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国天叙十三年。
冬腊月,水冰地坼,寒风飕骨。
天阴欲雪,京城上空却不见一丝暖阳。
高升客栈二楼紧闭的窗悄悄推开一道缝儿,露出一只乌亮的眼机警的向外窥望。
眼见着已过交易时辰,可这取货的还没见个踪影。
桑青箬此刻百爪挠心,不甘心就这么弃货而去。毕竟,妹妹嫣儿眼巴巴等了钱回去救命。
她咬咬唇,心想就再等个半盏茶时分,若还不见取货的现身,立刻弃货逃命。
私卖朝廷官批盐引凭证,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拇指粗细的一节斑竹信筒子在她手中紧握。红线缠绕,火漆紧封。
据说这里面一纸盐引倒出来的盐能平地堆砌起一座白塔,价值千金。
历朝历代的盐都是受朝廷管控,盐的买卖合法非法就全凭官府下发的这纸盐引凭证。否则,就是贩卖私盐的重罪。
如今天下盐价飞涨,买卖盐引便成了暴利。
听麻叔提起,她桑家当年就是毁在这“私盐”二字上。抄家流放,家破人亡。这才逼得她一个女孩儿家女扮男装十一载,隐姓埋名东躲西藏。
可谁曾想,造化弄人。到头来,她桑青箬还是同这“私盐”二字逃不脱。
“咕咕,咕咕。”窗外传来熟悉的叫声。
青箬喜的推窗去看,就见窗外瓦棱上立着另一只通身雪白的鸽子,正踱步四望。
“信使”来了!
她洒了一把粟子,引了鸽子靠近,才伸手抓起,猛一眼就发现鸽子腿上并没有绑哨桶。
她心下顿时“咯噔”一沉。
耳听身后“砰”的一声房门被踹开。
“抓住他!”粗亮的吼声震耳。
只在瞬间,青箬默念一声:“不妙!”
她随手放飞鸽子,头也不回,就一把拉下旁边的窗绳。
“噗”的一声,悬在客栈屋顶的帐子倒下,粉尘满屋,呛得身后一片咳嗽声。青箬则趁乱跳窗而逃,不忘拉起系在脖颈上的方巾遮面。
行走江湖做这舍命的行当,哪有不给自己留后路的道理?
她已提前踩点探路,地形摸得明白。
客栈窗下是游廊顶脊。向左,通往后院,越过高墙是街巷纵横交错,如走八卦阵;向右,一壁之隔是瀚海阁,“京城第一名楼”,每日宾客如云络绎不绝。
向右!趁乱好脱身。青箬拿定主意。
她不假思索踩着檐瓦向右奔逃,脚下踉跄,耳听着客栈内外呐喊追逐声大作。
“嗖嗖嗖”,锦衣绣袍的几名官兵旱地拔葱般蹿上屋脊,手中提刀,从前面包抄而来。慌得青箬掉头就跑。
屋脊到屋脊有三尺长一道罅隙,青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飞身一跃而过。
“站住!”
“人犯在屋顶!”
“闪开!锦衣卫拿人!”
锦衣卫?
青箬脑后如遭雷击,猛然扭头向后望一眼。
飞鱼服、绣春刀,儿时抄家的场景历历在目,这锦衣卫的服饰,她见过。
乖乖!她“盐道飞毛腿儿”-小青哥儿不过是为赚个跑腿儿钱,替买卖两家递送一张黑市上寻常倒卖的盐引凭证,竟然还惊动了皇上身边的锦衣卫哥哥们亲自拿人。这是什么状况?
“哕哕”一声凄厉的马嘶,伴随惊叫声呐喊。
“小侯爷,当心!”话音未落,那马嘶声却腾空而来。
青箬猛回头,惊呆。
就见一匹纯白如雪黑鬃黑尾的骅骝马腾云驾雾般飞上屋顶,踩起一片碎瓦灰尘横飞,载着一团火似的大红织金袍的官员挥舞明晃晃的钢刀,向她杀来。
大红织金妆花云锦蟒,飞鱼服,绣春刀。这可是锦衣卫的大官儿。
听说皇上身边的锦衣卫,各个都是武林高手。擒拿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贼,应该如探囊取物一般的轻巧吧?
“站住!留尔活命!”马上提刀奔来的少年声音清亮骄横。
“小侯爷,留神!”
“小侯爷,当心!”
呐喊声嘈杂。
锦衣卫,小侯爷?难道是他?
青箬心头一沉。京城无人不知,天朝第一宠儿,要数这长公主和当朝首辅秦相爷的独子秦梦麒。怎么遇到这个魔头了?
逃命要紧!青箬夺路狂飙。
就在那马越屋脊冲来的瞬间,她一眼瞄准不远处一截没有冒烟的烟囱,仗着身材娇小,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
好在这是瀚海阁,她熟悉。
眼前一阵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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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脊。
小侯爷秦梦麒勒马缰绕烟囱盘桓。
白净如团玉似的面颊上眉目含了冷冷煞气,提马绕了烟囱一圈,恨得咬了薄唇。
黑黢黢狭窄的洞口,这小贼一晃眼就这么钻身而入,活脱脱从他眼皮儿下逃脱。
可这洞窄,又下不去。就这么便宜这小贼跑掉吗?
马踏屋瓦并不稳实,马蹄不停打滑,踢飞瓦片零落。
“哗啦啦”一阵乱响。
院里仰头观望的手下各个提把冷汗,吓得脸色惨白。
“小侯爷,快下来!危险!” 劝阻声反像是在告饶。
“小秦大爷,还是属下们来吧。”几名锦衣卫缇骑已飞身跟上,将烟囱包围个水泄不通。
谁人不知这小侯爷秦梦麒身份尊贵,自幼心高气傲,是个听不进劝的。他被母亲长公主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
他少年时就被皇上选入锦衣卫,不离御驾左右。如今年纪轻轻就官居了从三品锦衣卫同知。这小祖宗若有个闪失,怕是锦衣卫上下都要被一锅烩。
房顶不宜久留,但秦梦麒却不甘心离去。眼见就要大功告成,却功亏一篑。
马踏瓦片咯吱作响……
秦梦麒凤眼渐渐眯成一线,计上心头。
他手中马鞭指指屋脊上被马踩得七零八落的瓦片,又指指烟囱。
缇骑们眨眨眼互相换个眼色,恍然大悟,露出坏笑。
于是几名缇骑去拾捡瓦片,有人捧起一叠叠瓦片笑着向烟囱内砸去,起着哄地呐喊:“上来吧!躲不掉的。”
“哗啦啦”一阵落瓦声乱响。
“哎,留活口!”秦梦麒不忘记提醒,唇角挂着肆意的笑,仿佛是恶作剧的孩子得了逞。
咣当当一阵乱响,沿着烟道向下逃生的青箬头上狠狠挨了几记,伴随几片瓦砾一起滚下烟道。
她麻利的从灶台口翻滚爬出,揉着头,耳听着身后又一阵急促的“哗啦啦”瓦砾砸下声响。
好悬!
好在她身手敏捷,闪身推开旁边的烟道门,从冰凉的一处废弃的灶台滚爬而出,心里暗骂锦衣卫歹毒。
“清洗烟囱”后的她周身炭黑,灶王爷似的从灶台里爬出,惊得抱柴过来的一名小伙计惊得瞠目结舌,定在原处,竟然失声。
“傻戳着做什么?添火!快!”青箬一眼瞟见旁边煮着沸水柴火正旺的灶台,冲去撤开烟道槅门,一把扳倒灶上满是油水的柴锅浇去通红的碳火上,“噗啦”一股子黑烟腾起。厨房里也是乌烟瘴气呛得人涕泗横流。
而房顶烟道一阵咳嗽惨呼声传来。
“跟我斗!”青箬心里得意。眼前仿佛看见那位鲜衣怒马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小官人一张粉嫩嫩的小脸儿被煤烟子熏成炭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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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顶。烟囱口。
猛然,一股黑烟从烟囱涌出。
探头在洞口的几名缇骑躲避不及,被熏呛得鼻涕眼泪横流,狼狈万分。
也不知这烟囱下面是耍得什么把戏?
秦梦麒笑容顿敛,一张玉面俊脸儿冰沉,咬碎银牙。
他手捂住口鼻扫视四周,随手提起一手下缇骑,一把按坐去烟囱口上,恰将那出烟口堵个严实。
“唉,唉--爷,爷,属下这屁股……”缇骑惊呼惨叫又不敢挣扎。
“呵呵,这年节不到,房上熏烤腊肉吗?” 楼上传来一阵郎朗的笑声。
熟悉的声音。
秦梦麒猛抬头,却见三楼一闪窗已关闭。不用看到那张脸,秦梦麒就已气由心生。
“都察院在这里做什么?”秦梦麒问手下,立时提起几分戒备。
“都察院的方国舅这两日在瀚海阁招募幕宾,大张旗鼓的,打昨儿就开始了。”手下凑去他耳边轻声解释。
秦梦麒恨得心里咬牙,方才被小贼逃脱戏弄的糗事,想必是被表兄方济看到了。
都察院是大历朝最高监察机关,主管百官的政绩考核和巡查弹劾。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无上特权。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司,遇有重大案件, “三司会审”。监督案件审判的公正。
可是,抓贼断案的差事,除去了地方衙门和刑部,就要数他们这只听命于皇上暗中查访要案拿人的锦衣卫了。
此刻,他方济忽然出现在锦衣卫收网缉拿要犯的所在,是不是有些越俎代庖?
他这位表兄,从来同他不睦。今天可不能让他看了笑话去!
秦梦麒冷冷地向楼上望一眼,扬起下颌的瞬间,勾出一抹冷笑,咬了唇吩咐一声:“留两个人守着,其余人,跟我来,搜!”
说罢,他提马飞跃下房。
一声马嘶,骅骝马腾空而起,转眼功夫就已稳稳落去庭院里。
马甩个响鼻,被秦梦麒一提马缰,打个盘旋,飞也似的踩飞一地残雪,奔出客栈大门,载着秦梦麒飞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