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缓缓转向了方济，拱手说：“师父在上，受小徒青哥儿一拜。”
青箬说罢撩衣跪地。才要磕头，见方济咳嗽一声说：“稍候，为师还没坐好。”
方济说罢正正衣冠，端坐太师椅上。
青箬忍口气，重新跪好面对他，再次拱手尊一声：“师父在上，受小徒青哥儿一拜。”
青箬说罢，急匆匆磕了三个响头。
头还没等抬起，却听方济再次喊停：“且慢！”方济说。
“又怎么了？”青箬有些不耐烦，嘀咕说，“还真当你自己是唐长老呢？别说，这絮叨劲儿还真像。”
青箬周围的小兄弟似也看出是方济有意戏耍青哥儿。更知道青哥儿忍气吞声都是为了他们。
于是大壮发怒，起身就去拦阻青箬。
方济说：“买卖强买强卖不成交。天底下巴巴地盼着拜我为师的人大有人在，不独缺你一个。”
青箬见他赌气转身，还不能真同他撕破脸彼此一拍两散，于是只得规规矩矩说：“师父您尽管吩咐，徒儿听着呢。”
方济吩咐说：“去隔壁，把孔圣人牌位请来，供三炷香，然后再行拜师大礼。”
秦梦麒在一旁只剩冷哂，哼哼几声酸酸地说：“人自贱则无底。情愿自取其辱，也真是无可救药。不过……”秦梦麒戏逗她问，“你喊方济当老师，就当喊我一声师叔了。”
“凭什么？”青箬脱口反驳，心想一个占她便宜，另一个还来落井下石。
谁想方济此刻倒是同秦梦麒攻守同盟，吩咐青箬一声：“小侯爷此言极是。我忝列门墙在秦相门下。同小侯爷就是师兄弟。你尊他一声‘师叔’，是必须。”
青箬心想，你们说什么都对。不拜这个小侯爷尊一声“师叔”，反是她欺师灭祖了。
于是青箬懒洋洋地尊秦梦麒一声：“小师叔。”
“师叔就师叔，还加一声‘小’做什么？”秦梦麒不忿。
方济摆摆手安抚他说：“能叫你一声，你也是沾我的便宜了。见好就收吧。”
秦梦麒赌气吞了一口气，提醒方济说：“你这个徒弟收的，好无来由。你回京怎么向我爹解释？”
方济看他一眼，淡淡一笑，拱手说：“承蒙小侯爷照拂。”
“去！你求我定没好事儿。”秦梦麒双手向后一撑身子，坐去了案台上。
青箬请来香案牌位，拿来个蒲团，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地拜师。
方济坦然端坐堂上，受她大礼参拜。
作为回馈，方济解下腰间那枚“观心”的木鱼坠儿送给了青箬。叮嘱几句文绉绉君子慎独之类的话，青箬也没能听进去多少，这拜师仪式就在秦梦麒的见证下算是礼成。
方济对青箬说：“为官者，心术要正。”
又为她讲述些道理，就切回到章姜氏的案子。
小兄弟们也是一心破案，各个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方济。
方济说：“此案疑点有三。其一，章千岁离开家门，后面到内宅的门户大敞，府里下人尽数打发出去。这分明是有蓄谋，要查；其二，章发财目光忽烁，神情哀怨，似有心思，更似有隐情。我让人向四邻打听，这章姜氏确实名声不错。如果如此，同人勾搭成情引狼入室的可能性，很小。倒是她丈夫章发财言语同姜老汉不一。若果然他媳妇腹中有胎儿，一尸两命，他定是心里纠葛生不如死。这章发财，要查！第三，姜老汉，口口声声说女儿清白，可他的口供同章家出入很多。更有前后作证之人，这案发时间点要重新整理一番。”
青箬一一记下，大壮和蛇仔儿等兄弟也拱手听候差遣。
青箬就依着方济的思路，将他们分成两人一队，分别去查各条线索。
待打发走众人，青箬如何想还是觉得章发财最是可疑。可章发财这种温吞的性子，认准的事一准儿不会回头。
青箬眸光一转，猛然想起一人，她忙转身向外跑，对方济说：“有了有了，我去请一尊大佛来！”
惊蛰过后，天上飘着濛濛春雨。
章姜氏的灵柩发丧，停灵在白云观，做道场超度亡魂，准备下葬入殓。
章发财盘腿坐在蒲团上烧纸钱，目光呆滞。
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风，那味道是丹桂花清香，是他媳妇生前最喜欢的头油味道。
白色的裙摆飘在他眼前，裙摆下若隐若现绣花鞋上的绒球。
章发财徐徐抬眼看，见是一位头缠蓝花布，身穿小襦袄的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美得惊艳。
章发财愕然。
嫣儿四处看看，红了眼在灵前焚了一炷香祷告。
“这位小娘子是……”章发财问。
嫣儿说：“这位想必是章家姐丈吧？我是彩娥姐姐的远房表妹，听闻噩耗特地从随州赶来。”
“随州？”章发财又是一怔。
嫣儿点头说：“原本表姐来信对我说，不日要随姐丈你一道来随州投靠我几日，再北上进京投亲访友。可谁想，我姐姐她……”
嫣儿嘤嘤地哭起来。
“你是，杏儿表妹？”章发财问，“听你表姐提起过。”
嫣儿胡乱地点点头。
“我表姐好端端的，怎么会……”嫣儿嘤嘤地又哭起来，哭得涕不成声，“表姐来信还对我讲，说她最是心疼姐丈你。左右为难，在章家受欺负，举步维艰。”
章发财的牙关在颤抖，他低垂了眼，不敢看嫣儿。许久才摇头说：“人死如灯灭，不必赘言。”
“可我表姐就这么冤死了吗？”嫣儿哭哭啼啼，不依不饶。
章发财突然怒道：“你还要如何？你为你表姐伸冤不平。我呢？我去找谁哭诉？”话发泄出口，仿佛也觉得太过鲁莽。
章发财忙缓和了语气对嫣儿说：“你表姐说她做女儿未出阁时，最疼惜你。如今你能来看她，她当时知足了。”
嫣儿冷冷地看着章发财，步步紧逼地问：“姐夫，你可曾听说过，人若冤死没入殓时，那魂魄就在半空飘着呢。咱们的话，我表姐是听到的。”
话还未说完，忽然灵堂上起了一阵阴风，油灯火烛上火苗噗噗地乱跳，门窗噼里啪啦地关关合合。
“边郞，边郞，还我命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房梁上飘来，吓得章发财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他身子向后退，频频摇头。
“不，不是，不是我。彩娥，你别过来，不是我。”章发财慌张地摇头。
“不是你什么？”嫣儿追问。
章发财猛然起身，奔向窗户，一把推开窗户。
突然呼啦啦几名锦衣卫缇骑涌入，将他按倒在地。
擒拿了章发财去县衙升堂。围观众人都满眼惊诧，议论纷纷。
章发财跪坐大堂上，扬起长长的脖颈，仰头望了堂上众人，又看一眼他身旁一脸震惊破口大骂捶打他的父亲章千岁，脸上露出惨然的苦笑。
也不等青箬吩咐用刑。他自己坦然招供说：“媳妇是我杀的。”
姜华老人夫妇面面相觑，惊愕的目光齐齐投向章发财，摇头难以置信。
章发财咬咬唇说：“都是钱财惹的祸。家母辞世前，留下一笔钱宅，在我名下。媳妇嫁来章家，嫌弃我对父亲唯命是听，多次枕边劝我分家。撺掇我去京城投亲靠友，寻个出路。偏偏家父对姜氏颇有不满，她嫁来章家，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家父逼我纳妾，贱内对家父多有怨言。出事那日清晨，我突然发现姜氏她，她竟然身怀有孕。家父若知晓，一定会开祠堂，让族人将她沉猪笼溺死。学生我也是恨得压根儿痒痒，她却寡廉鲜耻，说是学生我无能，反连累她受尽屈辱，所以她不过是要证明给章家看，她……她不是……她竟然同街头的无赖归小八在道观勾搭成奸，珠胎暗结。让我羞于做人！”章发财一脸愤恨。
“你，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姜华老汉气得胡须乱抖，周身瑟缩。他手指章发财，竟然再无法说出话来。
章发财闭目不语，眼泪落下：“她苦苦求我，甚至不顾……同我重修旧好。只要我不说出去，她可以将孩子坠胎。我在气头上，掐了她脖子骂她，不过摇晃几下，她竟然断气。我吓得不知所措，生怕说出去官府也不信。况且家丑不可外扬。于是就打发了家中下人外出，将媳妇吊去梁上。出门时看到归小八在前宅外骂街讨债，就生出一计，诱他进屋。让他蒙晕，嫁祸给他。也算为家门除害。”
章发财说得冷血，丝毫没有悔过之意。也不似先时在堂上唯唯诺诺的样子。那模样仿佛是一个久经江湖的杀手，毫无感情，口中的妻子仿佛是路人。也不知他怎么如此淡定。
如今真相大白，一桩案子终于水落石出。青箬又依照方济的吩咐，将事发的时间和证人勾对一遍，果然都能一一对上，看似丝毫不差。
青箬问章发财：“你媳妇说是归小八同她有染，如今你也知道不可能是归小八。那人是谁？”
章发财冷冷惨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如此寡廉鲜耻的贱妇，她死有余辜！”
姜华夫妇闻听痛哭捶地，老妪当场昏厥。夫妻二人惊闻噩耗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