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栩栩招供了。
扬州府衙捕快们依着苏栩栩的供认，在放鹤亭旁的衣冠冢里挖出一箱箱的官银，衣冠冢里没有衣冠，银两数目之大触目惊心。
简博宁各外器重青箬，执意带了青箬一道去清点官银。
一是因为青箬是方济的贴身扈从，最是可靠不过。有方济的人在场，简博宁声称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再者简博宁已无人可用，叹息良久，说是这扬州府上下官员，怕是连看门的石狮子都未必干净了。这倒惹得方济苦笑叹气，骂简博宁跳过刁钻。
银两一箱箱被抬出清点，箱子似有年头，有些腐烂。
简博宁吩咐青箬盯着众人填土恢复衣冠冢原貌，转身掩着口鼻嫌弃地扭头离去抱怨：“果然阴气盛，不宜久留。你也莫多做停留。”
青箬才要填土，猛然看到坑里箱子挪走后，有一个砖头大小的盒子，而那盒子她很是眼熟，和麻叔从地底刨出来给她的看的一模一样。青箬心头不由一动。
不过她还是不动声色，敷衍了铲土暴土扬尘，旁边两名衙役被呛得吐着一口的土后退抱怨。
“小大人一看就没干过这粗活儿。”
青箬不服，勒了腰带，揩把额头的汗，从怀里摸出一枚金角子丢给他们说：“赏你们吃酒去，小爷不信，还填不上这坑了。”
衙役得了金子难以置信，用牙咬咬，发现是真的，眼睛都冒绿光，眉开眼笑推辞一阵，要抢了帮青箬填土，被青箬踹走，执拗的要自己填坑。
这枚金角子是秦梦麒打赌输给她的，昔日青箬也是吝惜毫厘，那不过是为了筹钱救嫣儿。如今有了钱，她仿佛毫不在意。
人走后，她紧刨记下，取出那盒子，见四下无人打开。里面竟然是一本账簿。不过这账簿奇怪，竟然被撕扯得面目皆非。
青箬试着翻开看，可终究能看出笔笔贪墨的数目。
忽然她心头一动。
这可不就是她千里迢迢来扬州，要寻的线索。却因方府乳娘剃度出家而中断，却不想在这里发现。猛然，她恍然大悟。
这放鹤亭外，可不就是那位乳娘的后宅门？踏破铁鞋无觅处。
陆慎的罪行铁证如山，这官银足以令他株九族。
听秦梦麒透露，此事还颇为难，宫中那位陆娘娘，已是怀了龙胎。
但陆慎纵然侥幸活命，也是要一辈子发配流离。
而陆慎叫嚣一番，自知回天无力，突然攀咬苏栩栩是同案犯。
青箬想为苏栩栩翻案，而苏栩栩却沉默得一言不发，仿佛哑掉。
扶苏馆。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诉尽繁华。
苏栩栩眼前黯然，仿佛是那年她在抚琴，眼前似见那温润如玉的白衣少年，隔案对她悄然一笑。
那眉眼若春山，不尽缠绵。
此生邂逅，惊扰一夜尘梦，散落一地春心动相思，却如此刻骨铭心般埋葬在心底。
牢窗光线里浮着灰尘，显得眸光含混不清。但她身陷囹圄却依然是苏世独立。
“苏姑娘，蝼蚁都贪生，你为什么不说话？”青箬急得问。
“聚散已悲云不定，思情须学水长流。”苏栩栩慨叹一声，徐徐道来。
“我是逃妓，可我十二岁那年在青楼伺候姑娘时，遇到了他。”
“他？他是谁？”
“是的，他。麻衫长立，卓尔不群。他家贫如洗，却不改志向。我们姑娘说，此子日后必有大修为。我家姑娘是名才女，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也是一时心生恻隐，交给我二十贯钱，怕妈妈察觉鞭挞，就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说是她给的。我便贪天之功，将那二十贯钱替我家姑娘，送给了他。他丧母，四处奔波，在集市替人书春，耽搁了学业。这二十贯钱是救急，所以他对我感激万分。那年，他十五岁，长我三岁。”
“他是谁？”青箬同嫣儿互望一眼。
苏栩栩继续说：“当年，他拿了剩下的钱做川资，去投考太学门的书院。我那时心动，我不想离开他。偏巧，我家姑娘得了绞肠痧暴毙，妈妈逼我去伺候当红的姐姐，我不想看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就逃上了他的船。一路北上。”
说到此处，青箬心头一动，苏栩栩口中的他，不是陆慎。谁曾是她的真爱？
“不必猜了，他，死了。”苏栩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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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府，后堂。
庭院里满溢花香，春日迟迟，堂外飘落蒙蒙细雨。
脚镣声断断续续传来，青箬抬眼，见两名禁婆穷凶极恶的押着赤足的苏栩栩踉跄着来到堂下。
苏栩栩立在堂下不肯上前。
青箬说：“堂下有雨，你进来吧。”
生锈的铁链几乎陷入苏栩栩腐烂的脚踝里，她笑了摇摇头，凄美的笑容还是艳冠群芳。
她说：“怕污秽了大人的地砖。”
嫣儿打量苏栩栩，她披散了发，苍白的脸，越发像传说中的女鬼。
嫣儿蹦蹦跳跳的上去，一把搀住苏栩栩的臂说：“姐姐，上来说话吧。”
苏栩栩也不矫情，在桌旁落座。
嫣儿神秘地凑近她说：“姐姐会算姻缘，快帮妹妹我算一卦。”
“姑娘有喜事？”苏栩栩问。
嫣儿神秘的贴近她说：“我师哥做主，将我许配给简大人。简大人已经同意了。”
苏栩栩在强做镇定，手中的杯子捏紧，恨不得捏碎。
青箬嗔怪地推一把嫣儿：“也不怕羞。”
“怎么啦？哥哥不觉得简大人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伟岸男子吗？”
“方济师哥提亲，简博宁大人已经答应娶嫣儿为正房，回京城由秦相爷证婚。姑娘一定去吃我们的喜酒。”
苏栩栩微怔，摇摇头喃喃：“不可能。”
“咚咚咚咚！”嫣儿口中吹出唢呐锣鼓的节奏，怀里摸出简博宁的玉坠，向苏栩栩炫耀。
苏栩栩眼前如被针扎，猛然向后避闪。她目光定在嫣儿手中玉佩上。
那是简博宁妈妈留下的玉坠，当年她二人穷困潦倒时，简博宁曾经有意当掉它。
为了这玉坠，苏栩栩剪短头发卖了女孩儿家最珍贵的青丝去为他赎回传家宝。这玉坠并不值钱，可是对简博宁意味不同。
苏栩栩渐渐开始发狂，她抓着头，头发散乱。
“姐姐，你怎么了？博宁说，会帮我尽力救出姐姐你的。下个月初三，博宁为我定了一艘画舫花船，包下整个瘦西湖为我庆生赏月游湖。到时候，全扬州的人都会举目观望我二人下聘纳吉结为连理。”嫣儿认真说，满眼天真，幸福难以自抑。
“嫣儿！”青箬连忙递个眼色制止，“若是顺利能救出苏姑娘，当然万事大吉。如若不然，下月初三，当是秋决的日子。”
苏栩栩身子猛然一触，目光惊悚地望着她们。
她清晰的明白发生了和会发生什么。
“下月初三，当我被绑缚刑场，沿街百般羞辱遭万人唾骂的时候，简博宁在为你庆生，订了整个瘦西湖的船为你赏月。而我，苏栩栩只是庆生狂欢夜上的一个节目。烟花放完大家散场时很多人去看我。你大老远喊我来告诉我这个喜讯，无非是为了告诉我，你要让简博宁证明，他已经和我苏栩栩恩断义绝，或是简博宁出了这个法子证明自己一直不屑我苏栩栩，要踩着我的尸骨向上爬？”
嫣儿笑笑说：“姐姐，你说的，男人从来都不可信。”
苏栩栩崩溃，拿起酒壶对了壶大口饮酒。嫣儿要拦被青箬制止。
苏栩栩说：“真真假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心里，终究是有个人比我更重要。”
苏栩栩侧头惨然看一眼嫣儿提醒：“不过，妹妹，你的抹额下是官妓的印痕，你藏不住。”
苏栩栩唇角勾出一抹得意。青箬也为之一震，措手不及。
晴天霹雳般，嫣儿情不自禁伸手去捂住额头的抹额下那块耻辱的烙印。
“你，你……”
“你一定很奇怪，我是如何知道的？这很容易。你眼神不时在瞟我额头印记上的妆痕，说明你很在意。只有自己有这个秘密的人才会懂这个秘密。你毕竟胸无城府，多嘴了。害人害己。”苏栩栩奚落道，徐徐摇头。
嫣儿听得胆战心惊。
“其实，真相你们已猜到，不必我多说什么。”苏栩栩目光涣散。
她默默从鬓角取下一枚钗环，看似普通的木钗，只是环口一个扣子，一扭，里面竟然是一枚明珠，珠光夺目耀眼。
嫣儿一惊。她自小在青楼，见过各种珠光宝气，往来都是权贵达官，一掷千金。
她一眼看出这明珠的珍贵，却藏在寻常的一截儿木钗里。
“还给他吧。”苏栩栩说，长睫跳动，眸光里噙泪。
“是他，给你的？”嫣儿忍不住问。
嫣儿这么问，苏栩栩灿然一笑，有着些许得意。
女人总不会在情敌面前败北，她面露幽光，如那明珠上一层美玉。
她说：“还君明珠，却愿今生不曾相逢。”青箬忽然心生一种罪恶感，她咬咬牙，心里一个念头，不对呀，不是说简官人是个穷酸吗？这珠子价值千金。
“不对！”青箬灵光一动，丢嫣儿一个眼色，转身离去。