脚不安好心,俺才咬了你耳朵,你就反诬俺偷盐……”
闵四儿媳妇咬破了唇,啐一口血吐沫在盐吏曹阿狗的肥脸上。
曹阿狗挥舞了鞭子抽打在女人厚厚的棉裤上,破口大骂:“刁娘皮,反咬一口。”
下面吵闹声喧哗,人声炸裂般鼎沸。
坐在一旁的盐官熊大人冷眼扫视躁动的民众,双手向下压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他说:“本官公正亲民。你们各执一词吵闹不休。不过,最清楚这女子的应该还是她男人。闵四儿,你自己说,是你媳妇偷私盐,还是曹阿狗诬告她?”
无数目光都投向跪地抱头缩做一团儿的闵四儿,他战战兢兢抬头。
他泪眼迟疑地望一眼吊在栏杆上叫屈挣扎的媳妇,又颓唐地垂下头去,哼哼唧唧说了什么,也听不清。
“闵四儿,你混蛋!”梁子上吊的女子似听到了男人的回答,撕心裂肺地咒骂着,发疯一般,挺长了脖颈。
“大些声!”曹阿狗得了势,大吼一声。
闵四儿哭声高喊着:“是我家女子偷了官盐。”
喧哗声四起,熊大人都无奈的表情摇头叹气。
“闵四儿,你可想仔细了。若果然是你女子偷了官盐,还反诬盐场仓管。该如何处置?”熊大人问。
旁边的两名保长忙过去求情说:“大老爷呀,这闵四儿厚道,他媳妇糊涂。您看,别官办了,就按族规,让闵四儿自己教训他婆姨吧。”
熊大人点点头,赏了地保这个人情。
“闵四儿,快呀!”地保督促着。
“闵四儿,你个窝囊废!你糊涂呀!”女人哭天抢地叫天不灵。
闵四儿哭得涕泗横流,爬起身,欠着脚去够吊起来的媳妇的裤腰。在无数惊喜如猎奇般的目光中,众人高喊着:“抽烂她!看她还偷!”
“这小贱皮子要好好拾掇!”
“闵四儿,你还是不是男人呀?”哄闹声此起彼伏。
“他大,不要!”闵四儿媳妇撕心裂肺的嚎着。那尖尖如笋的小脚在踢踹哭喊着。
小媳妇穿着大红花鹦哥绿宽大的棉裤,白得似雪的一截子长裤腰上系着大红腰带,
闵四儿捶了捶头,长长叹声气,咬了牙伸手拉住媳妇棉裤上的红腰带。
一片惊呼声中,无数目光直勾勾的看着闵四儿的手。
盼望那碍事的布口袋般宽大的裤子能懂事儿的滑落。
羞得嫣儿女人们不敢抬眼直视。
台下有人泄愤地骂:“好好的做什么不好,去做偷盐贼!”
“快呀!扒了她哩!”
欢呼声如潮水淹没了四下。
“他大,你杀了我吧!我没有偷!”媳妇声嘶力竭地奋力仰头嘶号着。
若是眼前能有一堵墙,青箬相信她会一头碰死,血溅四下,浇灭这些起哄的人眼里的邪火。
嫣儿吓得紧紧贴去青箬的背后,低声在她耳边说:“绮红楼当街惩治逃跑的姑娘,就是这样的。”
顿时间,那种羞愧恐惧变成了愤怒,一群男人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不是惩罚,是一堆无耻的人要借机揩油,一个懦弱的男人只求自保。
青箬正要冲上前喝止,不想一旁一个声音大喊:“住手!”
青箬一惊,竟然是方济。
千钧一发之时,不想方济这古板夫子竟然挺身而出,制止这场凌虐。
“二爷!”方同慌得伸手去拦方济,无数目光投向方济。
青箬心想,她绝不能让方济暴露。她们寡不敌众,深入盐场地盘,天高皇帝远。便是说出钦差身份,怕是难逃出晋州盐场地盘。
只是方济少年自负,绝不会信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然有都察院无法主持的公道。
青箬生怕方济不知死活,节外生枝。
“我来!”青箬拦住方济,一个箭步冲上了台子。
“青哥儿!”方济有些担忧。
众人惊讶地望着突然杀上台子的愣头小子。
“何人大胆!”熊仁廉怒喝。
或是见青箬装束寻常,就更不用眼皮看她。
青箬毫无惧色地嚷着,“你们这么多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和这没用的男人。你们要脸不要脸!”
下面有人起哄:“哪里来的外埠的小子,打了出去!”
“京城来的!”青箬掸掸手,踱步上前:“说出了爷的来头,吓死你们!”
她对台下的方济抛个眼色,悄然一笑。
台上的盐官和差役们面面相觑。
青箬指了闵四儿朗声骂:“你这个孬种。他们说你女人偷盐,你就信了吗?你动脑子想想。她一个弱女子,这官仓有重兵把守,她怎么进去的?还咬伤了盐场仓管护卫?”
青箬又转去打量缠裹了耳朵的曹阿狗。
青箬走近他,仰头打量,伸手量量他个头儿,笑了:“这小媳妇个子瘦小,站起来还没你肩膀高,她跳起来都咬不到你肩头吧?除非是……”
青箬迫近他坏笑说,“你对这小娘子起了歹心,意图不轨。倒地时,被她为护贞洁咬伤耳朵。”
“你,放屁!”肥头大耳的曹阿狗目光躲闪,说话结结巴巴。
青箬又指了盐官说:“她裤裆里藏了盐,你们怎么发现的?出盐场要搜裤裆吗?那是调戏民妇!官员调戏民妇。该当何罪?”
下面更是一片哗然。
“闵四儿是个老实头,大气不敢出的。被打了脸还得给人道谢的主儿。”下面总算有人开始为闵四儿一家说公道话。
“闵四媳妇平日是个本分的。”
熊大人和曹阿狗都有些骑虎难下。
方同蹿上台子,上前拦了青箬,对熊大人说:“这位大人,实不相瞒。在下直京城来,路过贵宝地。听闻京城来的钦差大人已在来晋州的路上,不日就要到王家堡盐场。今日的事儿,传出去,有碍大人官声。大家都谨慎些好。”
听说是京城来的商人,熊大人抬眼看了看方济。
见他衣着细麻襕衫,书生似的衣襟朴素,不似阔商。多半是个好管闲事的。但听他口气不凡,一时摸不到根底也不敢冒失,就扭头去训斥闵四儿:“你也糊涂,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作伪证是要打板子地。本官念你初犯,这样吧。这个事,你看怎么办?”
闵四儿魂不守舍的低个头瑟瑟发抖说:“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的错。”
熊大人鼻子里哼哼两声,转过脸面色一沉,呵斥曹阿狗:“去领二十大板,若有再犯,就革职查办。”
“就这么算啦?”青箬还不甘心要向前,已被方济喊住。
众人这才闹哄哄的离去。
被放下来的小媳妇双腿发麻,立足不稳就瘫软地上。
却不忘挣扎着给青箬“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这位恩人,民妇这辈子铭记大恩大德,敢问恩公姓名?民妇给你供个长生牌位哩。”
闵四儿也吓掉魂儿似的捂脸蹲在一旁大哭,边哭边摇头。
小媳妇起身,也不理会闵四儿,自己对青箬几人说:“看几位客官是从外地来的,想必才到这里哩。若不嫌弃俺,去窑里吃碗面吧,也好当面谢过。”
青箬这才留意了小媳妇的模样,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果然生得水葱一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