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遭堵,浓烟倒流。瀚海阁一楼厨房内顿时乌烟瘴气,无法睁眼。
一群厨子伙计掩面揉泪向外逃,青箬便趁乱夹在其中涌了出去。
脱下衣衫丢去一旁,随手抓过一件搭在架子上的袍衫,她边走边披。
袍子长,她只得挽一截衣襟在腰间叠起,再用丝绦系牢。
脚下加快步伐,目光则警觉地左右留意。
眼前是楼梯岔路口,出门,或是上楼?
冲出大门就是街道,但门外或许已有锦衣卫围堵封锁出口;上楼?倒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排队的队伍如同长龙,从楼上甩到了大门口……
也不知这是做什么的队伍?
就见一群方巾先生排着望不到头的长队,一个个摇头摆尾,之乎者也咬文嚼字的议论寒暄。
楼梯口高挑着一招贴告示,上书八个赫然的字“信陵遗风,广纳才贤。”
“抓住他!别让他跑掉了!” 后面又传来凶神恶煞般的喧嚣声。
青箬一慌,连忙闪进队伍里,佯装同人搭讪。
就见几名锦衣卫缇骑高高举着手中牙牌,彰示特殊身份,一路按刀叫嚣着冲来,却被几名护卫模样的汉子阻拦在楼梯口。
青箬偷眼打量着形势,心里默默盘算。这周围被围了个滴水不漏,锦衣卫果然动作麻利。
青箬藏身队伍里,一边前后向人打探排队的缘由,一边偷窥锦衣卫缇骑们的动静。
原来是当朝赫赫威名的都察院右都御史-国舅爷方济在此招募幕宾。
幕宾,不就是她在盐场看到的那些盐官儿老爷身边的师爷吗?
招募个师爷也至于搞得如此大的排场招摇?
不过,这反给她留了藏身的机会。
此刻,几名缇骑们已从楼下队尾开始,挨个儿扒拉着众人查看。
这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 “锦衣卫”。
青箬不由多了几分小心。
早听人说,锦衣卫诏狱里,酷刑花样多过阎罗殿。
人若被抓进去,反而死了比活着要幸运许多。一定不能……
眼见锦衣卫缇骑一路盘查过来,却在楼口那道“肃静”、“回避”的立牌前望而却步。
难道这立牌能驱邪避鬼?
青箬寻思着,可见锦衣卫是得罪不起楼上这位爷。
看来,此刻最稳妥的办法只有躲进考场去。
青箬笃定心思,口中呼着“寻人,借道。”拔腿向上走去。
一上楼,眼前是宽阔的大堂,一射深,被四个隔扇切做敞轩,分别标着“刑名”、“钱谷”、“折奏”、“书启”的字样。
这是考场吗?做个幕宾需要会这许多?
青箬依约记得,“刑名”负责讼状破案打官司,“钱谷”负责记账,这“折奏”应该是给大人起草奏章,“书启”不过就是打杂听喝誊抄书写的文案活儿。 给方国舅当师爷果然不寻常,州府衙门四种师爷分干的活儿,需要这一人样样手到擒来。
眼前锦衣卫缇骑正同几名方府下人交涉争执。
“借道,借道,寻人……”青箬大模大样地从他们身后溜进考场。
“哎,这位……”
巡场的家丁远远留意到她,向她而来。
青箬目光飞扫一圈,一头扎去一个空位,一颗心还在噗噗乱跳。
堂上一位夫子摇头晃脑踱步出题,也向她走来。
“……五十八万二千三百零四分三厘,入三十八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分,去三千一百……”考官唱题声越到后面语速越快。
耳边都是噼里啪啦的算盘拨打声,四周的人人守一个算盘飞快拨打。
青箬似明白了什么,低眼看,这才发现眼前也放着一把磨得珠子光亮黄铜包角的老算盘。
坏了!这是考账房先生的?可她哪里会打算盘?
“一千三百二十八万零六厘。”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声的报出珠算的结果。
出题先生掉转身,缓步行去老者案旁,将一个筹签重重放在老者案头,目光赞许。老者拱手称谢坐下。
而一旁的小吏已经开始清离那些桌案上筹签不过三支的应试者。
几名应试者徐徐起身离席,心存不甘,摇头叹气离去。而门外已有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探头探脑向里面观望。
“一仓一百五十家灶户各年产盐六百石,凡十六仓淮中屯盐。盐商运粮四万六千石到边关,盐引兑换一石粮换六百张盐引……问,几年兑换完?”下一局的唱题声响起。
盐引?
仿佛一把刀猛然捅进青箬心头,措手不及。
青箬的手搭在算盘上,她自幼曾生活在两淮盐场,后随麻叔前年搬回到京城。
誊挪抄写账簿的活计,她也做过。
只是,这算盘……
青箬眼前案上出现一道阴影,渐渐将她覆盖。
青箬一颗心提去喉咙里。
大红妆花飞鱼补罗的襟摆在眼下,石青色的曳撒膝襕处横织细云蟒,衣褶高傲的一晃一晃,这不是普通的锦衣卫缇骑……她目光偷偷顺了那人的衣摆向上撩,腰间的束带,悬着的锦衣卫椭圆的牙牌,手按的绣春刀,那护袖上清晰绣金的麒麟图案。
惊得青箬周身一震。手里仿佛握的不是算盘,是随时要将她炸烂成稀碎的黑火药。
青箬几乎窒息,即便如此,她鼻间却闻到他身上一股异乎寻常的淡淡百草幽香,清冽中略带苦涩。
一只手伸向她眼前,青箬惊愕得汗毛倒立。
大手一把夺过她眼前未动的算盘。慌得青箬猛然顺势抬头望去,眼前一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官员,冷冷的似云端上的仙人一般,只能那么高高仰视他。
他唇角勾着轻屑,目光满是自上而下的藐视。手握算盘上下一晃,发出啪啪的响声,满是得意和挑衅。
但他目光凛冽,充满目空一切的倨傲,那张面如敷粉的脸蛋儿,真生得比女人还俊美冷艳。可不就是在房檐上骑马追拿她的小侯爷秦梦麒吗?
青箬忍不住多瞟他一眼,又忙定定神,耳边听到主考先生过来躬身颤巍巍地问:“不知小侯爷可有何赐教?”
“小侯爷?”青箬心头一沉,这人身份更被证实。
飞鱼服、绣春刀、锦衣卫的小侯爷,那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当朝长公主的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定远侯秦相爷的公子-秦梦麒。
听说此人心黑手辣……
青箬的一颗心噗噗跳个不停。
而身旁的小侯爷却饶有兴致地听着题,伸手拿起她案上平整未动的算盘,噼里啪啦的拨打着。
他纤长的手指技法纯熟,还真不敢小觑了他。这是在她眼前炫技?
也就在发题先生话音刚落,青箬旁若无人的一拍桌案,高声叫嚷出答案:“三年另八个月!”
小侯爷秦梦麒惊愕地望一下自己手中的算盘珠,微蹙了眉头打量青箬。
无数目光惊艳般投向青箬,就连出这绕弯题目的考官都眼前一亮,难以置信地望向青箬,又看看手中的答案纸。
“你,你如何算出的?上来演算一下。”考官猜疑的目光。
青箬一笑,一把抢过秦梦麒手中的算盘,哗啦啦地晃晃对众人自信地说:“我心里有算盘,不需要这华而不实的劳什子。”
“啪”的一声,青箬将算盘扔在桌案上,余光轻蔑地瞟一眼旁边的锦衣卫小侯爷。她口中虽然强硬,但一颗心却提到嗓子眼儿。
她自幼混迹在盐场,这心算之术还是炉火纯青,不必用算盘,只用腹算就出结果。
一阵沉寂,考官不敢出题,无数目光静候小侯爷秦梦麒的下文。
青箬一颗心紧提,难道被他看出什么破绽?一颗心突突乱跳,余光扫向四周,她该如何逃生?
“潘又安,湖广襄阳沈知冬,可在?潘又安三声。若不在,做弃考撂牌子。”复试房间外响起唱名的声音。
门口立着的小厮也对外面吼起来“潘又安,湖广……”
“在!”青箬急中生智高声应一声,倏然起身,匆匆对身旁的秦梦麒揖了揖,扭身就走。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沾满墨色烟灰,慌得忙将手向衣袖里缩了缩。
青箬大模大样地向考场里面走去,将秦梦麒甩在原地。
幸亏她迈进三楼考厅的第一步,就已经仔细观察了考场布局。
敞轩一面迎风大开,纱帷在北风中翻卷。青箬才微暖的身子此刻又迎寒而立。
小厮手随手带上轩门退下。
一道冰蚕丝围屏阻了前路。屏上满绣了一幅大鹏展翅,鹏翼舒展,遒劲有力,盖囊天下一般的豪气。尤其是那鹰眼锐利,如刺穿宇内栩栩如生。
屏风前放置了一张黄花梨圈椅,旁边小案几上摆了一盏茶,一碟青果子。青箬猜出这是留给应聘者的座位。
但她没有坐,随手抓起一枚青果在手里把玩。目光却偷眼瞟一眼丝屏后。
缓袍深衣的主人低头伏案提笔书写着。
这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方济?天下第一大才子,秦相爷最器重的弟子,当朝国舅爷。才楼下躲进候考队伍里不过随口打探几句,候考的这些读书人提到方济,简直奉若神灵般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